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洪云返回济南的路上,老在想周恒顺被人押解着在陶阳县城大街上踟躇而行,前往批斗会会场时的样子。他身犯何罪,竟成囚徒?他生而何辜,总有忧患相随?他将在这种盛行于中国的怪异的“专政”下,被关押、批斗到什么时候,最终会怎样发落?他内心会何等痛苦?想着想着,牟洪云眼睛似被雾蒙住了,她泪眼迷离,不愿想了,不敢想了……谁也不会给她答案,她自己也想不出……昨天上午在县委大院儿外,竟意外地遇见了周恒顺的“对象儿”(未婚妻?)小杏儿姑娘,牟洪云心里像倒了调料瓶,五味杂陈,但主要还是欣慰。从周恒顺高考落榜,提出和她分手后,不知有多少次,在不眠的夜晚,她一遍遍地在心里呼唤着“端阳哥”,心里说,端阳哥,你把我推开,谁替我关心你,谁来抚慰你痛苦的心灵?谁陪伴你走过忧患漫长的人生?现在,牟洪云心里的诘问有答案了,这也算是另一种“吉人自有天相”,小杏儿姑娘一定会像春季的细雨,夏日的凉风,秋天的明月,冬令的暖阳陪伴着他,给他关爱,给他快乐和幸福。小杏儿长着一双杏仁儿一样的美丽的眼睛,她的面容写满了善良和纯真,她对周恒顺的爱一定会是诚挚的,纯洁的,坚贞的,这让牟洪云心里有点淡淡的酸楚,但她又真心为周恒顺感到庆幸,毕竟爱情和婚姻是人的终身大事,牟洪云现在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从心里跟周恒顺“分手”了。……凭心而论,小杏儿跟周恒顺结为终生伴侣,比她更合适,在两人走上迥异的人生道路后,勉强在一起,会让一方承受无形的压力,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而另一方也会陪着忍受精神折磨。人生是漫长的,生活是现实的,两人之间的爱毕竟不是生活的全部,在这点上,周恒顺是无私的,也是理性的,他的选择是对的,小杏儿姑娘是取代她的理想人选。周恒顺在和小杏儿确定了关系后,马上就告诉了她,他的用意十分明显,是告诉牟洪云,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之练该最终断开了,让她也重新开始,牟洪云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他这人就是这样,一事当前,首先想着别人,从不愿因为他而让别人痛苦,他上初中时,带的煎饼被人偷吃了,饿着肚子上课,却因为不忍心看到偷吃煎饼的同学陷入困苦的窘状而制止了班干部对此事的追查,他的宽容让一个同学免于羞辱和可能的处分,甚至还有随之而来的辍学以及人生道路的逆转,多少年后,被他放过的同学对他的“提携”,却让周恒顺陷入了今日的困厄之中,命运总是给周恒顺开这种残酷的玩笑:它让周恒顺拥有极好的天赋,品学兼优,却因为遭遇一个克星而堕入万劫不复之境,它让周恒顺和牟洪云相识,相知,相爱,却又把他们生生地分开,文革中周恒顺误投“梁山”,是命运对他搞的又一场恶作剧。……牟洪云想,周恒顺说过他的人生态度是反曹操而行之,即宁教人负我,而我绝不负于人,他对谁都是与人为善,更何况对自己所爱的人,这就是为什么他对她牟洪云一定要“忍痛割爱”。他太苦了。牟洪云这回见到了小杏儿,自己劝自己,你总该死心了吧,莫再藕断丝连,依依不舍了。走出来吧,不管多么心犹不甘,为了不辜负他的拳拳之心,“舍弃”他,“忘掉”他吧,别了,周恒顺,别了,我的“端阳哥”,你的云妹妹像一片云一样飘走了,……牟洪云要去往何方?归宿何在?是陆国筠想促成的,妈妈所提示的“两周”中的另一位吗?牟洪云惊讶于自己的思绪竟转向了周恒刚。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书包,里边装着周恒刚写给周恒顺的几封信,里边有几处提到她,对因为周恒顺高考受挫而被迫和她分手是那样痛心,那样激愤,令人动容,而那些议论政治的话,切中时弊,大胆,尖锐,多有出格,犯忌,但忧国忧民之情跃然纸上,确是文如其人。从在一起读书时,这两兄弟即心心相印,惺惺相惜,又秉性各异,周恒顺是外圆内方的,周恒刚是棱角分明的;周恒顺善解人意,周恒刚豁达大度;周恒顺是温良谦恭的,周恒刚则嫉恶如仇;周恒顺是谨小慎微,瞻前顾后的,周恒刚是大开大合,收放自如的;周恒顺心思重,周恒刚拿得起,放得下;周恒顺沉静,周恒刚热烈;周恒顺知识全面,周恒刚多才多艺;如果说周恒顺是刚柔相济的真金,周恒刚就是宁折不弯的精钢;周恒顺像无言的桃李,周恒刚犹如坚挺的松柏;周恒顺是在乱石中艰难求生的劲草,周恒刚是沃野中自由奔放的秀木。……牟洪云思绪如潮,拿周恒刚和周恒顺做着对比,周恒刚和周恒顺一样优秀,甚至更优秀,只是,在以前,他的这种优秀并不为牟洪云所关心,因为她心里只装着周恒顺。现在看来,周恒刚的确不错。当然他的自信,执着,特立独行,又让他带有某种危险,因为我们毕竟生活在一个要求大家整齐划一,而摒弃独立思考的国度。……牟洪云想起那年春天,她和周恒刚在火车上邂逅而遇,并且跟着他去了医院,在他临终的奶奶病床前,假冒孙子媳妇的事,当时,在她,是因为周恒刚既是自己的同学,又是周恒顺的堂兄,是“自家人”,所谓“为朋友两肋插刀”,急人所难,周恒刚慨然同意那样做,是孝心拳拳,不得已而然,他是不拘小节的,如果是周恒顺,也许就不愿那样做。牟洪云想起周恒刚的继母和这回妈妈说的话,莫非她和周恒刚那次“逢场作戏”就预示着他们两人有一天真会走到一起?
牟洪云回到济南,跟周恒刚约好,星期天傍晚六点钟在育新中学旁边一个饭馆见面。暮色四合,街灯亮了,牟洪云来到饭馆,周恒刚已经站在饭馆门口等她,在饭馆门口的灯光下,他一身草绿色军装,像塔一样笔直地立着,挺拔,英武,潇洒,军帽上的红五星和衣领上的红领章闪着亮光,跟马路上穿着黑的,蓝的大棉袄在冷风中低头躬背走着的行人对比着,直如鹤立鸡群。周恒刚走下台阶,单眼皮的大眼睛炯炯有神,直直地看着牟洪云,稍厚的嘴唇微微张着,朝牟洪云微笑着,走到她跟前,摘掉白手套,手伸向牟洪云,牟洪云忙摘下毛线手套,两人握了手,周恒刚说:“新年好。”牟洪云笑道:“正月十五都过了,‘年’过完了,还‘新年好’。”周恒刚认真地说:“咱们是今年头一次见面,当然要拜年。而且,还没出正月嘛。”两人进饭馆在饭厅一个角落儿里一张小餐桌儿旁坐下,周恒刚说:“今年这边妈妈身体不好,爸爸的问题仍没解决,明明也不回来,没办法儿,我只好回陶阳把我母亲接来,在济南一起过年,腊月二十八我回去的,第二天匆匆往回赶,没来得及去看望你家叔婶儿,连我姥姥家,二奶奶家也没去成。叔、婶都好吧?”牟洪云说:“还好。我爸爸出来工作了,不过心情仍然不舒畅,很多事他看不惯。他觉得,现在的党政机关,文革前好的东西荡然无存,固有的弊端全都存在,而且又滋生出很多弄权,腐败,派别斗争的毛病。……算了,不说这个。怎么,伯父的问题仍然没有眉目?国筠表姨身体怎么啦—我回来还没见到她?”周恒刚说:“我爸的案子是前省委搞的,而前省委早就下台了,所以解决起来就比较麻烦,有关部门踢皮球,拿一个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干部的政治生命当儿戏,真是不可思议。