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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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册岁月第三部69

(2015-06-24 09:21:28) 下一个

69

一九六九年夏天,崮山县县直机关最不幸的女人陆国群遭到了她平生最大的不幸,让她在苦难的深渊中沉陷到谷底。出事以后,她一直精神恍惚,很多天,她没法儿接受二强溺水而死这事实,常幻想那不过是个恶梦,一个不知什么人给她开的恶毒的玩笑。但这不是恶梦,也不是恶毒的玩笑,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二强死后,她没把他埋到县直机关公共墓地,而是征得县城一个村的干部同意,把他埋在县城东南一个小树林里,陆国群原先常常领着二强在那个小树林里挖野菜,采蘑菇,陆国群觉得二强太小了,在公共墓地里,他也许会感到压抑,会害怕,怕被人欺负,还不如让他跟杨树,青草,野花,蘑菇,小鸟儿,还有小树林里的清风,树顶上空的蓝天白云为伴,永远是个孩子……因为二强猝然惨死的强烈刺激,衰朽残年的老父亲犯了心脏病,一命呜呼,陆国群觉得是她害了孩子,又害了老爸,百死莫赎……陆国群去济南给老父亲送葬回来,小屋里没有了二强,空旷得让人颤栗,晚上,她觉得自己的影子在墙上晃动,黑乎乎的,像是魔影,自己走动,倒水,把茶杯放到桌上,全都有或重浊或尖利的声音,十分刺耳。打击确实太沉重了,比一支利箭穿过胸膛,一颗子弹射中头颅还要可怕,它让陆国群陷入一种想死难活着更难的境地,无法儿挣脱。陆国群二十多岁打成右派,离婚后前夫带走了大儿子大壮,她一直和小儿子二强一起生活,二强跟着她,奶水和着泪水,泪水搀着苦水,从襁褓到长成半大小伙子,孩子是她的心灵寄托,精神支柱,不论劳作多么繁重,身体多么疲惫,精神上压力多大,内心怎样痛苦,只要见到孩子,她马上就像钟表上了发条,振作起来,精神起来,虽然收入微薄—打成右派后每月发十八元生活费,三年后恢复了工资,但降了级,生计十分艰难,但她变着法儿尽可能给他做可口点的饭菜,让他穿干净、舒服、合体的衣服,不厌其烦地给他辅导功课,讲故事给他听,娘两个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对二强的关心,照拂、牵挂占据着她的心,在屈辱的,灰暗的日子里,二强是她的光明和希望,是支撑她活下去的精神源泉和不竭的动力,突然间,支柱倒地了,寄托粉碎了,源泉干涸了,动力消失了,光明殒灭了,希望落空了……“悲痛”,“哀伤”这些词语用以描述陆国群的心情都显得过于苍白,无力。但是,陆国群是被大灾大难淬练过的人,她外表柔弱,内心却柔软而坚韧。从济南回来的当天傍晚,她一个人踩着夕阳的余晖,来到城南小树林二强坟前。坟头上印着斑驳的日影,在陆国群眼前,幻化出二强和小朋友们一起玩耍,抹得满脸泥、水的“三花脸儿”,一会儿又变成他在学校里挨了打,没擦净泪痕,但强装出的笑脸……陆国群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在坟附近折了两、三株野花,放在坟前,对着坟头,说道:“二强,妈妈刚从济南回来,你被大水夺去了生命,你姥爷听说后受不了,犯了心脏病,死了。你去找姥爷吧,好好陪他。……二强,妈妈真想跟你和姥爷一起去了,可是不行,妈妈还不能去。妈妈要是去了,你大壮哥哥就没有亲妈了,他脾气很倔,很愣,妈妈得看着他;妈妈要是去了,你姥姥、大舅、舅妈、你大姨,还有亮亮都会特别心疼。日子再艰难,心里再痛苦,妈妈也还得活着……二强,都怪妈妈犯错误,怪妈妈惹事儿,让你早早地离开了人世……二强是妈的好孩子,不怨恨妈妈,是吗?孩子,那边儿跟人间不一样了,不会有人欺负你了,你在那边儿好好地陪姥爷吧,妈妈明天就上班,上了班就可能下乡,妈妈从乡下回来,就再来看你,跟你说话……”天色越来越暗了,陆国群擦擦脸上的泪水,擤擤鼻涕,站起来想回去,突然,听见身后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她回转身,见竟是季龙翔站在跟前,惊问:“怎么是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季龙翔擤了擤鼻涕,说:“老爷子去世我知道了。借故来崮山出差,到公司去找你, 任小真说,你一定是上二强坟地了,我就找过来了。国群,已经这样了,你老陷在悲伤中不能自拔,会把身体弄垮。别这样了,你刚才不是给二强说了吗?我们还有大壮,还有那么多亲人—也包括我—关心你,挂念你……”暮色中,陆同群看着季龙翔凝重、痛苦的面容,眼里又涌出泪来,咽声说:“谢谢你……你放心,我会走出来的。我的苦役是无期的,还远远没到头儿,我还得继续朝前走。我今天是来给二强打招呼的。我明天上了班就下乡,去长岭安抚大壮,他姥爷死,我本来是要带他一起去济南的,可是他被大队派到胶东去学果树技术,没在知青点上,现在该回来了。”季龙翔说:“那好,明天咱一起去长岭吧。”陆国群说:“龙翔,你往我这里来,田华又得跟你打架,对你政治上也没有好处。以后我们还是少见面的好。你别让痛苦搞昏了头,忘了我是不可接触的人,还是田华想像中的‘情敌’。我们还是不要徒然地给自己惹麻烦,增加烦恼。”季龙翔看看陆国群,皱皱眉头,下意识地咬咬牙,像是被针刺着了似的,避开陆国群的话茬儿,说:“天就要黑了,咱往回走吧。”回头对着坟头说:“二强,爸爸也来看你了。妈妈刚才说怪她,妈妈说得不对,不怪妈妈。要怪就怪爸爸。爸妈回去了,爸爸有机会儿就来看你。”两人从小树林里往外走,天要黑了,小树林里暗下来,地不平,季龙翔不由自主地想拉陆国群的手,陆国群躲开了,跟在季龙翔身后,走出小树林,两人来到城边一个生产队打谷场,季龙翔说:“这里离果品公司不远了,咱在这里坐一会儿吧。”两人各自坐到两只碌碡上,陆国群说:“我刚才说不让你往我这里来,省得田华和你呕气,你没接茬儿。怎么着,现在还闹吗?”季龙翔说:“闹?她还敢闹吗?不闹我还想收拾她哩。”陆国群苦笑着说:“噢?怎么,季站长胆子变大了?”季龙翔说:“说实在话,知道了是她告的状,我恨不得活剥了她,可是,出于方方面面的考虑,‘小不忍则乱大谋’,我还是委曲求全,没有招惹她,让她找她爸,她爸给做工作,化解对我的不利影响,也间接地,婉转地给崮山这边打了招呼,对你适可而止。她爸是通情达理的人,也是很周到、很圆滑的人,一向主张做事‘不为己甚’。