史言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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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册岁月第三部71

(2015-06-28 12:09:29) 下一个

71.一九七三年冬季的一天上午,方学增坐在卧虎山煤矿会议室里,和矿上的科室人员一起学习报纸上的评法批儒的文章。他人在会议室里,心却在煤矿井下,脑子里全是煤层,巷道,掘进,支护,通风,安全那些事,眼睛不时看会议室墙上的挂钟,九点了,“学习”该结束了,这样“雷打不动”的“天天读”,耽误多少事呀。他心里这样想,当然嘴上是不会说的。文化大革命搞了七、八年了,“形势”却总是稳定不下来,今年以来,报纸、广播上时不时地蹦出大学升学考试交白卷的,造老师的反的小女学生一类的“反潮流”“英雄”人物,除了批判林彪,下半年开始,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时常出现赞场秦始皇,说“焚书坑儒”好,颂扬“法家”,甚至吹捧吕后、武则天,批判孔子和他开启的儒学的文章,方学增觉得很奇怪,想不明白毛主席的前“接班人”林彪和两干年前的孔孟怎么联系得上,整个国家是毛主席和共产党一元化领导,想怎样批,怎样斗,大可旗帜鲜明,直来直去,何必搞拐弯抹角,借古讽今,以古喻今这一套,让下边不知法家儒家为何物的老百姓如坠五里雾中,莫名其妙,当然,中专毕业的煤矿技术人员方学增心里这样想,在“学习”中,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学着刚学到的报纸上的观点和语句,说些应时的话。“学习”结束了,他像小学生听见下课铃声一样,第一个窜出了会议室,往井口跑去—他要下井去参加例行的安全检查,办公室收发员小孙在他身后喊他:“方科长,你停一下,有你一封从山东济南来的信。”方学增想,是亮亮来信了,这孩子真懂事,他没停住脚步,回头说:“小孙,信先放你那里吧,下了班我去拿。”说完就一溜烟跑掉了。小孙在后边摇摇头,心想,这方学增往井下跑,一会儿也不能耽误,就像那里有什么宝贝等着他似的。

晚上,房芳下了班,先去矿幼儿园接了女儿美美—他们的女儿已经三岁了,小丫头儿模样长得十分可人,房芳找了中意的男人,又生了这么好的女儿,从心里觉得美,就起名叫“美美”,回家做好了饭,方学增没回来,她先让女儿吃了饭,方学增还是没回来,房芳对女儿说:“你这个爸爸,一忙起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这么晚了,还不回来,讨厌!”美美抬起头,直视着妈妈,沉着脸,严肃地说:“不许说我爸爸讨厌!”房芳被女儿一本正经的样子惹笑了,说:“好你个小丫头片子,护着你爸爸,不让妈妈说他?好了,不说他讨厌了,只说他好,行了吧?”美美说:“我爸爸就是好嘛。”平时,方学增到点儿不来家吃饭,是常事儿,房芳早已习惯了,并不着急,今天,她当真很着急。临下班,办公室小孙给了她一封从济南来的信,她拆开看了—作为夫妻,方学增早给她说过,她和他等于一个人,相互之间没有私密,还没看完信,她的心就“扑腾扑腾”跳了起来,这不是一封普通的请安问好的信,里边居然夹带了方学增跑到台湾去的父亲的来信!她匆匆看了一遍,下意识地往四外看看,把信装进外衣口袋,怕掉出来,又装到里边棉袄口袋里。她一边做饭,伺候美美吃饭,心里一边翻蹬这件事儿。一方面,她为方学增高兴,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有音信了,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可是又一想,就不是那么简单了。方学增受处分,挨难看,妻离子散,还差点儿丢了性命,就是因为这个国民党反动派父亲,那一段儿好歹过去了,凭着他的能干,他的技术,他的为人,在卧虎山煤矿总算又站住了脚跟,矿领导和工人们都很看重他,现在,他这个父亲又冒了出来,这不是添乱吗?没味儿地你舍了老婆孩子跑到台湾去,去了就去了,安稳儿地在那边儿呆着就是了,没味儿地往这写哪门子信啊?你难道不想想,你跟着蒋介石跑台湾去了,撇下老婆孩子,大陆是共产党的天下,他们能有个好儿?两边儿就算偷偷通了信,又能怎么样?是你老头子能回来,还是他们母子能上台湾找你?不都办不到吗?房芳很担心,弄不好,这封台湾来的信再给方学增惹出麻烦来。十点多钟,方学增才回来,房芳见他进门儿来,累得连头都直不起来,虽然揣在棉袄里的信,像是一团火,弄得她心慌意乱,但还是忍着先不说,迭忙弄热水让他洗脸、洗手,方学增说:“不用弄了,我从井下上来,抹得脸上不像样儿,上澡塘洗澡了。”房芳说:“那就吃饭吧。”方学增说:“饭也吃过了—吃的加班儿饭。”方学增问:“美美睡了?”房芳说:“可不睡了?你不看几点了?吃完饭,我哄她睡觉,怎么也不肯睡,非得等你回来,困得睁不开眼了,我才抱她上床睡了。你这当爸爸的,早晨闺女没醒,你先走了,晚上,你回来了,闺女睡了。”方学增抱歉地苦笑笑,走到美美小床跟前,在她睡热了微红的小脸蛋儿上亲了亲,房芳在一旁轻声说:“轻点儿,小心你胡子扎醒她。”方学增抬起头,又盯着女儿看一阵。他太心疼这个宝贝女儿了,跟马云离婚,两个孩子都归马云抚养,他虽然十分舍不得孩子,但他不能跟马云争,也不能和马云爸爸妈妈争,两个孩子是两位老人的命根子,离婚是他的“过错”造成的,他不能再因为孩子问题让马云和两位老人伤心。但方学增时常为对孩子的思念所苦,美美这个小丫头儿,人如其名,俊巴可爱,活脱脱一个小房芳,比房芳还白。美美的出现填补了他感情上的空洞,他把对三个孩子的爱都放到这个孩子身上了,他带着美美出门儿,不是抱着,就是背着,晚上睡觉前洗脚,只有妈妈在家,她会乖乖地准备好擦脚毛巾、拖鞋,自己把小脚丫儿擦干了,穿了拖鞋去上床睡觉,如果爸爸在家,洗完脚,她就会喊:“我忘了拿擦脚毛巾和拖鞋了。”方学增急忙拿来擦脚毛巾,给她擦干小脚丫儿,抱了她上床,哄她睡觉。房芳说:“这小丫头儿是有意不拿拖鞋,好让爸爸抱,是吧?”美美说:“才不是呢。”方学增说:“是也没关系,俺闺女跟爸爸亲嘛。”房芳说:“你惯她就是。”……房芳看着女儿,伸手把她露出来的小手儿拿进被窝儿,说:“刚才你老不回来,我嘟囔了一句,说‘你爸讨厌’,你闺女就不愿意了,板起脸来,说‘不许说我爸爸讨厌’,可厉害了。”方学增高兴起来,说:“怎么样?我有保护神了。咱两人闹架,闺女是我一边儿的。”房芳说:“看把你美的。”两人来到外间屋,房芳见方学增比刚才精神多了,这才说:“你今天回来还么晚,可把我急坏了。”方学增说:“我回来晚,又不是一回两回,你和孩子先吃饭就是,急什么?”房芳说:“还‘急什么’哩,给你看看这个,就知道我为什么急了。”说着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信来,递给方学增,方学增接了信,说:“早饭后,‘天天’完了,小孙喊着给我信,我急着下井,没顾上拿,这孩子还挺上心,把信给你了。”边说边抽出信低,说:“怎么,里头是两封信?”房芳说:“你看看就明白了。”方学增看了亮亮的信,脸色就变了,又急忙看另一封,刚看了几行儿,眼里就有了泪,看完,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下来,用手背擦擦泪,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房芳在一旁看着他,见他看得那样热切,像是要用两只眼睛把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吞进去似的,见他流泪,自己也忍不住哭了。方学增把信轻轻地,珍重地放到桌上,房芳弄了热水,让他洗脸。方学增洗了脸,坐下,房芳搬个凳子坐到他跟前,喊一声“增哥”,方学增忍不住,头伏到房芳肩上像小孩子一样嘤嘤地哭了,房芳摇摇他,说:“别这样,让邻居听见,还以为咱家出什么事了呢—不好。”方学增听了房芳的话,立即止住了哭泣,就像关上水龙头,水立即不滴了似的,对房芳苦笑笑,说:“看我,太脆弱了。”房芳眼里含着泪,说:“不是脆弱,谁碰到这种情况,也忍不住。”睡觉了,房芳懂事地出开两个被筒儿—从结婚到现在,尽管房芳爱方学增爱得厉害,但她尽量克制自己,不像有的年轻女人那样,逮着自己的男人,恨不得把他揭个盖儿喝了,缠磨起来没个够,她怜惜他,他干的是煤矿,虽然不是挖煤工,但时常下井,而下井是时刻都有危险的,下井的人必须精力充沛,精神饱满,才能遇事反应敏捷,确保安全。方学增受那次伤,就是和马云离婚后,精神痛苦出的事儿。所以,如果方学增矿上工作压力大,下班后看样子很累,下班回来得很晚,或者说好了后半夜要下井,不论心里怎么“想”,她都会忍着,即使他想“亲热”,她也劝住他。她懂得细水长流的道理,这个男人是自己的,她要跟他在一起待一辈子,想和他亲热,不在这一时……最近矿上事多,作为矿上文化最高的人,方学增还要写什么评法批儒的文章,而井上井下的事,又一点马虎不得,他又忙又累,已经有七、八天,两人没“那样儿”了,下午下了班,她做饭,特意炒了鸡蛋,要给他上上补养,今晚上一定得让他“那样儿”了,他肯定想那事儿想得厉害了,不能老亏着他。可是没想到却接到了这样的信。他心里难受,就不引乎他了,自己在自己被筒儿里睡吧。……两人睡下后,房芳说:“增哥,我看了信,替你高兴,总算知道父亲的下落了,娘和学慧知道了,不知多高兴呢。可是,我又挺担心,这事儿给领导说不说?说吧,不是什么好事,不说,让人家知道,那不是大毛病?”方学增沉重地叹了口气,说:“是啊,父亲是抗战时期参加国军的,很少来家,我和学慧都没大见过他,但他毕竟是我们的父亲,是给了我们生命的人。他在我们心目中,是高大、英武的人,又是文质彬彬的人,也是贤良方正,讲究道德的人,听娘说,他骑着马回方庄儿,从来都是在村外就下了马,牵了马步行进村,见了人,不论穷富,不论社会地位高低,按村里辈份儿跟人称呼说话,对谁都谦恭有礼,他和娘聚少离多,总是相敬如宾,两人没红过脸,吵过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作为那边儿的一个军官,又有文化,退伍后当了老师,再成个家,应该不是难事,但是,他居然到现在还是一个人过,可知他对娘对我们兄妹的感情有多么深,他一个人在那边,思亲念子,孤苦无依,多么凄惨。我看了信又高兴又难受。可是高兴也罢,难受也罢,都必须藏在心里,跟外人不能露出一个字。”房芳问:“怎么办?给他写回信不?”方学增说:“我因为家庭—最主要、最严重的是父亲—的问题,犯了错误,留党察看处分因为文化大革命党组织生活停顿,到现在才撤销不长时间,再给他回信,如果被组织上知道了,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回信不回信?下不了这个决心啊。我跟娘和学慧商量了再说。”房芳说:“父亲费了好大周折,冒着危险给来封信,还不得天天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回信?不给他回信,他得多难受,多担心?这个信得回。神不知鬼不觉的,谁能知道?公安局也不能挨着拆开老百姓的信查吧?”方学增说:“这个咱也不了解。我想大陆的人和香港那边儿通信,如果国家安全部门有怀疑,是会检查的,不过一般问题不大。我考虑个两、三天,给学慧写信,听听她的意见再说。”夜深了,两人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房芳睡着了,方学增还在翻来调去地想这件事。怎么办?不回信?太不近人情,按人们常说的,太没人味儿了,娘也不会同意;回信,有危险,而且按党的原则说,接到这封信应立即向组织报告,请党组织指示怎么做,否则就是对党组织不忠诚老实,他和妹妹上次受处分,主要错误就是欺骗党组织,受处分时,自己信誓丹丹,一定接受教训,从此对组织不存二心,忠诚老实,可是,如果向党组织交待了这事,那就是把上海那位不认识的仗义之人还有一兰表嫂和刚从监狱里放出来不久的国栋表哥给出卖了,说不定会给他们带来新的祸端,他们的亲人和他们暗中联系这条路儿,好不容易开通了,又立即中断了,那样做,就是告密,有悖天理人伦,是要遭天谴的,且会为亲戚朋友所不齿,如果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干了这事儿,就简直不配做人了……怎么办?怎么办都不好,方学增想得脑袋“嘭嘭”跳,像要开裂似的,也没想出好办法儿。反正无论如何,不能对外讲这件事,更不能“自首”,因为事关别人,自首就是告密,即使以后真的因此而受到惩罚,也只好听天由命,而不能做那种猪狗不如的事情。既然打算向组织隐瞒这件事,那就干脆给父亲回信,当然回信要报喜不报忧,不说这边任何负面的事情。就这样做,方学增想好了,决定马上就给妹妹写信。