我爸本人倒能想得开。妈妈很长时间了吃饭不行,一天比一天消瘦,到医院里却查不出毛病,也许是姥爷去世她极度悲伤加上想念明明造成的吧。”牟洪云问:“明明到底怎么回事?还坚持‘划清界线’那一套?”周恒刚说:“很奇怪,信也不回,去了电报也不给回音。原来一直盼她回来一趟,现在看来办不到。看样子是仍坚持原先那种立场,现在城市里人们对文革很失望,已经没人注意那一套了,下边还不行。越穷地方越‘左’。没办法儿。”牟洪云感叹道:“清朝末年有人写‘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现在,怪现状更多,更惊人。”周恒刚说:“我们好久不见,净顾了说话,还没点菜哩。”说着拿起餐桌上一页纸的“食谱”,递给牟洪云,说:“今天我给你接风,你点菜吧。拣你最爱吃的点。”牟洪云说:“军官大方,我就不客气了。”周恒刚喊来服务员,牟洪云点了菜。刚过完春节,吃饭的人很少,除了在另一个角儿里,像是外地来出差的一个人在低头看报纸,再就是他们两个人了。一个中年女服务员在柜台前没精打采地坐着,享受着生意清淡的闲适。吃饭的人少,菜却上得很慢,周恒刚开玩笑说:“看样子,厨师睡着了。”牟洪云说:“不急,咱们说着话等。”周恒刚说:“刚才咱光说两边家里的情况了,还没说周恒顺的事。他被县里关押、批斗,我已经知道了。这个情况,我原来是有些担心。但是,如果按省革委核心小组的文件精神,周恒顺那些事儿根本够不上‘杠儿’。陶阳县这样搞,是扩大化,派性恶性发作。”牟洪云把她听闻周恒顺被定为“一打三反”审查对象,特意给单位请假,留下来见他的情形说给周恒刚听,说到她跟小杏儿见面,对小杏儿说什么话,说着说着哽咽了,周恒刚也落了泪,说:“周恒顺这事,也不用太担心,不过虚张声势搞一通,出出派性的恶气,最后也给他定不上什么罪,就是他本人受些磨难,亲人朋友担一阵心。”菜来了,两人一边慢慢地吃着,周恒刚让服务员拿来一瓶果酒,斟上,两人装样子喝一点,牟洪云说:“还有更无法无天的事。”说着从书包里拿出那几封信,递给周恒刚。周恒刚看了很吃惊,说:“这是我写给周恒顺的信,怎么会到了你手里?”牟洪云说了是怎么回事。周恒刚说:“现在已经是党组织在领导运动了,居然还像造反派一样,轻率地陷人以罪,而且没有任何手续,就入户抄家,还把公民之间的私人通信抄走,太荒唐,太无法无天了。”说着,把几封信‘瓤儿’挨个抽出来,一目十行地浏览一遍,说:“如果这几封信,落到那些人手里,会出大事,我十有八、九会成反革命。洪云,叔叔还有咱那校友李继忠救了我了。我得好好感谢他们,也感谢你。”牟洪云说:“谢什么?记住,权当没这回事。”周恒刚会意地点点头,随手把几封信装到军衣口袋里。牟洪云低声说:“回去烧掉算了。”周恒刚想了想,说:“敝帚自珍。我写的东西,都想保存下来。毕竟是当时自己思想的记录。有些想法儿是一闪念产生的火花,转瞬即逝,难以追忆。处理掉可惜了。我放好就是了。”牟洪云说:“安全吗?”周恒刚笑着说:“没事儿。我们是军区的报社,抄家也不会抄到那里去。”牟洪云说:“不过还是得注意。”周恒刚点点头,举起小酒盅,说:“我把这盅酒干了,感谢你又一次在关键时刻帮了我大忙。”说完,把一盅酒一饮而尽,牟洪云也端起酒盅抿了一点,问:“什么话?怎么又是‘关键时刻’,还‘又’帮了一个大忙?”周恒刚说:“怎么不是?你忘了,我奶奶病危,你帮我那次忙?”牟洪云喝了一点酒,又听了周恒刚说那次的事,脸一下红了,周恒刚看着她,心想,以前没有仔细看,牟洪云原来这样漂亮。两、三盅酒下肚,周恒刚的眼睛更亮了,牟洪云觉得这眼神足以摄人心魄。周恒刚说:“洪云,周恒顺虽然很不幸,但他得到了那么好那么纯真的一个好女孩儿的爱情,也还算幸运,我很为他高兴。”稍停,又说:“洪云,我刚才就说了,周恒顺不会有什么事儿,胡整一通,最后不了了之。别说是他,就是唐振松,也得放出来。”牟洪云说:“你能说准了?”周恒刚说:“没问题,我因为担心几个老同学的命运,专门研究了和‘一打三反’有关的很多文件。”说完,又端起酒盅,说:“来,洪云,端起酒来,咱俩祝愿我那苦命的恒顺兄弟和杏儿姑娘两人幸福。”牟洪云被感动了,眼里闪着泪光,忙端起酒盅,把里边的酒一下喝了,腮帮儿变得更红,模样儿越发好看, 周恒刚看着牟洪云,又想起周恒顺让他“考虑”牟洪云和妈妈说的话,自己的脸不由也发热了。在中学里,他对牟洪云就很有好感,但他看出她对周恒顺不是一般的感情,以他的为人,对自己堂弟的恋人自不会有任何妄念。后来,他在军校失恋了,很长时间里,他对别的女孩儿再难有那种感觉。文革中逍遥寂寞的牟洪云和他见过几次面,他虽然对牟洪云有过一点想法儿,但看出她仍然难以割断对周恒顺的情思,所以,国筠妈妈几次让他和牟洪云多接触,他都未置可否。有一次,国筠妈妈当面向牟洪云说了这种想法儿,牟洪云面有难色,没有回应。她是仍然放不下周恒顺,还是另有意中人了?这让周恒刚多少有点失望。看来“两周”之一的周恒顺和这“一牟”有缘无份,而另一周也要和她失之交臂了。今晚,牟洪云告诉他她对小杏儿的嘱托,既说明她对周恒顺的关爱,也表明她不得不面对现实了。周恒刚说:“洪云,你别怪我多话,当年咱上中学时‘两周一牟’在全校很有名气。我们三个人之间多少有点亲戚,又都功课好,人品无可指摘,可说是志同道合,只可惜周恒顺受政治条件影响,加上卢正人捣鬼,没考上大学,这是他个人的不幸,也是咱三人心中共同的痛。我一向认为我们三人互为知己,我冒昧地问你一句话,除了周恒顺,咱们两人是不是也算知己?”牟洪云笑了,面颊露出两只小酒窝儿,她娇羞,略带调皮地反问:“你呢?我在你心中,是知己吗?”周恒刚赶紧说:“那当然。你知道,我们三个人之间也好,当中无论哪两人之间也好,都很有共同语言,对事情的看法儿,都很一致。不过我对你不敢谬称‘知己’。你知道是什么原因。”牟洪云说:“你猜我是怎么想的?”周恒刚说:“我……根据咱们以往交往的情况,我猜想,你肯定也把我当成知己,当然,是和周恒顺不一样的知己。”牟洪云倏然收起了笑容,神色有些黯然,说:“恒刚,……我和周恒顺的事情成为‘过去’了。……今后,别把你和他放在一起对比,好吗?”周恒刚说:“对不起,我自罚一盅酒。”说着,就拿起酒瓶倒酒,牟洪云伸手抓住他的手,说:“哪个让你罚酒了?少喝点儿吧。”周恒刚的手被牟洪云的手一抓,浑身像过电似的,一阵酥麻,他紧紧地握住她的小手,见牟洪云正用热辣辣的目光看着他,他读懂了她的心里话,一字一顿地说:“洪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牟洪云仍直直地看着他,应道:“恒刚,‘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周恒刚鼓起勇气,说:“洪云,我想进一步,不仅仅是‘知己’,用你学的哲学词语,再来个‘质的飞跃’,从知己变成伴侣,‘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行吗?”