可是,你被关了,二强死了,我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一想就来气,我已经很多天不搭理她了。”陆国群说:“这样也不好,你们两人搞‘冷战’,小敏在中间会很难受,还是跟她和好算了。”季龙翔说:“和好?那很难了。她像原先那样在我跟前弄娇媚样儿,我就感到发呕,因为我立即想到我的儿子死在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手里,……你想想还能和好吗?除非她有什么法术能让二强再活了。”陆国群说:“你这种想法儿,也太过份了。她只是出于女人常有的劣根性,怕你到崮山来和我—我现在又是单身—见面,怕咱两人有什么‘事儿’,炉火中烧,忘乎所以,想狠狠整我一下,我就没心思跟你叙旧情了,你也不敢跟我接触了,才来了这么一手,她想得很简单,目标只对着我,没想到会牵连到你,更想不到会伤及无辜,二强出这样的事。所以说二强出事,是她告状引起,但肯定不是她能想到的。所以,还是按事情的本来面目—一个看上去很自负,实际上很自卑,没点自信,生性好妒,头脑简单的女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庭和丈夫,做了一件害了人也害了自己的蠢事。你作为她的丈夫,看在你们十几年的夫妻和孩子的份儿上,原谅她,放她过去算了。”季龙翔说:“放她过去?哼,就算我放她过去,大壮也不会饶她。”陆国群说:“这次上济南,大壮没去,我已经安排好了,田华告状这件事,要一直瞒着他。”季龙翔说:“你倒考虑得周全。”两人沉默了十几分钟,季龙翔突然说:“国群,二强的死,对我打击太大了,我的精神堡垒塌掉了。我现在特别恨自己,后悔五七年忙不迭地跟你离了婚,把你扔在火坑里,跟二强一起挣扎,自己去追求什么‘政治前途’。就说这次吧,二强出事儿头天过午,孩子哭得那么可怜,任小真让我住下陪他一晚,可是地革委排了我防汛值班,我怕耽误了,领导怪罪,硬是走了,结果第二天,二强就出了事…全怪我,我看重自己的政治前途,上天的惩罚却落在了我的孩子身上。二强出事后,我对什么‘前途’,‘进步’,都没了心劲,对那些事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了……我跟田华这个浅薄、无知、虚荣、绣花枕头型的女人也淘够了,真想跺跺脚离开她算了。”陆国群说:“季龙翔,你就不要把二强出事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了,白让自己痛苦。…不论多么痛苦,你可不敢胡来,咱俩离了婚,一个完整的家庭破碎了,还闹出了这种悲剧,你还想再让另一个家庭也毁了,让季敏跟大壮、二强一样失掉爸爸或妈妈?这种事连想都不要想。我可不想看到你们那边再来个骨肉分离。”季龙翔说:“陆国群,半辈子了,你总是这样,凡事替别人想—哪怕那人是害你的,你怎么就不为自己想想?世上人谁又替你想过?”陆国群说:“龙翔,话不能这么说。这些年我的经历,社会上的人,单位的同事怎么对待我,你也不了解,实际上,这些年,我在哪里总有好心人帮我,我早就下了决心,不论自己多么不幸,与人为善的人生态度和价值追求决不动摇。”

陆国群很快就上班了。郭股长和股里其他人见她面色腊黄,身体虚弱,让她在股里接电话,但她硬撑着坚持跟同志们一起下乡收购,主要是去长岭采购站。陆国群愿意去长岭,一是可以见到大壮,再就是采购站具体的、琐碎的、不容许出差错的收购业务,能让她忘掉痛苦。下班后,和大家一起吃饭,热闹,晚上和采购站的女工一块儿住在大通铺上,姑娘们的嘻闹和欢声笑语让她感到青春的美丽、人生的美好—尽管那些并不属于自己,这种时候,她会难得地露出笑脸,一直盘踞在脑海里的二强的影子似乎退到了脑后。她被隔离审查的事,后来就没了下文,既没有人给她通知审查结论,也没有人向她宣布“解脱”,看来是又一次不了了之。似乎她被关一阵子,让二强丢了命,这事儿就“ 一张纸掀过去了。”也难怪,对于那些人来说,整人是他们的日常工作,草菅人命是整人者的工作内容,他们那里会考虑挨整者的感受?他们会一如既往,践踏着挨整者匍匐的身躯往前行进,去寻找新的目标。陆国群清楚地知道,她这种“另册”人物是没有理可讲的,整你自有整你的理由,甚至平白无故也可以整你,你不能问“为什么”,也不能去找领导讨要“说法儿”或“结论”,不再找她的麻烦,她就应该谢天谢地。而且她所处的小环境,小气候很快有了大的改善,一九七零年,果品公司又一次改朝换代,风光一时的小鲍主任成了跟王效禹的“坏头头”,被当成“现行反革命、”“五一六分子”(?)一次次遭到审查,有人说是县里书记因为他整倒辛怀礼而怀恨在心,借别的问题故意整他。小鲍被整得人不人,鬼不鬼,灰头土脸,少皮无毛,最后被调到县供销社办的食品加工厂去当工人了。公司业务股郭股长当了支书兼经理,作为党的基层组织的领导,郭必须和党组织保持一致,对陆国群这样犯过错误的人,表面上也注意保持距离,政治上不予“重用”,但是,不会没事找事,借故整人。头顶上没有了辛怀礼和小鲍主任那种无形的压力,陆国群重又找回了在县食品公司跟同志们一起干活儿,一块啦呱儿,互助友爱那种感觉,这让陆国群的苦境有了改善,陆国群隐然成了王效禹一派垮台的“受益者”了,这让她深感意外。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林彪一家出逃后,上层搞“批林整风”,清查林彪死党和亲信,社会上对这位面目阴冷,文革中张牙舞爪,直言“政权就是镇压之权”的林副统帅一下子又成了“右得不能再右了”的复辟倒退的代表人物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也都人云亦云,跟着瞎批一气。陆国群一类人虽然理论上据说是刘少奇、林彪之流复辟资本主义的阶级基础,但实际上,倒是没人问他们的事儿了。陆国群跟同事们一样吃饭,上班,开会,学习,心想,就这样“活着”吧。但是,一九七二年春节前后,季龙翔给她出了道难题,让她一时处在严重的焦灼之中。一九七一年冬天,季龙翔来崮山,对陆国群说,他和田华在一起,一天也待不下去了,要马上和她离婚,并且说,跟田华离了婚,他就要求调回崮山来,跟陆国群复婚,最好是带着女儿一起来,到那时,他们俩,大壮,季敏两个孩子,一家四口生活,永不分开。他还说,经过这些年,特别是经过文化大革命,他彻底看透了,想通了,不再以政治前途为念,只希望家庭生活美满和心灵安宁。还说,如果田华要留下季敏,他就每月给抚养费。……季龙翔说得头头是道,满以为陆国群会喜出望外,没想到陆国群却冷冷地说:“你说完了吗?你问我的态度,一句话:此路不通。”