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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恒顺在“一打三反”运动中被当成“现行反革命”弄到县里去,周家像塌了天,老太太程兆兰一下给砸趴下,起不来了。老太太七十多岁了,经历过多少的七灾八难,她都挺了过来,这回的打击格外沉重,她觉得自己难闯过这一关了。有不少天,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起不了床,周恒顺走后半个来月的一天傍晚,她躺在床上,听两个小学生从屋后头路过,边走边说:“这就是周恒顺的家,今天孙志春老师在学校里开会讲的,周恒顺是‘现行反革命’。”另一个孩子说:“孙志春老师还说,周恒顺用笔杀人,我就是不明白,笔怎么还能杀人呢?”俩孩子说着话走远了,再说什么就听不清了,但是刚才的话却真真地灌进程兆兰的耳朵里,“反革命”,“用笔杀人”两句话,像两把刀子扎到她心上,她想,石头儿和小杏儿两个人去县城看端阳回来,说“哥没什么大事,风头儿过去,就回来了。”是宽她的心,哄她的,完了,她的宝贝孙子端阳完了,老太太越想越害怕,心“嘭嘭”跳,不大会儿就昏过去了。苦妮儿做中了饭,进屋喊“娘”,老太太没应声,苦妮儿吓坏了,跑进里间屋,手哆嗦着点亮灯,见娘发昏了,趴在娘身边哭着喊“娘,娘,……你快回来,……”正在这时候儿,石头儿到家了,也蹲在床前,紧紧攥着奶奶只剩了一层老皮的冰凉的手,哭着喊“奶奶,奶奶,你快回来,你可不能舍下俺兄弟俩啊……”小杏儿从坡里干活儿回来,听见周家的哭喊声,家也没回,扛着锄头跑过来,把锄头一扔,进屋来,也跟着喊:“奶奶,你别走,你不能让俺端阳哥回来找不着奶奶啊……”那时候,程兆兰觉得自己懵懵懂懂,迷迷糊糊,看见端阳他爷爷他大大爷两个人一前一各地来到她跟前,愣着,也不说话,打着手势,让她跟着他们走,她不知怎么的,身上也不难受了,爬起来,就跟着他们走,路上黑古隆冬的,就是能看见他们爷俩儿,程兆兰想,这爷俩儿是带养我上哪去呢?我跟他们走了,石头儿和他娘不就找不着我了吗?端阳回来找奶奶也没处儿找了,不能糊里糊涂地跟他们走,心里虽这祥想,可两只平日里行动并不连当的小脚儿却像中了魔法儿似的,一溜小跑儿地跟着他爷两个走,眼看越走越远,却听见苦妮儿和石头儿从后头追来了,一边哭着叫她,后来小杏儿也撵来了,还念叨她“端阳哥”,程兆兰朝端阳他爷爷、他大大两人喊道:“你爷俩儿领着我上哪去?苦妮儿和孩子喊我哩,他们急死了,哭得不是人腔儿,我不去了,你们该上哪上哪吧。”听了程兆兰的话,那爷俩儿刹那间不见了,没影儿了,……苦妮儿,石头儿,小杏儿三人又哭又喊,喉咙都哑了,突然,奶奶动了一下,石头儿和小杏儿齐声喊道:“奶奶醒过来了。”苦妮儿哭着说:“俺的娘,你可把俺吓死了。”程兆兰深深地喘了几口气,过了老大会儿,才说:“孩子,我快到鬼门关了……端阳他爷爷、他大大来叫我哩,您这些人又把我喊回来了……哎哟,你们不知道,我跟着他爷俩儿好一阵跑啊,快累死我了……你们又叫回我来做什么哎?”程兆兰说着,眼泪出来了。苦妮儿说:“娘,你可不能舍下俺走了,你就算忍心舍了我,你舍得下你两个孙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从这往后,你老人家打起精神,好生活,你得看着孙子娶了媳妇儿,抱上重孙子,四世同堂哩。你看看,小杏儿姑娘听见咱家有哭声,放了工没回家,就来了,见你刚才那样,孩子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的……”奶奶看到,小杏儿正两眼含泪看着她,嘟念着:“小杏儿,我苦命的孩子……”也许是孩子们的哭叫、呼喊把老太太正在远去的魂儿叫了回来,当天晚上,老太太就喝了几口米糊糊,从第二天开始,慢慢地能吃点东西了,一天天好了起来,七、八天后,坐起来了,又过了几天,下床了,半个多月以后,能屋里屋外地走动了。程兆兰说:“我见好了,石头儿他娘,你回酸枣岭吧,老舍着那边不是事儿。”苦妮儿说:“娘,你别操那些心了。端阳一天不回来,我就在这里陪着你。”苦妮儿一直在榆树林陪老太太。过个半月二十天,石头儿就和小杏儿一起去县城看哥哥,回来给奶奶和娘说哥哥的情况,石头儿说,他听人说,现在这样搞,还是搞“派性”,不用说俺哥没什么真正的毛病,就是有点儿毛病,转一百圈儿,也定不成“反革命”,还有人说,要不是咱家政治上有问题,俺哥在县上待那几个月,也挨不了这个“难看”。人家说了,瞎鼓捣一阵,末末了,也没什么事儿。奶奶和娘心里总算有点儿空儿了。端阳的事,没什么凶险了,娘两个在一起,就时常念叨端阳、石头儿兄弟俩定亲娶媳妇儿的事了。这是老太太和苦妮儿的一块心病,就是端阳不出现在这个事,她们也一直为他的亲事犯着愁。端阳刚下学那几年,她们知道,他嘴里说跟牟洪云“散了”,但心里放不下她,他说不寻思牟洪云,是嘴硬。奶奶托人给他介绍对象,他一个也看不上。老大的亲事没着落,老二的亲事就耽搁着。石头儿在酸枣岭长大,他跟那边儿的换子姑娘很投缘,两边大人也都愿意。石头儿认祖归宗,回了榆树村,换子的心一直跟着他,听说石头儿上了方庄公社“战山河”战斗队,她也让她有江叔找了大队,她也去了“战山河”,两人又常常见面了。头年冬天,换子她大大胃不好,没办法儿,换子只好离开“战山河”回了本村,临走,对石头儿说:“石头哥,你得常去酸枣岭,别仨俩月地不去一趟。你就算不想俺,总得想俺婶子和两个妹妹吧?”说着还擦眼抹泪儿的,石头儿鼻子发酸,说:“好好儿的,这是干什么?我保证常去酸枣岭,不说别的,大爷身体不好,我也得常去看他。”……石头儿和换子都长成大人了,农村人结婚早,定婚更早。换子家催着两边“换柬”定亲,石头儿说什么也不愿意,他怕自己在哥哥前头定了婚,在庄里传扬开来,哥哥的面子不好看,找对象就更难了。换子和她大大倒是能体谅。换子她大大说:“石头儿说得在理,这孩子心眼儿好,仁义。”因为周恒顺的亲事没有着落,石头儿和换子的事也在那里平搁着。后来,端阳和小杏儿两个人私下定了“终身”,奶奶和娘高兴得了不得,但是小杏儿她娘却横拦竖挡地不愿意。端阳又让县里当“反革命”弄去整治,小杏儿娘自然更不肯松口了。小杏儿这个对象要是“黄”了,端阳再另找,还不知猴年马月哩,难道就让石头儿和换子一直等着?头年冬天,端阳挨整的事儿过去了,又拉起了排车,他和小杏儿两人还是很亲近,看样子,不管小杏儿她娘怎样反对,想把她闺女和端阳拆散—按小杏儿的说法儿—除非太阳从西边儿出来。小杏儿和端阳铁了心地“好”,小杏儿她娘死活不同意,到几时出个结果儿呢。……就在周恒顺和小杏儿两人去周庄儿那天,傍黑儿的时候,本村在“战山河”干活儿的一个小青年儿来跟程兆兰说,酸枣岭的换子把石头儿喊去了,换子她大大病得不轻。程兆兰想,看来是换子她大大快不行了,把石头儿喊了去安排俩孩子的亲事,……换子姑娘也是苦命的,早早地没了娘,跟着大大长大,还没嫁人,大大又这样……
石头儿正在离方庄儿不远的马家圩子干活儿,突然看见换子来了,跑得满脸是汗,头发让风吹得披散到额头上,石头儿心里一惊,说:“换子,你怎么来了?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换子眼圈儿发红,气鼓鼓地说:“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来了’,找你呗!我怎么找到这里来的,鼻子下头有张嘴,打听呗。没把我急死。”石头说:“怎么,找我有急事?大爷好些了吧?”换子说:“没急事巴巴地转着圈儿来找你?‘大爷’要是‘好些’又好了。别周到了。快去请假,跟我上酸枣岭。有话路上再说。”石头忙去找队长请了假,跟着换子一溜小跑儿离开了马家圩子,直奔酸枣岭。路上,换子说:“俺大大先前胃不好,先生给看,说是胃炎,后来又说是什么‘痒(溃疡)’,也吃点儿药,不光不见好,还一天儿不如一天儿。昨天,俺有江叔立逼着,用小推车推着他上了县医院,一查,了不得了,说是胃里长瘤子了,都长了不小了,开刀也来不及了……”换子说着,停住不走了,眼泪汪汪地看着石头儿,说:“石头儿哥,俺大大要是没了,我可怎么办呀?”石头儿也慌了,说:“换子,别乱说。哪能说没就没呢,别害怕,不还有有江叔,有你婶儿,不是有我吗?”两个人回到酸枣岭,直奔换子家。天黑了,已经是掌灯时分。石头和换子进了门,换子大大半躺在床上,倚着墙坐着,娘和有江大爷连两个妹妹小珍、小玉都在。有江大爷说:“这俩孩子,你们跑得不慢。刚才还在这里念叨你们哩。”石头儿快步走到床前,说:“大爷,我不到一个月没来—俺哥摊了事儿,我不敢缺一些勤—你怎么病得这么厉害了?”说着,就抽抽搭搭地哭。换子大大说:“石头儿,别哭。人家大夫说了,这个病,到这时候发展可快,孩子,大爷没几天蹬歪头了。”石头儿哭着说:“大爷,你别这样说,我今晚上就回榆树村,让俺哥操兑些钱,我带你上济南—俺在那里有亲戚—大医院看去。”换子大大说:“孩子,难得你有这份儿孝心。咱不花那冤枉钱了。人家大夫说了,大人物儿头子得了这种病,也没办法儿,别说咱一个老百姓了。”有江大爷说:“我早就说弄他上县医院去查查,他怕花钱,不肯去,这不,查出来,晚了。确实也不光咱,都这样儿。县医院的大夫说,咱中国的农村人长了病,差不多都是硬扛着,耽误死的。”换子大大说:“这没法儿,谁让咱是个穷社员呢。”又对苦妮儿说:“她婶子,这不是石头儿来了,你忙活了一过午了,快点拾掇上来,咱吃饭,把俩孩子的事儿办了。我也起来。”说着就挣扎着起来,让石头儿扶着下了床,来外间屋饭桌跟前坐下。苦妮儿和换子端来了六盘菜,还摆上了酒壶,酒盅,换子大大,有江大爷在饭桌北面坐了,苦妮儿坐在桌子东边,让石头儿和换子在桌子西边并排坐下,小珍、小玉打横坐了。有江大爷说:“石头儿,今天这事,是这边儿你大爷跟你娘和我商量了,也没给换子说,让她把你叫了来,咱在这边家里给你和换子把亲事定了。”石头儿和换子相互看了看,换子大大说:“孩子,按说定亲得在男方那边,可是那边你哥还没定亲,石头儿不愿意定到他哥哥前头,石头儿心性好,我赞成。可是,你大爷我没几天活头了。我原本是想看着你俩结了婚,抱上外甥,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现在看来,我等不着那一天了。别管怎么着,有你娘,你有江大爷在,咱今天就把你俩的亲事定了,我就是死也合上眼了。”换子哭着喊:“大大,你……”石头儿也流着泪叫“大爷”,有江大爷说:“你们两个人,咱今天办的是喜事,谁也不许哭,都把眼泪擦干净了。”石头儿和换子忙擦了眼泪,换子给大大、叔、婶儿和石头儿都倒上酒,苦妮儿说:“换子,今天是你和石头儿的喜日子,你也倒上点酒。”换子就往自己酒盅里倒一丝丝酒。一桌人就让酒,喝酒,换子大大很高兴的样子,喝了一小盅酒,吃了几口豆腐,说:“石头儿,换子,经了今天这个场儿,你们虽然没上公家领‘证儿’,可是按咱乡里的习俗,你们俩就定了婚了。这也不是两边老的包办的,是你们两人相中了的。不用说今儿个在座的俺三个,榆树村那边大娘和端阳,也都见过换子,也满意。”换子大大喘几口气,又说:“有江兄弟,弟妹,你们两个,一手托两家,按这边说,我走了,换子就是你们的闺女,你们替我打发她出嫁,按榆树村那边儿说,换子就是你们的儿媳妇了。我走了,也不挂着她了。”苦妮儿眼里含着泪,说:“哥,今天是喜日子,你别净说点子不好听的话。”