七、八天后,方学慧收到了哥哥的来信。她在办公室看完那信,怕别人看出什么来,强忍着眼泪,强打着精神,捱到下班,赶紧回了家,雷鸣下班后回来,方学慧喊“雷鸣”,声音在颤抖,雷鸣见她脸色变了,问:“学慧,你怎么了?”方学慧忙拿出父亲的信递给他,手也在抖,似乎拿的不是几张跟大陆上不一样的信纸,而是炸弹一类的危险品,她战战兢兢地把信放到雷鸣手上,说:“你看吧。”雷鸣不慌不忙,先坐到凳子上,这才展开信纸,一页页看下去,十分镇定的样子,像他平时看那些砖头一样的大部头书籍一样沉稳,没有特别兴奋,更没惊慌失措,方学慧知道雷鸣就是这样,他是经过大阵仗的人,又兼博览群书,世间事看得通透,彷佛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不惊,方学慧觉得在他身边,无论多么慌乱,受他影响,她也会慢慢地镇定下来。他不动声色地把父亲的信看完,又看哥哥的信,回头又看一遍父亲的信,又认真地,一丝不苟地把两封信照原样儿折叠好,装进信封儿,拿起来放进三抽桌儿抽屉,这才轻轻地用手指抹去自己眼角的泪珠儿,朝方学慧笑笑,说:“我当什么事儿呢,看把你吓的,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儿吗?多少年没音信的父亲来信了,而且身体健康,生活得不错,这么多年过去,还保持着对娘的忠诚,时时牵挂着子女,多么伟大的父亲,多么高尚的人格!我们—当然首先是你—应该高兴才是。”经过雷鸣劝慰,方学慧觉得心里豁亮多了。两人吃了午饭,该上班了,雷鸣说:“下了班儿,我去接苗苗儿,你做饭。当着苗苗儿,这事儿一字也不提,等她睡了,咱再讨论这事。记着,一点儿也别难受。”

傍晚,当雷鸣从自行车货架儿上把苗苗儿抱下来,苗苗高喊着“妈妈”冲进屋门儿的时候,天快黑了,盐业站宿舍区的路灯亮了,方学慧把热气腾腾的饭菜往桌上端,苗苗扔下身上的小书包儿,接过雷鸣端的杯子,“咕咚咕咚”地喝几口水,就开始回报一天上学的见闻和趣事,一会儿拽着雷鸣,喊着“爸爸”,一会儿又拽着正忙着的方学慧,喊“妈妈,妈妈”,迫不及待地,几乎不喘气儿地讲述学校里老师、小朋友们的,一个个她认为新鲜、新奇,有趣或可笑的故事,方学慧有时会说:“去,别耽误我的事儿,给爸爸说去。”雷鸣无论忙着还是闲着,总是满有兴致地听她饶舌,一边还说些“是吗?”“是这么回事儿?”“真好玩儿”之类的话应和着她,让她越发眉飞色舞……从苗苗儿回来到她睡下这两个来小时,是这个三口之家一天中最欢快的时光,有时候,方学慧的思绪不期然想到远在家乡孤苦度日的母亲,不能享受这天伦之乐,不由得叹口气,雷鸣就会轻轻拽拽她,提醒她:“忘了?尽量不要打孩子的兴头儿,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从现在起,我们给苗苗一个快乐的童年—这么好的孩子,她应该也有权利跟旁人家的孩子一样,有个快乐的,不被泪水浸泡的童年。”方学慧很感动,立即转换情绪,和苗苗玩耍,或在一旁听雷呜用广东口音的普通话给女儿讲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吃完晚饭,一家人“欢”够了,雷鸣给苗苗倒上热水,伺候她洗脚,帮她擦干小脚丫儿,抱她去她的小床儿,方学慧说:“你老是惯她。”雷鸣说:“伺候宝贝女儿,抱女儿,是爸爸的享受啊,过几年长成大姑娘了,想抱她也不让抱了。”方学慧常被感动得眼睛湿润,雷鸣这人心肠太好了,他对苗苗不但是视如已出,简直是到了溺爱的程度。苗苗睡在小床上,嚷着让爸爸讲故事,睁大了眼睛看着爸爸,认真地听着,可过不了十几分钟,上下眼皮就“打架”了,转眼间就呼呼儿地睡着了。……雷鸣从苗苗小床儿那里脚步轻轻地走出来,见方学慧又拿出那信在看,边看还边擦眼抹泪儿,雷鸣说:“你好好看吧,有眼泪就畅快地流出来。你看完了,咱再讨论这件事。”过了一会儿,方学慧不看信了,珍重地把信收好,说:“中午听你说了一阵,我心里敞亮多了,可是,不在你跟前了,我还是害怕,吓得慌,怕惹出事儿来。你想想,有海外关系,都是大污点,跟台湾那边的人通信,这事不够严重的?你不害怕?”雷鸣正色道:“方学慧,我给你说,人害怕,无非是怕失去自己现在拥有的东西,包括职务,岗位,工资,还有所谓‘政治生命’—党啊、团啊什么的,当然,这些就代表了个人和家庭的幸福。我们处在这种时代,在这种环境中,应该明白,人生在世,名,利,政治生命,都是身外之物,是过眼云烟,唯有自己的身心,自己的人格,自己的血肉相连的亲人,亲情和爱情,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说,父亲来信,是大好事,我们就按哥的意见,一起回家,给娘说这件事,然后给父亲回信。别三心二意,别前怕狼后怕虎,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总不能因为怕丢掉自己的利益,不理睬海峡那边的老父亲吧?当然危险肯定是存在的,我们尽量做得私密些,应该不会出事儿。即使有事儿,我想,可能再给你个党内处分,不至于开除公职,我们这个小家庭的生计不会有灾难性的变化,最大不过如此,可是,娘知道了父亲的消息了。娘高兴,我们都高兴,这就值了。你不知道注意到没有,现在中央提倡和平统一中国,不像以前说的‘解放台湾’了,中央台有个栏目,每天对台广播,大陆人在上边告诉在台湾的亲人,他们在大陆生活得多么好,多么幸福,由此可见,我们跟父亲通信,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你放心,如果真出了事儿,把咱们开除了,要饭,我也不让你和苗苗饿着,……行了吧?”说完,走到方学慧跟前,戳戳她,说:“好了,别老想这事了,天冷,睡觉吧。”方学慧说:“再大的事,让你一说,就像满天云彩都散了。我真服了你了。”雷鸣说:“你就总是乌云压顶不也于事无补吗?服我就听我的。”两人进了被窝儿,雷鸣把方学慧冰块儿一样凉的小腿和两只脚放到自己身上,不大会儿,就给暖热乎了,雷鸣紧紧地搂抱方学慧,方学慧任由他亲吻一阵,雷鸣的亲吻越来越热烈了,一只手摸一阵她的奶子,又往下边伸去,方学慧说:“俺哥,今晚上我没那心思,算了吧。”雷鸣说:“你来例假,咱几天没亲热了,我撑不住了。”方学慧笑他:“你那么坚强、有主意的人,想撑住就撑住了,怎么还撑不住啊?”雷鸣说:“关键是我不想撑啊。……怎么没心思?这么大好事,应该更高兴才是哩。”方学慧已经被他揉搓得浑身酥软,像软面条儿了,只好由着他厮缠,说:“我是没办法儿,你只要想,总会有理由儿。”雷鸣在方学慧身上撒了好一阵欢,方学慧哼哼哟哟一阵,说:“哎哟,你闲了这几天,怎么这么厉害?你把我弄零散了……哥,亏了你坚持非要不可,太享受了。……我一点儿也不难受了。”雷鸣说:“从跟你结了婚,我一分钟也没难受过。再苦再难,只要有你,我就觉得自己是幸福的。”方学慧亲亲他,说:“我也是。”……不多会儿,雷鸣像一个大孩子一样甜甜地睡着了,方学慧悄悄起来,给苗苗盖盖被子,回来,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多年没了音信,早已忘了是什么模样儿的父亲突然来了信,让她高兴,但又紧张,不安,担心,觉得愁死了,没点儿主意了,像以前遇到烦心事一样,雷鸣一席话,就把她心里的疙瘩解开了,她感谢老天爷把这个男人给了她。方学慧是结过婚的人,但跟雷鸣结婚后,她却感受到了跟第一次婚姻不同的,让她心灵和肉体感到震颤的幸福。她和杜志强结婚,是勉为其难的,杜克强自然是如饥似渴,她却是听天由命的,两个人更多的是异性间肉体的互相满足,少的是灵魂的契合,他们之间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她听得最多的就是他对在部队当标兵,得领导器重的炫耀。他们离婚,她为被抛弃而感到屈辱,并没有离了杜志强不能过,不能活那种强烈的情结,离婚后,她努力回想跟杜志强在一起,他给她留下的让她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话语或情景,竟怎么也想不起来,而跟雷鸣,她虽然是“二婚”,却是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了爱情,感情,激情这些词语的含义。他对她那种由同情、爱怜进而发展成的真挚的,热烈的,万般珍重,唯恐失去的爱,让她感动,他的气质,胆识,才学,谈吐,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善良,宽厚,正直,让方学慧对他不只是爱,还有崇敬,甘愿把自己向他奉献,他对她那种酣畅淋漓,荡气回肠的激情,像火山喷发,让她如痴如醉,欲仙欲死,她这才知道,两个人能“好”到如此程度……她感到,踉杜志强亲热,像喝白开水,解渴而已,而和雷鸣,却如饮美酒,让人迷醉。对她来说,雷鸣是冬日里的暖阳,昏夜中的火花,遮风挡雨的大树,茫茫人生路上的指路灯……雷鸣让她懂得了人生的真谛,让她明白了,自己作为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钟天地之灵秀,被爱着的女人的尊贵和价值,即使别人轻贱你,自己不能轻贱自己,她觉得自己活着有奔头了,尽管那奔头十分虚幻,朦胧,她有时想,如果有一天,他们两人到农村当了社员,一起下坡干活,吃糠咽菜,只要跟他在一起,带着苗苗,他们仍然是快乐的一家。当历经苦难,和雷鸣结合之后,方学慧真正知道了生命的可贵,人生—不管多么艰难,有多少痛苦—永远值得眷恋。