牟洪云突然想起,当年她和周恒顺曾这样相约,今晚,周恒刚竟又用了同样的诗句,这样想着,牟洪云眼睛不由涌出泪来,周恒刚慌了,忙问:“洪云,怎么了?恼了,生气了?”牟洪云忙擦去泪水,说:“没恼,更没生气,是被你感动了。”周恒刚说:“你光是‘感动’还不行,得回答我问的话,行不行啊?”牟洪云撒娇地说:“我让你抓得紧紧的,整个人都被俘了,还有办法儿说‘不’吗?”周恒刚又不放心地问:“不知叔、婶儿会不会同意?”牟洪云说:“我见你一向总是胸有成竹,充满信心的样子,怎么这会儿不自信啦?放心吧,他们很中意你。昨天我妈还动员我考虑你。”周恒刚问:“你怎么说?”牟洪云说:“我怎么说?对这种话,我一向不搭理。不过,这回他们该满意了。”周恒刚兴奋地说:“国筠妈妈几次催我找你,俺娘也提叨你。咱两人还没怎么着,两边父母倒是不约而同了。看来咱俩的事是水到渠成,万事俱备,连‘东风’也不欠了。”牟洪云说:“看美得你。”周恒刚说:“洪云,我不如恒顺全面、优秀,也不像他那样善解人意,但是,论忠诚和责任心,我不会比他差。 我保证一辈子对你好。”牟洪云说:“我相信。但是,不是说过了吗?怎么又拿周恒顺作对比?”周恒刚说:“对不起,下不为例。”牟洪云说:“你告诉我,以前见了我,总是谦谦君子的样子,那时设点儿想法儿?”周恒刚说:“我一直为你和周恒顺走不到一起痛心和惋惜,直到知道周恒顺找了对象,心里才活动了。……我想,这事一定是那年你在奶奶床前说是她的孙子媳妇儿,奶奶记住你了,找了月下老人,月下老人用红线把我们拴到了一起。”牟洪云说:“也许是吧。奶奶是个伟大的值得永远怀念的人。我们不能辜负她。按你的说法儿,月下老人把我们拴一起了,拴就拴吧,拴得越紧越好。”两人又吃点饭,牟洪云说:“好了,吃饱了。你结了账,咱们出去走走吧。”两人走出饭馆,来到大街上,天晚了,路上行人很少,天上月亮分外皎洁,明亮,两人踏着月色走到一棵大树下站住了,两人都望着对方,不说话,周恒刚突然开口:“洪云,我想抱抱你……亲亲你,行吗?”牟洪云声音微微发颤,说:“不是‘水到渠成’了吗?还不得由着你了?”周恒刚忙把牟洪云紧紧抱在怀里,又不好意思地,试试量量地,步步为营地,先边缘后“核心”,亲吻她,过一会儿,两人终于嘴对嘴狂热地亲吻起来。如此好一阵,牟洪云慢慢挣脱开,说:“恒刚哥,从今晚往后,咱两人都把自己的初恋封存起来,全心全意地爱对方,好吗?”周恒刚说:“这正是我所想的。不过,我和你情况不一样,是林兰背弃了我,所以我不愿也不会再想起她,至于周恒顺,他是咱两人共同的朋友,而且还是亲戚,今后—恐怕会一辈子—咱们和他还是要互通声气,有必要时互相帮助。”牟洪云说:“恒刚,你真好。”说着,又仰着脸,撅着小嘴偎向周恒刚,周恒刚又抱着她好一阵亲吻。
周恒刚和牟洪云恋爱了,两人分别告诉了自己的父母,两边父母都喜不自胜,程兆菊老太太高兴得了不得。陆国筠说:“洪云,从现在起,你可就是这家里的人了,没事儿就过来。”周桥—陆国筠身体不好,周桥请假在家,没去干校—也说:“对,这里就是你的家。”程守芝说:“洪云,几年前就跟奶奶说,是她的孙子媳妇儿,现在真的是了,奶奶在天上知道了,该多高兴吧。”牟洪云又带上周恒刚,回陶阳县城拜望自己父母,牟永平夫妇高高兴兴地招待女婿,像过节似的。但是,牟洪云有时会突然变得不高兴起来,周恒刚知道,就在县委宿舍院墙那边,周恒顺仍然被囚禁在那里,牟洪云一定又在为周恒顺担忧,难过。他说:“我们去闯一闯,看能不能去见见周恒顺。”牟洪云点点头,两人去了,但是看守的人说什么也不让进门儿,他们只好悻悻然离开,牟洪云老大会儿不说话,周恒刚说:“不让见就不见吧。细想想,我们两人这时候去看他,他感情上也不是滋味儿。”牟洪云怅望着远处,想了想,说:“他……,不能说没点儿感伤,但是,他肯定会为我们高兴。”周恒刚说:“是这样。那次他来参加老爷子丧事的时候,还郑重地劝我跟你发展关系哩。”牟洪云一愣,表露出惊愕,说:“还有这事?看你兄弟俩,背着我说什么呢,看来我牟洪云今生一定要做你们周家的媳妇儿了。” 周恒刚紧握着牟洪云的手,说:“怎么,不好吗?”牟洪云赌气说:“不好,不好,一点儿也不好。”……周恒刚和牟洪云都老大不小了。原先各人过着平静如常的日子。现在,两人恋爱了,他们特别是周恒刚对对方的迷恋和渴求一天比一天强烈,只要晚上不开会,他一定要去见牟洪云,风啊雨啊,什么都挡不住他。星期天,更是和牟洪云厮守在一起。牟洪云说:“好个周恒刚,只剩‘恒’,没有‘刚’了,百炼钢成五指柔了。如钢似铁的男子汉,却原来也有这般似水柔情。我让你给缠死了。还没结婚就这样,要是结了婚,还不知什么样呢,怕是连班儿都没心上了。”周恒刚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懂。真结了婚,倒不会这样了。”牟洪云说:“我是不懂。你懂?你难道有经验?”周恒刚说:“经验倒是没有。不过,你想啊,结了婚,可以天天晚上在一起了,白天不就高高兴兴上班去了?”牟洪云脸红了,说:“不知羞。”“五一”节,牟洪云父母应邀来济南,两家人,还有周继香和一帮亲戚到“东方红”饭店吃饭,饭后齐聚在祥云里,给多年来频遭不幸的陆家平添了难得的喜色。程兆菊说:“我打起精神好好活,等着洪云给添个重外甥。”这样,周恒刚和牟洪云算是“定婚”了。 定婚后,两边父母催他们快结婚,周恒刚一天也不愿意等,但牟洪云总是这理由那理由地往后拖,催急了,她说:“好刚哥,我希望多恋爱些日子,享受爱情,结了婚,柴米油盐,生小孩儿,好可怕。你忘了,人家说‘结婚是爱情的坟墓’,到那时,你大男子汉的真面目不加掩饰地暴露了,该不像现在这样疼我了。”周恒刚说:“什么‘结婚是爱情的坟墓’?别人也许是,但咱们不是,而且还正相反,结婚是爱情过程的更高阶段,我会更疼爱你,一辈子天天疼你。”学校里要放暑假了,周恒刚主张假期里结婚,但牟洪云仍然不同意,周恒刚急了,郑重地质问道:“牟洪云,你说实话,心里到底怎么想的?”牟洪云见周恒刚真的动了气,她心疼他,觉得自己确实太过份了,赶紧拉着他的手,望着他,说:“求你了,别生那么大气,行吗?”,周恒刚气鼓鼓地说:“你不说出真实理由,我就生气。”牟洪云说:“我说了,你不能恼。行吗?”周恒刚说:“你说吧,不论说什么,我都不会恼。”牟洪云说:“‘一打三反’快半年了,周恒顺还在县里关着,在这种时候,咱两人结婚,我心里不是滋味儿。想起这事,就快乐不起来了,这也会影响咱们婚后的幸福。我知道我这种想法儿很荒唐,不近情理,外人难于理解,可是我就是摆脱不了这种想法儿……”牟洪云说着,眼里竟有了泪水,周恒刚赶忙给她擦眼泪,说:“洪云,你的心情我理解,你为什么不早给我说?你忘了咱两人,还有周恒顺咱们都互为‘知己’了?洪云,你的心是金子做的。都怪我,我就是太爱你了……”牟洪云说:“我知道。我何尝不希望早一天结婚,可就是心里……原谅我,……”周恒刚拥抱着牟洪云,安慰她,说:“好了,就这样,我们等着周恒顺解脱了,再商量结婚的事。我在军区听传达文件,准备派一大批干部战士到各县办学习班,消除派性。”牟洪云说:“刚哥,对不起。再过些天,咱结了婚,把晚了这些日子耽误的……给你补上。好吗?”周恒刚说:“送空人情,哄我。结了婚,你整个人都是我的,还有什么补不补的?”