陆国群劝他放弃这种荒唐的想法儿,和田华重归于好,好好过日子。就算谁也不考虑,只考虑季敏,也得这样做。我们当年离婚,把一个好端端的家拆散了,伤害了大人,更伤害了孩子,二强连命都没了。可不能再拆散一次家庭,让季敏再受伤害了。陆国群说:“因为田华做了那件事,你不肯原谅她,才闹成这样的。你们之间不是感情问题,为什么非分开不可?”季龙翔说:“你难道不明白,她做了那件事,造成了那么严重的恶果,我怎么还能麻木不仁地跟她睡在一张床上?我现在想通了,我和她之间,根本不是爱情,只是情欲,她对我的感情是一种‘占有’和‘役使’。” 陆国群说:“亏你说得出口。男女之间思想、观念、志趣、情感的契合跟相互爱悦、吸引,对对方肉体的欲求能分得开吗?田华对你的‘占有’、‘役使’,也是爱的表现,她怎么没去‘占有’,‘役使’别的男人?再说,现在根本就不是谈论‘爱情’的年代,我们当年自认为拥有真正的爱情,但是,那个‘爱情’靠得住吗?不是像玻璃瓶子一样,一碰就碎了吗?你如果很看重爱情,能听任你最爱的人带着一个幼儿忍受痛苦吗?我不是谴责你,只是就事论事,说明我对‘爱情’的看法儿。我跟你说,第一,我反对你离婚,因为田华很爱你,现在是你不肯原谅她,宽恕她,第二,即使你真的离了婚,我也不会同意你回崮山,和我复婚。好马不吃回头草,你不想想,我们是在什么情况下离的婚,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又都有过新的婚姻,怎么好再凑到一起?凑到一起,不别扭吗?镜子已经破了,再重圆是不可能的了。”季龙翔说:“怎么,难道你就那么恨我,对我没一点儿感情了?”陆国群说:“季龙翔,我对你的感情,你最清楚。但是,社会环境没有我们感情存在的空间,我写给你一封诉说感情的信还遭致又一场灾难。算了吧,我们缘份已尽,时过境迁,现在咱两人再谈什么感情,你不觉得太可笑了吗?更重要的是,田华做那件事,在我们的社会里,政治上是‘正确’的,如果你因此和她离了婚,转而和我复婚,你考虑过后果吗?你忘了我们身处什么政治环境了吗?” 季龙翔不听陆国群的劝阻,把他的打算和妈妈的态度给大壮说了,让大壮动员妈妈,大壮找到妈妈,急咧咧地说:“妈妈,爸爸要和田华妈妈离婚,和你复婚,这不太好了吗?你为什么不同意?你是嫌自己不够苦,还是怎么的?”陆国群说:“大壮,你爸爸和田华妈妈结婚的时候,你才五、六岁,是她把你拉扯大的。你功课没学好,是文革期间耽误的,不怨她。现在,你忍心让你爸爸像当年离开妈妈和弟弟那样,离开田华妈妈和妹妹?我问你,你心疼妹妹吗?”大壮说:“怎么不心疼?我可疼她了。”陆国群说:“就是啊,当年你爸跟妈妈离了婚,你离开了妈妈,二强离开了爸爸,弄得一家人骨肉分离,现在,难道非得让季敏失去爸爸?大壮,你别搅和大人的事,你应该和季敏一起劝说爸爸,让他和田华妈妈和好。”大壮流着泪说:“妈妈,你太善良了……你一个人太苦了……”陆国群说:“孩子,妈妈苦惯了,苦就苦吧,妈妈挺得住。妈妈不还有你吗?……如果妈妈同意了你爸爸的想法儿,和爸爸复了婚,把自己的所谓‘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妈妈也会寝食难安,一辈子受良心谴责。妈妈绝不会同意的。”……那以后,大壮和季敏两个孩子的哀求终于把季龙翔说动了,不再提离婚的事。季敏跟着大壮来到崮山,见到陆国群,扑到她身上,哭着喊“妈妈”,说她听哥哥说了,是国群妈妈救了她妈妈,救了他们一家,以后国群妈妈就是她的妈妈。……陆国群说:“好孩子,事情过去了,咱不去说它了。好,以后我也有女儿了。”一九七二年阴历正月初二,季龙翔和田华带着大壮和季敏,一起来祥云里拜年。程兆菊见到田华,心想,这可真是稀客,忙让亮亮倒茶,亮亮倒上茶,两眼恨恨地看着田华,气哼哼地把茶杯往田华跟前一顿,甩甩袖子走了。屋里的人面面相觑,空气像凝结了一样。突然,田华朝着程兆菊和陆国群跪下,说:“大娘,我出于嫉妒心,告国群姐姐的状,让国群姐姐遭了难,让二强那么好的孩子丢了性命,我做的不是人事儿。国群姐姐反倒劝季龙翔跟我和好,我一辈子忘不了国群姐姐的恩情。大娘,我以后也要孝顺你,要和国群姐姐做好姐妹。以后有人欺负国群姐,我就跟他拼命。”程兆菊一辈子是软心肠的人,见不得有人乞哀告怜,忙说:“孩子,别这样,使不得,使不得。快起来。”陆国群忙把田华拽起来,让她挨着老太太坐下,自己也坐到她的旁边。季龙翔一直在旁边尴尴尬尬地站着。陆国群对田华说:“算了,过去的事,不提了。如果知道二强会出事,你也不会那样做。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别难为季龙翔,你放心,我不会把他从你身边夺走。你有儿有女,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就是。”田华说:“国群姐,以前是我太小心眼儿了。”陆国群说:“咱不说那些事了。你刚才说,以后有人欺负我,你就跟他拼命。我跟你说,这个命你可不能拼。我是上了‘另册’的,组织上出面整我,谁也不能阻拦。我自己酿的苦酒,只能自己独自往下吞。”田华两只好看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身边这个文弱的,细声细气儿的,岁月和苦难的磨饰难掩她的美丽的女人,这个十几年中只知其名,未见其人的“假想敌”,眼泪汪汪地连连点头儿。

陆国群在济南过完春节,回到崮山。田华到祥云里拜年并且向老人和陆国群道歉,让陆国群十分感慨。她记不清在什么书上看到过,说世人的灵魂中都有天使和魔鬼两面儿,人在社会上以天使或魔鬼的面目出现,端赖他的主观愿望和所处的环境,行事的条件。当今社会,把阶级斗争—自然是人和人之间的斗争—推到极致,它关乎到每个人政治的,名誉的,经济的,心理的利害,势必会鼓励一些人,出于迷信和盲从以及趋利避害的本能,或为了达到自认为正义的,崇高的,更多的是卑劣的,不足为外人道的邪恶目的,向公认的或自己心目中的阶级敌人施以攻击。就像适宜的环境和土壤生长出有毒的罂粟花,如今的社会环境让不少人灵魂中潜藏的野兽和魔鬼的心性恶性发作,田华小肚鸡肠,喜欢猜疑和嫉妒,干了蠢事。二强的死把她灵魂中的人性惊醒了,季龙翔的不依不饶让她恐慌,她现在的态度表明了她人性未泯,母亲和陆国群,全家人对她只能表示谅解和宽恕。季龙翔和田华和好了,他们的家庭保住了。陆国群心情十分矛盾,既为他们高兴,也感到失落,作为受害者,她只能以对人的宽容得到精神上的安慰和满足,而她的家庭早就失去了,孩子也没了,她现在唯一拥有的就是名义上还不归自己的一个儿子了……但是,多少年来,哪一个加害者,从来也没想到过对她有丝毫的宽容!