换子大大说:“弟妹,哥的病在身上长着,人没有说死的,都是病死的。”又对石头儿说:“石头儿,大爷把换子托付给你了,她从小没娘,自己娇自己,脾气犟,你得多担待些,石头儿,好孩子,换子找了你,我放心。”换子已经哭得泣不成声,站起来,用袄袖子捂着嘴,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回屋来,眼睛红红的,见石头儿傻了一样地坐着,说不出话,换子捏捏他的手,石头儿领会了换子的意思,站了起来,走到桌子跟前,“扑通”跪在地上,坐在饭桌横头儿的小珍、小玉忙起来,躲到娘身后,石头儿挺直了身子,看着换子大大,说:“大爷,我从小就把换子当成自己的妹妹,你们不嫌我石头儿是个穷小子,成全我和换子,你老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报不完,下辈子接着报答。你老人家放心,我一辈子都对换子好,不让任何人欺负她。”换子也过来,挨着石头儿跪下,石头儿说:“大大,我和换子给你磕头了。”两人给老爷子磕了三个头,又转身给有江大爷和娘也磕了头。苦妮儿忙拽起换子,把换子揽到跟前,说:“我的好孩子……”当晚,石头儿住在娘那边儿,问娘:“定亲的事,回去怎么跟俺奶奶和俺哥哥说?”娘说:“就实打实地说呗,你奶奶和你哥都得很高兴。只是别往外说就是了。”第二天一大早,娘给石头儿做饭吃了,石头儿又去了换子家,问候了“大大”,匆匆返回“战山河”战斗队。换子送他到庄外边儿,说:“看你,瘦得这样,黄胶腊气的,也不上医院找先生看看。不知道人家挂着你。”石头儿说:“好好儿的,挂什么。不用挂。年轻轻儿的,能有什么病?就是在‘战山河’干活儿累,又吃不好,还得往家跑,还能胖了?你别寻思我,好好伺候大大,别惹他生气。”换子说:“原先是他疼我,我照着他撒娇儿,他都病成这样儿了,还能再惹他生气?”这天晚上,石头儿从“战山河”工地回到家里,把他怎样去酸枣岭,换子大大如何病重,如何为他和换子定亲,说给奶奶听了。临了说:“这事儿是办了让换子和大大安心,放心的,咱在这边儿不朝外说,省得对俺哥有影响。”奶奶说:“小儿,奶奶知道。现在,换子大大病重,你哥也来家了,你抽空儿多去几趟酸枣岭,帮换子伺候伺候她大大,也尽尽你的孝心。换子她爷们儿也够苦命的。”周恒顺拉车回来,听说了这些事,说石头儿得拿点钱买些东西去看换子她大大,还说他也得去看望一次。晚饭后,石头儿说有点儿累,早早地睡了。过了不大会儿,小杏儿来了,奶奶忙拿熟花生让她吃。周恒顺说:“奶奶,你睡觉吧。我和小杏儿到外边说说话。”周恒顺和小杏儿来到院子外边,月黑头加阴天,四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周恒顺问:“小杏儿,你冷不?”小杏儿说:“我穿着厚棉袄,一点儿也不冷。端阳哥,你想跟我说什么?”周恒顺把石头儿和换子的事说了,临了说:“石头儿和换子两人定亲的事,让我这个当哥的一直耽误着,不然两人得结了婚了。害得换子她大大不得称心如意,我觉得很对不住这位老人家,也对不起石头儿特别是换子。”小杏儿说:“端阳哥,不怨你,都怨我老是跟俺娘说不通。”周恒顺说:“也怨不着你。说来说去,还是怪我。要不是俺家这种情况,刘婶儿也不会反对咱俩的事。” 小杏儿说:“咱两人别争这个了,咱抓紧商量商量咱们的事怎么办吧,我听于二车给俺娘说话的意思,是想让俺娘同意了,不管我愿不愿意,他们找人把证儿领了,到时候儿我就没办法儿了,咱不能就这样干看着,他们真把证儿领回来,就麻烦了。端阳哥,你得想想办法儿呀。”周恒顺说:“我比你还着急呢,但是,怎么办?我上你家去拽你,刘婶儿还不得拿棍子把我打出来?”小杏儿说:“那倒不会,再说,你也办不上来呀。”突然,小杏儿说:“我有个办法儿。”周恒顺说:“什么办法儿?”小杏儿低声说:“我把咱两人偷偷‘好’了的事给俺娘说,她生气也罢,哪怕打我一顿也行,我就给她说反正我这一辈子不会再找第二个男人了,俺娘也就没办法儿了。”周恒顺想了想,说:“这也是没办法儿的办法儿。也只好这样了。”第二天上午,小杏儿到庄里找人剪鞋样儿,半道遇上了孙志春,孙志春嘻皮笑脸地截住她,说:“杏儿,咱俩的事儿你考虑得怎样了?”杏儿气得两只杏眼瞪圆了,说:“咱俩有什么事儿?什么事儿也没有。我没什么可考虑的。”孙志春说:“怎么没事儿?你娘都答应了,你还犟个什么味儿?”小杏儿说:“现在是新社会,婚姻自主,我看不上你,谁答应也没用。”孙志春说:“杏儿,别这样说。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我不像周恒顺,他是考不上大学,当农民了,没办法儿找女学生了,才回头勾引你,我是从见了你就喜欢上了。”一边说一边就偎到小杏儿跟前,还伸出手抓抓挠挠,小杏儿说:“你哪怕还没下生就喜欢我,那也是白喜欢。周恒顺是好人孬人,我心里明镜儿似的。你快让开,放我走,不然我喊人了。”孙志春这才灰溜溜地走了。小杏儿让孙志春这样一闹腾,也没心去剪鞋样儿了,扭头往回走,急如星火地回到家,进门儿就哭了,娘说:“走时好好儿的,怎么哭着回来的?谁欺负你了?”小杏儿说:“还有谁?阖庄儿里也没人欺负我,就是孙志春那个小流氓儿,不见便罢,见了就狗猫子哆嗦的,动手动爪儿的,气死人了,恶心死人了。娘,我再给你说一遍,你答应于秃子那些人,让我跟孙志春那小流氓儿,除非太阳从西边儿出了。娘,事到如今,我不瞒你了,我恐怕有一天拧不过村里这帮子有权有势的坏蛋,豁出来了,……我跟你明说了吧,我已经跟端阳哥‘好’了,成了他的人了,我反正这辈子决不嫁第二个男人了,你看着办吧,你说我还能跟孙志春不?”小杏儿娘气得脸变了色,嘴唇哆嗦着,说:“好个小端阳,平日里那个文明样儿,怎么干出这等下三烂事来,可气死我了,我非得找这个小王八羔子算账不可。”小杏儿说:“娘,你要是不念人家这些年对咱一家人的好儿,找端阳哥闹轰,那还要良心吗?你也别找他算账,先找你自己的闺女算完了,再找人家也不晚。这事儿是我上赶着他,赖不着他。你不怕难看,闹就是。我反正豁上了。”小杏儿娘说:“哎哟,天爷爷,地奶奶,我怎么养了这么个没脸没皮,不知害臊的闺女哎。”小杏儿说:“娘,你看过《红娘》那出戏吧?崔莺莺倒是相府千金小姐,不是和那个过路的书生张君瑞‘好’了,她那是让她娘逼的,我这也是让你逼的,我反正这辈子跟定了周恒顺了,跟他‘好’,也没什么‘不要脸’。”小杏儿娘说:“闹了半天,还都成了我的‘不是’了?那我就不管了,火坑是你自己愿意跳的,以后遭罪是你自找的,我不管了。”小杏儿说:“娘,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早就应该这样。”小杏儿娘说:“黑天,端阳回来,你去喊了他来,看我怎么收拾他。”当晚,周恒顺刚回到村口儿,小杏儿就迎了上去,说:“端阳哥,快跟我上俺家。”周恒顺说:“怎么,婶子有干不了的活儿?”小杏儿说:“哪有什么活儿,我把咱俩的事儿给俺娘说了,她气坏了,要找你算账。不过,她嘴上说得厉害,实际上不会怎么样,你不用害怕。对咱俩的事儿,她松口儿了。”小杏儿拉着周恒顺的手一溜小跑儿来到自己家,周恒顺进大门先问候“刘婶儿”,刘婶儿说:“端阳,从咱娘们儿认识,也不是三年五年了,我从来都说你是老实孩子,我不愿意让小杏儿跟你,也不是嫌你怎么着,是你们家这些‘事儿’,我从心里害怕,现今的社会,谁愿意自己闺女进个成份不好,有政治问题的人家的门儿呢,……你们俩既然到了这步田地了,小杏儿这孩子明认是火坑她也要跳,我就不拦着她,随她了。没办法儿,谁让我拉扒这么个冤孽呢。”小杏儿说:“娘,你说什么呢,你往后别说‘火坑’‘水坑’的,我找端阳哥,是进了福囤了。我可不是你的冤孽,我是你的宝贝闺女,你这不眼前又多出个儿子来,俺两人保证不让你受罪,让你比别人家当娘的过得好。”周恒顺“扑通”跪到小杏儿娘跟前,说:“婶子,谢谢你老人家不嫌弃我。我和杏儿真心相爱,我保证让她过上比村里人好的日子,让你晚年幸福,让俺刘叔在天之灵也感到欣慰。”刘婶儿哽咽着说:“孩子,你刘叔活着时就喜欢你。你和小杏儿成了,也遂了他心愿了。孩子,你快起来,天不早了,家走吧,明天还得早起拉活儿,年头到年尾儿,出多大力,受多大罪哎。想想心里就疼得慌。”周恒顺说:“婶子,年轻轻儿的,这不算什么。人生来就是出力的。你老不用挂我。”刘婶儿说:“自己的孩子,哪能不心疼?好了,不说这了。你回去给你奶奶说,咱两家结亲,得找个人当媒人,让你奶奶拿主意,该怎么办怎么办吧。孩子,你快起来。”周恒顺朝刘婶儿磕个头,站起来往外走,小杏儿跟在后头,刚走出自家大门,一下扑到周恒顺身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周恒顺说:“杏儿,别哭了,你怎么了?”小杏儿说:“端阳哥,咱两人总算盼到了今天……刚才你在俺娘跟前跪着,我就老想哭……我高兴……”周恒顺知道他和小杏儿的事,刘婶这一关是最难过的,现在,这一关过了,但是于家兄弟和孙志表不会认输,他们一定会变着法子使绊子,设挡头儿,但他见小杏儿那么高兴,不忍扫她的兴,就说:“小杏儿,你回去吧,再好好安慰安慰刘婶儿,对她说,端阳哥特别感谢她老人家。我也赶紧回家告诉奶奶,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第二天,于二车和妇联主任又来了,小杏儿她娘对他们说:“你们两位费心给俺杏儿保媒,我从心里感谢。可是儿大不由娘,你们反正也得听说过,小杏儿相不中孙志春,我跟她好的赖的说的话有多少抬筐,嘴都磨明了,她咬口儿不应,她和俺邻家这个端阳打小儿在一堆儿时间多,心里只有他。现在是新社会,讲婚姻自主,我就这么一个闺女,没她大大了,我不能逼死她。没办法儿,只好依着她了。对不住你们了。”
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大多数庄户人本来就看不惯孙志春那“流丘”、“烧包”样儿 ,觉得小杏儿这么好的姑娘要是跟了孙志春,那是鲜花插到牛粪上了。他们对于家兄弟仗着权势跑到刘家明为说媒实为逼婚,十分反感,如今出来这么个结果,大家心里暗暗高兴,私下里称赞小杏儿姑娘有骨气,不贪恋于家兄弟和孙志春那点子权势和地位,好眼力,相中了周恒顺。但于家兄弟气得火冒三丈。于大牛的老婆说:“老二吹的那个大气儿,雷闪火闪的,说志春这个媳妇儿把里攥了,十拿九稳了。末了弄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狗咬尿脬干咽沫儿。落地的凤凰不如鸡,你要还在位儿上,我看她娘们儿敢?”于大牛知道老婆子是糟塌他,气他,搓他的火,他咬着牙,说:“你也不用说这些话搓我的火,我还就不信了,你等着看,这个小混账妮子,凭着好贫下中农、革命造反派不跟,非得跟个反革命羔子、跟王效禹跑的坏头头儿,我让她跟不成。”于大牛老婆说:“你跟老二真不亏是一个模子里刻的,都是牛逼篓子,你就吹吧,小心别吹掉了底儿。二旺(孙志春)这个没出息的,就非得找小杏儿那个小私孩子妮子,天下的大闺女都死绝了?”于大牛使出了绝法子,他让于二车给陈会计下死命令,周恒顺和刘小杏儿上大队来开介绍信去领结婚证,不给开。于二车说:“姜还是老的辣。我净顾了生气了,怎么就没想起这一招儿?”于大牛说:“要不掌权干什么?你忘了人家说的,‘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于二车给陈会计下了命令,陈会计嗫嚅道:“那……合适吗?”于二车两枚大板牙呲呲着,头上豁豁差差的“洋头”奓轰着,说:“叫你不给开,你不给开就是了。哪那么多废话?有什么不合适?就是不能让贫下中农的闺女跟一个反革命子弟、坏头头儿,这叫阶级斗争,明白了吗?”陈会计点点头,“噢,噢”地答应下来。