学校放了暑假,周恒刚陪牟洪云回陶阳看爸妈,他们问爸爸周恒顺什么时候解脱,爸爸说,现在实际上也没什么问题可搞了,但是还这么拖着。不过,应该快了。两人转游着去了县委大院,想看看周恒顺,但仍不得其门而入。回家的路上,周恒刚气得要命,说:“在我们国家,遇到一些荒唐事,特别是整人的事,不由得让人生出鲁迅先生那种‘人间何世’的概叹。”牟洪云说:“爸爸说的你老毛病又犯了,少胡乱联想。”周恒刚又说:“不是吗?你想啊,鲁迅先生生活的年代,国民党政府对决心推翻它的革命者血腥镇压,可是我们现在,对自己人,哭着喊着‘热爱’,‘拥护’,‘忠于’的人,说关就关,想整就整,真是不可思议。”牟洪云说:“我们是无产阶级专政,而且是全面专政,当然不允许有任何歧见和不轨,就像眼里容不得沙子。”
周恒刚回济南了,牟洪云在家待了半个来月,妈妈催她回省城去陪周恒刚,说:“别忘了自己有对象了。快三十的人了,还不快些结婚。亏了是恒刚,事事依着你。换了别人早急了。”牟洪云说:“所以我才找周恒刚,没找别人啊。”妈妈说:“好了,别贫嘴了,快收拾东西,回你的济南。”其实,牟洪云已经很想周恒刚了,她知道周恒刚一定特别想她。但是,以往放了假,总在家陪爸妈,现在有对象了,在家待不了多少天就离开,多难为情。没想到妈妈那么依恋女儿,却催她快走,妈妈真是善解人意呀。牟洪云面上装得恋恋不舍,可第二天一早就听妈妈的话去车站坐车回省城了。临走嘱咐妈妈,有了周恒顺被解脱的消息,让爸爸赶快告诉她和恒刚。
暑假过后,仍然没有周恒顺被解脱的消息,周恒刚气愤地说:“这简直是草菅人命。”学校开学后一个星期,爸爸来电话告诉牟洪云,最近县革委核心组研究决定,所有仍被隔离的“一打三反”审查对象近期全部结束隔离,让他们回家过中秋节,节后参加县上组织的大学习班,也就是说,他们这些人一律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没什么大问题了。牟洪云接了电话,悬了几个月的心放下了,十分高兴,马上打电话告诉了周恒刚,当晚,周恒刚来找牟洪云,牟洪云看着喜不自胜的周恒刚,说:“好了,周恒顺解脱了,回家见到奶奶,娘,石头儿和小杏儿姑娘了,真替他高兴。也不担心他有更大的磨难了。咱两人没心事了。定下来,咱国庆节结婚,怎么样,我高姿态吧?你满意了吧?”周恒刚说:“还自诩‘高姿态’,……我不满意。”牟洪云说:“不满意?太早了?那就再往后拖拖?”周恒刚说:“当然不满意。嫌太晚了。再拖拖?再拖就是拖你进洞房了。”又说:“别愣着了,咱快回家去跟爸妈说,他们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哩。”
一九七零年国庆节,周恒刚和牟洪云结婚了。前两天牟永平夫妇就来到济南,给女儿送来了嫁妆。九月三十日,周桥和程守芝、陆国筠在自己家招待亲家和亲朋,老太太也让亮亮扶着来了。客人都走了,陆国筠一个人躲在房间里落泪,周恒刚悄悄对牟洪云说:“今天这种时候,大家都在,唯独少了明明。妈妈不好受。她又在想明明了。你去劝劝她,她见了你会高兴点。”牟洪云走进陆国筠的房间,说:“表姨—不,我应该叫—妈妈了,”陆国筠笑了,说:“你喊我‘妈妈’,我比什么都高兴。真太好了,像做梦一样。”牟洪云说:“妈妈,明明不在家,我就是你的女儿。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开心点,好吗?”陆国筠说:“我这人就是脆弱。倒也不是光因为想明明,还因为我自己身体一直不大好,觉得恒刚这么好的孩子,找了你这样好的媳妇儿,我怕我没福,陪不了你们几年,也怕这辈子见不到明明了。”说着又落下泪来。牟洪云说:“妈妈,你才多大年纪呀,想哪里去了?什么事儿也没有。”牟洪云一阵子把这边妈妈哄得不哭了,又去厨房帮娘刷碗。程守芝说:“好闺女,我可舍不得让你刷碗。你明天就当新娘子了,得好个闹腾。你快歇歇。”牟洪云一边帮忙收拾,一边说:“娘,没事儿,按咱农村说,做了人家媳妇儿,就得刷锅洗碗,要不,天天让你儿子干,娘不心疼?”程守芝说:“让他干,他身大力不亏的,又当过兵,有的是力气。你干多了,娘才心疼哩。”收拾完了,程守芝擦干了手,把牟洪云揽到跟前,说:“来,再让娘好好看看,这么好的闺女,长这么俊,还是大学生,中学里的先生,还是大干部的千金,真成我的儿媳妇儿了?我觉着跟做梦似的。”牟洪云说:“这还有假?真的,是真的。不信我多叫你几声娘,你听听。”程守芝笑得前仰后合,说:“好孩子,那就叫吧。听你叫娘,我心里比喝蜜还甜哩。”牟洪云真的一连喊了几声娘,程守芝脆生生地“哎”,“哎”地答应着,娘两个笑成一团。…… 天晚了,周恒刚和牟洪云去旅馆看牟洪云爸妈,从旅馆出来,两人站在旅馆外边,秋风习习,送来阵阵清凉,牟洪云说:“刚才妈妈和娘两人都说咱两人结婚像梦一样好,你看,从姥姥,到爸妈,娘,大家都那么喜欢我,我太幸福了,快承受不了了。”周恒刚说:“是你好,大家才都喜欢你啊。这就承受不了了?明天晚上,你才知道什么叫‘幸福’哩。”牟洪云说:“跟你说正经话,你也没正经,美得你不行了。”周恒刚说:“是美得厉害。好了,快回旅馆去睡吧,爸妈还等你哩。快睡着,做个好梦。”牟洪云看着周恒刚,爱怜地说:“你今天忙得不轻,也累了。回去别看书了,早点睡吧,省得明天没精神。”周恒刚说:“好,听你的,睡好觉,养精蓄锐,准备当新郎,好,再见,明天的新娘。”说完,抱过牟洪云,亲了一下,转身走了。牟洪云看着他走远,才回旅馆。
第二天晚饭后,军区报社在礼堂为周恒刚和牟洪云举行了简单的革命化婚礼。因为周恒刚家情况有点特殊,父亲周桥还没“解放”,母亲和继母两人都来又不太好,所以事先说好,两边的父母都不来参加。婚礼开始,首先,司仪带领全体人员高举手中的红宝书《毛主席语录》,齐声念诵“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敬爱的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然后,婚礼第一项,司仪请新郎、新娘上台。周恒刚穿着崭新的绿军装,牟洪云穿着白底红花上衣,蓝西式裤,不饰粉黛,两人一同走上舞台,在司仪指挥下,向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敬爱的林副主席躹躬,再相互躹躬。婚礼第二项,主婚人—报社社长致词,要求两位新人当此大喜之时,要牢记毛主席和共产党比山高比海深的恩情,不但做白头偕老的恩爱夫妻,更要做红心永在的革命伴侣,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伟大征程中做贡献,立新功。以下报社和育新中学的革命战友代表致贺词,最后,新郎新娘讲话,感谢伟大领袖毛主席,感谢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感谢军区报社和育新中学的领导和同志们,表示做革命伴侣,努力改造世界观,继续革命,永远革命,革命到底的决心。仪式完成,会场上散发新郎新娘备好的喜糖喜烟,大家此时才从此前犹如上政治课一样的气氛中“解放”出来,嘻嘻哈哈,你争我抢,算是现出了婚礼的喜庆场面。大家热闹一阵,司仪指挥大家齐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宣布婚礼结束,新郎、新娘被报社和育新中学的男女战友、同事簇拥着,送进了洞房—周恒刚的宿舍,房间里、窗玻璃上贴了几个大红双喜字,就成了“洞房”。洞房里挤满了人,大家让新郎、新娘说恋爱经过,逼他们两人同时啃一个吊着的苹果,借机让两人当众亲了嘴,牟洪云被臊得脸通红,周恒刚满脸是汗,大家闹腾了个把小时陆续散去。