陆国群从济南回来第二天,郑士茂来给她拜年。这些年来,这个只在一起生活了不到两年的前夫,这位好心的老大哥,一直关心着她,陆国群对他非常感激,但苦于无以回报,而郑士茂想要的,她又确实给不了。郑士茂问候了陆国群家老人,陆国群问运河怎么样了,郑士茂说,县里几次把他揪回来批斗,“一打三反”、“清查‘五一六’”都没少找他的事。他一年年大了,知道关心我这个爸爸了,他还是希望你再回去,二强没了,你一个人太苦了。陆国群眼圈儿红了,说不出话。郑士茂以为陆国群被说动心了,赶紧说:“国群妹妹,别犟了,咱复婚吧,我和运河希望你回来,你也别一个人苦熬了。国群,你今天得有个态度。”陆国群想了想,说:“大哥,你对我好,对我和孩子的关爱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可是夫妻关系必须以夫妻生活作基础才能成立,不然就做不成夫妻。咱不能忘了是怎么分开的,我现在想起咱分开前两人之间那种尴尬、难堪还感到身上发毛。这也许是一种洁癖,已经形成心理障碍了。大哥,求你了,咱以后再不说这事了。”郑士茂脸耷拉下来,说:“好妹子,你怎么就那么犟呢?……好,算了,我郑士茂就这个命,不强求了。强扭的瓜不甜。”……几天以后,运河又来了,这位当年叱咤风云的革命小将,经过两年多的打击摧损,意气全无,一副低首下心的样子,走路低着头,目光闪闪灼灼,看样子已经心灰意懒。陆国群鼓励他,好好温习功课,争取得到机会—被推荐—参加高考。运河说:“我是跟王效禹的‘坏头头’,不会被推荐的,现在推荐的,全是掌权者的子弟或者和他们有关系的。一九六六年学生造高考制度的反,高考取消了,反出来这么个‘推荐’工农兵上大学的办法儿,害苦了寒窗苦读的学生自己,这是典型的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陆国群说:“报上可是说这个办法儿好得很,是无产阶级在教育领域里实行专政的好形式。”运河说:“看报纸,听广播,中国现在搞的任何办法儿都是世界上最好的,实际上呢?人人都看得很清楚。现在这个推荐上大学的办法儿,连封建社会的科举制度也不如,一直这样下去,中华民族就毁了。”陆国群看一眼运河,这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因为激愤,突然胀红了脸,陆国群心想,这已经不是那个偷偷写告状信“揭发”她的“反动言论”的运河了,更不是崮山县红卫兵造反派“领袖”的运河了,这孩子从天上回到地上了。陆国群对运河议论、“诋毁”现行升学制度的话不回应,只淡淡地说:“国家的事,咱们管不了。不论怎样,你是个青年,还是不要灰心,不要放弃学习。学点知识说不定哪一天就有用处。机会属于有准备的人。”运河似乎被陆国群的话打动了,眼睛亮了一下,但也许意识到身上的压力过大,想振作也难,眼光随即暗淡下来。过了一会儿,运河又说起请“国群妈妈”回去的事,话刚开头儿,就被陆国群挡回去了,运河很无奈,只好离开了。……年前季龙翔心血来潮,要和她“破镜重圆”,年后,郑士茂父子一先一后来请她“回去”,都不能让陆国群的生活改观,只能平添感伤,好像貌似平复的伤口又撕开了一样。……跟季龙翔风光无限的恋爱、婚姻,宛如壮美的戏剧,到头来却在悲情的,撕心裂肺的离散,各自奔逃中落幕;苦难中跟郑士茂相遇,陆国群像落水的人急于爬上岸来似的,和郑士茂苍促结合,又那样窝囊地分开。时过境迁,季龙翔和郑士茂竟不约而同地要求和她“复婚”,她都拒绝了。……算了吧,幸福,包括婚姻的幸福再不属于她,偶然得到,也只是昙花一现,经不起风雨,猝然凋谢了。她已经被两次婚变吓怕了,不愿再回到那“围城”中去了,就一个人咀嚼着痛苦,到哪算哪吧。……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时云山,在打成右派后,在婚姻方面,不但遭受着痛苦,还蒙受着羞辱,比她还要惨。白洁在世时,他们早已是名义夫妻,白洁自杀身死后,他一直在孤苦中踽踽独行。他女儿时芸初中毕业后,一直在水库当临时工,他向组织要求,水库是农业单位,女儿在水库劳动,就视同下乡对待,但未被批准,他又要求让女儿在长岭大队插队,县知青办也没同意,因为它是地直机关的知青点,不安置本县知青。他们把时芸安排到一个叫凤凰坡的山村插队,离长岭三十多里远,全是山路,不少路段,不能骑自行车。时芸来水库看爸爸要步行几个小时。白洁死后,时玉山把她后来生的那个小男孩儿接到水库来抚养,该上学了,如果在水库附近大队上学,每天要走很远的路,到处是水,很危险,时玉山怕孩子出事儿对不起白洁,就把孩子送到青岛,让他跟着白洁的父母去上学了。现在,时玉山孑然一身,日夜和烟波浩淼的大水库为伴,冬天听风吼,夏天听蛙鸣,内心孤苦,身上还肩负着全县最大水度安危的重任。有一次时玉山对她说:“苦难是沉重的,但苦难让人双脚牢牢地踏在地上,真切地感受人生的况味,我们的确是不幸的,但是,当那么多人受难的时候,我们和他们站在一起,没有混迹于施虐者之中,或者充当帮凶,免于去做那些荒唐的事,不义的事,残忍的事,这未必不是另一种幸运。”他还郑重地声明:“国群,我说这种话,可不是精神胜利法儿。想想看,从反右派往这,我们国家干的这些事,不都是在瞎折腾?大跃进弄出了那样严重的恶果,文化大革命搞到副统帅叛国出逃,都算到了极点。我们被逐出干部队伍,没去干那些事儿,就是没对我们的人民犯罪,所以我现在不但不遗憾,反而感到庆幸。”陆国群被时玉山的话震住了,甚至吓坏了,她仔细想想,他的话确有道理,听上去很可怕,但很实际,是实话,是能在心里想,而不能对人设的实话。时玉山本能地感到陆国群是可以信赖的人,不会告密,才忍不住对她直抒胸臆,说了出来,在他算是“一吐为快”,陆国群听来,发聋振聩,有拨云见日的感觉,时玉山算是把她当作“知己”了,陆国群有一种莫名的感动。