奶奶听端阳说小杏儿她娘同意他和小杏儿的亲事了,高兴坏了,说:“小儿,你刘婶儿既然答应了,咱就抓紧办喜事,先把杏儿娶进门,紧接着就给石头儿抬亲,说不定换子她大大赶上闺女出嫁,冲冲喜,多活个三年五载的哩。反正咱有你三姨爷爷给的那五百块钱,我一分也没动,够你弟兄俩娶媳妇儿的。事不宜迟,明天你和小杏儿就上大队开介绍信,上公社领结婚证。把证儿领了,就压着穷心不跳了,免得夜长梦多。”周恒顺说:“好,就按奶奶说的办。”第二天,周恒顺和小杏儿去大队找陈会计开介绍信,陈会计低声说:“你这俩孩子,我知道了你们的事,从心里替你们高兴。叔巴不得快给你们开信,快去领了证儿回来,就素净了。可是叔没办法儿,叔当不了家儿,开不了这介绍信。”小杏儿急得掉了眼泪,说:“叔,凭什么不给开?这不是欺负人吗?”周恒顺脸色变黄了,但强忍着,告诫自己沉住气,不着急,更不能发火,像历来当横逆临头时那样,习惯性地让自己冷静下来,苦笑着,说:“陈叔,我明白,你放心,我和小杏儿都不怪你。”转脸对小杏儿说:“杏儿,咱不难为陈叔,咱走。”周恒顺拽着小杏儿离开了大队部,杏儿一边紧紧跟着,一边哭咧咧地说:“端阳哥,怎么办呀?”周恒顺说:“别慌,想想办法儿再说。”他想起今天早晨刚起床,拴柱爷爷拉着棍子来了,对奶奶说:“二姐,我听说了端阳跟小杏儿的事,比我自己的孙子成亲还高兴。端阳,别看你爷爷老了,到时候儿,我就来帮忙,你给爷爷备好喜酒,我喝它三大碗。”现在,顾青山也出来了,虽然当副主任,可是陈会计会听他的,于三套还当着革委委员,这事就求拴柱爷爷帮忙。周恒顺让小杏儿自己回家,只对刘婶儿说没找着大队会计,别说没开出信来,省得她着急,他去找拴柱爷爷。
于栓柱听周恒顺说了陈会计不给开介绍信的情况,气得胡子都撅了起来,骂道:“这准是俺家那吃人粮食不拉人屎的坏王八羔子的事儿。端阳你别着急,我去找顾青山,让他和陈会计哑不叽地把信开出来,你和杏儿哑不叽地上公社把证儿领回来,到时候儿小杏儿坐到咱坑头上了,让那点子坏黄子干瞪眼。”于栓柱说完,让周恒顺先回家等着,他躬着腰,头发煞白的脑袋往前伸伸着,急赶急地去了大队部,正巧,公社最近要来“路线教育”工作队,于二车带着人去号房子了,只有顾青山和陈会计在大队部,顾青山说:“老哥,看你,锅锅着腰,不在家里蹲着,瞎跑什么?”于栓柱说:“我愿意跑?要不是我看着端阳和小杏儿俩孩子可怜,你们大队部发请帖请我,我也不来。都是俺那屙血的混账儿使的坏。我是想让他们少丧点儿良心。”顾青山对陈会计说:“老头子一进门儿,我就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回头对于栓柱说:“老哥哥,你别一天到晚骂骂咧咧,二车也是咱大队的主要负责人—钟向东靠边儿站了,现在二车主持工作。”于栓柱说:“狗屁!他‘主持’工作?那满能主持好了。哼,共产党不认好人。”顾青山说:“老哥,这话是你说的,要是换了别人说,那就是大毛病。咱不说这个了。刚才你没来,我正和老陈啦给端阳、小杏儿两个孩子开信的事。二车这事办得太不地道。这个弄法儿,太胡闹了。大队革委也没开会商量过。周恒顺不是什么‘分子’,不是‘反革命’,下了学,什么苦都吃遍了,拉地排车,拿自己当驴使,挣的运费大部分交生产队,他们那个队花钱全靠他。人家孩子老实巴几,多话儿不说,见了谁都礼貌周全的,人家招谁惹谁了?咱大队欺负人家做什么?擀出蛋来好吃?逼死他?不是个办法儿。咱庄户人讲究,挑‘红媒’是有罪的,丧良心。老陈,栓柱哥来了,你给开信,让老哥给捎过去。两边儿的老的少的还不跟在鏊子上似的?”陈会计说:“那……于主任他们不依怎么办?” 顾青山说:“你别担心,我就说是我要了公章硬开的,他们下那种命令,不也没跟我商量?也兴我不跟他们商量。你尽管开就是,有事儿算我的。我豁上不当这点儿官儿了,也成全这俩没爹的孩子。”于拴柱说:“你们不如干脆都推到我身上,就说我逼你们开的信,不给开信,就拿斧子劈办公桌儿,你俩没办法儿了,才给开了信。我看我那混账儿能把他老爹怎么着了。”陈会计看看眼前两位老哥,眼圈儿红了,忙眨眨眼,说:“好,这信我开了。最大不就是不让干了吗?”说着,开好介绍信,拉开抽屉拿了大队革委会的公章盖上,叠好了,递给于栓柱,于栓柱接过信,塞到大棉袄里头—怕被人抢走似的,说:“青山兄弟,陈会计,老哥谢你俩了。到那两个孩子成亲那天,咱一起喝他们的喜酒。我走了。”顾青山说:“好了,老哥快走你的吧,给端阳说,别耽误,今下午就去方庄公社登记。”于老汉怀里揣着介绍信,来到周家,把介绍信给了周恒顺,对他们说:“你俩快吃点么儿,立马上公社。别一起走,小杏儿先走,过一会儿,端阳再去撵小杏儿。今下午就把证儿领回来。”两个孩子想说感谢他的话,他不让他们张嘴,说:“咱爷们儿用不着说那些话。到时候让我喝上喜酒就行了。你们快走。”刘小杏儿和周恒顺一先一后出大门儿走了,奶奶留于栓柱吃饭,老头子不肯,说:“今天这个时候儿不行,别让几个坏东西看出咱的道道儿。”说完,躬着身子,白头往前伸伸着走了。周恒顺和小杏儿到了方庄公社,民政助理员是个新来的小半乎老头儿,接了介绍信,看看两个男女青年,自语道:“周恒顺,这名字有点熟,什么时候听说过。”小半乎老头儿公事公办地问他们几句话,没用了五分钟,就把印着伟大领袖毛主席宝像和语录的结婚证儿填写好了,递到他们手里。周恒顺说声“谢谢”,拉了小杏儿急忙离开了公社。两人大步流星地往回走,像是怕走慢了,公社会派人来追上他们把结婚证收回去似的。出来方庄儿老远了,来到一个树林子跟前,小杏儿气喘吁吁地说:“端阳哥,咱歇歇吧。我快累死了。”两人找了块石头坐下,小杏儿说:“端阳哥,你看咱俩,跟电影上搞地下工作的似的。”周恒顺说:“都是我,连累你和我一起受委屈。”小杏儿说:“端阳哥,以后别说这种话。咱两人还分你我?受委屈也不要紧,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受委屈也认了。苦也是甜的。”周恒顺说:“我估摸着,他们还是不会死心,还要生坏点子,再捣鬼。”小杏儿说:“反正咱们领证儿了,是合法夫妻了。他们能把证儿收回去?你把证儿给我,我搁起来,谁来要我的证儿,我跟他拼命。”周恒顺把两张结婚证儿递给小杏儿,小杏儿爱不释手地捧着看了又看,过了一会儿,脸红红的,说:“端阳哥,我听人家说,两个人只要领了证儿,就算不正式拜堂,过门儿,但也是两口子了,是这样吗?”周恒顺说:“对,按法律说,只要两人登记领证儿了,就是合法夫妻了。”小杏儿一下扑到周恒顺怀里,说:“端阳哥,咱两人登了记,有了证儿了,咱两人是合法夫妻,是正而八经的两口子了,想想心里热古都的,太高兴了。哥,快亲亲你媳妇儿。”周恒顺看着脸红扑扑的小杏儿,心里一阵躁动,抱着她的脑袋,忘情地亲吻起来。亲了一阵,小杏儿低声说:“实际上,在我心里,我早就是你的媳妇儿了。……”
周恒顺和刘小杏儿到方庄公社登记,领了结婚证儿了。他们也没对外人说。可是,墙打百板没有不透风的,于家兄弟和孙志春没过多少天就知道了。于二车气急败坏,训斥陈会计。顾青山说:“你别找老陈的事儿。这事是我办的。你有意见,冲我来。”于二车气得跳圈儿,说:“顾青山,每当关键时刻,关键问题上,你总是会跳出来,露出你的真面目。”顾青山冷冷一笑,说:“于二车,你这一套全是造反派的语言。我告诉你,我从来就是这么个面目,不如你漂亮。这事儿我就办了,我做的事,我负责。”于二车说:“你负责?老头子,就怕你负不起来。你反正也知道,很快‘路线教育’工作队就进村,他们就是来解决阶级立场、路线是非问题的,你办的这事,就是立场问题,是路线问题。”顾青山说:“你别拿‘大妈妈(乳房)’吓唬小胆儿的,我不二乎这一套,我听候你们处理。”
周恒顺和小杏儿领了证儿回来,第二天,周恒顺就又出去拉车了,他说这几天活儿多,他要尽量多挣几块钱,办喜事花项多。石头儿感冒了,请假在家。奶奶让石头儿去请来于栓柱,让他和她一起去刘家。老头子躬着腰,老嫲嫲颠着小脚儿,两人到了刘家,老嫲嫲对杏儿她娘说:“她刘婶儿,俺这老兄弟当两个孩子的媒人,咱三人商量商量孩子的婚事。”三人合计了一大会子,定下来就在腊月里结婚,让拴柱大哥,提前找张半仙给看个好日子,过晌午,于栓柱就捎了信儿来,说日子看好了,腊月十八。……说话间已经进了腊月,到正日子还有半个月,虽然是贫寒人家,多少也得有点儿置办、准备,程兆兰捎信儿把苦妮儿喊来。老太太把济南亲戚家给的钱拿出来,让周恒顺和小杏儿两人去了一趟县城,采买了一点东西回来,苦妮儿和刘婶儿就忙着做被褥,缝新衣,男家女家离得近,苦妮儿和刘婶儿,端阳和小杏儿,加上石头儿这边儿那边儿跑着,两边儿家里都喜气洋洋。周恒顺把和小杏儿结婚看成自己人生的一个新的起点,他要让奶奶娘和刘婶儿,让小杏儿还有未来的孩子平安、幸福,他知道这很艰难,但他不怕艰难,他要拼上全力。小杏儿觉得总算如愿以偿了,高兴得嘴里总在哼哼“社员都是向阳花”,“北京的金山上”那些歌儿,每天掐着指头数日子,盼着好日子那一天早来到。
有人欢喜有人恼。这边儿周恒顺和小杏儿欢天喜地,那边孙志春丧魂失魄,于大牛、于二车兄弟觉得他们在村里掌着大权,以孙志春那么好的政治条件,居然没争过周恒顺这个反革命子弟,在村人面前很没面子。于大牛形式上不在大队领导班子,心中有气,一个劲儿埋怨于二车“无能”,“熊包”,于二车气急败坏,对顾青山和陈会计恨得咬牙切齿,气鼓鼓地跑到公社找到半乎子老头儿民政助理员,说周恒顺是反革命子弟,刚从县里放回来的坏头头儿,勾引贫下中农的女儿,影响很坏,他通过私人关系,走“后门儿”从大队开出了介绍信,来领了结婚证,他们大队要求公社收回周恒顺的结婚证,半乎子老头儿干民政工作多年没经历过这种事,觉得这个头上长着秃斑,呲着大板牙的农村干部“二”得厉害,他的要求十分荒唐,但于二车软缠硬磨,民政助理员没有办法儿,只好打电话请示县民政局,县民政局局长觉得事情关系到前些日子在县里接受审查的周恒顺,怕犯“路线”错误,就请示分管民政工作的县革委副主任牟永平,牟永平说:“周恒顺文革中站错了队,犯了错误,已经审查结束,没定罪,也没给处分,已经不成其为问题,他父亲是国民党兵,没定过历史反革命,即使是历史反革命,法律也没规定反革命的儿子不能找媳妇儿结婚,只要男女双方自愿,大队没理由不给开介绍信。有人开了介绍信,不能算是‘骗取’,已经发证儿了,怎么能收回来?这样的问题不需要请示。”民政局长回复说,经研究并请示县领导,周恒顺和刘小杏儿的结婚证合法有效,不能收回。于二车听了民政局领导的答复,气得像烧炸了的螃蟹,一个劲跳,恨恨地说:“毛主席说文化大革命要经常搞,七、八年后再来一次,下次再搞,一定把你们这些家伙拉下马!”民政助理员冷笑道:“我干了大半辈子了,还是个大头兵,本来就步撵儿着,不怕你拉下马。有本事你上县里拉那大官儿去。”于家兄弟和孙志春商量了个主意,把周恒顺恋爱结婚这件事作为本大队阶级斗争的一个例证,放到即将开始的路线教育中开展批判,让周恒顺的“婚”结不痛快,说不定刘家娘两个孤儿寡母的,见了这阵势,被吓坏了,知难而退了。腊月初七,公社革委石副主任—文革前的公社党委书记—带领的“路线教育”工作队进驻榆树村,这位石书记一向认为于家兄弟根正苗红,阶级斗争觉悟高,对顾青山的“右倾”则看法儿不好,工作队进村后,于二车和孙志春跟得很紧,在排查本大队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表现时,于二车和孙志春汇报了周恒顺用小恩小惠诱惑贫下中农的女儿刘小杏儿,大队正积极做刘小杏儿的工作,希望她能认清敌我,和周恒顺划清界线,却不料大队竟有人给他们开了介绍信,两人到公社登了记,马上就要结婚了。石书记听了这事,觉得于二车他们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紧,看问题看得到实质,而顾青山则还是老毛病,是糊涂人。在石书记看来,地富反革命的子弟找不上老婆才好,让反动阶级断子绝孙。他们如果找了对象,而那对象又是贫下中农的女儿,更兼那贫下中农的女儿又俊俏可人,石书记心里就格外恼怒,像自己篮子里的菜被坏人窃取了似的。他引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斗争的继续,是共产党和国民党长期斗争的继续。这个周恒顺的父亲是国民党兵,他本人又是跟王效禹反党乱军的坏头头儿,这种人应该被搞得很臭,抬不起头,但在你们大队,在大队革委个别领导人的同情和纵容下,不但不臭,还很香,还春风得意,还要和贫下中农的女儿喜结良缘,这不是阶级斗争表现吗?对周恒顺这种人一定要批,要肃清流毒。于二车一伙儿人心里暗自得意,周恒顺,到时候儿有你好看。