没有婚纱和礼服,没有酒宴,没有音乐,没有鞭炮,没有伴郎和伴娘,没有传统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甚至没有父母和亲朋参加,特殊年代的特殊婚礼结束了,看得出,同志们也没有多少兴致,嘻闹一阵,不过应应景而已。人们都走了,新房里只剩新郎新娘两人。新娘没有红盖头,也没化妆,但灯光下,被大红双喜字映照着,加上兴奋,脸色白里透红,艳若桃花,显得格外漂亮,新郎像第一次见到新娘似的,看得发呆,新娘笑吟吟地说:“怎么,傻了似的,老看什么?不认识了?”新郎说:“你难道不知道有个词叫‘惊艳’,我让你给惊呆了。”牟洪云调皮地拿个圆镜子照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噢,难怪你‘惊艳’,镜子里这个姑娘虽然素面示人,但还不算难看。这么漂亮的姑娘真成了你媳妇儿了?”周恒刚说:“那还有假?”说着就把牟洪云楼过来,两人拥抱了一会儿,周恒刚从抽屉里拿出饼干,说:“你晚饭没有吃好,饿了吧?来,吃点饼干儿。”两人拿饼干吃着,周恒刚说:“你看咱这革命化的婚礼,倒像是一个什么政治活动。”牟洪云说:“是啊,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任何活动自然都会打上时代的印记。我心里老觉得结婚是终身大事,两边父母更不用说姥姥了,都没参加,当老的的心里肯定不好受。太遗憾了。”周恒刚说:“昨天两边父母和亲戚在一起吃饭,就是庆祝咱们结婚,今晚上的仪式,是对外走这么个过场,不是大家商量,家里人不来了吗?没参加就没参加吧,可别为这不高兴啊。”周恒刚出屋去,见宿舍楼淋浴间没人洗澡了,两人去淋浴间洗澡回来,牟洪云披散着一头黑亮的短发,穿着汗衫,短裤,光脚穿着拖鞋,从脸、脖颈,胸脯,两肩,两臂,到匀称诱人的两腿和两只秀美的脚丫儿,处处白得耀眼炫目,越发显得迷人,赤着膊,只穿短裤的周恒刚回屋来见了,急急忙忙把手里拿的脸盆放下,过去把牟洪云紧紧地抱在怀里好一阵亲吻,又伸开双臂,抱起她放在床上,牟洪云看着他,说:“周恒刚,看把你忙活的,猴急猴急的,就这么大出息?”周恒刚说:“拖了那么长时间,总算盼到这一刻了,能不急吗?”说着也上了床,牟洪云躺着,周恒刚坐在她跟前,像欣赏一件艺术品,看着只穿小背心和花短裤的牟洪云,问:“洪云,我不是在做梦吧?这是真的吗?陶阳一中首屈一指的才女,公认的校花牟洪云,是我的媳妇儿了?”牟洪云伸手照周恒刚的大腿扭了一下,说:“疼了吗?疼,就是真的。瞧你傻样儿。……”牟洪云两只大眼含情脉脉地看着只穿三角裤头儿,身上肌肉棱角分明,更显健美英俊的周恒刚,说:“刚才还猴急那样儿,吓得我了不得,怎么这会儿倒沉住气了?”周恒刚一下扑到牟洪云身上,楼抱,亲吻,抚摸,一边说:“你看我能沉得住气?”两人缠绵一阵,周恒刚嘴对着牟洪云耳朵,轻声说:“云,能开始吗?”牟洪云撒娇说:“我说‘不能’,你让吗?装样儿。”周恒刚像手里捏着玻璃娃娃似的,小心翼翼地替牟洪云脱去了内衣,自己也一把扯下三角裤衩儿,又迷瞪瞪地盯着牟洪云美妙绝伦的裸身欣赏了半分钟,忙不迭地扑上去搂紧了她,说:“云,好妹妹,咱两人爱情史上最神圣最幸福的时刻就要到了,从此,咱们两个人从心灵到肉体就都合成一体,进入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美妙状态了。从此咱们两人相互拥有,你是我的,我是你的。 我们的责任就是让另一方幸福。洪云,我向你保证,你把一切全给了我,我一定让你一辈子幸福。”牟洪云被他感动了,楼紧了他,喃喃道:“好哥哥,你说得太好了,哥,你真好。好了,序言讲过了,正戏开始吧。……你……别硬撑着了。……”周恒刚喘息着说:“云,好妹妹,我……真撑不住了,我开始了。……”周恒刚和牟洪云,两人同学六年,历经曲折,由相知到相爱,由知己而爱侣,两人终于“结合”成一体了。他们等了好久了,他们对另一方的渴望,欲求哪是一时半刻能满足得了的?他们像渴饮,饥餐一样吸吮着,吞食着对方,两人沉浸在爱河里,任波涛汹涌,潮起潮落,这一刻,世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他只有她,她只有她,……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两人饱了,醉了,……周恒刚从牟洪云身上下来,说:“好妹妹,对不起,我累坏你了。”牟洪云娇羞地拿小手捂周恒刚的嘴,说:“不许说这种话。刚哥,谢谢你,给我那么大幸福。”周恒刚躺下来,枕着牟洪云白皙、光滑的胳膊,看着牟洪云,见她脸上有汗,想起来,牟洪云拽住他,说:“你那么累,起来干什么?”周恒刚说:“你出了好多汗,我去拿毛巾。”牟洪云从床边拿过卫生纸,先替周恒刚擦了汗,自己又擦了,说:“这不就行了?”又对着周恒刚的耳朵说:“这才叫酣畅淋漓哩……哥,你真好,我太幸福了,快晕过去了。”周恒刚说:“好,我让你一辈子都这样幸福。”牟洪云抬起头,深深地亲吻周恒刚,周恒刚似乎缓过劲儿来了,搂紧了牟洪云又一阵狂吻。过一会儿,周恒刚对牟洪云耳语说:“妹妹,你说的结了婚,把耽误的给我补上,我现在就想‘补’,行吗?”牟洪云呼吸急促了,娇声说:“你说‘行’,就行,我依你。”两人又滚到了一起……
周恒刚和牟洪云这对新婚夫妻,一个是烈士的孙子,老革命的儿子,现役军官,军区报社的记者,编辑,共产党员,一个是县委领导之女,大学毕业,中学教师。旧时,世人常称赞理想的夫妻“郎才女貌”,而他们两人都是才貌双全,又都有好的政治条件,是当下社会中公认为最“红”,最“吃香”的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军区大院和育新中学的同志们对他们俩无不啧啧称羡。七天婚假,他们本来商量好去陕北看在那里插队的明明,但,婚假第二天,报社领导交给周恒刚一个紧急任务,让他写一篇综述济南部队参加“支左”辉煌成绩的特稿,周恒刚面前摆着领导给的一大摞“素材”,对牟洪云说:“这种大块文章,社领导总是交给我。说以后再给我补假。这叫奉命写作,是一种新八股文章,最让人头疼了。”牟洪云说:“这是领导对你的信任,别叫苦了,快写吧,我伺候你。”周恒刚挖空心思,寻章摘句,一会儿苦思冥想,一会儿挥笔疾书,牟洪云在旁边陪他,倒水,递毛巾,他写完一页儿,她拿来先看,把漏掉的字补上,把写错的字给改过来,一直到半夜过后,总算写完又誊清了初稿,周恒刚站起来,伸伸懒腰,牟洪云端来了用奶粉冲的牛奶,拿过饼干,说:“又累又饿了,快吃,吃完了睡觉。”周恒刚吃着,牟洪云把稿子理好,端端正正放到桌上,说:“好了,明天上了班,就去交卷吧。”睡下后,周恒刚说:“云,古时候的读书人把‘红袖添香夜读书’,视为一大美事,是难得的幸福境界,现在,我也享受到了,而且,陪伴我的不只是招人怜爱的‘红袖’,还是学富五车的女状元。”牟洪云说:“看美得你,飘飘然了?”周恒刚说:“‘飘飘然’,这个词用得好,贴切。真的,从咱两人领证到结婚,我真有飘飘欲仙的感觉。”一边说,一边把牟洪云揽到怀里,亲吻,摸挲……牟洪云说:“今天天太晚了,你太累了,不‘那样儿’了,歇歇吧。”周恒刚说:“弄了一天,头昏脑胀的,刚才是有点累,可这会儿一碰着你,就一点也不累了,不亲热了再睡,你能忍住了?”牟洪云说:“自己没出息,还扯拉别人,俺……没事儿,不存在‘忍住’、‘忍不住’。”周恒刚一下爬到牟洪云身上,说:“你知道我忍不住,才嘴硬的,实际上也忍不住。”牟洪云说:“你瞎说,俺能忍住,要不你下来。”周恒刚说:“对不起,你能忍,可是我忍不住啊。”……两人亲热完,牟洪云说:“快点睡吧,明早还得去买火车票呢。”周恒刚说:“不用买票了,去不成了。你想啊,稿子交上去,得几个领导看,就是基本通过,也会提出修改意见,还不知反复几次呢,哪还能去得成陕北?以后找机会儿吧。”不但去不成陕北,怕领导让改稿子,俩人连陶阳也不能回,甚至不出军区大院儿,天天在家里,形影不离,耳鬓厮磨。转眼间,七天婚假不知不觉间就过完了,假期最后这天晚上,周恒刚说:“云,人说‘洞房花烛夜’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我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牟洪云说“那为什么?”周恒刚说:“那是因为,夫妻两人进洞房,只是幸福生活的开端。从那天到现在,我天天和你在一起,一天比一天更幸福,就好像读一本好书,读的遍数越多,越体会到她的妙处。”牟洪云说:“有那么玄乎吗?有一天你也许会读厌了。”周恒刚说:“不会,一辈子都不会,永远不会。”周恒刚躺着,看着身旁饧着眼,目光迷离的牟洪云,又偎近了,蜷伏在她怀里,牟洪云用手轻轻抚弄看他的脑袋,周恒刚说:“云,这几天我让你疼坏了,我觉得一霎儿也不愿离开你,我都不愿意上班了。”牟洪云翻身坐起来,让周恒刚的头枕到自己腿上,不时低下头亲他一口,说:“就这样,我还觉得疼不够你。这一星期,我知道了,原来爱情可以这般甜蜜。你呀,在外钢铁汉,在家媳妇儿迷,丢不丢?”说着,就用手指划自己长着好看的酒窝儿的脸蛋儿,周恒刚把手伸向牟洪云的脖子和腋下,一个劲儿格支她,牟洪云被他格支得笑得打扑拉儿,周恒刚说:“还笑话我不?”牟洪云说:“好哥哥,求求你,饶了我吧。再也不丢你了。我笑得上不来气儿了。……”