……这年深秋,黄梨采购告一段落,陆国群从采购站回到县公司,十几天后一个晚上,她正在宿舍里收拾东西,任小真来了,神色沉重,说:“陆姐,我听说了一个特别不幸的消息,时玉山遭大难了。”陆国群脸变了色,把手里的东西一撂,惊问:“出什么事了?你快说。”任小真说:“他闺女时芸不是在凤凰坡插队吗?他们大队民兵连长是个流氓货,见时芸长得高挑,俊俏,又觉得她爸爸是右派,欺负她,她也不敢怎么着,常调戏她,时芸不理他,还正言厉色地斥责他,可是他不死心,这是死乞白赖地纠缠时芸,上个月二十二傍黑天,时芸到公社供销社买东西回来的路上,那个坏小子在路上截住她,把她强奸了,时芸觉得没脸见人,当天晚上,喝农药死了。那个坏东西已经逮扑了,可是时芸那么好个姑娘,白白地让他害死了。时玉山听说后,当时就昏了过去,水库的职工把他送到县医院,现在还在院里住着哩。”陆国群一下跌坐在跟前一张椅子上,人像呆了一样,这难道是真的?怎么会出这样的事?陆国群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任小真一脸沉痛地站在她跟前,眼里含着泪,动情地诉说着,不会有假。这对陆国群来说,直如晴天霹雳,觉得这像二强溺水而死一样可怕,甚至更可怕,同样是死于非命,二强是死于人力抗拒不了的洪水,小芸却是被披着人皮的两脚动物虐杀。想那时玉山三十几岁被打成右派,爱人遭凌辱蒙羞含恨而死,唯一的女儿又这样悲惨地弃他而去。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时芸受爸爸影响,理想主义情结太重,对女性的贞洁看得过重,丝毫不容玷污,她母亲受辱后,她是那样深恶痛绝,陆国群就感到这女孩儿对这类事情太过决绝,现在轮到她头上,哪能受得了?……时云山怎能受到了这样沉重的打击?他还能撑得住吗?他会不会……陆国群不敢往下想了,她镇定一下,擦擦脸上的泪水,说:“小真,我得上医院去看时玉山。”小真说:“你自己能行吗?我陪你去吧。”陆国群说:“没事儿,天不太晚,路上来往的人还不少,我自己去就行。”

陆国群匆匆走到县医院,时玉山还在重症病房,没脱离危险期。内科王大夫和时玉山是青岛老乡,也是时玉山的朋友,和陆国群也熟,他告诉陆国群,时玉山是听到女儿惨死的噩耗受到强烈刺激,突发心肌梗塞的,梗塞部位不是最致命的,但也很危险,抢救的效果还不错。王大夫还说,时玉山打右派劳改时得过肝炎,加上长期抑郁,身体底子差,所以这次出院后要格外注意,否则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如果比较注意,说不定还能撑不少年。王大夫感叹说:“我这个老乡,人好,命不好,忒多灾多难了。”陆国群说:“老时住院,一个亲人也没有了,真苦啊。”王大夫说:“还不错,水利局汪局长是老时的老战友,对他很关心,他亲自来安排住的院,让水库员工陪护,他也常过来看。”陆国群说:“老时是我的老领导,最近我在公司里没什么事,也抽时间来照顾他。”果品公司离县医院不远,白天下了班,吃过晚饭,陆国群常来医院。住院后第五天,时玉山才醒过来,陆国群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说:“老时,你总算醒了。”时玉山看到陆国群,很激动,裂裂嘴,想笑笑的样子,嗫嚅说:“国群……你在这里。”水库管理所的女工说:“陆姐这几天,天天在这里照顾你。”时玉山眼睛里含着泪,说:“国群,谢谢你。”  陆国群说:“不用谢。医生交待,你醒了之后,不能激动,少说话。”时玉山低声说:“没事儿,我能挺过来。”时玉山在院里又住了二十多天,在这二十多天里,陆国群天天做可口的饭菜,熬了汤,送到他床前。水库的女工说:“时所长,你的病好得快,陆姐有一多半儿的功劳。”时玉山说:“国群,你这样帮助我,我都不知道怎样感谢你了。”陆国群说:“别说见外的话了。你永远是这样—只许自己对别人好,见不得别人对你帮助一点。”时玉山出院后,水利局汪局长在局机关宿舍安排了一间房让他休息一段时间再说。时玉山说水库大坝正在搞护坡加固,他不放心,与其在外边着急不如到现场看着,对身体还好些。时玉山也不愿一个人蹲在小屋里,没事儿老想惨死的女儿,工作起来,时光会好熬些。局长拗不过他,只好找车把他送回水库管理所。局里的大卡车到水库管理所大门时,所里的工人和附近村里不少社员站在大门外迎接他,时玉山看见大家十分激动,眼含热泪,从车上下来,跟人们握手,有的女孩儿泣不成声,时玉山对大家说:“事情过去了,我也活过来了,还是跟大家一起看好全县人民的活命水库,大家别再难过了,打起精神来,好好工作。”几个女孩儿说:“所长,时芸走了,我们都是你的女儿。”时玉山激动得嘴唇哆嗦着,连声说:“谢谢,谢谢。”时玉山回到水库,每天靠在工地上,吃不好,休息不好,晚上常失眠。陆国群在长岭采购站,得空儿就去看他,见他人更瘦了,发现他不但饮食安排不好,连药也常忘了吃,急得要命,说:“老时,你这是干什么?不要命了?”时玉山说:“国群,放心,我会注意的,从参加革命那时候起,我就树立了一个信念,我的生命不仅仅属于我自己。我是日寇入侵,民族危亡关头投身革命的,我爱我们的国家,爱脚下浸透了血泪的土地,爱苦难深重的百姓,尽管反右派后,革命队伍开除了我,但我自己没开除自己,我自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比那些开除我的人更符合马克思主义的精神实质,……虽然就个人来说,我几乎没有了再苟活于人世的理由,但我还没有活够,我放不下这里的一山一水,放不下这些善良勤劳但永远在受苦的人,我还得好好活,努力活,要不然也太对不起你对我的关心了。”