……两人结婚不久,方学慧说要给他生个孩子,男孩、女孩都好,一定会像他一样聪明,有学问,但雷鸣说什么也不同意,理由是,苗苗是个可爱的孩子,但从小失去了父爱,很可怜,现在,苗苗接受了,认可了他这个“爸爸”,他们两个专心抚养一个孩子,就再好不过了, 如果他们再有个孩子,苗苗就会觉得,弟弟或妹妹有亲妈亲爸,而她却只有亲妈,会暗暗难过,所以,他们只要苗苗,他要当好这个爸爸,还有就是以他们两人的政治条件,孩子出生后,命定地会被打入“另册”,前途可想而知,我们何必让他(她)来世间遭受歧视和欺侮?他们两人一辈子受歧视和欺侮就够了,就不让下一代重蹈复辙了。雷鸣说到做到,一直坚持避孕。文化大革命中期,中国从过去批判马寅初的“新人口论”,称赞“人多热气高,干劲大”(毛泽东语),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大力推行计划生育,强制采取戴避孕环,人工流产,结扎等措施,方学慧主动要求戴了“环儿”,从此两人“那样”更加尽兴,但方学慧心有不甘,不能只顾两人享受爱情却没有爱的结晶,不能只耕种,却没有收成。她觉得雷鸣那么好的人,来世间走一遭,应该留下自己的后代根苗儿,没个他自己的孩子,他太亏了,如果她不为他生个孩子,就太对不起他了。她暗自拿定主意,过些日子,到医院妇产科,找个熟人,偷偷把“环儿”取出来,不让他知道,就怀上孩子。一旦花开籽成,再让他接受既成事实,以他善良的本性,对两人爱的果实一定不肯抛弃,而会爱如珍宝。她本想近几天就做这件事,不多时就怀上,明年秋天产下宝宝,却不料哥哥来了这样一封信,就只好往后拖拖了,她看看身边酣睡的雷鸣,心里对他说:“我一定生一个属于 你的孩子。”这样想着,一种温软的幸福感倏地散布到全身,她就在这种幸福感中,在对自己未来“宝宝”的幻想中睡着了……第二天起了床,方学慧对雷鸣说:“我想通了,就按你的想法儿,跟哥商量好,一起回老家看娘,商量好怎么说,给父亲回信。”

程兆萍从辽宁卧虎山煤矿遣返回老家方庄五年了,刚回家就和已往被定为坏分子的 李存锁同台挨斗。那以后不久,李存锁死了,李存锁死后好多天,程兆萍跟没魂儿了似的。虽然两人早已不可能再到一起重温旧情,但是李存锁活着,住在方庄,对程兆萍就是个精神寄托。但他不到五十岁的人,就窝窝囊囊地死了。程兆萍觉得是她害死了李存锁,又心疼他又恨自己,可是仔细想想,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才对。她心里总是说不出的难受。一九六九年春节,各地清理阶级队伍正紧,学增、学慧兄妹俩都没敢请假回来陪被遣返的地主分子母亲过年。程兆萍一个人冷冷清清,凄凄惨惨过年,哭哭啼啼地敬天,祭租,她也偷偷为李存锁烧化了纸钱。……回方庄后,她最担心的是李存仓再来欺负她,但是因为李存仓的儿子李传福“四清”中揭发李存锁有功,“火线”入党,进了大队领导班子,文革中,他抢先“造反”,当上了大队革委会主任,县里造反派组织闹两派,他哪派儿也没随,王效禹垮台,他也没跟着倒霉,一直稳稳当当地担任大队革委主任。村里有个别人攻击他的父亲是劳改犯,流氓,他自己也觉得这确实是他们家的污点,但是“鼻子臭不能割了去”,他不能拿不争气的父亲怎么样,除了交待娘盯紧父亲,还暗暗地警告父亲不得再打程兆萍的主意,给当官的儿子和新娶的儿媳妇儿留点脸面,如果再出事儿,他一定报告上级,给他戴上“坏分子”帽子,到时候别怪他六亲不认。李存仓知道儿子当这个官儿,保这个官儿,确实是重中之重,不管多么心痒难忍,但还是忍住了,忍不住也没法儿,酸石榴看得他紧紧的,黑了天儿,他甭想出大门儿一步,儿媳妇儿也是他们儿一伙儿的,弄得他活像一只栓了绳儿的狗,只能在自己院儿里打转儿。李存仓再也没上程兆萍那里凑乎。李传福还交待母亲,光他大大丢人就丢得够呛了,就别再去找程兆萍闹腾了,好好看住他大大,别的旁不拉杆子事儿就不要搀活了。李存仓老婆听儿子的话,没再招惹程兆萍。儿子如今是全大队最大的官儿,当娘的神气,风光,哪能不听他的呢?李存锁成了四类分子,他老婆黑皮翠就成了四类分子家属,被这顶“帽子”压得变老实了。虽然她知道李存锁是因为帮程兆萍外逃被划成“坏分子”的,她恨程兆萍恨得牙跟儿疼,但她又怕去找程兆萍闹,给李存锁惹麻烦,万一程兆萍想不开一绳子吊死了,他们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还有更糟糕的,儿子李传杰头几年跟当庄儿里一个闺女订了亲,原打算到一九六五年,儿子够年龄了,就让他们结婚。没想到李存锁出了事儿,女方嫌“窝囊”,让媒人送还了“彩礼”,退了婚,这门亲事散了,传杰想再找个媳妇儿,就难了。几年过去了,传杰二十大多了,还打着光棍儿,天天急得踢狗撵鸡,摔盆子砸碗,就差没上去把自家屋顶挑了。李存锁活着,传杰时不时地骂他“坑人货”,“老败坏”,李存锁死了,想起来还骂噘连天。黑皮翠让儿子的事愁得死的心都有,也怕给儿子丢人,更不敢再去跟程兆萍闹了,李存锁死后,程兆萍去吊丧,两人还相拥而泣。 程兆萍还趁晚上外边没人提点东西到黑皮翠家串门儿,黑皮翠慢慢地也想过来了,觉得程兆萍也够可怜的,她跟李存锁有那事儿,主要的还得怨李存锁的鸡巴贱,他当着共产党的书记,欺负一个地主婆子小寡妇儿,人家敢怎么着,还不就是他手底下一棵菜,想怎么搓揉怎么搓揉?一来二去,黑皮翠和程兆萍倒成了“好朋友”了。但是,程兆萍去过她家几回以后,不大敢去了。不知道怎么的,她怕见到李存锁的儿子李传杰,那孩子二十好几了,无论身个儿,脸膛儿都和李存锁年轻时差不多,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程兆萍不敢看他,看他,让她想起李存锁,更可怕的是,她发现李传杰老偷偷看她,两只眼睛色迷迷的,让她胆战心惊,从心里得慌。程兆萍自己宽自己的心,没事儿,这李传杰再大也是个孩子,他叫程兆萍“表大娘”,他也清楚地知道他父亲和程兆萍的关系,她已经是一个老嫲嫲子了,他还能怎么着?没事儿,别脏心烂肺,胡想八想了,……但是,程兆萍凭着女人的直觉,又觉得时间长了,说不定会出什么事儿,还是少上黑皮翠家去,离李传杰那小子远点儿好。……就这样,程兆萍从东北回来头两、三年,过得还算消停,每月参加一次四类分子训话会,按规定的地段儿扫大街,大队开展大批判,颠着小脚儿上台子挨批斗,那是她作为地主分子应当应分的“待遇”,就不算事儿了。可是,虽然她刻意减少了跟黑皮翠家的来往,尽量躲着他们家儿子李传杰,但让她最担心的事儿还是来了。那是她回方庄第四年六月里,一个晚上,天下着大雨,程兆萍扇好蚊帐,想趁天凉快早点睡觉,突然听见院子里“扑通”响了一声,像有什么东西从天上落下来,或者有什么东西倒了似的,程兆萍心里一惊,忙拿手电筒住院子里照去,手灯光里,雨条子像剥了皮的麻杆子一样闪闪发亮,程兆萍看到,南墙跟里一个头顶草帽身披蓑衣的人像一只大刺猬正缓缓地爬起来,我的亲娘哎,这来的是什么人,程兆萍小性命儿休矣,程兆萍吓得心“扑腾扑腾”跳,忙扔下手灯,赶紧关屋门,可两只手哆哆嗦嗦,越慌越插不好门闩,门还没关好,墙跟那人已经飞身奔到门口,“哐啷”一下把屋门推开,正关门的程兆萍被推了个仰巴叉,程兆萍浑身打着哆嗦,艰难地坐起来,来人摘了草帽子,脱了蓑衣,还很周到地在屋门口甩甩草帽儿和蓑衣上的雨水,把草帽儿和蓑衣沿墙跟儿放好—这动作很像他—李存锁,程兆萍惊悚万分地看到,来的人竟然是李存锁的儿子李传杰,坏小子两眼通红,分明是在哪里灌了黄汤—喝了烂瓜干子酒了,他走过来,想拉起坐在地上的程兆萍,程兆萍急咧咧地边摆手边说:“你躲开,我不用你拉。”个人手撑着砖地,艰难地站起来,气呼呼地说:“李传杰,三更半夜的,天下着大雨,你来干什么?你要是有什么事儿,大天白日的,晴天晴地儿的,大大方方地,明出大卖地来不就行了吗?你怎么挑这种天,这个时候儿来?来也行,你怎么不叫门,怎么还爬墙头?没把人吓死。让人听见成什么样儿?”李传杰紧张得脸变了色,上下牙磕碰,像在打架,但强装出笑脸儿—那笑模样儿很吓人,哼哼叽叽地说:“光天化日,晴天晴地儿的,方便来吗?喊门儿,你给开吗?”程兆萍说:“不方便就别来,喊不开门,就哪来哪去,你找我能有什么事儿?有什么话你快说,说完了,你快走!”李传杰似乎想起了自己今晚来这里的真正目的,色迷迷地看着衣衫单薄,虽年过五十但身段儿依旧,半“解放”的小脚儿没穿袜子,趿拉着拖鞋的程兆萍,坏坏地笑了笑,说:“我往哪走?大雨里跑出浮土,我干嘛来了?什么事儿不办,就走?”程兆萍的心要跳出胸膛,声音抖颤地说:“办什么事儿?你能有什么事儿跑这里来办?”李传杰虎起脸来,说:“我来办什么事儿,你这会儿还不明白?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说着,就往程兆萍跟前偎,程兆萍本能地扲扲自己的衣襟,双手捂在胸前,惊恐地往后退,一直退到墙角儿,说:“传杰,表侄,你可不敢胡来,你胡来,我就喊人了。”李传杰阴笑着,说:“你喊啊,你敢吗?你不怕丢人?再说了,深更半夜的,天下着大雨,你喊谁?谁来救你这个地主分子?”程兆萍忙说:“传杰,我吓唬你的,我不喊,可是你不能胡来,我是你表大娘,是你的长辈儿,你胡来,是乱伦,是有罪的,老天爷要打‘呱喇(雷)’劈死人的。”李传杰把头一立楞,说:“你别给我说这个,八杆子拨拉不着的亲戚,‘表’了不知多少‘表’的表亲,谁跟谁?乱什么‘伦’?你也别拿老天爷吓唬我,我不信那个,天底下那么些干坏事的,打爷骂娘,坑兄灭弟,俺没见老天爷劈死谁。劈死也不怕,活着也没什么鸟意思。不说这些没用的了,你呀,也别捏着半边充紧的了。”程兆萍说:“李传杰,你硬来,我告你去。”李传杰两只眼恶狠狠地眯缝着,皱着眉,呲着牙,像暴怒的野兽,恶狠狠地说:“你告呀,你敢吗?李存锁的情妇,告李存锁的儿子强奸,你还嫌不够丢脸,不够败坏,不够出名?”程兆萍没咒儿念了,身子一个劲往墙角儿里缩,浑身哆嗦着,像筛糠,李传杰已经站到她紧跟前,满嘴的酒气和吃蒜的臭味儿喷到她脸上,让她喘不开气儿,心想,这个坏小子疯了,不是人,是饿狼了,她哭腔说:“传杰,好侄儿,大娘求你了,大娘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嫲嫲子了,你是小年轻儿的,大娘是个贱人,脏人,你是个清白人,别沾大娘,别让大娘腌了你,你跟大娘沾上边儿,一辈子就毁了。这种事儿要传出去,人家哪个大闺女还找你?你这么年轻,一辈子长着哩,别只顾这一时,你娘就你这么一个小子,全指望你哩,孩子,大娘就是豁上让你作践,你别糟践自己,行吗?大娘求你了,大娘也不怪你,咱算没今晚这个事,你快去敞开大门走了,回自己家,好吗?”李传杰气乎乎地说:“你少罗嗦,什么‘一辈子’?我这一辈不还不毁你身上?!你要不和俺那个死鬼大大弄那些事儿,我能到今天这个地步?什么样的大姑娘找不上?我眼看就三十了,定好的媳妇儿散了,下锅的鸭子飞了,人家和我一般大的,两、三个小孩儿了,天天晚上搂着媳妇儿,想怎么日就怎么日,我倒好,连女人的骚气味儿还没闻着哩……我苦不苦?冤不冤?莫非我这一辈子就不能摸着女人边儿?我明跟你说,我快浪死了,馋死了,想女人那个想疯了……你上俺家去巴结俺那只知道沾小便宜,不识好歹的娘,我就看上你了,认准你了。……今晚上,我是真忍不住了,咱说不着,对不住了,你得让我尝尝了。……你也不想想,你害了俺一家,害了我,我不能让你白白地害了,你沾了俺老李家老鼻子光了,你儿你闺女在外头吃皇粮,挣工资,吃香的,喝辣的,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坐在办公室里享福,李存锁的儿女窝在农业社里受不完的罪,这公平吗?