婚假过后,上班第一天,牟洪云下了班,匆匆回到军区大院儿,还在楼下,就发现周恒刚正站在自家窗前朝下张望,牟洪云几乎是飞起来一样地上了楼,还没到门口,周恒刚早迎了出来,两人进屋来,关上房门,就紧紧地搂在了一起,过了一会儿,牟洪云说:“行了,松开我,一天不见面了,说说话。”周恒刚松开她,忙弄水让她洗脸,一边说:“上班第一天,安不下心来,老走神儿,想你,你呢,想不想我?”牟洪云说:“我早料到了,你那点儿出息,肯定想我想得厉害。我还以为我没事儿呢,也不行。在课堂上不要紧,一闲下来,就寻思你,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周恒刚从食堂买来饭,两人吃了,在大院儿林荫路上散步,走一圈儿又一圈儿,一边走,一边说着说不完的话,多数是周恒刚说,牟洪云听,偶尔插上一句半句。周恒刚说:“你怎么光听,不大说话?”牟洪云说:“我愿意这样。听你说话是一种享受。”两人回到家,周恒刚坐在床沿上,牟洪云站在他跟前,用手抱着他脑袋,说:“我看看这脑子是怎么长的,里边怎么装了那么多东西?”周恒刚说:“我不像你,科班儿出身,受过系统教育。我不过是喜欢看书,脑子里像个杂货铺。”牟洪云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胸前,爱怜地抚摸着,说:“不是杂货铺,是万宝囊。”周恒刚抬起头,两手伸进牟洪云的衬衫,抚摸她的乳房,又要解她扣子,要亲那里,牟洪云说:“看你这没出息样儿,这是干什么?”周恒刚说:“你刚才让我的头贴在那里,引乎得我,我想……”牟洪云嗔道:“想什么?没见罩着呢。一会儿上了床再……”周恒刚说:“不行,我一分钟也不等。”一边说,一边急急忙忙解她的扣子,又解了乳罩儿,两手捧着她鼓溜溜的,浑圆的,小馒头似的乳房,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亲吻,吸吮,……牟洪云任由他“腻歪”,用手轻抚着他的脑袋,说:“看你这个样儿,多像个孩子。……”过了好一会儿,周恒刚抬起头,问:“烦我了吧?”牟洪云佯装生气,说:“烦你了。腻歪起来没够。”周恒刚说:“对不起。”牟洪云笑了,说:“哄你的。一点儿也不烦。……我很享受。……好了,别老摆弄这个了,洗刷,睡觉。”周恒刚说:“对,快点睡觉。想了一天了,今晚上得亲热够。”牟洪云说:“我的天,刚才这一阵,还没亲热够?”周恒刚说:“那是序曲,正戏还在后头哩。”牟洪云说:“真有你的。”
受苦的日子是难熬的,是度日如年的,幸福的时光却是易逝的,是如行云流水,轻舟飞渡的。不知不觉间,周恒刚和牟洪云结婚一个多月了。这些日子,是那样欢快,他们甚至都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他们每天朝朝暮暮,卿卿我我。除了去祥云里,省委家属院之外,下了班,大部分时间两个人就像一对小鸟儿躲在自己的爱巢里。他们是幸福的,他们有优越的家庭背景,有受人尊敬的工作岗位,他们衣食无忧,而美满的婚姻更给他们的人生锦上添花。对于他们来说,另一方是他(她)爱不释手的宝贝,要尽心呵护,终生珍重,永远不离不弃。牟洪云情意绵绵地看着周恒刚,说:“从跟你恋爱,到结婚这个把月,我真体会到,爱自己所爱的人,并且享受着对方的爱,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真的太美妙了。”周恒刚说:“云,你说得真好。”说着,低头亲亲牟洪云面颊上两个小酒窝儿,得意地说:“我亲了小酒窝儿了,我醉了。”牟洪云说:“傻样儿……”……他们就这样在爱河中缠绵,在温柔乡中迷醉,就像一脚踏进了人间仙境,留连忘返。老天爷,让时间停住吧,让他们缠绵、迷醉吧。……他们的爱巢不是座落在世外桃园,就像暴风雨即将席卷美丽的芳草甸,灾难正在一步步向他们袭来,那张专司毁灭青春爱情人间幸福的大网正在毫不怜惜地向他们张开。……
陶阳县的大学习班是九月十八日开班的,除了担任学习班及各班、排领导的解放军干部、战士,参加学习班的每个人名义上都是“学员”。但实际上,无论其身份是造反派还是领导干部,凡属于王效禹一派的都是挨整的对象,而另一派—正确路线的代表—的人则是帮助,教育,训导对方的骨干。犯错误的人要检查、交待的还是“一打三反”中翻拾了多少遍的那些事情,不过新做法是,他们不再被揪上台接受批判,而是让他们作批判发言,把自己“摆进去”,往上挂着王效禹,下边揭发同伙,同时检讨和批判自己,为了表示自己已经幡然悔悟,每个人在发言中都争相把同伙揭得体无完肤,把自己说得十恶不赦。学员私下戏言,这个百多人的学习班集中了那么多的“野心家”,“阴谋家”,“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变色龙”,“小爬虫”,“跳梁小丑”,要是在春秋战国时代,这些人足以祸乱半个中国。就在学习班即将结束的时候,原县委那个排里有个叫黎德良的秘书突然贴出一张大字报,题目是“周恒顺抄家材料中的黑信哪里去了?”原来这个黎德良和李继忠同在“一打三反”办公室工作,参加过接收审查对象的抄家材料,见到过周恒刚和牟洪云写给周恒顺的那些信。后来,当运动告一段落,清理那些材料时,他发现那些信不翼而飞了。他猜到一定是李继忠把几封信交给了牟永平,黎德良一向和李继忠不睦,他想,李继忠这样做犯了原则性的错误,但顾虑到牟永平是县里领导,告发此事,恐于己不利,所谓“投鼠忌器”,就一直隐忍着,守口如瓶。但是就在前两天,他听说,军方参加革委的代表不久将退出,那现在担任县革委核心组副组长,县革委常务副主任的廖书记当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一把手,廖书记与牟永平一向不和,在这种时候,他如出头揭发此事,一箭双雕,必然正中廖书记下怀,这是自己晋身的绝佳机会,而在学习班上揭发此事,可向县委领导表示自己经过学习,提高了路线斗争觉悟。有此革命行动,产生轰动效应,对自己的仕途会有大好处。但是,这样做势必得罪牟永平,对自己不利,但是,有得必有失,世无万全之策,像赌博,他决定把宝押在廖书记这一边。经过几天几夜的思想斗争,在学习班结束前一个星期,黎德良像难产的妇女生小孩儿一样,字斟句酌,起草出了大字报底稿,又考虑再三,终于抄写成大字报,贴了出去。这大字报和学习班期间揭批运动期间问题的那些炒冷饭的东西不同,事情不大,但隐含着陶阳县上层人物的内斗,很有点“石破天惊”的意味,像放了一颗小小的但让人吃惊的炸弹。学习班领导当即向县革委领导汇报了,廖主任亲来学习班,跟黎德良谈了话,听完黎的陈述,廖主任沉默片刻,若有所思,然后说:“小黎,你发现了问题,为什么拖这么长时间才揭发?”黎面现尴尬之色,说:“我有顾虑。怕影响革委领导之间的团结。”廖主任说:“我们共产党人之间的团结是政治上的团结,是坚持原则的团结。顾虑是不必要的。好,你已经有态度,有行动了,这就好,说明三个月的学习很有收获。”同在学习班的的李继忠没办法儿,只好找学习班领导交待了自己把那几封信—因为是私人信件,没看内容—交给了县革委牟永平副主任的情况。周恒顺看了大字报,十分震惊。学习班领导找他谈话,让他交待那些信的内容。周恒顺从学习班领导办公室出来,汗水把衬衣都湿透了。