这年初冬的一天晚饭后,陆国群去水库管理所看时玉山。那时水库护坡工程早已完工。前些日子,县委、县革委、县水利局领导陪同省和地区水利部门领导来水库视察,领导们对水库大坝及泄洪设施的养护,水库管理,水产养殖,特别是水库安全十分满意,说,他们看了全省多处大中型水库,这里的管理是最出色的。上边领导对县领导说:“时玉山同志是老同志了,默默无闻地为党工作,我们要嘉奖他,你们也要表扬,对他的身体要关心,工作要支持。”县领导因为本县水库受到上级领导表扬感到脸上有光,忙唯唯称“是”,说:“我们一定对时玉山同志表扬,奖励。”时玉山说:“我做的就是这份儿工作,干好是份内事,勿需表扬。要奖励就奖励所里的工人吧。”……现在,冬天到了,水库上没多少事可做了,时玉山身上的压力不大了,该好好调剂生活,好好休息了。陆国群走进他房间,却见他正对着女儿的照片无声饮泣,一边还说:“小芸,是爸爸害了你……”陆国群愣住了,时玉山泪眼迷离地转向陆国群,像见了亲人似的,抓住她的手,哭诉道:“国群,我心里难受……我的好女儿……我心里疼啊……”陆国群被他痛苦失态的样子惊呆了,眼里忍不住流下泪来,说:“老时,大家都知道你心里苦,看得出来,你一直用拼命工作来压抑和排遣内心的痛苦,你太难为自己了,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好过些。”时玉山站起来拿毛巾擦了眼,让陆国群坐下,难为情地说:“刚才哭了一阵,现在没事了。”陆国群知道,时玉山又把痛苦挤压到内心深处去了。这天晚上,陆国群回到采购站女职工集体宿舍,女工们早都睡了,陆国群悄悄躺下,怎么也睡不着,时玉山对着女儿照片哭泣的样子老在她眼前浮现,她想起了二强,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她和时玉山一起蒙难,现在居然又一先一后遭受失子之痛……她还有大壮,而时云山名义上有个姓他的姓的儿子,却是那种情况,时玉山是太苦了,太不幸了,生活没人料理,吃饭瞎凑付,常年开水泡煎饼,就疙瘩咸菜,好好的白面只会做疙瘩汤,连疙瘩汤也做不好,一盆糊涂,一盆糨子,……下了班,一个人在那间小屋儿里,心里再苦,也没法儿跟人倾诉。所里的工人同情他,女工们想帮他做饭、洗衣,他都不让人家干,他心里的话也没法儿跟所里的工人说,因为名义上他是领导,他还要顾及“影响”。长此以往,什么人憋屈不毁,他那样的身体怎么受得了?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垮下去吗?秋天,时玉山病倒在县医院抢救那几天,陆国群暗想,要是他一病不起,他养病,他的生活,她来照顾。现在,陆国群的想法儿清晰,明朗起来,她要跟他生活在一起,日日夜夜照顾他,两人相濡以沫,互相抚慰,和他共度余年,让他从此不再孤单,不再孤苦地独自对着女儿的照片哭泣,让他每顿饭吃得舒服,每晚睡得安适,让他穿干净、合体、熨贴的衣裳,她要和他携手走完还剩下的路……她转念又想,自己这样做,“合适”吗?政治上可行吗?社会上的人会怎么议论?领导上会怎么看?还是要慎重考虑,三思而后行。陆国群转而又责备自己,怎么又犹豫了?想退缩?当年,时玉山不顾自己的政治前途、政治生命,挺身而出,为你陆国群鸣冤叫屈,结果被打成右派,一个如日中天,前途无量的青年领导干部像玉山倾倒,一落千丈,跌进了苦难的深渊,如今,他处在最痛苦,最无助的状态下,你陆国群为什么就不能,不敢站出来去陪他?陆国群不犹豫了,明天就去找他说,除非他因为她结过两次婚而嫌恶她,她就一定要这样做……第二天晚饭后,陆国群又早早地去了,时玉山正在吃晚饭,喝面疙瘩汤,吃瓜干儿煎饼。陆国群说:“你天天就是这老一套,吃不俗啊?”时玉山说:“这老一套挺好,省事儿,吃不俗,老百姓连这种饭也吃不上啊。”陆国群说:“你虽然降了两级工资,但吃饭总不至于有问题,为什么不把生活弄得好一点?”时玉山说:“我现在每月还拿七十多块钱,工资不算低,可是,我用钱的地方也多,我父母战争年代因为挂念我,担惊受怕,影响了健康,没等到解放就都去世了,我两个姐姐孩子多,生活困难,我得接济她们,白洁的父母没有工作,靠白洁姐妹几个供养,白洁不在了,我仍照常每月给寄钱,现在那个男孩子去跟他们上学了,每次还要多寄点。当然,即使这样,我的钱还够花,比大多数同志好多了。我只是不愿在吃饭上费一些时间,再说,我也不大会弄。”陆国群说:“我听人说了,水库上的员工,谁有困难,你都帮,甚至附近村里的社员,你也帮。”时玉山说:“有这种事,多数情况下,是借钱给他们,不论怎样,还不至于影响我自己的生活。我在房前屋后种青菜,不用买菜吃,水库卖鱼的时候,我就买两条,生活不孬。”陆国群说:“老时,你跟原先不一样了,一是年纪一年年大了,又遭受这么多不幸,身体摧残得厉害,二是你得过心肌梗塞了,王大夫说你一定要特别当心,你可不能再老是苦着自己顾别人了。……老时,我跟你说,我看你这个状况,挺替你担心的。”说着,就掉下泪来。时玉山说:“国群,别这样,不要太为我担心。”陆国群说:“让我不为你担心,我做不到,……我还要一直关心你……而且我还想不是一般地关心你,还要进一步……”陆国群说着,觉得自己脸红耳热,说不下去了,时玉山说:“怎么还要‘进一步’,我不明白。”陆国群鼓起勇气,说:“我说的‘进一步’,就是要和你在一起,照顾你的生活起居。”时玉山说:“国群,别说笑话了,我们又不是同一个单位,你有自己的单位,自己的工作,怎么能来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办不到的。”陆国群说:“怎么‘办不到’?我也不是来当你的保姆。我们不是一个单位,但如果我们成了一家人,我不就可以天天照顾你了吗?”时玉山愣住了,稍停,回过神来,板起面孔,严肃地说:“国群,这话可不能乱说。这绝对不行,绝对不行。”陆国群说:“为什么‘不行’?