腊月十八这天是周恒顺和小杏儿大喜的日子,两边院儿里里里外外贴满了红双喜字,周家大门贴上了崭新的红对联儿,大门口挂了红灯笼,系上了红绸子,院子里摆满了从庄里各家借来的桌椅板凳,支起了高灶锅,庄里的厨子忙得不可开交,准备招待庄乡宾客。酸枣岭那边全家人连换子都来了。周恒顺的姑母周继香“清队”中回了老家牟屯儿,前些日子又回了济南,接到喜讯带着儿子、媳妇儿赶了来。周恒顺特意让人给周恒刚和牟洪云送去了喜帖,周恒刚和牟洪云高兴坏了,周恒刚去找大队请假,大队革委主任说:“恒刚,你是因为和周恒顺通信犯的错误,你们私下见见面,咱大队睁一眼闭一眼,装看不见,可是他结婚,你去了—榆树村有很多人认识你—很扎眼,那村里正住着‘路线教育工作队’,你这一去,是拿南瓜头往擦床子上碰,对你不好。还是不去的好。最好牟洪云也不去。”周恒刚和牟洪云觉得大队革委主任说得在理,只好不去了。两人只好给周恒顺和小杏儿写了封祝贺的信,装了二十元钱的贺礼,让人捎了来。栓柱爷爷,三套叔,周恒顺的仁兄弟路德甫,江世荣,庄里男男女女,周家院子里到处是人。周恒顺穿着崭新的蓝制服,戴着蓝呢子帽,骑着扎了红绸子的自行车到刘家,去接刘小杏儿,小杏儿头上戴着鲜艳的绢花,脸上扑了粉,点了胭脂,身上穿了大红花棉袄,绿绸子棉裤,见周恒顺来接,抱着娘哭泣不止,娘说:“好孩子,不哭了,你自己相中的女婿,跟了去吧。娘不还在你跟前,不就这门儿到那那门儿吗?”小杏儿坐上了自行车,周恒顺推着,一大帮姑娘小子簇拥着,出村在大路上转了老远才回到自己家,大门口鞭炮“劈里啪啦”响了好一阵,新媳妇儿进门了。奶奶、娘,姑,庄里的七姑八姨都迎上去,就在院子里按文革中的新风俗—先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永远健康,然后向毛主席鞠躬(相当于传统的“一拜天地”),再向奶奶和娘鞠躬(即“二拜高堂”),最后一对新人相向鞠躬(就是 “夫妻对拜”)—“拜”了“堂”,小杏儿被送进了新房。周恒顺和石头儿两兄弟跑进跑出地招呼客人。于栓柱躬着腰,仰着脸,院里院外地指料,于三套是大总管,程兆兰说:“三套,别让你大大紧忙活,让他屋里歇歇。”于三套说:“二姑,你别管他。端阳娶媳妇儿,他高兴,愿意忙活就忙活吧。”程兆兰心里高兴,豁上花钱,庄乡来了都招待。流水席,这拨儿人吃了,下拨儿吃。一直到了傍晚,还有人在喝喜酒。 娘和姑、换子陪小杏儿吃了饭。周恒顺正在院子里招应客人,突然,几个青壮年从大门外闯进来,见到周恒顺,说:“周恒顺,跟我们走,路线教育工作队石书记找你有事。”周恒顺一愣,心里充溢了错愕和气恼,但强忍着,低声说:“我今天办喜事,还有不少客人没走,明天去行吗?”来人说:“我们知道你办喜事。怎么,你办喜事比公社领导找你谈话还重要吗?你太不自量力了吧?少废话,快走。”周恒顺还想争辩,来的几个人不由分说,连拉加扯,弄得周恒顺脚不沾地,跟他们走了。人们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新郎已经被生生地带走了。奶奶,娘、姑,亲友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怪事吓死了,气坏了,于拴柱气得打哆嗦,躬着腰往外走,一不小心摔倒了,急切间爬不起来,于三套赶紧过去扶起他,把他架到屋里,让他坐下,老头子气得大口喘粗气。有江大爷说:“榆树村怎么这样搞?太不像话了,我也去看看。”石头儿小瘦脸儿气得发黄,咬着牙说:“这简直是不让人活呀。”奶奶说:“石头儿,别咋唬,让你嫂子听见了难受。”大爷让石头儿领着去了大队部。新房里,小杏儿听着外边的动静不对劲儿,不顾小珍、小玉和换子的阻拦, 冲出新房,跑到堂屋,问:“奶奶,怎么了?端阳哥呢?”奶奶说:“杏儿,快回新房,没事儿。”小杏儿说:“奶奶,怎么‘没事儿’?我怎么没见端阳哥?我坐不住呀。”奶奶说:“杏儿,给你说了,你别难受,大喜的日子咱不兴哭的。是大队里来人把端阳喊走了,说公社工作队的人找他谈话。”杏儿听了,血往脑门儿上涌,杏眼圆睁,说:“奶奶,你还说‘没事儿’?这些坏家伙,明知道俺今天结婚,他们来喊端阳哥,这是有意欺负人呀。不行,我上大队找他们说理去,不能让他们按着端阳哥—他现今是我的男人了—一个人治作。”奶奶,娘,姑,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劝她,“杏儿,今天你刚过门儿,不能出这个大门儿,按老乡俗,出大门儿不吉利。咱在家等着就是了。”小杏儿说:“我和端阳哥拜了堂,就是周恒顺的媳妇儿了,男人受人欺负,媳妇儿能在一边看着吗?你们别拦我,我非去不可。”说完,扭头就往外走,换子、小珍、小玉三个闺女急忙跟了她去。奶奶和娘见小杏儿她们一溜烟出了院子,到那里还不知闹成什么样,苦妮儿忍不住哭了起来,奶奶流着泪,哀叹说:“老天爷,俺孩子这是办的什么喜事儿哎。”
石头儿领着大爷到大队部的时候,大队部外边场子里,“路线斗争”批判会已经开始,石头儿看到,哥哥、钟向东和村里的四类分子在台上站着,接受批判。石头儿说:“他们凭什么斗俺哥哥?我去找他们。”大爷拉住了石头儿,说:“石头儿,别盲干。不说方庄公社石书记在这里吗?我去找他。”大爷和石头儿走到台子跟前,石书记正在台子后边坐着听会,大爷走到石书记跟前,低声说:“石书记,我是咱公社酸枣岭大队的复员军人,共产党员,三等甲级残废。”石书记看看郭有江,说:“我知道你,有功之臣。”郭有江不易觉察地冷笑笑,说:“什么‘有功之臣’?不过少受点儿气就是了。……我从部队回来,快四十了,还是光棍,周恒顺的娘在村里被本村个别坏干部欺凌,被迫改嫁,找了我。周恒顺他娘让我来问问,她孩子犯了什么罪,大队趁他新婚大喜的日子把他抓来批斗?石书记在这里驻点,周家人如果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对我们党,对公社,对石书记本人,都不好吧?”石书记说:“今天的会是搞路线教育,重点批判王效禹,周恒顺和钟向东两人是跟王效禹犯了错误的,联系实际批判他们,对他们是个教育。怎么,你刚才说,周恒顺今天结婚?这事我不知道啊,你看这事儿弄的。……”郭有江说:“你不知道,大队干部知道啊,这不是有意欺负人吗?”石书记皱着眉头考虑这事怎么办,给这位残废军人怎么说,突然,会场乱了,人们转头看去,见一个头戴绢花,红袄绿裤的新娘子进了会场,穿过人群,“咚咚咚”跑到台上,正批判发言的人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看她,小杏儿站到周恒顺跟前,对着台下的社员,大声喊道:“老少爷们儿,婶子大娘,姊妹们娘们儿,庄里人都认识我,叫小杏,是逃荒要饭来榆树村的,几辈子的贫农,从我记事儿,周恒顺就帮助俺家,关心我,他是俺家的恩人,俺两人恋爱了,登记了,周恒顺他大大被抓壮丁当了国民党兵,这个罪过儿该放到周恒顺身上吗?他考大学,因为有人害他,落了榜,他现在就是个社员,拉排车,出牛马力的,下苦力的,今天俺两人结婚,全村男女老少都知道,大队里趁这一天抓他来斗,不就是因为有人对我逼婚不成,报复俺吗?天天说‘阶级斗争’,咱都拍拍胸口窝儿想想,大家看看周恒顺这个老实样子,他招过谁惹过谁?周恒顺和刘小杏儿今天挨的这个欺负,是什么样的‘阶级斗争’?咱大队有的人不比江保长还厉害吗?人都看过《白毛女》,那里头的黄世仁、穆仁智,是编戏文的人编的,难道有人想学他们,逼俺当喜儿不成?我今天把话撂到这里,从今天开始,我成周家的媳妇儿了,俺一家人,犯病的不吃,犯法的不干,谁要是无事生非地欺负俺,俺就跟他拼命!”说完,拽了周恒顺就往台下走,开会的人纷纷站了起来,纷纷议论:“确实是太欺负人了。”“多大的罪过?还让人活不?”“这是他娘的弄的什么事儿?”“什么‘路线斗争’?狗屁!”“哼,挂羊头卖狗肉,毛主席他老人家叫这些人弄这种鸟事儿来?”“这是开的什么混账会?走!”“要不是怕扣工分,谁来开这种会?”“刘小杏儿这妮子,平素里安稳本份,见了人不笑不说话,知礼道法的,到了时候,还真厉害,往后有人欺负周家,那得好好酌量酌量。”“哼,原是把人欺负得太过厉害,逼得哑吧说话。免子让人逮急了,还呲牙咬人哩。”“鬼怕恶人,咱庄儿有些坏黄子,就得这么弄他们。”台子下的人见有人走,三三两两走了一大半儿,就剩下秃子兄弟的几个亲信,他们的亲戚坚持不走,还有成份不好的,家里有人是“分子”的,不敢走,低着头,蜷缩在会场里。
小杏儿拽着周恒顺轱轮八跌地离开了会场,停住脚,借着月光,看看周恒顺,又拽拽他的衣襟,周恒顺说:“小杏儿,你……”小杏儿拽了他,说:“啥话不说,快走,奶奶和娘在家不知多担心哩。”周恒顺跟了小杏儿急步往回走,大爷,石头儿,换子,小珍,小玉几个人在后头紧跟着,刚进大门,小杏儿娘迎了上来,小杏儿说:“娘,你不在咱家,怎么过来了?”娘说:“我在家里,眼皮一个劲儿跳,老胡寻思,出大门儿看看,听人老远说‘新郎官儿让大队来人带走了’,我就过来了,正想上会场哩。”小杏儿说:“不用去了,我闹了会场,把端阳哥拽回来了。”小杏儿娘说:“我也是去叫端阳的。以后,谁欺负俺女婿,我死也不干!”又拉着端阳的手问:“端阳,他们打你了吗?”周恒顺说:“娘,让你担心了,对不起。他们没打人。”杏儿娘说:“孩子,别跟娘说‘对不起’,娘知道你没做下什么坏事。往后,你亲娘不在跟前,有我哩。你是我的女婿,我的孩子,我就是护小鸡儿的老母鸡!你和小杏儿不用怕他们,他们再欺负人,我去跟他们拼命。”小杏儿扑到娘身上,喊声“娘”,哭了起来。大爷对像是被打愣了的鸡一样的周恒顺说:“恒顺,别往心里去,他们这样搞,不代表共产党。”周恒顺点点头,但心里暗想,真正的共产党怎么那么稀见啊?是啊,周恒顺从小到现在,所接触过的于家兄弟,一中的卢正人,县上的廖书记,公社的石书记,不都是共产党吗?