我不能让你和你的孩子白占便宜,我也得自快自快…… ”说着就过来拽程兆萍,程兆萍两腿一软,跪到了地上,哭着说:“传杰,求你了,饶了我这个老嫲嫲子吧。”李传杰两只通红的眼睛像在冒火,看上去,酒劲儿上头了,不顾程兆萍乞哀告怜,不管三七二十一,弯下腰去,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程兆萍抱起来,“咚咚咚”几步走进里间屋,像扔粮食口袋似的,把程兆萍往床上一扔,又到外间屋端来了煤油罩子灯,放到里间屋床跟前前桌子上,一边说:“看,用的灯都是带玻璃罩儿的,高级的,从俺大大倒了霉,灯罩子炸了,俺家就再没用过罩子灯。” 程兆萍在床上靠在东墙角里成一团,像“打摆子(疟疾)”害冷似地浑身发抖,两眼止不住地流泪,李传杰上床来,没好拉歹地拽过程兆萍,又撕又扯地扒程兆萍的衣裳,程兆萍本来就穿了件小汗衫儿,小短裤儿,两只手徒劳地挣歪着,顾了上顾不了下,李传杰两只钳子般的大手伸过去,三、两下,把程兆萍剥了个精光,虽然已是五十多岁的女人,但程兆萍生就的美人坯子,保养得也好些,面容见老了些,头上有了稀稀落落的白发,但身子仍然是精光滑润,像玉石一般,李传杰一看就傻眼了,忙不迭地脱光自己的衣裳,赤条条地蹲在程兆萍跟前,说:“好了,都这样了,别挣歪了,今晚上你跑不了了,就是蹲监狱,罚劳改,枪毙,今天这个好事儿我也得办了。”说着就把程兆萍又拖又抱按到床上,程兆萍一向柔弱,到这时胳膊、腿都软了,四两劲也没有了,瘫软到床上了,李传杰认为程兆萍已经放弃反抗,顺从他了,就端了罩子灯来照着,朝程兆萍的光身子看,程兆萍忙扯了床单儿把自己盖上,李传杰急了,放下煤油灯,一把拽了床单儿胡乱扔到床下,程兆萍扭转了身子,李传杰恶狠狠地把她扳了过来,饿狼一样扑上去,重重地压到了程兆萍的身上,像啃窝窝头一样抱着程兆萍亲起嘴来,亲了一阵,说:“好姑奶奶,你知道不?你上俺家去,我看见你的脖子,我的天,这么白,这么好看,心想,这还只是个脖子,要是身上呢,那不好看死了?刚才看见你的光腚,馋死我了。可惜我晚生了二十多年,要是你年轻时捞着你,还不自在死,现在才轮到我,拾漏沫儿了……还这么馋人……”坏小子一边忙活着亲嘴,又像小猪儿一样拱送着亲吻吮吸奶子,揉搓了好一阵,虽然是打小头一回,也懂得道道儿,下边像犁头一样直插进去,程兆萍早被他折腾得浑身酥软,下边竟然还湿了,她心里恨自己不争气,没骨气,男人一上身,就把持不住了,这么多年没办过这种“事儿”了,下边儿要是干干的,勒得他害了疼,也许他就改了,谁知道会这样……坏小子像马驹子在荒山野坡里奔跑,撒欢,程兆萍让他折腾得感到天旋地转,觉得自己忽忽悠悠跌进了黑古隆冬的万丈深渊,她迷迷糊糊地快晕过去了……坏小子在程兆萍身上作践够了,下来喘息一阵,说:“我得走了。”一边穿衣裳,一边说:“我明晚上还来,我在南墙跟儿放了个杌子,墙外头有拴马石蹬着,我从墙上下来,踩着杌子,好下,免得‘扑通’跳下来有动静儿。”程兆菜想翻身起来,央告他别再来了,但挣扎了几下,却坐不起来,话还没说出来,坏小子戴上草帽,披了蓑衣,也没开大门,又翻墙走了。不知过了多大会子,程兆萍挣扎着爬起来。床单儿上,凉席上,连自己身上,到处是坏小子弄上的那些脏歪歪、粘乎乎的东西,程兆萍咬着牙下了床,弄了水又洗又擦,弄了一大会子,还是觉得不干净……好歹躺下了,又吞声啜泣起来,程兆萍,你成个什么人了?……你还洗,还觉得不干净,你洗个什么味儿?你弄上一缸水洗,你跳到庄南河里去洗,也洗不干净 ! 第二天清早起来,程兆萍看见南墙跟,真地放了个杌子。她想起坏小子临走说的话,怕他晚上真的再来,从墙头往下跳有声响,不敢去拿走那个杌子。到了晚上,天不下雨了,但还没放晴,月黑头加阴天,外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正是坏人干坏事的时候,坏小子果然又来了,程兆萍自知反抗也是白反抗,只好由着他糟塌,虽然下边儿不由人,还是水拉拉的,但整个人像根软木头,任由他摆弄,坏小子还涎着脸,坏笑着说:“姑奶奶,你好歹也拿出跟俺大大好那么一丁点儿劲儿来,主动点儿,让我享受享受你疼男人的滋味儿。”程兆萍咬牙道:“坏小子,你别给我说你大大,你再说,烂你的舌头根子,你再说你大大,我下口咬你!”坏小子一边在程兆萍身上紧“忙活”,一边说:“恼了。好,我不提他了,省得惹你伤心。我也别得一望二了,就这样也够自快的了。”从那以后,李传杰隔三差五,得架子就来,除非这几天,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在当庄儿或外庄儿相亲,相亲前或相亲回来听信儿那几天,也许是觉得再来找程兆萍对不起未来的媳妇儿,他会有十天半月地不来。日子长了,坏小子不来,程兆萍吃惊地发现,自己竟有点盼他来了,也难怪,作为女人,她情欲犹在,还没像人说的有的节烈寡妇那样“心如枯井”,再就是坏小子太像他大大了,不论身个儿,脸膛儿,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跟年轻时的李存锁几乎一模一样,甚至在床上,亲她,在她怀里拱送,压在她身上办那“事儿”的动作,也活像是李存锁,有时候,程兆萍在他身子底下,恍恍惚惚,觉得是李存锁在跟她亲热哩,她甚至想搂他,亲他,但马上又惊觉,这哪里是李存锁—李存锁早死了,烂了,这是李存锁的畜类儿子。……程兆萍心里骂自己,你五十多岁的老嫲嫲子,不要脸不要腚,这事儿要是让庄乡知道了,你还能活不?让大队知道了,非得给你挂上破鞋游街,开大会斗死你不可!她恨自己,又替自己辩解,怨她程兆萍吗?李传杰这样一个膀大腰圆的大小伙子找上门儿来,她一个大风能刮倒的半老嫲嫲子有什么能耐治他?诚然,程兆萍作为旧社会的大家闺秀,原不是浮浪女子,成了娘们儿,她也不想做淫妇,更不是荡妇。年轻时,丈夫方子敬常不在家,她在外边遇见青壮年男子,头都不会轻易抬,她心里觉得自己只属于方子敬,压根儿没想过这辈子会跟自己丈夫以外的男人有那种事儿,她从小听书看戏,听老人们讲古,那些烈女、节妇让她感动得流过多少眼泪,她觉得自己摊上那种情况,也会像她们那样。但是程兆萍没有做成烈女节妇,她没那种“福份”,没生在那种年月,胜者王候败者贼,她男人是跟着丢了江山的国民党逃亡的,来欺负她的是在村里掌了大权的共产党的书记,她有两个孩子,想死也不能死,为了孩子,她才顺从了李存锁。她是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面对欺凌她的野兽般的男人,她反抗不了,除了死,没别的办法儿。身为地主婆儿,逃台国民党军官的“臭老婆”,她连反抗的资格也没有,只好豁出自己的身子,听任蹂躏。“四清”运动中倒了大霉后,她逃到了济南,文革开始,又跑到东北,程兆萍算是过了几年清静日子。她拿定主意,从此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做人,当好学增、学慧的娘,孙子外孙的奶奶、姥娘……没想到,好景不长,又被人弄回方庄这人间地狱,如今五十多岁的老太婆,生生让李传杰这个畜类八道的坏小子给作践,程兆萍挨了欺负,在家里哭哭啼啼,出了大门,还得强作笑容,她老在想,程兆萍,你这也算是为了一辈子人,你怎么还有脸活在世上?可是,她答应过孩子,再苦,再难,遭多大罪,都活着……程兆萍想,活着,破罐子破摔,什么也不在乎了,为了孩子,死皮赖脸地活着。她最担心的是,李传杰时不时地就地来,让庄里人知道了,就真话到头儿了。好在,李传杰来闹腾这事,还真就没露出什么风声。那坏小子晚上出门,对他娘说是找人打牌,哄他娘,来程兆萍家,挑天最黑的夜晚,像部队的侦察兵,前后都看了,确实没人儿,才往这边来,从不敲大门,蹬着墙上的拴马石,爬上墙头,再踩着杌子下来,像猫一样轻捷,没丁点儿动静儿。时间长了,程兆萍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她没办法儿了,心里盼着有哪个瞎了眼的大闺女相中了这坏小子,坏小子娶上媳妇儿,他就放过她了。可是,这要等到哪年哪月呢?……程兆萍年纪轻轻就守起了活寡。她是个女人,是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而且是个花容月貌的女人,她自然也需要男人的爱和温存。李存锁真心喜欢她,她有求于他,两人“好”上了,她从心里就把李存锁当成自己的男人了。那些年,她虽然也觉得这是“伤风败俗”,是丢脸的事,但心里还是有些“柱桩”,她是万般无奈,情势所迫,为了方家两个孩子,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可是,自从李传杰这个坏小子来找上她,她觉得自己成了“下流坯子”,真正的“贱货”了。她恨自己,骂自己,天天胡思乱想,常常做梦,梦见老婆婆拿根棍子撵着打她,吓得她两手捂住脑袋,东躲西藏,刚找了个地方藏起来,她男人方子敬在她身后站了起来,伸出大手,抓住她,横眉怒目,冷笑着说:“你这个贱人,往哪里躲?你藏到老鼠窟窿里,也把你找出来!方家的人让你丢尽了。”程兆萍真恨不得有个老鼠窟窿能让她钻进去。方子敬抡起蒲扇般的大手要扇她,程兆萍惊醒过来,一身冷汗,像水洗过一般。有一次,程兆萍从生产队干活儿回来,天热,头晕眼花,恍恍惚惚看见婆婆在堂屋正中椅子上坐着,满脸怒气地看着她,她吓得心“嘭嘭”跳,汗毛都竖了起来,心想,活见鬼了,她忙起衣襟,擦擦眼,再看时,婆婆却不见了。那以后,她又影影绰绰看见了婆婆好几回,心想,都是李传杰这个坏东西闹的,把老太太气着了,回来警告他们了。程兆萍整日提心吊胆,晚上睡下怕做恶梦,大白天怕“看见”死了二十多年的婆婆……程兆萍想,这是我孽造多了,天不容,要灭我了,这可怎么是好?天杀的李传杰还是不肯放过她,时不时地就来,程兆萍一个孤老婆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理,儿女都离得远远的,指望不上,再说,摊上的这种败坏事,给儿女没法儿张口说呀,只有一个办法儿,就是离开方庄,到儿子或女儿那里去,可是她是外逃被遣返回来的地主分子,走得了吗?只能是撑一时算一时,撑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直到死了的那一天。学增,学慧,你们再不来家看看娘,怕是见不上了……正是人常说的“天无绝人之路”,正当程兆萍走投无路的时候,方学慧和雷鸣带着苗苗儿来了。方学增本来说好了和妹妹一起来,但矿上搞“夺煤大战”,不准任何员工请假,即使矿上准假,方学增也不敢离开,他担心有人会蛮干,出安全事故。事情紧急,方学慧一家三口儿只好单独来了。天傍黑,到了家门口,大门锁着,学慧正想找人打听娘干什么去了,苗苗眼尖,用小手儿指着街角处,说:“那里过来一个老太太,是姥姥吗?”方学慧和雷鸣看见,一个小老太太,裹着灰色头巾,棉袄外头套着深蓝色大襟褂子,下身穿着黑棉裤,肩上扛着大扫帚,小脚儿“格格登登”,一瘸一拐地,在大风中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方学慧眼睛湿润了,领着苗苗小跑着去迎母亲,苗苗又蹦又跳地跑到姥娘跟前,一下扑到姥娘身上,雷鸣赶过来,喊声“娘”,接过娘扛着的大扫帚,方学慧说:“娘,冬天,刮着这么大的风,还干活儿去了?”