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我们生活在一起,互相安慰,互相照顾,有什么不好?”时玉山说:“国群,你比我年轻,要找真正适合你的,组织一个家庭,我不能耽误你。”陆国群说:“现在,在我心里,那个‘真正适合我的’人就是你。”时玉山说:“那可使不得,确实使不得。要是那样做了,就是我的罪孽了。”时玉山顿了顿,两眼直视着陆国群,说:“陆国群,你想啊,因为我犯错误,白洁受到凌辱,最后把命都搭上了。她曾经是多么纯洁的一个人,却落得那种下场。小芸如果不是右派的女儿,她会有完全不同的命运,就不会遇见那个流氓,即使会到那里插队,那个坏蛋也不敢欺负她,小芸也是因我而死的。我是她们母女罹难的祸根。白洁死后,我就拿定了主意,今生今世不再坑害第二个女人了。小芸没了,我更觉罪孽深重,怎么还会有心思考虑爱情婚姻这些事?对于我来说,那是太格格不入了,我会良心不安的。我觉得,痛苦,只有痛苦是我配‘享受’的。”陆国群说:“老时,你这叫自虐心理。白洁和小芸在天有灵,她们也不会赞成你这样苛刻地对待自己。”时玉山激动地站起来,说:“国群,我们都是过来人,很清楚爱情需要感情,温情,热情和激情。”他指着自己的胸膛,说:“我这里边是凉的,甚至是融不开的冰,早就没了温情和热情,是板结的,也不会再有激情。我活一天,工作一天,那是出于责任,对男女之间感情方面,我的心已经死了,不会枯木发新芽了。国群,别心血来潮,异想天开了,我知道,你是可怜我,心疼我,我感谢你对我的这片心,我心领了,但是对你这份心意,我不能、不敢也没法儿接受。有合适的你再找一个,互帮互爱,但那个人绝不会是我。”陆国群说:“我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深思熟虑过的,我也不是‘异想天开’,而是胸有成竹。我说到做到,你什么也别说了,我决心已定,我已经看到了我后半生的使命和归宿,除了你,我不会再找任何人了。”时玉山说:“国群,我确实承受不起。”陆国群说:“你是不是因为我结过两次婚,嫌弃我?要是那样,我就不强求。”时玉山说:“国群,你别这样说,你说这话,就把我逼到墙角儿里了,我绝没有那种意思。在我心目中,你始终是纯洁、美好的,是我不配你,觉得我不能辱没你。”陆国群说:“你既然不嫌弃我,我们就抓紧办手续。”时玉山说:“国群,你千万不要莽撞,我们因为见了几次面,上边都要当成问题审查,咱们两人要结婚,那不是‘右派翻天’?这事即使我同意,也办不到的。”陆国群说:“现在,因为你在这里干得好,上头儿对你很满意,他们肯定希望你健健康康的,多干几年,全县最大的水库是安全的,到了汛期,他们才能睡安稳觉。所以,他们可能不反对这件事。再说,按公开讲的政策,我们早已摘了‘帽子’,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两人申请结婚,不违法,他们没理由不给登记。我明天去找你们汪局长,请他帮忙。”时玉山还想阻拦,说:“国群,你……你再考虑考虑……你不能慌着去……”陆国群打断他的话,说:“你什么话也别说了,你什么也不用管,擎( 白字)着,我明天就去。”……陆国群回到县城,找到汪局长,说:“汪局长,时玉山的身体状况很不乐观。主要是心情不好,生活也不行。身边没个人照顾。”汪局长说:“他人也不算老,我一直想给他物色个合适的‘人儿’,他死活不要,愁人。这人太犟,没办法儿。”陆国群没说话,先红了脸,说:“汪局长,要是由我来长期照顾他,你觉得合适吗?”汪局长一愣,仔细看看陆国群,似乎不相信她的话,说:“国群,你不是开玩笑吧?”陆国群说:“哪有拿这种事开玩笑的?”汪局长问:“你是认真的?”陆国群郑重地点点头。汪局长高兴地说:“国群,你有这个想法儿,我真替时玉山高兴。你可要考虑好了,老时年纪比你大,身体又不好,大难为你了。”陆国群说:“汪局长,我什么都考虑过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就说不上受难为。”汪局长说:“太好了,我替我的老战友谢谢你。”陆国群说:“时玉山不同意,说他年龄大,不合适,另外还担心组织上说是‘右派翻天’。” 汪局长说:“时玉山的脾气我知道,他是个只顾惜别人不顾惜自己的‘傻子’,他不同意我说服他。至于组织上,有的领导会有负面看法儿,不过,你们这种情况,也没有规定说不能生活在一起,也不违背‘婚姻法’。再说,因为长岭水库管得好,省、地两级水利部门通报表扬,县里领导也脸上有光,到上边要水利资金也比原先好办,估计这事就没人站出来反对了。”汪局长估计得很对,他找县里几个领导请示这事,只有书记冷笑着说了句:“他们两人观点上一直臭味相投,现在,干脆搞到一起去了,真是棒打不散啊。”别的领导都未持异议,分管农业的县革委副主任还说:“老时的工作很重要,他的身体确实需要人照顾。这是个好事。我给人事局讲一下,把陆国群从果品司调到你水利局,你老汪把她分到水库管理所,就更方便了。让陆国群把水库的档案资料管起来就行了。”请示好了县领导,汪局长跑到长岭水库找时玉山。时玉山说:“老汪,陆国群这个想法儿不可行,你又在里边搅和什么?别胡闹了。”汪局长说:“你反对这事才是胡闹。怎么着,你还不到五十岁,单身过了这么几年了,身体不好,不应该找个伴儿?有一九五七年那个事儿,就该死了?”时玉山说:“我实在不愿意带累别人了,特别是陆国群,她比我年轻。”汪局长说:“我看你又犯傻病了。陆国群这样的女人找上门儿,你往外推?咱不说政治,只说人,她的心是金子做的。我要是你,抢还抢不迭里。你这叫两眼不识金镶玉,拿着元宝用脚踢,不知好歹。”时玉山说:“我对陆国群比你了解。我是不想让她受到伤害。”汪局长说:“时玉山,别‘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了,你不知道陆国群对你多么关心。