周恒顺陪着小杏儿娘和大爷、石头儿进了堂屋,换子、小珍、小玉送小杏儿回了新房。大爷说了去会场这些事,周恒顺说让奶奶和两位娘还有姑挂心了。奶奶说:“他们这是狗急跳墙,他们瞎白使坏,咱两个孩子称心如意了。也让庄里人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小杏儿娘说:“他们这样丧良心,不得好死。”大爷说:“小杏儿姑娘真是好样儿的,说得句句在理,刚刚硬气,打这往后,他们再无事地欺负人,得预先好好寻思寻思。”奶奶说:“小儿,别陪俺了,快回自己屋,去看看杏儿吧。”周恒顺回到新房,换子和小珍、小玉转个眼花儿走了,周恒顺关上屋门,小杏儿趴到周恒顺身上,嘤嘤地哭了,说:“端阳哥,你吃苦了。”周恒顺说:“我没事儿。是你跟着我受气受屈了。”小杏儿说:“端阳哥,你别难过。吃气受屈我都不怕。要是我向他们屈服了,嫁了那个孙志春,还不如死了呢。咱情投意合,光明正大,就是受他们欺负,也不丢人。你不看今天会场上,我说那阵话的时候,社员都支绷着耳朵听,连个咳嗽的都没有,主持会的人都傻了,尽着我‘放毒’,明摆着,社员一多半儿同情咱。于家兄弟那伙干瞪眼。咱往后越打起精神好好过,气死他们。”周恒顺把小杏儿揽到怀里,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脊背,头脸,像是在抚平她心里的伤痛。小杏儿说:“端阳哥,你看看俺娘—是咱娘了—也上了劲了,她看清于家那伙儿是什么人,也豁上了,往后,有咱娘和我俺娘俩儿撑乎着,他们谁也不敢擅一擅二地欺负你。”周恒顺说:“我也尽可能地不惹他们。他们这次是出口气。咱的方针还是息事宁人,不给娘惹事,让奶奶和娘过安稳日子。”小杏儿说:“我到了会场,看台子上的人,没见顾青山爷爷和陈叔,他们也许因为偷着给咱开介绍信挨难看了?”周恒顺说:“这两个人为人厚道,石书记不喜他们,不过他们是老干家儿了,顾爷爷还是建国前的党员,也不会因为一封介绍信怎么着他们。我估计是他们两人不赞成今晚这个搞法儿,借故儿不参加。”……天晚了,客人们陆续走了,堂屋里没动静儿了。小杏儿说:“端阳哥,你跑了一天,又被他们折腾,累了,咱睡觉吧,我觉得冷,进被窝儿吧,你暖和暖和我。”周恒顺心情慢慢平缓些了,小杏儿帮他解扣子,解腰带,让他先上床,暖被窝儿,周恒顺脱光衣服钻进被窝儿,小杏儿在他旁边坐一会儿,说:“哥,你回脸儿朝里,我脱衣裳。”周恒顺知道小杏儿是害臊,忙转脸朝着墙,不看她,小杏儿脱光了衣裳,周恒顺忙掀开被窝儿,让她进来,立刻伸胳膊搂住她纤细、溜滑,但是冰凉的光身子,小杏儿紧往他身上贴,说:“快给我暖和暖和。”周恒顺一边让她冰凉的腿蜷在自己身上,一边忍不住亲吻她,不一会儿,小杏儿脸发烫了,身上变热乎儿了,两人搂抱,亲吻着,小杏儿喘息着问:“哥,咱两人八月十五晚上‘那样儿’了,以后在一起,你怎么再不说那样儿,不想我?”周恒顺说:“那晚上我见你真心诚意要跟我‘好’,我那么长时间不见你,没控制住,以后觉得不结婚就‘那样儿’,不好。也怕万一不小心怀了孕,就麻烦了。所以一直忍着。” 小杏儿问:“不想我?”周恒顺说:“怎么不想?想得厉害,做过不少回梦。”小杏儿问:“做什么梦,梦里怎么着了?”周恒顺说:“还能做什么?老是梦见和你在一起,躲着人,有时追你,有时两人一块儿说话儿,亲你,想‘那样儿’,有几回都‘跑马儿’—男人出那种东西叫‘跑马儿’—了……”小杏儿扬起脸,问:“那你从学习班儿回来,怎么不找我办‘那事儿’?”周恒顺说:“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强忍着。”小杏儿用两只小手儿抚摸着周恒顺的光身子,说:“俺哥好可怜。好了,从现在起,再不用忍了。妹妹是你小锅儿里的豆腐—现吃现盛了。”周恒顺见小杏儿笑嘻嘻的,笑容是那样甜美姣好,忍不住用劲亲亲她,说:“俺妹妹还会说‘砍子(歇后语)’哩。”小杏儿调皮地说:“怎么,说得不对吗?俺就是愿意当你的豆腐,尽你吃,尽你嚼。”周恒顺张开嘴朝她的嘴唇,面颊用力亲吻,还装作用牙咬她的脸蛋儿,说:“我可真吃,真嚼了。”小杏儿说:“尽着你了,管饱你。”周恒顺说:“临睡觉我还寻思,今晚上让这帮坏蛋一揽,你没那心思了呢。”小杏儿说:“怎么没那心思?听兔子叫就不种豆子了?只要咱俩能在一起,多咱都有那心思。”周恒顺见小杏儿的脸像旧小说儿上写的粉面桃腮,一双杏眼儿含情脉脉,热辣辣的撩人,她身上也热起来,自己也觉得浑身燥热木乱,周恒顺紧紧地楼抱小杏儿,两人的腿纠结在一起,周恒顺大脚板儿寻找着抚弄着小杏儿的小脚丫儿,过了一会儿,周恒顺说:“妹妹,咱开始第一回儿吧?”小杏儿呼吸急促起来,喃喃说:“怎么还是‘第一回儿’?八月十五那晚上才是第一回儿呢。”周恒顺说:“那是咱两人相爱后第一回,今晚上是结婚后第一回。……以后,我每次都当成第一回。”小杏儿喘息着说:“哥,你说得我太激动了。好,第一回就第一回吧……”
周恒顺和小杏儿相爱,中间多少苦恨!就在成婚的大喜之日,居然又受此欺凌。但是,无论如何,两人终究在一起了。两人“第一回”完了事,小杏儿幸福地,满足地躺在周恒顺身边,说:“他们再厉害,刘小杏儿反正是周恒顺的老婆了,他们反正也抢不走我了。”这一对男女青年,像上边枝攀枝,下边根连根的两棵树,膀靠膀,肩并肩,一起去迎接风雨了。周恒顺娶媳妇儿了,周家多少年的梦想成真了,奶奶,娘,姑都松了口气。第二天,大爷和小珍、小玉先回了酸枣岭。奶奶对石头儿和换子说:“你哥娶媳妇儿了,该商量办你俩的事儿了。”娘说:“石头儿,我跟你奶奶商量着,换子她大大就她一个闺女,他那么喜欢你,他家那么大一个院子,现成的房子,你大爷和我只有你两个妹妹,想让你回酸枣岭成亲。把户口也迁过去。”奶奶说:“石头儿,说起来,奶奶有三个伍个孙子,走哪个我也舍不得。可是,奶奶不能光顾自己。小儿,你去吧。咱这边儿有你嫂子在家了,你不用挂着奶奶了。”石头儿大眼,阔鼻的“国”字脸一向是黑红色,这时却发黄发暗,像上了一层锈,紧锁着眉头,气鼓鼓的样子,昨晚上的事发生以后,他觉得心里噎了一个疙瘩,他这口气在心里憋着,昨天一夜没睡好,今天早晨也没吃什么饭,他说:“奶奶,这边我舍不得你,那边我也想顾俺娘和两个大爷,可是,我一个人没法掰两下里,我作难。我听你们的,咬咬牙,回酸枣岭,行。可是,我怕我走了,人家欺负俺哥和俺嫂子。”石头儿说着,哽咽了,奶奶也流泪了,说:“小儿,奶奶知道你的心。继香,你不知道石头儿有多孝顺,这几年在‘战山河’战斗队,人家改善生活,发个白面馍馍,大包子,甭管天热天冷,俺石头儿跑一、二十里路拿家来让我吃,他自己吃地瓜干儿。”换子在一旁听着,两眼噙满了泪水。奶奶又说:“小儿,你回了酸枣岭,也不是千里遥远,说回来就回来,不一样孝顺奶奶,再说了,你娘是我的儿媳妇儿,也是我的闺女,你回去让你娘和你大爷还有换子她大大如意,我从心里高兴,就什么都有了。往后,有人真欺负你哥,你嫂子能让?再说,咱安分守己,不指望跟人家打架过日子。村里还有公道干部,于家两兄弟手大捂不过天来,别担心,去吧。”石头儿转脸看换子,换子正眼巴巴地盯着他着,石头儿唔哝着说:“好吧,我听奶奶的,回酸枣岭成亲。”
石头儿和换子的婚事定好了。换子心满意足地和婶子一起回酸枣岭。路上,苦妮儿说:“换子,这回好了,石头儿回酸枣岭,你俩结了婚,你就又是我的闺女,又是我的媳妇儿。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疼你好了。”换子说:“我可有福了。婶子,要不我改口喊你‘娘’吧。”苦妮儿说:“不用慌,多咱你俩结了婚,再改也不晚。改早了人家笑话你,说你想婆家想迷了。”换子说:“人家爱说么说么,我不怕。我现在就开始喊你‘娘’。”说着就甜甜地喊“娘”,苦妮儿脆生生地应着“哎”,娘两个说着笑着,二十里路没觉着似的就到了。苦妮儿说:“换子,家走快跟你大大说说石头儿回来成亲的事,让你大大高兴高兴。明天我让你叔上你家看看房子,找人拾掇拾掇,刷把刷把,准备办喜事啊。”
榆树村这边,那晚上的批斗会半途而废没开好,第二天,石书记去县里参加了路线教育工作会,会上传达了上级精神,强调路线教育不放松,但也要执行政策,要安定团结。开会回来,石书记对于二车、孙志春等干部和工作队员说:“周恒顺和 刘小杏儿已经登记结婚,是合法夫妻了,木已成舟。从现在起,谁也不要再提这件事了。”于二车和孙志春虽然不服气,不死心,但也没咒儿念了。从那以后,工作队和大队暂时没再找周恒顺的麻烦。周恒顺仍然拉他的地排车,而且干得更带劲了,他想把石头儿和换子的婚事办得风光些,漂亮些。石头回榆树村后陪他吃了很多的苦,受了很大的难为,身体被打伤,在“战山河”战斗队干活儿受人歧视,体质变得很差,半年多来老觉得身上没劲儿,还常常淌鼻血,但他还是坚持去“战山河”出工,周恒顺结婚那天,大队拉他去批斗,石头儿肚子里憋了一口气,第二天早晨没吃点儿东西,还硬撑着去了工地。他说:“结了婚,我就成酸枣岭的社员了,趁着还没走,多给家里挣点工分儿。”石头的话让周恒顺鼻子酸酸的,周恒顺觉得自己对不起石头儿。石头儿从酸枣岭回到榆树村,周恒顺这个当哥的,没保护好他,没让他过上好日子。周恒顺要下大力气帮石头儿办好他的终身大事,为他尽一份儿心。还有刘家那边儿,结婚后,小杏儿到生产队于活儿,周恒顺交待,工分仍然记在刘婶儿儿户下,好分口粮,花钱包在他周恒顺身上,刘婶儿现在心满意足,觉得还是小杏儿主意正,周恒顺这个女婿找对了。……总之,周恒顺两个肩膀上拉着的车套子重千斤,他像有活道的毛驴,不用扬鞭自奋蹄,可劲地跑啊……
“路线教育”工作队在村里待了两、三个月,社员们嘴上不说,心里烦恶。这些人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吃人饭不干人活儿,净弄些没味儿的事儿。他们召开批斗大会,批斗跟王效禹的坏头头儿(凡是王效禹一派从上到下群众组织的负责人一律是“坏头头”)和四类分子,组织一帮儿上过几年学的男女青年由孙志春带着写大字报,大标语,搞宣传栏,白糟塌钱,那伙人还记最高的工分儿,社员们心疼得很,气得要命。这还不算,他们还对大队领导班子进行什么“路线教育”,开展所谓“斗私批修”,“批评和自我批评”,批评的主要对象是刚刚“解放”的老支书顾青山,说他还是老毛病,“右倾”,阶级立场模糊,“老好人”,路线觉悟低,顾青山很不服气,觉得自己建国前秘密参加共产党,是奔一个公道、平等、让人舒心的社会,没想到解放后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以来会这样搞,他没什么文化,理解不了上边的理论和路线,就是觉得上级不认好人,自己年纪也大了,越干越没意思了,难得上级不说他是“走资派”了,党组织把他的党组织生活儿恢复了,还承认他是个共产党员,就行了,他不想和于家兄弟(现在表面儿上是于二车在大队上出头儿,背后还是于大牛)“嘎气”了,就找石书记,以年纪大为由,退出了大队革委会,回生产队当清“社员”了。更让社员们奇怪、惊讶的是,不知道石书记和上头儿怎么鼓捣的,居然通过榆树村“路线斗争史(?)”回顾,把于大牛重新抬了出来,说他根子正,立场稳,对敌斗争坚决,是刘少奇错误路线,王光美“桃园经验”的受害者,文化大革命中又站对了队,是反对王效禹的,所以,就把于大牛补“选”进大队革委会,还让他当了大队革委党的核心组组长,相当于原先的大队党支部书记。社员们偷偷议论:“好,真是‘河东转河西’,于大牛又出山掌大权了,比‘四清’以前官儿更大了,成了一把手儿了,榆树村全成了于家两兄弟的天下了,榆树村的天阴合了。”周恒顺和石头儿对本大队的前景和自己家未来的日子更觉灰心了。