程兆萍说:“去给大队扫院子了。”程兆萍慌忙开了大门,几人进了院儿,方学慧和雷鸣放下给娘带的东西,程兆萍拿出花生、柿饼让苗苗吃着,说:“你们怎么设说就来了,跟打天上掉下来似的。”方学慧说:“有个急事儿,本来是要和俺哥一块儿来家的,他矿上突击创高产,不能请假,俺就赶着来了。来得慌慌,没来得及先来信。”程兆萍问:“是什么急事儿?”方学慧不回答,对苗苗说:“苗苗,别吃那么多了,院儿里看大公鸡去。”苗苗儿去院儿里了,方学慧压低了声音,说:“娘,有大喜事,俺大大来信了,不让苗苗知道,怕她说出去,让外人知道了,了不得。等苗苗睡了,我念大大的信给你听。”税兆萍听了,脸立时变了色儿,但还强打精神,忙着收拾做饭,一家人吃了饭,哄苗苗睡了。方学慧说了父亲来信的原委,从包儿里拿出大大的信,程兆萍忙接过信去,拿在手里,见那信纸和儿子、女儿来信用的信纸不一样,在商店里也见不到,又白,又厚墩,特别的好,上边印着一道道红杠儿,红杠儿里是用毛笔写的端端正正的行书小字,程兆萍认得是方子敬写的字,还跟他走以前写的一模一样,一字一划,板板正正,一行行,齐齐整整,像当兵的排的队伍,在灯底下,那一个个黑字像是有灵性似的,很精神地看着她。程兆萍用手抚摸那信纸,那上边的一行行,一个个小字儿。她小时候念过几天私塾,认得些字,出嫁后,没看过书,后来世道变了,更无心于此,认识的字差不多都忘了,这信上的字,她多数不认得。她把信拿在手里,不想放下,过了一会儿,才把信递给学慧,说:“ 快念给我听听,你大大写的什么。”煤油灯下程兆萍和女儿、女婿围坐在桌旁,像电影上“地下工作者”收听情报似的,方学慧压低了声音,念父亲的信。程兆萍听着,眼泪像断线珠子一样止不住地落,念完一遍,程兆萍哽咽着说:“慧,再念一遍。”方学慧擦擦眼泪,又念那信。信是这样写的:“兆萍吾妻如面,敬自民国三十七年仓促离家,忽忽二十五载过去。值天地翻复,改朝换代之际,骨肉痛遭分离。吾只身飘零孤岛,与家人天各一方,老母、妻儿无一刻不在念中。吾妻上有高堂,下有年少儿女,又逢社会剧变,妻独立支撑,以柔身弱肩,当此重任,至艰至苦,情何以堪?敬每念及此,未尝不心疼如捣,五内俱焚,痛悔之情难以言表。不知老母尚康健否,吾妻及儿女现状如何,请回信告知。 吾当年辗转来台,幸无伤病,离开部队后,于一中学任教至今。初时,有同仁劝吾再组家庭,吾均予婉拒。吾抛别家人,只身逃亡,已深感歉疚,想以吾妻之品格,断不会置老母幼子于不顾另适他人,妻不负吾,吾虽在数干里之外,音信阻隔,亦自当不负吾妻,故至今仍孑然一身,朝夕与随身携带的全家福照片相伴,聊寄思念之情。吾在中学任教,收入尚可,衣食无忧,已薄有积蓄,拟俟时汇予吾妻,然恐有不便,甚或因此而致祸,且容日后徐谋之。前些时,幸得与济南三姊之亲翁邵教授晤面相谈,彼日前得一管道可与大陆通信,遂托其带信予吾妻,请收信后务必即刻回信,告知家中详情,以释悬念于万一。临纸垂泪,抚信思人,肝肠寸断,不知今生今世,能否重见,唯祈求上天,盼早日阖家团圆。      夫子敬拜上   民国六十二年七月十日”方学慧怕娘听不懂,边念边解释,程兆萍听了,心里像打翻了调料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她高兴,自己的丈夫,自己孩子的父亲终于有了音信,而且安全,健康,过得不错;她感动,丈夫逃离时,还不到三十岁,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居然一直单身,为妻子“守志”,真是世间少有的男人;她庆幸,丈夫当年幸亏跟着“国军”跑了,留在大陆,即使丢不了性命,也得当“反革命分子”,罚劳改,两个孩子也会跟着受连累;她羞愧,丈夫在外为他“守志”,她在家却没为他“守贞”,比起丈夫来,她轻贱,下作,太对不起他,明面上看,她没离开方家,可是,她的所作所为比改嫁还要腌臜一百倍,她跟李存锁“好”了以后,常常不由得想,方子敬在那边,一定又结婚了,说不定又有孩子了,这样想着,她心里就平衡了许多,觉得自己还不算十分对不住他,哪想到,这个书呆子一根筋,竟然死趴趴地一个人过了这么些年,程兆萍觉得自己太不是人了,特别是后来又招来了李存仓,还有坏小子李传杰,她觉得自己是个坏得不能再坏的坏女人,天地难容;她恼恨,为什么让她生在这种年月?爹娘当初为什么允她嫁到方庄,嫁给了方子敬,还遇上了李存锁?程兆萍的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想抓抓不着,想吐吐不出,那乱麻泡在浓浓的苦水里,满肚子的苦水,想倒也没法儿倒,倒不出……方学慧念完信,母女哭了一阵,这才让雷鸣按哥哥来信说的意思以娘的名义给父亲写了回信,信上说母亲因年老多病,于一九五四年去世(为了不让他想到母亲死于土改运动,故意把时间往后延了几年),又说学增、学慧分别毕业于何学校,现在何处工作,各自爱人(当然只说现状,略去离婚情事)姓字名谁,做何事,孩子叫何名,几岁了,等等,再说母亲一人留在本村老屋,在生产队参加力所能及的劳动,身体比先前强壮多了,生产队分配口粮,两个孩子时常寄钱寄物,故生活无困难,勿需汇款。总之一家人老少都好,切请勿念,并请万千珍重。临了说,通过这次信以后,相互都知道了对方的情况,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在一段时间里,就不要再通信了,更不要考虑寄钱之事。 雷鸣把信念给娘听了,娘说:“你再给他写上,不知什么时候一家人才能再到一起,也许今辈子也见不上了,让他别那么死心眼儿,碰见合适的,找个人,再成个家,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以后上了年纪,怎么办?给他说,我挂念他,他找个人,就不用挂着他了……”程兆萍边说边流泪,说不下去了,方学慧说:“娘,你这是干什么?雷鸣,别写这个。”程兆萍说:“慧儿,你不明白娘的心思。你大大一个大男人,一个人过,太苦了,他找上个人,咱就不用挂他了。苗苗她爸爸,你听娘的,按娘说的写上。”雷鸣看看方学慧,说:“娘怎么说咱就怎么写吧。”信写好了,方学慧把信放好,准备回去的路上路过济南交给亮亮,让亮亮一起往外发。程兆萍除了跟苗苗在一起玩耍时,会露出点笑容,大部分时候,总是心事重重,闷闷不乐,有时一个人两眼直直地看着什么,半天不说话,有时还自言自语。方学慧见娘这样,有些担心,雷鸣说:“娘一个人在家,日子不好过。这次突然接到父亲的信,勾起多少年的伤心事,心里更难过。不用过分担心。世事变迁,说不定什么时候,真有一家人团聚的一天。”方学慧拿雷鸣的话安慰娘,娘说:“那好,那就死活赖活地活着,盼着那一天吧。”……尽管方学慧这次来家,发现母亲神色有点不对,究竟是怎么不对,又说不出来,这让她很担心,可是,他们又不能在家里久待,只住了两个晚上,就匆匆离去了。方学慧每次离家,瘦小的母亲站在大门外,挥泪送别的那一刻,都让她的心隐隐作疼,而这次离家,她更觉得心疼欲碎,几次回头给娘挥手,让娘回家去,娘依旧执拗地站在大门口,方学慧只好转过身,低着头,咬住嘴唇,匆匆走过曾经熟稔,但久已变得陌生,疏远,甚至暗藏着敌意的村街,来到村外通往县城的大路上,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女儿一家走了,家里又剩下程兆萍一个人了。天寒地冻,生产队里没有什么老娘们儿干的活儿了,除了扫大街,下了雪扫雪之外,程兆萍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呆着。丈夫的来信让她的心再也安不下位儿了,只要跟前没人儿,方子敬的身影儿就老在她眼前出现,他脱了军装,换上了便服,提着布书包,又成教书先生了。要是他一直当教书先生该有多好,都是坑人的日本鬼子来了,才让他离开学校去当了“国军”。尽管他穿了军装,骑着高头大马好英武,好威风,程兆萍还是喜欢他做教书先生的样子。他当军官的样子,她很不习惯,觉得他变得像个生人了,她甚至有点害怕。……现在,他虽然又当教书先生了,可是在那边他没有家,没有老婆孩子,孤身一人,放了学,回到“宿舍”,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出来进去一个人,周围同事相必多数有家室儿女,唯独他孤单,冷清,心里得有多么难受啊。他在国军那边,即使不是功臣,总是出过力的,当了教员,每月发饷,他信上说,存了不少钱了,可他却一个人在那里苦熬……你说他这是何苦?他这样,让程兆萍更加自责。这些年她经历的那些腌臜事,让她像掉进染缸里的一块布,早不是原来的颜色了,自责、悔恨的情绪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不管她当时是多么无奈,是怎样为情势所迫,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太对不起方子敬了。晚上,她睡不着,吃两片“冬眠灵”,好歹睡着了,又老做恶梦,好几次梦见和李存锁两个人在床上,光着身子,方子敬突然出现在床前,气得脸都变了形,不像他了,拽过李存锁去,抡巴掌就扇,吓得她用床单儿、被子裹紧了身子,瑟瑟发抖,……有时还梦见,方子敬堵着的不是李存锁,而是李存仓,李传杰,他气得脸黄如腊,两眼往外窜火星儿,手指着她骂……还有一次,梦见李存锁穿着油渍麻花,露着棉花套子的棉袄棉裤,跪在穿军装,骑大马的方子敬跟前,求他饶恕,说:“表哥,我作了孽,在人间就跌脚了,死了下地狱,受的罪可大了。你就饶了我吧,日后到了阴间,程兆萍还是你的人……”方子敬横眉怒目,说:“去你的,我不要她那种烂货!”……学慧领着女儿苗苗回来,又勾起藏在程兆萍心底的一个隐痛。活泼可爱的苗苗让她想起十来年前她在县林业站那小两口家偷偷生的那个小子。那孩子几乎和苗苗一般大,这些年来,她心里一直丢不下他,那是她和李存锁相好多年留下的唯一的孩芽芽,虽然他的出身见不得天日,但那孩子毕竟是从她程兆萍身上掉下来的肉,孩子是她生的,还喝了她个多月的奶,当被迫离开那孩子时,程兆萍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回家后,她想那孩子,不知哭过多少回,好在那时候李存锁常来陪她,疼爱她,安慰她,劝她,这才慢慢地过来那个劲儿。但她一直没忘下那个孩子,她曾经让李存锁去那家人家看看孩子长什么样儿了,李存锁回来说,那两口子工作调动了,上了南山公社林业站了,家搬走了,没过多长时间,就搞“四清”了,她和李存锁就倒了大霉了,更没法儿打听那孩子的事了,只听说“四清”工作队的人去找那两口子写过她在他们家生那个孩子的证明材料。那以后不久,她就跑了,无论在济南孩子她三姨家还是在东北儿子和媳妇儿那里,她仍然时不时想起那个孩子,这是她的一块心病。明明知道想他没用,想也是白想,难道你能、你敢去认他?可是,她管不了自己,她就是放不下这个事儿,她觉得直到死这孩子都会是她的一个心事,这辈子甭想忘了。从东北回来,在方庄,在自己家,离李存锁近了,又见到他了,她想那孩子的次数更勤了,想得也更厉害了。后来李存锁死了,她还是 断不了想那孩子,有时候还在心里对那孩子说:“我的儿,你知道不知道,你大大,你的生身父亲让人家憋堵死了。”这回苗苗跟着她妈来家待了三天,程兆萍时不时地就想起那个孩子来,她强迫自己不再想他了,忘了他,但是没用,她做不到。