给我说到你,她多么带感情,那真叫‘一往情深’,她心里认准你了,你硬推开她?你真的拒绝了她,那才是真正伤害她呢。”时玉山沉默了,稍停,说:“这种事,县里能同意?”汪局长说:“本来你俩结婚,你们分别从水利局、果品公司开介绍信到民政局登记就行了,但是,为了防止有人节外生枝,挑毛病,‘礼多人不怪’,我找了几个县领导,一路绿灯,县里还安排把陆国群调到咱局里,我把她安排到水库管理所管档案,你俩领结婚证,陆国群调动的手续我都给办好,你就等着接新娘吧。”汪局长做通了时玉山的工作,去登记之前,陆国群先跟大壮说了,大壮说:“妈妈,你一个人太苦了,时伯伯是好人,我同意。”大壮还跑到水库管里所,见了时玉山,了个躬,说:“时伯伯,我早就知道,你是因为替我妈妈说话打的右派,我敬佩你。你们走到一起,我很高兴。有你照顾我妈妈,我放心。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了,芸姐走了,我就是你的儿子。”不出一个月,陆国群和时玉山在民政局登记领了“结婚证”,陆国群的调动手续也办妥了,两人商量,都这么大年龄了,不举行什么结婚仪式,陆国群搬家来水库管理所,就算结婚了。

这一天,果品公司老郭、任小真、业务股的同事一起陪陆国群来水库管理所。老郭说:“国群,咱们在一起没待够。不过现在这样很好,我替你高兴。”任小真哭哭啼啼,陆国群让她引得也哭了。……就在这个月朗风冷的晚上,两个一九五七年同时打成右派,各自经历了家被人亡之痛的难兄难妹到了一起。“新房”里,时玉山和陆国群两人面对面坐着,时玉山伸手替陆国群拿开落在脸上的头发,说:“国群,多少年了,我都不敢也不愿看你满是愁苦的面容。你不知道,想到你这样一个真诚、热情的女青年受那种磨难,我的心多么疼。……现在,让我好好看看你。”陆国群两只清灵秀气的大眼睛闪着泪光,说:“看吧,从现在起,我天天在你跟前,让你看够……不过,没什么好看的了,不是团县委时候的陆国群了,成老太婆了。”时玉山说:“不,你只是不一样了,是另一种风韵了。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美丽的,美好的,美妙的。”陆国群扑到时玉山怀里,仰脸看着他,撅着嘴,说:“那你还推三阻四的,要不是汪局长连劝加逼,你还推不迭呢。”时玉山说:“正因为觉得你好,觉得自己是个老头子,不配你,怕作践了你。”陆国群说:“你因为我的事犯了错误,我在焦厂煤场看见你受苦,心里像刀扎着一样难受,心里老在想,今生没法儿偿还欠你的债了,甚至还有过这种念头,如果有来生,做你的老婆。没想到,我的愿望今生就实现了。太好了,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高兴。”睡下后,两个“相交恨晚”的人互相搂抱着,恨不得让对方溶进自己的身体,陆国群拿着时玉山的手,让他摸自己肚皮上的妊娠纹,低声说:“老时,我结过两次婚,生过两个孩子,……你真的不嫌我?时玉山亲吻她一阵,说:“不是说了吗?你在我心里,永远是纯洁无暇的,因为你的心灵是最美好的。”时玉山的手不停地抚摸着陆国群的身子,感叹说:“国群,我劳改没结束,就听说了白洁那事,从那再没碰过她。十五年我没亲近过女人了。我自己觉得心里结冰了,没想到……”陆国群低声说:“那还不快点儿?还磨蹭什么?”时玉山说:“不是磨蹭。我确实太幸福了,不知道怎样爱抚你才好。”说着,折起身子,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包包儿,说:“我准备好这个了。”陆国群说:“你想得真周到。怎么,不想让我给你生个孩子?”时玉山说:“我想过了,咱俩这个情况,还是不要孩子为好。有大壮和白洁那个孩子就行了。”陆国群说:“好,我听你的。”时玉山说:“我有了你,就有了一切了。”时玉山搂抱着陆国群,又是一阵狂吻,终于按捺不住了,慌忙戴好“套儿”,猛扑到陆国群身上,两人企盼着的“结合”那一刻开始了,陆国群恨不得自己变成羹汤,任他啜饮,时玉山恨不得自己变成脂膏,溶化在她身上……时玉山一阵阵攻势像夏天水库里的波浪,陆国群身子扭动着,像暴风雨中的小船儿……不知过了多大会儿,两人都汗流浃背,像水洗过一样,陆国群抚摸着时玉山,说:“好了,我累坏了,你不累?快下来歇歇吧。”时玉山下来,说:“跟你亲热,我觉得自己变年轻了,还真没觉着累。国群,我都幸福得不知怎么好了。”陆国群说:“我更是。刚才,想到是和你在亲热,就激动得要死。”时玉山俯在陆国群胸前,陆国群用手抚摸着他的脑袋,拂弄他花白的头发,说:“玉山,不论我经历了多少苦难,现在,我和你在一起,成了你的人,我觉得幸福。我就像是个弃儿,你就是我的家园。在这以前,我有强烈的被遗弃感,现在有你在,我的肉体和心灵都找到了归宿。我要用我给你的爱抚平你心上的伤痕,用我的温暖,化开你胸膛里的冰团。…… ”时玉山说:“国群,你说得太好了。我原以为我的心早凉了,比冰还凉,现在,我觉得开始变暖了。往后,为了你,我也要好好活着。”陆国群说:“对,咱们手牵着手,互相搀扶着,一起过好后半辈子。”

陆国群和时玉山结婚十多天后,突然接到了从大西北发来的电报,哥哥提前释放了,近日和嫂子一起回济南探亲。陆国群万分高兴,对时玉山说:“原来我打算咱到过春节一起回济南,让你这个半老头儿女婿去见丈母娘。现在俺哥回来了,咱就提前回家吧。我这个苦命的哥哥连劳教加劳改一共十几年了,总算放出来了,我太想他了,恨不得一翅子飞到济南去看他。”时玉山说:“好,我把水库的事情安排一下,咱抓紧去。我也想早点去看望妈妈,见见你们家别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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