又是一年过去了, 新的一年来到了。社员们每到过年,总是对来年充满期待,希望在新的一年中,庄稼有好收成,大家多分点口粮,大人孩子少挨点饿,老人生了病,能有点儿白面吃,全家人的日子过得好些,但是,这种愿望几乎年年落空,盘算不从盘算上来,他们总也逃脱不了希望—失望—又希望—又失望的轮回。一九七一年的春节到了,周恒顺头年腊月里娶了亲,家里也定好了,出了正月,石头儿就和换子结婚。年初二,大爷和娘,小珍、小玉来给奶奶拜年,大爷说,已经给石头儿办好了“准迁证”,过了正月十五,石头儿就回酸枣岭,那边儿房子也收拾停当了,出了正月,就给石头儿和换子办喜事。谁想就在这节骨眼儿上,石头的身体却出了大麻烦。正月十四晚上,周恒顺拉着空排车回到家,问奶奶:“明天过十五了,石头儿还没到家?”奶奶说:“石头儿觉得快走了,多干一点儿是一点儿的,一天工也不愿意落。”小杏儿说:“石头儿现在挺瓤拉的,他今天得拿回行李来—明天就不再去了,你上庄头儿迎迎他吧。”周恒顺到了庄东边儿,朝石头儿回来的路儿走出去好远,才看见石头手里拿着棉帽子,棉袄扣子全解开,衣襟敞开着,脊梁上背着行李卷儿,一溜歪斜地走过来,周恒顺紧跑几步迎上去,急忙从石头身上接过行李卷儿自己背上,石头儿问:“哥,你今天回来得早?怎么还来迎我?”周恒顺说:“有个饭店让我明天给送煤,我特意早回来的。你嫂子说你今天得带回行李来,让我来迎你。你怎么了?怎么热成这样儿?”石头儿说:“没怎么,就是觉得累,身上没劲儿,心里想快走,可是腿发软,走不动,就出了一身的汗。” 周恒顺说:“你就是干完活再往家跑,太累了。另外,我觉得你最近身体不大行,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石头儿说:“就从年前你结婚那天出那件事,从那就觉得胸口难受,吃饭少,就更没劲儿了,没关系,慢慢会好的。”兄弟两个说着话回到家,小杏儿迎到门口儿,说:“石头儿,你可回来了,奶奶念叨你好几遍了。”石头儿说:“嫂子,哥背的行李卷儿上挂个小布包儿,里头有四个大包子,你拿出来,给奶奶留两个,另外两个给婶子送过去。”小杏儿说:“一共四个包子,石头儿身体不壮实,吃一个吧,不住那边儿送了。” 石头儿说:“嫂子,送去吧,往后我离开‘战山河’了,想拿吃头儿孝顺刘婶儿也办不到了,这是最后一回了。送去吧。”小杏儿听石头儿说这话,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酸,眼里闪着泪花儿,但还在犹豫,奶奶说:“小杏儿,别二思了,石头儿有这份儿心意,你就送去吧。”小杏儿只好先给奶奶馏上一个包子,放起一个来,把另外两个给她娘送去。这天晚饭,石头儿没吃几口东西就去睡了。过半夜,周恒顺听见院子里有人撩拉水的声音,心头一惊:石头儿又破鼻子(流鼻血)了。离天亮还早,小杏儿正睡得香,周恒顺一个人悄悄地起来,开门儿到了院子里,见石头儿蹲在水缸旁边,用冷水洗鼻子,周恒顺低声问:“石头儿,又破鼻子了?”石头一边用手捧了水冲自己鼻子,一边呜呜噜噜地说:“是,今晚上淌血淌得格外厉害,堵上了,还是淌。在农场里有人跟我说用冷水‘激激’,就能止住血,我试了,就是不行。”小杏儿也起来了,拿着手电筒走到他兄弟两人跟前,石头儿抬起头,不好意思地说:“嫂子,把你也惊动了。天怪冷的,你还起来了。”小杏儿嗔他道:“别那么周到了。”边说边用手灯照脸盆里的水,竟像血一样红,石头鼻孔上的血仍在不住地淌,周恒顺和小杏儿吓坏了,周恒顺说:“石头儿,这样不行。咱得上医院。”石头儿仍在徒劳地用手捧了冷水洗自己鼻子,抬抬头,说:“半黑拉夜的,上什么医院?谁不破鼻子?又不是头一回了。”周恒顺说:“石头儿,别犟了,绝不行,咱立马就走—亏得我因为明天送煤把排车拉回来了。”周恒顺让小杏儿拿席子、被褥铺好排车,扶石头儿在车上坐好,小杏儿又拿一沓子草纸让石路上擦鼻血,周恒顺让小杏儿在家照顾奶奶,小杏儿说:“你一个人怎么行?我让娘过来陪奶奶,我和你一块儿上医院。”周恒顺说:“黑更半夜的,别去喊娘了,我从庄儿里走,喊上江世荣做伴儿,直奔煤矿医院。”……他们到了煤矿医院,挂了急诊,值班大夫问了病人发病的情况,检查以后,做了紧急处置,打了针,鼻血止住了,石头儿的脸像黄表纸一样黄,疲惫不堪,浑身像软面条儿,不大会儿就沉沉睡着了。周恒顺焦灼万分,问大夫他弟弟是什么病?大夫想了想,说,根据你们说的情况和现在的症状,初步判断是血液病变,当然要通过检查化验来最后确诊。现在已经止住血了,你们不要耽搁,明天就去省城大医院复诊。周恒顺听了大夫的话,脸色变得煞白,交待世荣,一定不要给石头儿说。第二天,三人在医院吃了早饭,石头儿精神比昨晚上好多了,说鼻子已经不出血了,没事儿了,咱回家吧。周恒顺说:“石头儿,大夫说鼻子流血经常犯,对身体很不好,还说德惠医院有个大夫治这个病很有办法儿,建议咱去德惠医院看看。咱不回家了,从这里就上济南。”周恒顺用排车拉着石头儿去了煤矿,找了一辆往济南送煤的汽车,送一合儿香烟给司机,司机同意他们搭他的车,周恒顺又去煤场找冉大哥,让他替他往哪个饭店送一车煤。回头让江世荣拉着空排车回村,告诉奶奶和小杏儿,石头儿的病没什么要紧,这边大夫说济南大医院有大夫治这种病很成功,周恒顺带石头儿去看看,很快就回来。周恒顺和石头儿到了省城,为了抢时间,没去亲戚家,直奔德惠医院,但是挂号处不给挂号。周恒顺问“为什么?”挂号员—一个长得十分水灵,但脾气很大的姑娘说话很炝,像吃了枪药:“为什么?墙上不挂着‘规定’吗?看不见?长着眼睛干什么的?”周恒顺抬头看墙上的“规定”,省内各地区的转诊者必须按省卫生厅划定的区域分工,经所在县、地区人民医院逐级上转,持地区级医院转诊介绍信方能挂号看病。周恒顺苦苦哀求,说了很多好话,那姑娘很不耐烦:“你说再多话,说得多么可怜,没点儿用。到这里来的没有不可怜的。我们只认得‘规定’。乡下人不懂不解,就是罗嗦,说不清。快让开,让人家后边的人挂号。”周恒顺见门诊楼门厅里有好几堆乡下人,有个头上的白发只剩下没几根,又瘦又小的老太太就躺在水泥地上,身上盖一床露出棉絮的破被子,奄奄一息;还有个小女孩儿皮包骨头,细长的脖颈撑不起大脑袋,两只眼大大的,像惊恐的小猫儿;还有个中年男子佝偻着身子,不住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倒出来似的,每个病人眼前都站着几个衣衫褴褛的“社员”,一个个都是一脸的茫然,焦急,看样子都是和他们一样,或者不符合分区域转诊的规定,或者没有下边医院的转诊介绍信,挂不上号,但又不死心,还在这里呕着。周恒顺心想,医院居然会对找上门儿来的病人这种态度,这在全世界恐怕都没有重样儿的。这就是“为人民服务”。周恒顺知道,哀求这个小挂号员是不会有结果的,只好扶着石头去祥云里,找三姨奶奶想办法儿。三姨奶奶说:“你表叔表婶儿都不在德惠医院上班了,只好拿着亮亮的‘卫生户口’,顶他的名儿去挂号吧。”等到第二天,周恒顺拿着陆良的“卫生户口”,去德惠医院挂了号,排了很长时间的队,总算看上了病。化验,检查完了之后,老大夫看看石头儿,对周恒顺说:“你们先回去,还有一个指标没出来,下午你过来拿结果,病人就不用来了。”过午,周恒顺去了医院,老大夫说:“病人很年轻,当他面说实际病情,打击太大,所以让你来单独跟你说说。”周恒顺惊问:“我兄弟是什么病?”老大夫说:“他得的是再生障碍性贫血,就是说,他的造血功能出现了障碍。”周恒顺问:“这病好治吗?怎么治?”大夫说:“没什么好办法儿治。只能控制出血—但随着病情加重,越来越难控制—和补充血液,除此之外,没什么别的办法儿。再说,治血液病,要花很多钱,享受公费医疗的人可以多维持一段时间,你们是农村社员,没这个条件。”周恒顺快哭了,说:“大夫,求求你,想想办法儿,俺兄弟那么年轻,正准备结婚。”老大夫说:“你这青年,看样子是读过书的,应该能听明白我的话了,得这个病的,多半是青少年,这是不治之症,谁也无能为力。刚才我说了,如果经济条件好,不怕花钱,能多维持些时日,如果没有这个条件,就给他买点好东西吃,多活一天算一天吧。”周恒顺问:“大夫,什么原因会得这种病?”老大夫说:“病因不明。有一种说法是长期服用某种药物,有可能导致这种疾病,精神郁闷,也可能成为这种病的诱因。”周恒顺问:“我弟弟被人打伤过,脾脏切除了,跟这个病是不是有关系?”老大夫吃惊地问:“有这事?什么时候的事?”周恒顺说:“八、九年了。”老大夫面色凝重,一字一句地说:“没有检验依据—事实上也没办法做这种检验,因为这种病的机理十分复杂,不好求证—不能肯定这两者之间一定有关系,但是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周恒顺脚步沉重地走出了老大夫的诊室,走出德惠医院,石头儿得这病,对他来说,犹如五雷轰顶,他走在马路上,觉得天地都变得昏暗起来,惨,石头儿的命运太惨,残酷,上天对石头儿,对他们一家的打击委实太残酷。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周恒顺想着在一点点口粮关乎一家人生死的年月儿里,石头儿因为对于家一伙儿分粮作弊挑战而被毒打,摘除了脾脏,影响他的抗病能力、他的体质,去年,当他被县里弄去关押批斗时,石头儿在“战山河”也受人欺负,给生产队打井,专门让他下井,被冷水激得常感冒,农场卫生员每次都给四环素和安乃近,有时候他难受得厉害,一下吃好几片儿。头年腊月周恒顺结婚那天,大队拉他去批斗,事后,石头儿老说胸口里憋了一口气,从那一直吃不下饭,还坚持去工地干活。前前后后出这些事,石头儿一直想不开,憋得慌。周恒顺觉得是自己把石头儿害了。他恨自己一九六七年春天,鬼迷心窍,到县城干那几个月“革命”,在他自己,是一生的污点,在中国最黑暗的年代,他也曾混迹其中,助纣为虐。而石头儿,因此而身体被摧残,精神受痛苦,到现在还不算完。如果没这些事儿,石头儿也许不会得这个病。现在,一切都完了,后悔也晚了。……怎么办呢?老天爷,你为什么要惩罚无辜的石头儿?这太不公道了啊。
吃过晚饭, 三姨奶奶和周恒顺安排石头儿在小门房儿里睡了。姨奶奶的侄女陆星儿—是市立医院的医生—来看姨奶奶了,周恒顺回姨奶奶屋,想仔细问问石头儿病的事。陆星儿听周恒顺说石头儿得了再生障碍性贫血,一脸吃惊,不由地说:“我的妈呀,怎么得这种病?”对这个病的病理,治疗,成因,陆星儿说的跟德惠医院那老大夫说的意思一模一样,只是更详细。姨奶奶说:“小小的人儿,怎么得上这么个病?这不活活疼死人吗?这不要了你奶奶和你娘的命?”周恒顺送走了陆星儿,回小门房儿睡觉。拉开灯,见石头儿没睡着,正面朝着墙,悄悄流泪,枕头都湿了一片。周恒顺说:“石头儿,你这是干什么?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大夫说了,你这病没什么要紧,咱回去好好治。”石头儿转过脸来,用手背抹去泪水,说:“哥,你别瞒我了。上午我看老大夫的表情,他让你下午单独回去,我心里就明白了,知道我得的不是好病。你回来不照实说,我怕惹你难受,才装不懂,刚才,我出去上厕所,陆星儿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这一夜,兄弟俩说一阵,哭一阵,几乎没怎么睡觉。