学慧一家三口儿走了以后,第三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儿,那模样儿像在哪里见过,她突然想起来,这不就是她在林业站那小两口家偷偷生的那个小子吗?噢,这孩子长这么大了,好体面,好让人喜!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苦着脸,撅着嘴,很不高兴,程兆萍忙跑过去,抱着那孩子,泪流满面,说:“我的儿,你可把娘想死了……快叫娘。”那孩子拚命挣脱,不让她抱,说:“我不认你这个娘,你和那个李存锁是一对坑人货,让我白来人间这一趟,丢脸,吃气,受欺负,害得俺爸爸妈妈白拉扒我一回……”说完,气哼哼地走了,程兆萍在后头追,那孩子却转眼间就不见了。程兆萍醒了,梦里那个孩子老在她眼前,她老在想,这孩子怎么了?他怎么说“白来人间这一趟”,还说他爸妈“白拉扒”他一回?莫非孩子已经没了?程兆萍嘤嘤地哭了起来,她觉得这孩子一定不在人世了,孩子是来给她托梦了。她像迷瞪了似的,老在想这个事,不行,她得弄清这件事,不然她会被闷死。豁上挨批斗,她也要上一趟南山,打听清楚孩子的下落。第二天,天好,没有风,生产队里没活儿干,她向生产队长请了假说去南乡看腰疼病,在公路上搭了毛驴地排车去了南山公社,找到了公社林业站,只有一个老先生在办公室里看报纸,程兆萍向老先生道了扰,说他们站里一对夫妻,“四清”以前从县林业站调来的,他们有个小男孩儿,她打听一下这家人现在住哪里,老先生摘掉老花镜,问:“你是他家什么人?”程兆萍说,孩子小时候,她给他们看过孩子,多年不见了,怪想的,她从这里路过,顺便问问,想看看那孩子。老先生说:“孩子你是看不到了。连大人也不在这里了。”程兆萍极力让自己沉住气,问:“他们怎么了?”老先生说:“甭提了,这家人倒的这个霉没有重样儿的,太惨了。他们两个人不是咱当地人,老家是江苏地儿的,说是什么‘流亡学生’,跟国民党沾点边儿,两人家里成份不好—成份好的,旧社会有几个上得起学的?他两人不愿让别人知道孩子是收养的,开始也没人知道,可是,搞‘四清’那年冬天,工作队来人让他们写证明材料,孩子的事一下就露了馅儿了。文化大革命开始那一阵,学生胡闹腾,这个山窝儿里有什么‘牛鬼蛇神’?逮不着老虎,他们就抓狸猫,也不知他们怎么知道这夫妻俩是‘流亡学生’,又是地主资本家出身,就跑来揪斗他们,学生也钻挤,还打听出他们的孩子不是自己生的,是北乡里一个大队书记和一个地主分子娘们儿胡搞养的私孩子,学生们把这事说成是他们勾结党内走资派和地主婆,抚养阶级敌人的后代—这是哪里跟哪里?不是纯胡扯吗?闹轰了一阵,也就过去了,那时孩子还小。到了清理阶级队伍,公社机关又把这两口子难为得不轻,没鸟味儿的,又有人说那孩子的事儿。反正他们也没什么真正的毛病,那阵风过去了,两口子忍气吞声,也就没什么事儿了。孩子—大名儿叫丁一—也在公社驻地小学里上学了,听说功课是最棒的,回顶回儿考第一,孩子是真不孬。谁知道头年夏天,那孩子的同学—他是吃公家饭人家的孩子,吃的穿的比社员的孩子强得多,功课又好,社员的孩子特别是学习不好的都恨他—在学校里败坏他,说他是私孩子,他亲爹是‘四不清干部’,坏分子,他亲娘是地主婆,那孩子不依,打起架来,孩子们起哄,骂他是‘杂种’,‘私孩子’,‘狗崽子’,‘地主羔子’,这孩子虽然家长出身不好,但到底是吃国库粮的,被社员的孩子骂,觉得很没面子—也是个有气性的—跑到学校外头一个悬崖,一头栽下去了,学校里的校长老师毛了,跑下去救他,摔得死死的了。出了这事,这两口子还能过?女的当时就疯了,公社医院给开点镇静药,不顶用,越疯越厉害,只好送精神病院了。丁一他爸爸常往精神病院跑,人也呆了。好好儿的一家人,就这样完了。你还找不着个地方儿诉冤去。唉,太苦了。” 老先生一个劲儿地说,程兆萍一动不动,大气儿不敢出地听,老先生说得动容,程兆萍边听边落泪,听到末了,人瘫在椅子上,不会动了,腿也麻了,站不起来了,她定定神,擦擦泪,慢慢站起来,说:“这家人够惨的,丁一这孩子够苦命的,我也没法儿找他们去了。老同志,麻烦你了,俺走了。”程兆萍摇摇晃晃走出公社林业站,她头晕目眩,精神恍惚,心里一直在想着孩子的事,嘴里不出声地嘟念着“丁一,丁一”,心想,这两人给孩子起了这么个奇怪名字,不吉利。又一想,吉利不吉利,不在名字,如果不是她程兆萍的孩子,如果林业站这夫妻俩成份好,孩子也出不了这种事。这都是她作的孽,怨不得别人。难怪在她梦里孩子那么恨她,她这样的当娘的确实是可恨。当初就不该有这孩子。程兆萍胡思乱想着,来到公路上,搭了个毛驴地排车,回到方庄时,天已经黑了,她回到家里,喝了几口水,就睡了。今天她去南山这一趟,知道了她不该生而生了的那个孩子已经死了,而且死得很惨,很冤屈,这让她难受得要死,但是,也算去了一份心事,无论如何,她总算知道孩子的下落了,她也死了心了。当然,她也更恨自己了,更觉得自己不是人了。就在这天晚上,她又梦见了那孩子,这回跟上回不一样,程兆萍喊他“丁一,我的孩子。”那孩子偎到她怀里哭着喊“娘”,程兆萍十分激动,心想到底是自己生养的孩子,血脉相连呀。娘两个正抱头哭泣,方子敬突然站到他们跟前,手指着丁一,说:“程兆萍,这就是你养的私孩子呀?”说完,也不等程兆萍回话,两只大手提起那孩子,像扔什么东西似的把孩子扔出去好远,孩子摔到地上,两条腿蹬打了一下,不动弹了,程兆萍像母狼一样扑向方子敬,哭闹着,让他还她的儿子,方子敬恶狠狠地伸手推她,她摔了个仰巴叉,身上出了虚汗,醒了, 心发狂般地跳,想着梦里的情景,暗想,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方子敬真地回来了,无论多么生气,他也不会像她梦里那样凶狠啊,他生成就不是那样的人……程兆萍想,是她做的事太“万恶”了,太见不得天,见不得人了,她才这样自己吓唬自己的。……程兆萍晚上做恶梦,白天就恍恍惚惚,时不时地看见老婆婆在堂堂里坐着,有一次还分明看见老太太跟他儿子方子敬嘁嘁喳喳地说什么话,程兆萍觉得他们娘两个在说她做的瞎事,丑事,程兆萍想过去问问他们在说什么,转眼间又看不见他们了。她吓坏了,去找邻居菊花,说:“我老看见俺家老太太在堂屋里坐着,生我的气。”菊花说:“大娘活着的时候,你那么孝顺她,大娘不会回来吓唬你,是你自己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菊花让自家闺女小兰来给程兆萍做伴儿,程兆萍突然对小兰说:“小兰,听见了吗?你奶奶跟你大爷正说话哩。”小兰说:“院儿里、屋里就咱两个人,哪有人说话?”程兆萍脸上露出少有的,神神道道的表情,说:“你小孩子,不懂的,听不见他们说话,我听得真真的。”小兰听她说得人,吓得敞开大门跑回家,说什么也不来了,菊花跑了过来,程兆萍对菊花说:“我给小兰说俺家老太太和俺外头的两人说话,她不信。”菊花说:“你可别说的吓人了。”程兆萍神神秘秘地,低声说:“不是吓唬人,是真事儿的。俺孩儿他大大在台湾那边儿,从部队下来,又当教书先生了。”菊花不由得伸手捂她的嘴,说:“好个姑奶奶,你胡说什么?他在那边的事儿,你怎么知道?你胡扯八颠,不要命了?”程兆萍嘻嘻笑着,说:“我不是胡扯八颠,是真的。”菊花只当程兆萍是想念男人想迷了,忙说:“你男人在几千里以外,你怎么知道?你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了?要是让大队当官儿的知道了,你还想活不?”程兆萍的脸寒煞煞的,点点头,说:“我忘了。我不混说了。”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西北风刮得“嗷嗷”叫,像早些年山里边的狼嗥,李传杰忽然来了,程兆萍看见他,突然像变了个人儿似的,也不害怕,从椅子上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从墙跟儿拿起老婆婆活着时常用的鸡毛掸子,用老婆婆说话的口气,说:“好啊,我把你爷们儿这两代畜类!在那边儿,你大大没让我抽死,你坏小子又学你大大的样儿,欺负个跟前没个人儿的活寡妇,你寻思你做得隐密?我都看着你哩,看得真真的。我今晚上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畜牲!”说着,拿着鸡毛掸子往李传杰身上猛抽,李传杰愣了,说:“表大娘,你怎么了?”程兆萍横眉怒目,说:“谁是你表大娘?那小贱人不知死哪去了,我是你姑奶奶,我今天非抽死你不可!”李传杰吓得浑身冷汗,他早就听说过死了的人的魂儿能伏到活着的人身上,表情,说话,行动全变成了那个死了的人,眼前的程兆萍连一点儿她平时的样儿都没有了,活活的一个倚老卖老的老太太,看来是方家死了多年的老太太伏了程兆萍的身了,李传杰吓得要死,慌忙往外跑,程兆萍竟不像平常那样走路,小脚儿点打得飞快,飞快地下了台阶,手里拿着鸡毛掸子,在后边撵李传杰,嘴里还说:“我今晚上非抽死你个王八孙子不可!”李传杰吓得尿了裤子,忙着爬墙,又蹬歪了杌子,扶起杌子再爬,身上早挨了十几鸡毛掸子,爬上墙头,出溜下去,慌忙跑了,像被追打的野狗似的,回到家,一头钻进被窝子,心还在狂跳不止。从这晚上以后,再也不敢往程兆萍这里来了。程兆萍这边拿着鸡毛掸子追打李传杰,菊花在墙那边偷偷听着,心想,程兆萍这回这个办法儿好,李传杰这个坏小子得吓尿裤子了,以后再不敢来了。菊花一家从土改分了方家这房子,跟程兆萍做了邻居,二十多年了,菊花从一个年少媳妇儿,也成半老嫲嫲儿了,这些年来,程兆萍这边儿的事儿,菊花心里像明镜儿似的,一清二楚,可是,想着素日程兆萍对他们一家的好处,又从心里觉得程兆萍可怜,对程兆萍那些事儿,从不跟庄里人露一点儿口风,他男人一辈子老实,吃芋头不知道倒把,含着冰化不出水来,菊花不让他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会吐口。孩子也听娘的嘱咐,从不乱说话。“四清”以后,程兆萍被欺负得没法儿过了,菊花儿帮忙儿让她跑了。“清队”那年,程兆萍被送回来,好几年没人来欺负她,菊花也替程兆萍松了一口气。没想到李存锁的狗杂种儿子李传杰个不要狗脸的坏小子 又缠上了已经是半老嫲嫲的程兆萍,菊花在墙那边听了,恨得牙痒痒,这种事,怕程兆萍嫌丢人,也不能过来帮她,没想到今晚上程兆萍多了个心眼儿,来了这么一手儿,把李传杰个孬种玩意儿吓跑了,有这一回,坏小子改改的了。菊花替程兆萍高兴,拾掇了一阵就睡觉了。可是,却听见邻院儿里仍不消停,程兆萍屋里院儿里来回走,出出进进,嘴里还不住腔儿,大声大气地说话,活像她家死了的老太太那个样儿,菊花这才悟到,刚才程兆萍不是装的,是老太太真的伏她身了。要这样闹腾一个晚上,不把身体弄病了?得过去看看。菊花把闺女小兰喊起来,让男人帮着,菊花和小兰娘俩儿翻墙过去,见程兆萍还在疯闹着,见到菊花娘俩儿,两眼直瞪瞪他吓人,说:“你们是干什么的?我在方庄这么些年,怎么不认识你们?”菊花说:“嫂子,你这是怎么了?连我和小兰也不认识了?你看准了,我是菊花,这是咱闺女小兰。”程兆萍冷冷一笑—笑容很人,菊花娘俩儿觉得头皮麻沙沙的—说:“菊花?还梅花哩,小兰,还大兰哩,没听说过,半夜三更的,你两人跑俺家来做什么?俺是大家主儿,俺儿是国军的军官,是你们想来就来的?俺那小媳妇子是个小贱人,这会儿不知疯哪去了,我早知道她勾引野男人,饶不了她。她不知道看好家,让你们进来了。