他早知道有人抄了他的家,中秋节回家的时候,发现周恒刚和牟洪云给他的几封信也一起被抄走了。牟洪云的信,是他们之间凄苦相恋的印记,那上面,洒满了他们两个人的泪水,却被他人劫掠而去,他心疼欲碎,似感觉灵肉被人撕裂,他更担心周恒刚的信,因为里边有些犯忌的话,如果被党组织察觉了,会出大问题。但是,“一打三反”他被隔离了七个月,学习班又是三个月,一直没人提那几封信的事,莫非因为是同学间的私人通信,没人管它,几封信还安安稳稳躺在材料堆里?那就谢天谢地。谁知学习班就要结束了,这事就像个定时炸弹还是爆炸了。太可怕了。学习班领导让他交待他们信上的内容,从大字报的意思看,那几封信已经转移走了,周恒顺暗自拿定主意,不论受到多大压力,即使再关押,批斗,抓起来,罚劳改,也决不能从自己嘴里说出对他们特别是周恒刚不利的一个字,他想起上中学时他和周恒刚,牟洪云一起抄的名言:“一则持之须臾,已与日月同光,一则放之须臾,则与草木同朽。”现在是关键时刻,决不能做卖友自保之事。他把有关他和周恒刚、牟洪云是中学同学,离开学校后相互之间仍有书信来往的情况,皮毛地写了个“说明”,交了上去,学习班领导说:“如果交待不实,自己承担责任。”周恒顺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唯唯称“是”。
县革委主要负责人听了廖副主任汇报后,找牟永平谈了话。牟永平如实地说了事情经过。并说,因为是孩子和她同学之间的私人通信,周恒刚又是周桥同志的儿子,在军区报社工作,而他们又都不在本地,与陶阳的文化大革命没什么关系,那几封信,他都没看,全交给了自己女儿,让女儿回济南后把周恒刚的几封信捎给他了。负责人意味深长地说:“我可是听说,你女儿和周恒刚结婚了,是这样吗?”牟永平有些尴尬,说:“是这样。”负责人严肃地说:“永平同志,在这件事情上,你的做法是违背党的原则的,甚至可以说是殉了私情的。你本来应该批评那个李继忠,并且让他把那些信交还组织,由组织处置。”牟永平说:“是这样,你批评得对。我把这事看简单了,有些感情用事,私自作了不当处理,说明我党性不纯,纪律观念不强,我一定深刻认识,接受教训。”廖副主任决心就此事大做文章,他立即派人去军区报社,找到报社领导,说:“据可靠消息,陶阳县‘一打三反’运动审查对象周恒顺的部分材料被转移到你们报社周恒刚手上了,请报社领导协助调查。”报社领导当即通知周恒刚,问他有没有接收和保存周恒顺的材料,周恒刚未加思索,冲口而出说:“我这里绝没有周恒顺的什么材料,那只是我写给周恒顺的几封信,让抄家的给弄到县里去,有人还给了我。周恒顺是我的同学,我们之间通信,是合法的,应该受到保护啊。”陶阳县里来的人说:“关键是这些信已经交到县‘一打三反’办公室了,未经领导批准,私自取出并转移,这就是大问题了。”报社领导说:“那些信呢?不管怎么样,你先把那些信交给组织再说。不就是同学之间的通信吗?有什么关系呢。”周恒刚略一迟疑,没办法儿,只好从自己写字桌一个抽屉里拿出那几封信交给了报社领导。
报社领导和陶阳县来的人离开了。周恒刚在自己办公室里,像一个犯了事的罪犯,坐立不安。他预感到自己要遭难了。他后悔没听牟洪云的话,把那几封信处理掉。现在拱手交出,罪证摆在组织面前了。今天的事情,报社领导突然找他,“突然袭击”,他猝不及防,听报社领导和陶阳县的人说完,首先想到的是不给周恒顺增加麻烦,不给李继忠增加罪过,而几乎忽略了自己政治上的安危,他本可以说保留那几封信没什么用处,已经处理掉了,而生性坦荡诚实,又让他本能地讲不了假话,于是乖乖地把“罪证”拱手交出。他突然想起一句人常说的话,“性格就是命运”,诚哉斯言。以他周恒刚的秉性,今天的事,只能是这样一个结果,这是没办法儿的事。祸从口出,祸自笔下出,爸爸不知警告过他多少次,他全当了耳旁风,现在,爸爸的话竟不幸而言中了。他突然想起毛主席批评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一定会顽强地表现自己,要他们不表现是不可能的。好像这正是针对他周恒刚说的。显然,他信上那些有感而发的议论,不少是出格儿的,犯忌的,按时下的政治标准,甚至是反革命的,看来,他要为此付出代价了。他首先想到了牟洪云,如果他出了问题,她怎么办?……他们刚刚结婚,却……他不敢往下想了。他决定在报社处分他之前,先不告诉牟洪云,但愿只是一场虚惊,毕竟那只是他给同学写的私人通信,按常理和法律,都不能算是犯罪,报社领导了解了里边的内容,出于对他的爱护—他是他们的革命同志啊,而且他在报社干得又这样好,领导上难道没一点看顾—把他喊去,狠狠地批评一顿,不作追究,事情就过去了。他何必沉不住气,先告诉她,让她担惊受怕?周恒刚拿定了主意,强使自己做出什么事也不曾发生的样子,中午出去买了菜,下午下了班,早早地回家,在公用厨房炒好了菜,又从食堂买了饭回来,等牟洪云下班回来时,饭菜连碗筷都摆好了。牟洪云见了,高兴得像小孩儿一样欢呼跳跃,说:“好个刚哥,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好样儿的,比我强多了—我啥都不会,光擎(白字)着享福了。”周恒刚心一沉,想,好个牟洪云,你恐怕不能跟着我享福了。但仍装出没事儿的样子,高高兴兴地给牟洪云盛饭,夹菜,牟洪云说:“好哥哥,你好歹给我点活儿,别惯我了,好吗?”小房间里不时响起欢声笑语。吃完饭,周恒刚把牟洪云按到椅子上让她休息,刷锅洗碗全是他的,牟洪云只好由着他。周恒刚忙出忙进地收拾,牟洪云站在旁边,看着他干活儿,周恒刚说:“干什么,监工呀?”牟洪云说:“不是监工,是观摩,是学习,向解放军学习。”周恒刚心一沉,想,只怕这解放军也当不了几天了。周恒刚收拾完了,牟洪云递给他毛巾,让他擦了手,站他跟前,伸开胳膊,搂着他的脖子,一下跳起来,两条腿勾到他身上,撒娇地说:“一天没见你,想死了,快抱抱我,抱着我在屋里走两圈儿。”周恒刚就抱着她在屋里转了几圈儿,才把她放下。周恒刚看着因为婚后的幸福而容光焕发而变得格外美丽的牟洪云,都不知道怎么疼她好了。他心里暗想,难道灾难要将他们的幸福吞噬吗?难道他会失掉她吗?他想,也许这是最后的几天了,这几天每天都要这样,让宝贝妹妹牟洪云享受这最后几天的幸福时光,……晚上两人上了床,周恒刚面对“如花美眷”,也许是担心来日无多,更加爱如珍宝,如饥似渴,牟洪云倾情享受着周恒刚汪洋姿肆,如癫如狂的爱抚,心满意足,她瘫软如泥地偎依在他身上,说:“刚,好哥哥,你让我幸福得忘乎所以了。咱两人是不是好得太厉害了?已经结婚了,一辈子在一起了,咱得稍稍节制点儿—你别不高兴,我不是不愿意跟你亲热,我怕你太累了。”周恒刚说:“好,听你的,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一接触到你,就控制不住自己了。”牟洪云说:“哥,我不要你难为自己,不必刻意控制。随你便吧,你那么喜欢我,就交给你,尽你折腾吧。……哥,说心里说,当你的女人真好。好了,再亲亲我,我困了。”周恒刚亲了她,牟洪云满足地,放松地趴在周恒刚怀里睡着了,周恒刚轻轻地理一下她散落到脸上的头发,拽拽被子,盖上她白皙如玉的肩膀,悄悄地躺在她身边,又看了她好一会儿,心想,他有这样好的媳妇儿,世上有几人有这样的幸运?难道上天是要把幸福赐予他,再剥夺掉,以此折磨他,折磨他们吗?他大睁着眼,想着盘旋在天空正往他头顶落下的横祸,身上不寒而栗,心在抽紧,泪水往肚里流。……七、八天过去了,周恒刚仍然每天去办公室,但没人安排他采访或编排任务,他没事可做,他的问题也没有回音。周恒刚暗想,他在那几封信里并没有直接攻击领袖和中央,只是对文革中的一些现象特别是对林彪大力倡导的对老人家的迷信和崇拜表示了不赞成或不满,他参军以来,一直表现不错,破格提拔来到报社,又成了骨干,也许报社和军区领导会对他有所顾惜,对他网开一面?果然如此,真得谢天谢地了。但是,周恒刚想错了,作为人民解放军的喉舌部门,这里的领导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觉梧最高,对毛主席,对林副统帅最忠,像眼里容不得哪怕丁点儿沙粒儿,他们对这种政治上的大是大非问题绝对不会含糊,对犯有这类错误的人绝对不会姑息宽宥,即使他们中有人心里暗暗对当事人心存惋惜,也没有谁敢于放弃政治立场,因为那会危及自身。这些天里,报社领导已经作了研究,并上报了军区政治部,正在等待批复。星期天了,周恒刚和牟洪云去省委宿舍,和爸妈一起去祥云里看姥姥。晚上,回到自己家,牟洪云说:“我看姥姥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了不少,今天妈妈也挺高兴的,看来身体设大问题。”周恒刚说:“这是亏了你,是你给这个家带来的。”牟洪云说:“瞧你说的,我有那么神?”周恒刚拿手指点点牟洪云的鼻子,说:“你以为呢?傻丫头。”牟洪云撒娇说:“好啊,你敢骂我‘傻丫头’,看我不找娘告你状。”周恒刚作可怜状,说:“求你了,牟小姐,牟老师,可别告我状。”这天,抱着侥幸心理的周恒刚把那件事丢到了脑后,两人过了结婚后又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快乐、幸福的夜晚。