周恒顺和石头儿从济南回来了,又一场灾难落到榆树村周姓人家。这个灾大大了,周恒顺觉得自己平生遭遇的所有不幸,跟兄弟石头儿的病相比,都显得无足轻重了。只要能让石头儿没事儿了,他宁肯自己承受更多的苦难,但这只是妄想,人世间有各种各样的交易和替换,唯独没有这一种。兄弟俩在路上商量好,对奶奶说石头儿的病在血液上,需要在家里休息,养一段时间就能好。第二天一大早,周恒顺骑自行车去了酸枣岭,听周恒顺说了石头儿病的事,大爷难受得不住拿拳头捶自己的胸膛,跺脚跺得地“嘭嘭”响,娘像疯了一样,抓着周恒顺的胳膊,哭着说:“端阳,端阳,你兄弟不会得这种孬病,是大夫弄错了,你快带他再上济南,另找个医院给他看,快去吧,小儿……”周恒顺见娘头发散乱,痛哭流涕的样子,心如刀割,说不出话,两个妹妹嘤嘤哭着,好歹把娘劝住,扶她到床上躺下……过晌午,娘起来了,对郭有江说:“他大大,这事咱得跟换子说开,那孩子还一心盼着最近办喜事哩,可算把这个闺女坑苦了。”郭有江说:“给她说,那不要了她的命?”苦妮儿说:“原先说的过了年,石头儿就回来,出了正月,找人看好日子,他们就结婚。石头病成这样,这个婚还能结?咱瞒着换子,怎么说,能瞒几时?长疼不如短疼,说开了,她难受一阵。石头好了,两人结婚,石头儿真好不了,咱也不能耽误人家孩子。”正说着,听见换子在院儿里说:“哟,这不是端阳哥的自行车吗?端阳哥来了?小珍也不去叫我一声儿。”换子进屋来,说:“端阳哥,你自己来的?过十五好几天了,怎么石头儿哥还不来?”周恒顺支支吾吾地说:“石头儿还得再过些日子才能来,他不去‘战山河’了,生产队得找人去替他,人还没找好。……反正也快了。”过了片刻,换子见周恒顺和以前不一样,说话吞吞吐吐,脸色很难看,叔和婶子愁眉苦脸的,小珍、小玉像是哭过,着急地问:“婶子,怎么了?石头儿变卦了?他不肯回酸枣岭了?”婶子狠狠心,咬咬牙,说:“换子,我给你实说了,你可得撑住劲,别太难过。你石头儿哥他一时半时回不来了,不是他变了卦,是他病了,得把病治得差不多了,再回这里。”换子急了,问:“端阳哥,俺石头儿哥得的是什么病?厉害吗?”周恒顺说:“他得的是血液的病,不轻,治起来也比较麻烦。”换子说:“我听人家说,血液的病,得输血,就是把别人的血抽出来打到病人身上,慢慢把病人的血换成好的,走,咱快去,我把我的血抽给他。”周恒顺说:“有时候是需要输血,可是光靠输血治不好他的病,输血也不是随便谁的血都行,得对上血型。”换子点点头,很快又问:“婶子,那俺两人的婚事怎么办?什么时候办?”婶子说:“换子,石头儿得了病,你俩结婚的事就得往后放放了。”换子说:“婶子,那可不行。石头儿病了,俺俩的事儿也不能往后放。人家戏上演的,‘冲喜’还能治好病理。说不定俺结了婚,他还好了呢。再说,结了婚,我照顾他也方便。”婶子说:“换子,好孩子,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叔叔婶子可不能拿着你这么不值么儿,不能丧良心。”换子急了,眼泪像一下开了泉,哭着说:“婶子,你怎么说这个?怎么是‘丧良心’?莫非石头儿哥的病没治了?不行,端阳哥,咱快点走,我上榆树村去看石头儿哥到底怎么样了。”
周恒顺用自行车推着娘,换子在一旁跟着,三个人一起回榆树村。到家时,天快黑了。石头儿吃了药,歇过来了,像没事儿人似的,正拿扫帚扫院子,见了娘,眼圈儿发红,但忍着,说:“娘,你怎么来了?”又对换子说:“换子,你也来了。”娘说:“我的儿,你有病,娘不来,能放心吗?”换子挨近了石头儿,拉住他的手,眼里含着泪,说:“石头儿哥,你怎么了?”石头儿强装出笑容,说:“我……没什么大事儿,你看,这不好好儿的吗?”换子说:“你糊弄人。”晚饭后,换子喊了石头儿去了端阳哥和小杏儿的屋,把门关上,两人坐在床沿上,换子说:“石头儿哥,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好治不好治?”石头儿说:“我已经想好了,不打算瞒你。我得的病名儿挺蹊跷,叫什么‘再生障碍性贫血’,就是里边不能造血了,……这病只能靠输血维持,再就是好好养着。”换子说:“那你回酸枣岭,还有咱结婚的事,你什么打算?”石头儿说:“换子,我得了不好的病,不知道还活个五、七六个月的,就不能回酸枣岭了,结婚的事更谈不到了。”换子哭了,说:“石头儿哥,咱俩可是在俺大大和你娘跟前磕了头,定了亲的,按咱农村的兴俗,定了婚,我就是姓周的媳妇儿了。不能你说不行就不行了。我一会儿上那屋跟奶奶和婶子还有端阳哥说,咱原先怎么说的,还怎么办,结了婚,我好照顾你。我这么诚心,就不信老天爷有这么狠心,非拆散咱们。我也不信治不好你的病!”石头儿说:“换子,这事可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你说的这个办法儿,肯定不行。”换子说:“石头儿哥,只要你愿意,我这个法儿,它就行。你说不行也不行。”石头儿说:“可是,换子,我第一个就不愿意。就是两边老的连哥和嫂子谁都愿意,我也不愿意。”换子哽咽着说:“你为什么那么绝情?你就那么不愿意跟我在一起?石头儿哥,求你了,答应我,我们在一起,哪怕一年半载,几个月,也心甘情愿。”石头儿说:“换子,别说糊涂话了。我愿意和你在一起,得是一辈子,不能是一年半载。我现在这个情况,是真的不行了。我不能只顾自己,耽误你一辈子。”换子说:“什么‘耽误我一辈子’?我这一辈子就只跟你。”说着,趴到石头儿身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石头儿用手轻轻抚弄着换子又黑又浓的头发,说:“换子,好妹妹,我知道你对我好。有你这些话,就够了。咱两人这辈子是不行了,等下辈子吧。”换子哭得更厉害了。……石头儿和换子两人要好不少年了,但是两人一直像兄妹一样,而从没像恋人那样“亲热”过。一起上学,一起下坡,来回的路上,遇到难走的地方,石头儿拉着她的手,拽着她走,夏天,石头儿背她过河,除了这些,两人没有过更亲密的接触。定亲前,石头儿一直把换子当成自己的妹妹,两人定了亲,石头儿知道换子今辈子要当他的媳妇儿了,他不止一次地暗暗想换子……换子那像酸枣岭后坡山泉一样清亮的眼睛,不住地在他眼前忽闪,她那微黑的圆乎脸儿,稍微有点儿厚,红红的,有时因为缺水有点儿干巴的嘴唇,还有一口白得耀眼的小牙,换子哪里哪里都让他喜欢,他常常想像着,两人给了婚,像电影上那样:两个人手牵手,互相搂抱,甚至亲嘴……两个人在一张床上,一个被窝儿里睡觉……换子会害臊,脸红,不敢抬头,但肯定会往他怀里钻……但是,这一切都办不到了。现在,换子紧靠在他身上,他很想不顾一切地搂紧她,亲她,甚至……他知道换子和他的感情有多深,他怎么着,她都不会拒绝……刚才换子闹着两人快点儿结婚,石头儿的心确实暗暗动了一下,他何尝不盼着结婚,盼了不少时候了,做梦都想!如果真的跟换子结了婚,该有多好,……他是个农村青年,二十五岁了,他一生最大的追求就是娶上称心的老婆,那是他渴望的,梦寐以求的,一辈子能得到的最大的幸福和快乐……他和村里的伙伴儿们,逢到有人结婚,总会去凑热闹,起哄,他们一个个都很眼热,好羡慕那当上新郎的小伙儿。他们都盼望着,什么时候这种好事轮到自己……可是,他现在不行了,一切都完了,什么都晚了,瞎白长了二十五、六岁,女人是什么味儿没捞着尝尝,甚至连姑娘的身子都没碰过一下,就完蛋去球的了。苦啊,冤啊,可怜啊……现在石头儿怀里是他心爱的姑娘,是他差一点儿就成婚的媳妇儿,他多么想搂她,亲她,摸摸她身上什么样儿,甚至和她真“好”一回……但是,不行,绝不行,一百个不行,一万个不行,在过去多少年里,换子在他心里,先是妹妹,长大以后,又是恋人,又是妹妹,现在,她又变得只是妹妹了。他太疼她了,小时候,谁要是欺负她,让人家惹哭了,他肯定会替她“报仇”,两人一起上山割草,她不小心割破了手,他会毫不犹豫地从自己褂子上扯下一条儿布给她包上,扎紧,夏天,河里发水,换子想自己淌水过河,可是石头儿知道河底上净是大砂粒子,有角儿有棱儿的石头块子,甚至还有碗碴子,玻璃碴子,石头儿想到换子的小脚丫儿会被那些东西硌疼了,甚至扎破了,心里就疼极了,不由分说,命令换子趴到他脊梁上,背她过河。一天来回四趟,他趟趟背她。他从心里疼她。他不止一次地想过,等两人结了婚,他不但不会像村里不少男人那样,不高兴了,“穷急了”,朝老婆撒恶气,抓过来就拳打脚踢。他会一辈子把她当小妹妹疼爱,日子过得好也罢,歹也罢,穷也罢,富也罢,苦的,累的,难的,都是他的,不能让她受屈。查出病来这两天,他曾经想,如果不是哥哥老不结婚耽误着,说不定他和换子早结婚了,那该有多么幸福呀。可是他马上转念想,亏得没早结婚,如果结了婚,他得了这病,那不把换子害了?奶奶和娘都是寡妇,多么苦啊,石头儿可不想让换子再做奶奶和娘那样的苦人。现在,他为自己死了以后换子会多么难受而心疼,……现在,他得了治不好的病,没大活头了,不用说跟她办那种“事儿”,就是摸摸她,亲亲她,都是作践她。她会像一件新衣服,被人穿过了,弄脏了,她会在她未来的男人面前抬不起头,会被歧视,会受气受欺,他绝不能让换子落到那种地步,石头啊,换子是你的妹妹,你再想她,再舍不得她,都不能招她,碰她,不能作践她。石头儿轻轻地把换子推开,说:“换子,听哥哥的话,别任性,我答应你,好好治病。把病治好了,咱就结婚,人家大夫说了,得了这种病,不能结婚,结了婚,病会加重。”换子问:“你不是骗我?”石头儿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真的,不骗你。”换子说:“结了婚,咱只一块儿生活,不办那种‘事’,就没事儿。”石头儿说:“换子,别说傻话了。两人感情那么深,真结了婚,就不是那回事了。我可不想害你,也害自己。”换子想了想,说:“那好吧,你好好养病,我常来看你。”娘和换子在榆树村待了两天,奶奶催他们回去,换子执意要留下来伺候石头儿,奶奶说:“你石头儿哥不犯病的时候就跟好人儿一样,不用人伺候,你在这里,他更难受。换子听话,回去吧。得空儿来看看就行。”娘和换子走了,石头儿把她们送出去好远,站在路上,看着她们走远了,看不见了,才往回走。石头儿哭了,快进家门儿,他怕奶奶看出他哭过,把眼泪擦干才进家。娘和换子走了以后,有好几天,石头儿像丢了魂儿似的,常常一个人愣神儿,奶奶在一旁看着,偷偷掉泪。