快给我滚!”菊花被她说得脊梁骨一阵阵出凉气,头发直挲,小兰吓得脸煞白,小腿直哆嗦,躲在娘身后,不敢看程兆萍,她觉得程兆萍这会儿就成了她听的那些吓人的鬼故事里的“鬼”了,菊花知道程兆萍平日里睡不着觉,常吃让人睡觉的药,就让小兰—她念过三年小学,认一些字—从条山几上小药箱里找出了“冬眠灵”,让她看看一回吃几片儿,小兰说:“根据各人情况,吃一片、两片都行,厉害的吃三、四片也行。”菊花让小兰把药片碎碎了放到水里,哄着程兆萍,喊她“大娘”,说:“大娘,咱是邻居,不是孬人,你该说话说得口渴了,喝点儿水吧。”“大娘”真的闹腾累了,口渴了,“咕咚咕咚”把水喝了,喝完还说:“这水里有股什么味儿,别是小贱人让你们来药死我,她好养汉?”菊花哭笑不得,说:“大娘,没有的事儿。是你说话多了,嘴里发苦。天不早了,你老人家累了,拾掇拾掇铺睡觉吧。”药片儿还真灵,不大会儿,程兆萍就困得睁不开眼了,娘两个把她架到里间屋床上睡了。菊花怕程兆萍晚上再闹腾,让小兰翻墙回家,自己就挤在程兆萍床上,将就着和衣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程兆萍醒了,见菊花睡在她床上,惊问:“妹子,你怎么在俺家?”菊花问她头天晚上的事,程兆萍竟什么也不知道,只说晚上做梦梦见老婆婆了,老婆婆像疯了似的,拿鸡毛掸子打人,拉都拉不住,一晚上净跟老太太较劲了,把她累坏了,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程兆萍起来,洗脸,梳头,做饭,像什么事儿没发生过一样。菊花回自己家,小兰问:“俺大娘昨晚上是怎么了?”菊花说:“你死了的那个奶奶伏了她身了。”小兰问:“什么叫‘伏身’?”菊花说:“就是死了的人的魂儿上了活着的人身上来了,这活着的人说话,行事儿就变成那死了的人了。”小兰说:“俺不信,不可能的事儿。这是迷信。”菊花说:“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咱农村里常有这样的事。”几天以后,大天白日的,程兆萍又犯了一次,变身成死去的老婆婆,在院子里大骂“程兆萍这个小娼妇”,“破鞋娘们儿”,说:“程兆萍,你瞎白是榆树村程家的小姐,丢人!脸蛋子漂亮,行事儿肮脏。你在家养野汉子,还生养私孩子。打量我不知道?我在阴间见了李存锁个王八犊子,吐了他一脸唾沫。你们一对狗男女,他死得没个人样儿,你也不得好死。死了也不能往方家老林里埋。……程兆萍,你钻哪去了?怎么不敢跟婆婆打照面儿了?……”就这样,出来进去,大声大气,絮絮叨叨,骂个没完没了。菊花只好又跟小兰翻墙过去,找了安眠药哄她吃了,扶她睡了觉,这一场才算完事儿。不出一个月,程兆萍就闹腾了这么几次,有时候在晚上,有时候白天也犯。菊花没办法儿,只好让小兰将将把把地给方学慧写了一封信,打了去。方学慧收到信,把苗苗托付给邻居照看,跟雷鸣一起赶回家来,见娘两眼直勾勾的,很不正常,见了他们,不冷不热的。到了晚上,居然又犯了病,变身成老太太,骂程兆萍,说她是浪货,破鞋,养野男人,“将”私孩子,越骂越难听,方学慧慧见妈妈这样疯癫,十分心疼,听她骂这些不堪入耳的话,而且还当着雷鸣的面,方学慧羞臊得无地自容,但没有办法儿制止她。雷鸣也慌了手脚,一个劲儿安慰方学慧。菊花闻声喊开大门过来,帮他们给病人吃了安眠药,让她睡了。菊花说:“你奶奶伏你娘身了—咱农村常有这样的事。”方学慧哭咧咧地问:“那怎么办?”菊花说:“没什么好办法儿。原先庄里有神嫲嫲儿,请了她来念咒驱邪,就能好了。现在文化大革命了,神嫲嫲儿都挨斗了,不敢出头儿了。现在只能上你奶奶坟前去烧香烧纸,祷告,求她别来了,兴许管用。”菊花想了想,又说:“还有个办法儿,你们带你娘走了,挪挪地方,兴许病就好了。就是不知道大队革委会能批准不。”方学慧说:“要不明天俺就给奶奶去上坟,求告这事,就算大队同意,病着也不能走啊。你说呢,雷鸣?”雷鸣客气地朝菊花笑笑,说:“去给奶奶上坟是可以,也算是对娘一种精神负担的舒解。不过,我觉得娘这是一种精神疾病,得上医院看,有必要就住院。”菊花说:“听人说,济宁有个精神病院,挺大。”雷鸣说:“那就带着娘上济宁。”第二天,方学慧和雷鸣一起去大队部找了李传福,大队干部已经听说了程兆萍得的这种怪病,正愁着这个麻烦事儿怎么处理,乐得顺水推舟,送空头人情,说:“我们党实行革命人道主义,不管什么人,得了病都得治。你们送你娘去看病吧。”方学慧问:“到医院看透了病,拿了药,我们把俺娘接了去,在我们那里养病,大队能准许吗?”李传福早就觉得程兆萍在家是大队的一个负担,很干脆地说:“作为治病的一个措施,我看可以,我们负责向公社报告,也给你们出介绍信。”方学慧见李传福这样痛快地答应了,如蒙皇恩大赦一样高兴,心想,娘总算可以离开方庄这个人间地狱了,她甚至都有点儿“庆幸”娘长这个病了。两人回家来赶紧把家里的东西收拾,归置好了,对娘说,己经给大队说好了,带她去济宁看病,看完病,不回来了,上他们那里去养病—大队给开介绍信了,娘上俺那里住着,就不是毛病了。程兆萍并没表现出多么高兴,只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到第三天,他们要离家去济宁了。临走,方学慧把家里钥匙给了菊花,流着泪说:“婶子,这些年,俺娘亏了你照顾。俺走了。鸡窝里的鸡,你逮过去喂吧。屋里还有些粮食,你们都吃了它,别招了虫子,糟塌了。得空儿我再回来看你。”菊花和小兰送他们走,哭得像泪人儿似的。那程兆萍竟像没事儿人一般只呆呆地看着她们。方学慧和雷鸣背着包袱、行囊,领着母亲去了济宁精神病医院,医生诊断结论是“妄想型精神分裂症”,需住院治疗。方学慧焦急地问:“怎么会得这样的病?”医生说:“长期精神压抑,忧郁,突发的强烈刺激,都可能致病。也有的是遗传。”方学慧心想,这些年来,娘这么不幸,都没这样,莫非父亲从台湾来这封信,她精神受刺激了?方学慧又问:“这病能不能治好?”医生说:“根治很难,不过症状可以减轻。”没有办法儿,只好把母亲留下来住院。一个月他们来看望一次。到三个月以后,他们来接母亲出了院。程兆萍,经过三个月的治疗,像变了一个人,目光呆滞,原先那种灵动,对人周到,热情,全然不见了踪影,问一句,答一句,不问就默默地跟着他们走,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方学慧问医生,她母亲怎么会变成这样,医生不耐烦地说:“你难道不知道你母亲得的是什么病?是精神分裂,就是世人常说的‘疯子’,你还指望她能跟常人一样?经过电疗,服用大剂量抑制药物,病人都会变得傻乎乎的—总比发疯好吧?过些日子会有好转。”

程兆萍来到女儿家住下,见到苗苗,眼睛立时亮了起来。从此,送苗苗,接苗苗,伺候苗苗成了她生活中的中心内容,精神好多了,安安稳稳地过开了日子。母亲发病的时候,说一些不堪的话,方学慧不想让房芳听到,哥哥干的是煤矿,她怕哥哥知道母亲得了这种病,影响工作,不安全,就一直没给哥哥说。直到娘来到她这里,才给哥去了信,说母亲身体有点毛病,她找大队批准,把母亲接来了,这边单位看了大队的介绍信,也认可了,往后母亲就在这里常住下去了。春节,哥和嫂子带着小女儿美美来过年。一家老小七口人,团聚在一起,十分欢乐。过完年,哥、嫂带孩子走了,方学慧和雷鸣也上了班,正月初八那天,方学慧的前大伯哥、财委杜主任突然来盐业站,站长把方学慧喊了去。方学慧给杜志刚拜了个“晚年”,不大会儿,杜志刚说:“学慧,我来给你说个事儿。志强在苏州找好了学校,你和你嫂子赶紧把苗苗送过去,让她到那里去上学。”方学慧一下愣住了。离婚的时候,杜家是说过这个事,方学慧考虑孩子的前途,也没反对。可是这些年杜家再没说这件事,因为杜志强现在的媳妇儿一直不同意让苗苗去,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女人一直没生养,这才提出让苗苗过去。方学慧听了杜志刚的话,就哭了,说:“这么多年了,苗苗一直跟着我,没大见她爸爸。她不会同意去的。我也舍不得她走。再说,我母亲身体不大好,跟苗苗在一起,好了不少,一下把苗苗接走,我怕老人受不了。苗苗临时不能去。过几年,上初中时再说吧。”杜主任把脸沉下来,说:“方学慧,苗苗小时候由你抚养,大一点儿了,送到苏州去上学,这是离婚时定好了的。你怎么可以反悔呢?你不要不知好歹。你自己的政治情况自己清楚,你和一个右派分子结了婚,苗苗跟着你们两个,有什么前途?我们杜家决不会答应的。再说了,你母亲是戴着‘帽子’的地主分子,住在你这里,本来就不是很合适,你让苗苗跟着她,孩子受什么影响?对苗苗成长很不利。孩子的事,你说了不算。一定要去苏州。”站长说:“学慧,杜主任是个好意。这样做对苗苗好。杜主任也说了,站里知道你母亲有病,就在站里住着,我们不干预这事,你好好照顾就行了,没必要非得让孩子陪她。我看还是按杜主任的意见办吧。”方学慧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孩子是留不住了。又怕一味顶下去,他们会跟母亲过不去,没办法儿了,只好同意了,但是她就不去苏州了,她受不了。杜主任说她可以不去,但正月初十,孩子必须走。这天晚上,等苗苗睡了,方学慧故作轻松地说了这事,雷鸣很激动,说此事断不可行。没想到母亲倒很平静,说:“苗苗去就去吧,别光为了让我高兴,硬把孩子揽乎到这里,孩子的前途是大事,一辈子的事,当娘的知道这个事儿的厉害。你们别担心我,我没事儿。”晚上睡下以后,雷鸣还在唉声叹气,方学慧说:“算了吧,咱两人这种政治条件,确实没带这孩子的资格。当舍就舍吧。”又低声说:“咱拉扒咱俩的孩子吧,我怀孕了。”雷鸣翻身坐了起来,说:“你不戴着‘环儿’吗?怎么回事儿?”方学慧说:“我一直想给你生个孩子,你不同意。我找了个熟大夫,偷偷把‘环儿’取了,这不就怀上了。”雷鸣说:“偷偷取‘环儿’,可是犯错误的事。再说,咱没有办准生证,怀上也白怀。”方学慧说:“我就说是‘环儿’不知什么时候掉的,不出卖人家大夫,没事儿。准生证的事,我觉得好办。咱们没孩子了,他们没理由不给咱。”雷鸣说:“你说的有道理。”这个出人意外的消息让雷鸣兴奋极了,他伸手摸摸方学慧的肚子,发现真的有点凸起了,问:“多长时间了?”方学慧说:“两个多月了。”雷鸣紧紧地拥抱着方学慧,说:“慧,谢谢你怀了我的孩子。”说着又松开胳膊,说:“对不起,我忘了,可别挤着肚里的孩子。”方学慧说:“才两个来月,丁点儿东西,挤不着他。……你不是不愿要孩子吗?怎么还会儿这么高兴?”雷鸣说:“我原先是打算我们只要苗苗这一个孩子,全心全意地疼她,就行了。现在苗苗走了,咱们就要个属于咱俩的孩子吧。”方学慧说:“你不是担心孩子受歧视吗?”雷鸣说:“我们就不要因噎废食了。孩子生出来,我们好好培养,我好好教他,让他成为一个健康、正向,品性好,有道德,有真才实学的人,上不了好学校,入不了团,入不了党,当不成干部,进不了好单位,就当个集体所有制工人呗。毕竟孩子吃国库粮,还能找份儿工作。”过一会儿,雷鸣突然说:“咱这样算是计划外怀孕,是不允许的,他们称这种做法儿叫‘先斩后奏’,搞计划生育的特别烦恶—因为这是漠视他们的权力,最近计划生育抓得特别紧,咱会不会挨难看呀?”方学慧说:“应该问题不大。你是新结婚,我是离婚的,一个孩子给男方了,咱申请‘准生证’没什么问题,明天上了班,咱就给站里交申请。‘准生证’有了,按人家说的,有了‘娃娃票儿’了,早天生,晚天生,谁还管?”

苗苗走了,程兆萍像丢了魂儿似的,一下没了精神,时常苦着脸,两眼直勾勾的,不说话。听说女儿怀孕了,又高兴起来,说:“学慧有‘喜’了,太好了,我活的就有劲儿了,好生准备,到时候伺候月子,抱外甥。”方学慧和雷鸣交上了要“准生证”的申请书,两个多月了,还没批下来,说是地直机关计划生育办公室要一批批地研究。方学慧腹中的胎儿不管自己是不是“合法”,一天天长大,方学慧的肚子一天天鼓了起来,“准生证”仍然没批下来。站长偷偷警告方学慧:“方学慧,你惹麻烦了。你一向谨慎,雷鸣也是有头脑的人,怎么做出这糊涂事?”四月初的一天,单位通知,第二天,地区财贸系统已婚育龄妇女统一进站检查。这“进站”名义上是为妇女做妇科病检查,实际上一是照B超,检查戴“环儿”的情况,没戴的给戴上,已经戴上的是否还戴着,发现私自取环儿的要追究有关人员的责任,当然更重要的是排查妇女妊娠情况,对“计划外怀孕”者,一经发现,安排专人看管,不准出站,不管胎儿月份儿多少,哪怕很快就要生了,一律强制流产。老百姓传言,说拽出来的孩子有的还活着,就给按到水里淹死,不知是真是假。二是对已经有两个小孩儿的,夫妻两人中确定一人,“动员”—实际上是强迫—你实行绝育手术,俗称“结扎”。对于已经怀孕,但没有“娃娃票儿”的妇女,那“B超”就是“照妖镜”,对妇女肚子里的胎儿,这一“站”就是鬼门关。农村的计划外怀孕的妇女为躲避进站,纷纷逃离家乡,四处躲藏,成了所谓“超生游击队”。基层党委、政府,计划生育部门为迫使外逃妇女回来进站流产,动用各种手段,一是整人,把当事者两方的父母,爷爷奶奶,甚至亲戚、邻人抓到公社里,当犯人审问,逼迫他们交待外逃妇女的下落,让他们把人找回来,可怜他们有的并不知情,因此被打骂折磨,有个公社,不知什么人想的主意,用席筒子把人套上,打手们在外边拳脚相加,或用棍棒抽打,据说好处是既让当事人挨了打,又不让他知道是谁打的,免得他们“记仇”—就这样荒唐。再是让当事人“破财”,抄走他们家很可怜的一点值钱东西,甚至扒了他们的房子,把檩、梁、门窗拆下来运走,说是交“罚款”。有人被逼得自杀了,有领导讲话道:“对于违抗计划生育的人,有的用自杀给我们施压,我们的态度是,‘上吊给绳儿,喝(农)药给瓶儿。’”凡是吃公家饭儿的妇女,因为怕被开除,都不敢出逃,只能乖乖地进站接受检查,任凭处治。这些情况,社会上人所共知,大家都在议论,方学慧和雷鸣也十分清楚,但方学慧却自以为完全符合发准生证的条件,提前怀了孕,而准生证却迟迟不给,他们也没有能说得上话的“关系”可用,送礼“走后门儿”也不得门径,只能任人宰割了。这天晚上,方学慧摸着自己的肚子,心疼欲碎,追悔莫及,哭了半个晚上。第二天,方学慧心里打怵,由雷鸣陪着,硬着头皮跟着别人去了地区妇幼保健站,自然是一检查就露了馅儿。不但私自摘了“环儿”,而且怀孕五个多月了,这就成了一个“案件 ”,地直机关和财贸系统的计划生育干部追问她是什么时候,找的谁,给偷着摘了“环儿”的,方学慧坚持说是那“环儿”自动脱落,自己没发觉,并且意外怀了孕,立即向单位交了“准生证”申请,但几个月了,还没给批下来。一个面容姣好但冷若冰霜的女计划生育干部说:“如果今后查出你说了假话,轻饶不了你。摘‘环儿’的事先存疑,立即安排刮宫—人流。”方学慧苦苦哀求,诉说自己的情况,请求照顾,给留下这个孩子,那个女干部秀目圆睁,说:“方学慧,你也是地直机关有名气的人。我知道你的情况,你政治上不诚实,是一贯的,对计划生育,又搞这一套,欺骗组识,绝对不能让你得逞。什么叫‘计划生育’?就是先有计划,核发了准生证儿,然后再停止避孕措施,怀孕生子,凡是不这样做的,‘先斩后奏’的,均为‘计划外怀孕’,所有计划外怀孕必须实行‘人流’,任何人不能例外,像你这种情况,本来可以给准生证儿,也不能给。要给,也得先把肚子里这个刮掉,然后再给。你找谁也白搭,你哭闹也没用。绝对不能通融。” 雷鸣说:“她已经怀孕五个多月了,这时候流产,怕有危险,能不能照顾照顾?”那女干部冷笑笑,不屑地看雷鸣一眼,说:“你是方学慧的现任丈夫,大名雷鸣的?你口气不小,‘照顾照顾’?给你说,别说五个多月,就是六七个月,八九个月,哪怕快上产床了,只要没生出来,该流就得流!少嗦,马上去流产!不把肚子里的东西掏出来,甭想离开这里半步!”雷鸣刚才陪方学慧来到这里边,见院里院外都有人把守,对于进站的妇女来说,这妇幼保健站无异于一座监狱,被指令做‘人流’或‘结扎’手术的人就是特殊犯人,插翅难逃。不多会儿,来了几个人连拽加推,把方学慧弄进了手术室,可怜方学慧像待宰的牲畜一样被弄上了手术台。雷鸣和盐业站人事科一个干部在手术室外等着,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方学慧还没出来,雷呜急得恨不能往墙上撞头。门开了,一个中年女大夫出来了,雷鸣急忙迎上去,从她大口罩上方两只美丽的大眼睛上,雷呜认出是个熟人,姓李,李大夫看着雷鸣,说:“你和学慧太不应该了,怎么办这种糊涂事?”雷呜说:“说什么也晚了,她怎么样了?”李大夫说:“今天突击搞人流,三个大夫同时上阵,学慧进去时,我正给另一个妇女弄着,学慧那个手术台上,是个刚来不久的医学院的工农兵学员。小孩儿已经拿出来了,有点儿样儿了,是个男婴,可惜了,白受这个罪了。”说着,难过地摇摇头,雷鸣的眼泪夺眶而出,又问:“小孩儿出来了,学慧怎么还不出来?”李大夫说:“月份大了,胎儿体积大,得刮干净。新手儿,慢一点儿。等一会儿就该出来了。”李大夫说完匆匆走了,不一会儿回来又进了手术室。又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方学慧还没出来,从手术室里出来一个女大夫急匆匆地往外走,雷鸣拦住她问:“方学慧怎么还不出来?”那女大夫说:“手术还没完。”一边说一边跑掉了,不一会儿她和两个领导模样的人一起回来,都十分焦急的样子,一同进了手术室。又过了两个来小时,手术室的门大开了,方学慧被用床式车推了出来,雷鸣冲过去,见方学慧还打着吊针,人昏迷着。雷鸣拽住一个大夫,急问:“方学慧怎么了,弄她上哪去?”那大夫说:“她手术出了点问题,已经没事儿了,现在送她上病房,得在这里住几天。”刚从病房出来的李大夫 叫住了雷鸣,雷鸣抓住她的胳膊,急咧咧地问:“李大夫,学慧到底怎么着了?不就是人工流产吗?怎么会弄成这样?”李大夫说:“雷鸣,我给你说了,你要挺住。学慧今天这次人流出大问题了。刚来的那个小姑娘只做过刚怀孕不久的人流,大月份儿儿的,是头一次做。她没有经验,刮宫的时候,把子宫壁刮透了不小的一片儿,流了好多血,十分危险,亏得我过去发现了,急忙补救,把破了的子宫缝合起来,止住了血,不然学慧的命就没了。人是没事了,但是因为子宫已经破坏掉了,体积也太小了,不能再怀孕了。这个结果很糟糕,她已经不具备生育功能了,但是你们还必须避孕。最好是干脆结扎。”雷鸣像被雷击着了一样,身子晃了晃,忙站稳了,气愤地说:“竟然是这样。站里怎么会让这样一个人做这种手术?这不是草菅人命吗?”李大夫说:“雷鸣,事情已经这样了,无可挽回了。接受现实吧。现在时兴调济超生的孩子,我注意着点,帮你们抱养一个。对这件事,你说话注意分寸,别忘了你们两人都不担事儿,不要惹出更大麻烦。”雷鸣低声说:“谢谢你。我会注意的。我得赶紧去病房。”说完,急忙往病房跑去,盐业站人事科那干部紧跟着他,来到病房门口,雷鸣对那干部说:“我光顾这边,把家里老人忘了。学慧她母亲得等着急了,学慧已经这样了,你别在这里陪着了,麻烦你回去给老太太说一声,就说检查发现学慧心脏有些不正常,得在医院里观察治疗一个星期。”那干部回盐业站,到方学慧家,把雷鸣交待的话对程兆萍说了,程兆萍认真地听那人说完,点点头,说:“我说呢,进站检查什么,老不回来,弄了半天,是这么么回事。他哥,你知道不?俺闺女是犯过错误的,上级领导还这么关心,共产党是真好。”那干部觉得方学慧的母亲模样儿体面,但好像傻乎乎的,心想,这样倒好,不然,她刨根问底,哭天抹泪的,就麻烦多了。

方学慧在妇幼保健站住了七天,雷鸣黑白地陪着,方学慧天天以泪洗面,雷鸣百般劝慰,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雷鸣每天回家一趟看娘,买点吃食,帮着干点活儿,没给她说学慧流产的事—他们打算出院后再给她说流产的事,而且编套瞎话哄她,娘很信话,不这不那,不急不躁的。方学慧出院来家了,程兆萍第一眼就看见女儿没肚子了,急得把手里的茶杯掉到了地下,哭着问学慧“怎么了?”方学慧说:“娘你沉住气,让雷鸣给你说。”雷鸣告诉她,学慧这次进站,人家检查出她怀的孩子有一种病,如果生出来,是个残疾人,就给做了人工流产,这是上级的关心,给解决了这么个大问题,要不就麻烦了。雷鸣让她别难过,等有了准生证儿,学慧再怀了孕,生个没毛病的好孩子。程兆萍边听边点头,最后说:“那真得好好感谢人家上级领导,感谢共产党。”方学慧在一旁听着,眼泪汩汩地流,程兆萍说 :“慧儿,别擦眼抹泪的,怎么还不如娘想得开?”这事就算糊弄过去了。过了十多天,后半夜,方学慧做梦,梦见她流掉的孩子活下来了,而且会说话了,会跑了,慌慌张张来找她,说有人要杀他,让妈妈带他快跑,方学慧带着他没命地跑,到了一个悬崖上,后边追那孩子的人快到跟前了,他们母子没处儿可跑了,方学慧狠狠心,合合眼,抱起孩子,跳下了悬崖……方学慧吓醒了,一翻身,把雷鸣弄醒了,方学慧偎到雷鸣身上哭了,雷鸣问她怎么了,她谈了刚才做的梦,哭得更厉害了。雷鸣轻声细语劝她不哭了,方学慧说:“全怪我,自作聪明,自作主张,没有申请准生证,就让人摘了‘环儿’,怀了孩子,人家又欺负咱,就不给准生证,逼着做‘人流’,又摊上了这么个半吊子大夫,把子宫给刮透了,差一点儿死到手术台上,一辈子也不能生孩子了,雷鸣,我把你害了,我该死了。”雷鸣正要开口说话劝慰方学慧,两人听见娘那边“啪”地一声响,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震得人耳朵慌,让人毛发都竖了起来,方学慧说:“不好,是娘有什么事。快起。”两人慌忙起来,影影绰绰看见屋里有人,让人惊惧。雷鸣拉开电灯,他们看到娘只穿了单薄的内衣在饭桌旁坐着,刚才的响声应该是她拍了桌子。两人忙过去,说:“娘,你这是干什么?了不得,冻病了,快上床睡觉。”程兆萍全然不理睬他们,方学慧看她脸上的表情竟不像她自己,而是很像死了多年的奶奶。她开口说话了:“慧儿,妮儿,你刚才哭得伤心,奶奶疼死了。”程兆萍指指雷鸣,说:“妮儿,这个小南蛮子是你女婿?怎么小头小脑的,黑溜蛋似的?这个女婿可不怎么样,不配俺孙女。学慧,你刚才说的话奶奶听得真真的,一句也没落。你知道是谁害的你?都是你娘这个坑人娘们儿的事。她干的不是人事儿。老天爷罚咱一家人,你说咱娘们儿冤枉不冤枉?哪天我逮着她,剥了她的皮。”程兆萍就这样絮絮叨叨地说,方学慧拿来棉袄披她身上,她一下给抖落到地上,方学慧低声对雷鸣说:“麻烦了,娘又犯病了。全是我引起的。”两人费了好大的劲,才哄她吃了精神病院开的药,把她架到床上,哄她躺下。刚才吃的药见效了,不大会儿就睡着了。第二天天还没亮,程兆萍已经闹开了,这次犯了病更厉害了,原先只是说些狂话,这次不住地骂人,又摔又砸,还动手打人。方学慧发电报把哥叫来了,方学增见母亲变成这样,惊恐万分,心疼死了,听妹妹说了母亲犯病的原因,苗苗被带走在先,学慧流产在后,母亲脆弱的精神受不了了。方学增想,母亲这辈子受的凌辱,压抑,满腹的冤屈,难言的悔恨,终于把她压垮了,像洪水冲决,溃坝了。他们把母亲送进了本地的精神病医院,方学增就回东北了。几个月后,程兆萍出院了,人更呆了,像傻子一样了。有一天晚上,她突然对学慧说:“娘是个不洁净的人,我要是死,一定会死到一个脏地方。你们也别找我,让我烂到那里算完。……多少年后,见到你大大,跟他说,娘说的,娘对不住他。”方学慧抱着母亲,哭着说:“娘,你说的什么话?你别吓唬我。好吗?”程兆萍竟笑嘻嘻的,把方学慧当小孩子,给她擦泪,说:“你看,长这么大了,还好哭。娘刚才是说着玩儿的,别当事儿。”又过了两、三个月,天下着雨,方学慧和雷鸣下班回来,母亲没在屋里,以为她去公厕了。方学慧拿了雨伞去公厕找她,没在那里。问看大门儿的大爷,他说,刚上班那会儿,天还没下雨,你娘逛荡着出去了。方学慧和雷鸣慌了,两人急忙跑出去到处找,哪里找去?他们又给方学增发了电报,方学增忙赶过来,三人疯了一样地到处找,一点儿影儿也没有,只好向公安报了案。程兆萍走失的第五天上,公安派出所来通知他们,城南四、五里路一个叫甜水汪的生产大队沤粪池里,发现一具女尸,让他们去认领,他们三个匆匆赶了去,女尸已经从沤粪池里捞出来,放在大队场院里了,他们跑过去一看,竟真的是自己的母亲,方学慧立时就晕倒在母亲的尸体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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