石头儿的病,要经常输血,隔半月十天,去医院检查,输血,拿药,花钱像淌水一样,姨爷爷给奶奶的,周恒顺结婚花掉了接近一半儿,剩下的不到三百元钱,很快就都给了医院。济南姨奶奶家也很艰难,姑自己不挣钱,但他们还是都邮了钱来,但钱还是远远不够用。周恒顺除了多拉快跑,还在人家单位里揽活儿干,常常晚上加班儿干杂活儿,给食品公司押运活猪,后来,又从县土产公司揽来了草编活儿,小杏儿心灵手巧,很快就学会了,为了多挣点钱,天天晚上干到深夜。天明起来,照常上生产队干活儿。生产队长是于家两兄弟的亲信,变着法儿掐亏给杏儿吃,一样耪地,割麦子,队长派活儿,挑最难的分给小杏儿,往地里送粪,别的妇女干两天,换换别的活儿,歇歇肩膀,可就是不安排人替小杏儿,小杏儿的肩膀压得肿老高,有一天太累了,挑着粪挑子跌倒了,滚到路边水沟里了,弄得一身泥,一身水,杏儿是哭着从地里回来的。再苦,再委屈,小杏儿不朝亲娘诉苦,她怕娘难受,也怕娘埋怨。石头儿见哥特别是嫂子为给他治病出这么大力,受那么多苦,还受气,受屈,心里又难过又气愤,可是他既没力气替嫂子干活儿,更没有可能去跟人家辩理,只能干生气。他的病越犯越勤,一次比一次严重,周恒顺和小杏儿下苦力挣的钱不够用,就找自己的“脚友”借,脚友们知道周恒顺“仁义”,有钱也肯借给他。可是,石头儿越来越为哥哥和嫂子担心,借那么多的钱,哥哥和嫂子拿什么还?为了还这些债,哥哥和嫂子还不得累趴下?哥哥干的又是有危险的活儿,出点儿什么事,一家人不就完了?过麦后的一天,石头儿又犯病了,周恒顺和小杏儿伺候他上排车,要拉他上医院。石头儿挣歪着,说什么也不上排车,他说:“哥,嫂子,咱不去了,去多少趟也是白花冤枉钱,反正治不好,多撑乎十天半月少撑乎十天半月有什么两样?咱农村当社员的,谁得了病不是硬扛着?真是难治的病,不都是在家里擎(白字,应为“贝”字旁加一个“青”字 )着,死了拉倒儿?谁家像咱这样,动不动就上医院检查,输血,拿药,花了多少钱了?咱榆树村—全方庄公社—没有重样儿的。哥,你不是机关干部,大军官,你就是个拉排车的,你上哪弄钱去?为了给我治病,你俩快累死了。哥,你看俺嫂子,结婚前是什么样儿,现在什么样儿?都是为了挣钱给我治病,把人家累的。队里妇女往坡里挑粪,我在远处看着,人家都换下来干别的去了,唯独俺嫂子从头儿挑到把粪送完,嫂子怕奶奶难受,回来一声不吭,咬着牙坚持。我心里难受得像针锥子扎,恨得牙根儿疼,可是没办法儿。嫂子白天在队里出大力,受人欺,晚上还得推磨轧碾,弄给咱一家人吃,完了再编那些麦秸家什儿,一干干到二半夜,什么人能受得了?刘婶儿怕嫂子嫁给你,是跳火坑,真让她说着了。”小杏儿在一旁说:“石头儿,你说的什么?你刘婶儿不是那个意思,多干点儿活儿就是跳火坑?别胡念八说了,你快上车,让你哥拉你快走。”石头儿哪里肯听?犟劲十足,接着说:“嫂子,你别打岔儿,听我把话说完。我也知道刘婶儿不是那个意思。她是说你会跟着俺哥受人欺负。可是现在,不光受人欺负,还得替我挣命。再说哥,你就是铁打的,就现在这个干法儿,也得累垮了。要连你也累坏了,咱奶奶,咱娘,还有刘婶儿,俺嫂子指望谁?哥,你说你借了多少钱了?你光知道借,就凭拉排车挣二毛茶水钱,得拉多少天还上人家?你该人家一点子钱,我死了也不安心。还有,你光给我输血输多少回了?你把自己抽干了,怎么有力气挣钱养家?哥,嫂子,行了,够意思了,你两人给我治病,治到这个地步儿,差不多了,咱不再往前折腾了。我今天跟你俩说,从现在起,我再也不上医院了,上医院也只拿点儿药,不再输血了。不就是破鼻子吗?破就让它破,淌血就让它淌,淌没了就不淌了。哥,你快去干你活儿,回来捎点儿止血药,你们说下天来,医院我是不去了,除非你们像捆猪一样捆到我车上。”石头儿说完这一大通话,蹲下喘粗气,不肯上排车,周恒顺急坏了,“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小杏儿见了,也挨着周恒顺,朝石头儿跪下了,周恒顺说:“石头儿,好兄弟,没咱大大了,咱娘不在这边,我是你哥,杏儿是你嫂子,我跟你说,你有一口气儿喘着,我们就还有兄弟,当哥和当嫂子的,就不能不给你治病。你就别让哥和嫂子难受了,行不?”小杏儿说:“石头儿,好兄弟,听你哥的话,给嫂子个面子,你快上车,咱上医院。”奶奶在屋里坐不住了,站到堂屋门口,说:“石头儿,你就忍心让你哥和嫂子难为成这样儿?快,听话儿,上医院。”石头儿哭得满脸是泪,泪水和从塞着棉球儿的鼻孔里渗出的血混在一起,抹成了鬼花脸,小杏儿拿湿毛巾给他擦了,石头儿吁吁气喘,自己爬上了排车……
再说酸枣岭那边,石头儿病了以后,因为换子大大有病,刚开始,没给他说。后来,婚事老拖着不办,他一再追问,实在瞒不住了,只好跟他说了。换子大大听郭有江说完,长叹一口气,说::“完了,石头儿也指望不上了,靠山山倒,靠河河干。全是命啊。”从那以后,他的身体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到了阴历四月里,就不行了。临死,攥着换子的手,眼里含着泪,嘴里像在呜噜着叫“石头儿”。……换子大大死了,怕石头儿受了刺激,病情加重,家里人拽着他,没让他去酸枣岭送葬。石头儿伤心欲绝,蒙着被子哭喊“大爷”,“换子”,那以后,病情更加重了。又是三个多月过去了,已经是当伏天了。石头儿的病到了最危急关头,几乎天天流鼻血,又发展到牙花子渗血,鼻子和嘴两下里出血,吓死人了。周恒顺不由分说,拉他去煤矿医院住了院。娘和换子来了,说什么也不肯走,一直在院里守着石头儿,淌的泪水能用斗量。住了三、四天,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大夫对周恒顺说:“你兄弟这个病,你也尽心了,你这个当哥的做到仁至义尽了。别再在这里花冤枉钱了。医院床位紧,别白耽误旁的病人入院治病了。我看他也就是这三两天的事了,我给他打上止血针,拉他回家吧。”周恒顺只好拉石头儿回了家。石头儿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很像一个出过了力,累得太厉害的人睡下了很难醒来的样子。第二天过响午,石头儿醒了,换子高兴地说:“奶奶,娘,俺石头儿哥醒了。”石头儿病危, 周恒顺没有出车,小杏儿也没下坡,两人在院子里枣树下做草编活儿。听见换子的喊声,奶奶和娘忙过去看石头儿,周恒顺和小杏儿正要进屋,小杏儿娘来了,对他们说:“石头儿眼瞅着不行了,你俩还净顾了编这个,怎么还不赶快给石头儿准备棺材?”周恒顺说:“娘,我已经想到这个事了,弄好了一块木头,怕俺奶奶难受,还没找木匠来解板子。真不好了,说做也快。”谁知那石头儿身体不中用了,但耳朵还特别灵,他竟听见了哥哥的话,他让换子把哥和嫂子喊屋里来,站到他床前,周恒顺说:“石头儿,醒了?你觉得怎样?”石头儿有气无力地说:“没觉得怎么样,就是身上没点儿劲儿了,好像整个变成了一张纸,死趴趴地贴在床上。”石头儿喘几口气,又说:“哥,你听我说。我这样死了,是‘少亡’。有老的,不能发什么丧。我是来坑人的,让白发老人送我。不发丧,也就不用什么棺材,别花那冤钱—已经花得够多了,你就用我铺的席卷上我,去火化了,把那骨灰,用两个盒子盛了,一个埋到咱大大坟前,另一个埋到酸枣岭换子家大爷坟前。我到那边两头儿跑着伺候他们。哥,你答应我,一定按我说的办。”周恒顺眼里噙满泪水,说:“好兄弟,哥就照你说的办。”石头儿歇了歇,又对换子说:“换子,石头儿哥对不住你,咱下辈子再见吧。你要听哥的话,快忘了我,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有难处找咱大爷和娘,还有这边儿咱哥。换子,你好好儿的,别让我在那边儿挂着你。”又对娘说:“娘,你可要照看好换子呀。”娘哭着说:“小儿来,娘知道。换子就是娘的闺女了。你放心吧。”换子泣不成声地说:“石头儿哥,求求你别说了。别拿刀子扎我心了。”……石头儿两只眼睛闪着吓人的光亮,挨个看着奶奶,娘,刘婶儿,说:“奶奶,娘,还有俺大爷,石头儿不孝顺,您都白疼我了,下辈子还当你们的孩子,到那时再孝顺您吧。”奶奶,娘和刘婶儿都哭得说不出话,过一会儿,石头儿又说:“哥,嫂子,石头儿当不成你们的膀子了,奶奶,娘,刘婶儿,大爷,换子和小珍、小玉都指望你们了。”奶奶说:“石头儿,行了,这是说了多少话了,歇歇吧。”石头儿流着泪点点头,识:“好,我不说,歇歇儿。奶奶,您都别挪窝儿,别离开我。”奶奶和娘都说:“是,俺都在这里守着你。”石头儿合上眼,片刻,又睁开眼,说:“娘,让俺大爷和俩妹妹来吧,我想他们。”娘说:“一大早就捎信儿去了,快来到了,你先睡吧,他们来了就喊你。”
话说完了,石头儿枯黄的,变小了些的脸上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小汗珠儿,细得像高粱秆似的脖颈往下缩了缩,头歪到了一边,轻轻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他累了,睡了。……娘让奶奶去歇一会儿,她和换子在一旁守着石头儿。刘婶儿回了自己家,周恒顺回院子干活儿,小杏儿去做饭。不大会儿,大爷和小珍、小玉来到了,去屋里看石头儿,大爷唉声叹气,小珍和小玉两人默默地落泪。
这天后半夜,奶奶和娘,大爷都还没睡,在外间屋苦苦地待着。突然,从石头儿床前传过来换子尖细、瘮人的哭喊声,奶奶娘和大爷都跑过去,周恒顺和小杏儿也急忙过来,换子刚才打了个盹,猛地看见石头儿往外走,还对她说:“换子,你歇着吧,我走了。”换子醒了,知道自己刚才做梦了,忙站起来看石头儿哥,听不见他的呼吸声,把手伸到他鼻孔儿试试,没气儿了,就哭叫起来。石头儿咽气了,灯光下,脸色没那么黄了,卸去了人生苦难的重负,显得平静,安详,放松。换子发疯般地哭喊,捶打石头儿的胸膛和两腿,小杏儿费了好大劲才把她拽到自己房里,守着她,劝她。……天明了,栓柱爷爷,江世荣,路德甫,于三套,宋家财,乡亲们,来了好多人,给这个直性子,认死理,好心眼儿的大小伙子送行。村里不少老嫲嫲儿,妇女来陪着周家老嫲嫲和石头儿她娘,都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的。周老嫲嫲说:“俺这个孙子,腹里无爷,没见过他大大,不大儿就跟他娘上了酸枣岭,长大了,回来,没过一天好日子,受的那个气,那点子委屈,没法儿说,临了又得了这种病。俺孩子来人间走这一遭,是找罪受的。疼不死人吗?”换子和小珍小玉三个闺女哭成一团。周恒顺跟几个老人商量了,就按石头儿说的办他的后事。娘给石头儿洗了脸,穿戴整齐了,周恒顺和江世荣把他抬到排车上,换子说什么也坐上排车,周恒顺拉起车,大爷,江世荣,路德甫,小杏儿和小珍、小玉都跟着,去了县火化场。火化回来,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坟地,把石头儿的一半骨灰埋到了周恒顺他大大只放着几件旧衣服的坟前。一行人用排车拉着哭得嗓子嘶哑的换子赶到酸枣岭,把石头儿的另一半骨灰埋到了换子大大坟前。换子在大大坟前碰头打滚地好一阵号哭,往回走的路上,小杏和两个妹妹陪着换子走在最后,正走着,突然,换子像挣脱束缚的小动物儿一样冲向路边一块巨石,照直撞了上去,头被撞出一个大伤口,血流不止,换子昏倒在巨石前,小杏儿她们疯了般喊人回来,周恒顺把自己的布衫脱下来,“呲啦”撕下一块包上换子的伤口,把她抬上排车,周恒顺拉起排车,几个人在旁边推,奔跑着,到了方庄医院,大夫三下两下把换子伤口周边的头发剪了去,清洗伤口,消毒,缝合,折腾了个把小时,办了住院手续,到病房挂上了吊针。换子醒来,握着小杏儿的手,哭道:“嫂子,你们不该救我。我一心跟了石头儿去,有多好。”小杏儿说:“妹妹,你好糊涂。你忘了石头儿嘱咐你的话了?”
苦妮儿赶到方庄医院,对换子说:“我的孩子,你怎么了?你哥走了,他是有病,你再走了这一步,还不把娘疼死?从这娘天天守着你,你要死,娘也陪着你……”换子叫声“娘”,趴到娘身上抽泣起来。
换子临出院,妹妹到街上找来个剃头匠,把她治伤前被剪得豁豁牙牙的头发全推光了,成了光头。酸枣岭出了个光头的假小子,人们常在远处指指点点。多少年以后,村里人还在讲石头儿和换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