第二天,刚上班,周恒刚被叫到分管政工的副社长办公室。副社长和报社政治部主任两位领导表情严肃冷峻,让人心里发毛。周恒刚向他们行了军礼,副社长示意让他坐下,政治部主任万分严肃地对他说:“周恒刚,你捅了大漏子,犯大错误了。”主任说,陶阳县“一打三反办公室”审查了你写给同学周恒顺的信,发现信的内容有严重的政治错误,把那些信又转给了报社。报社领导对那些信重新作了审查,发现确实问题严重。主要问题是,你在信中,攻击,诋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加以歪曲和污蔑,说红卫兵“破四旧”是毁灭文化,践踏人权,反击“二月逆流”是挑动群众斗群众,说部队支左问题很大,说清理阶级队伍是打击一大片等等,这充分证明你身为部队报社的业务骨干,共产党员,却站到了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阶级敌人一边,和国内外敌对势力相呼应。更为严重的是,你居然说,男女老少唱“忠”字歌,跳“忠”字舞,让人看了肉麻,身上起鸡皮疙瘩,是搞“庸俗化”,你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彪副统帅是什么感情?你还说林副主席说毛主席是几百年出的一个天才,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这些提法儿不科学。你好大的胆子。总之,信上暴露的这些问题,错误十分严重,性质非常恶劣,经报社党委研究,报军区党委批准,决对你定实行停职检查,要求你,第一,立即对自己的错误作彻底交待—不限于信上的问题—深刻检查;第二,书信往来是你散布传播反动观点的主要渠道,现在你要立即交出存放的你自己信件的底稿和所有朋友、同学等人的信件,便于组织上审查;第三,谈完话,交出你办公室和办公桌的钥匙。主任说完,副社长又说,考虑到军区机关宿舍这个特殊环境,暂不对你实行隔离审查,允许你仍然住在自己宿舍里,但不准外出,出现问题你自己负责。周恒刚尽管有思想准备,但祸事真的来到,还是像一棵树遭到了雷击,感到眼前发黑,身体摇晃,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他用手抓住椅子靠背,提醒自己镇定,不出洋相,这才仅仅是开始,不能那么经不住事儿。他定了定神,看着两位平时对他信任,器重,也十分友善的报社领导,此刻都铁青着脸,显得那样陌生,疏远和冷膜,甚至残忍,他强打精神,表示要好好认识错误,深刻检查,争取宽大处理。谈完话,政治处两位干事跟着周恒刚到他宿舍,周恒刚找出存放的周恒顺等人的信交给两位干事,到办公室收拾了自己的私人物品,交出了办公室和办公桌的钥匙,拿了自己的东西离开办公室回了宿舍。他收拾东西时,同一个办公室工作的同志都提前躲了出去,他离开时,走在走廊里,遇到的人竟没一个人和他说一句话,哪怕是最一般的招呼儿也没人打一个……周恒刚回到家,忙把从办公室拿回来的东西放到床底下,他知道,事情肯定瞒不住了,他只是想,等牟洪云下了班,他们一起吃过饭,再慢慢地跟她说,免得太突然,对她刺激太重。他躺到床上,待了一会儿,看看床头桌上的小闹钟已经十二点了,机关下班了,他爬起来,拿了小包儿,想出去买点菜,但刚要出门儿,猛然想起上午副社长宣布的对他的禁令,他已经被“圈禁”,没有行动自由了。他颓丧极了,重重地躺回床上,蒙上被子睡了。下午下班时间到了,周恒刚从食堂买饭回来,站在窗前,等着牟洪云。看见牟洪云的身影,他急忙从窗前走开,调整自己的情绪,牟洪云进了家门,也许是走得急,脸红扑扑的,周恒刚忙给她倒水,让她洗脸,一边说:“今天中午没出去买菜,没做饭,从食堂打的饭菜,还可以。”牟洪云说:“我们还是以吃食堂为主,不天天自己做饭。星期天,如果不去爸妈家,可以自己做一点,咱两人一起做。”吃完饭,牟洪云抢着刷了碗,说:“出去散步吧。”周恒刚说:“今天我有点累,咱不出去了,歇一天。”牟洪云说:“怎么,累了?在办公室事儿太多了?那快坐下。”周恒刚见牟洪云笑呵呵的样子,不忍破坏她的好心情,几次想开口,又把话咽了回去。牟洪云突然站到他跟前,说:“我刚才回来时,在大院儿里遇见你们报社的几个人,我和他们打招呼,他们像是不如原先热情,有点儿带搭不理的。我来到家,见你情绪不高,你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吧?”周恒刚一时语塞,“喔喔”了几声,没说出话来。牟洪云蹲到他跟前,说:“刚哥,我也不是小孩子,不论有什么事,一定不能瞒我。再难的事,我也能分担一点,哪怕帮你出点主意也好。”牟洪云握着他的手摇晃着,说:“听见了吗?”周恒刚说:“洪云,我给你说了,你可要挺得住。”牟洪云急切地说:“有那么严重?那你快说。不管什么事,天大的事,你说出来,我们一起面对。”周恒刚让牟洪云坐到他面前,说:“洪云,你沉住气,听我说。”周恒刚把陶阳县“一打三反”办公室来报社追查“抄家材料”,他不得不把那几封信交了上去,今天上午,报社领导给他谈话的内容挨着说了,牟洪云说:“公民的通信受法律保护,根本不应该成为什么‘抄家材料’,他们也不应该以此治人的罪。”周恒刚说:“你忘了,胡风反革命集团一开始不就是他们的一个朋友叫舒芜的把他们那些人之间的来往书信交给了党组织,那些信全部成了罪证?在我们国家,因为日记,书信内容打的反革命不计其数。没人讲什么‘法律保护’这些理。”牟洪云说:“你当时为什么不说那些信已经毁掉了?”周恒刚说:“我平生没有讲假话的习惯,另外我也怕不交出这些信去,他们会找周恒顺的麻烦,对李继忠也不利……再说,如果他们彻查,自己不交,他们查出来,罪过更大。”牟洪云叹口气,说:“是啊,一个被盯上的人是很难逃脱的。”周恒刚说:“对,就像已经落网的野兽,越挣歪会被勒得越紧。”牟洪云像一株玉兰树遭到了暴风雨,一下子蔫了,只低头坐着,一句话也不说。让周恒刚感到意外的是,她没有哭,甚至没有一滴眼泪。过了好一会儿,才似乎突然从迷思中醒来,语调平静地,像探讨问题似地问:“估计这事他们会怎样处理?我们得有思想准备。”周恒刚怕牟洪云被吓坏,避重就轻地说:“按错误事实,应该定不上‘恶攻(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林副主席以及无产阶级司令部是最严重的犯罪,与叛国投敌,杀人放火等罪类似)’,现在,他们也没隔离我,只是不让我外出,另外,军区机关出个犯‘恶攻’罪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对他们也不好,估计检讨完了,批判一通,作转业处理呗。”牟洪云沉思片刻,说:“俺哥,你是怕我受不了,拿话糊弄我呢。你能糊弄几时?我看不会那么简单。也许定不上‘恶攻’,但人家给你说的是问题严重,性质恶劣。‘严重’,‘恶劣’这类词语是不会轻易用的—我搞过‘四清’,知道共产党处理人在定性用词上的讲究。我看至少是开除军籍,……恐怕还要重。”牟洪云两只大眼直直地看着周恒刚,说:“事已经出了,我们自然希望处理得越轻越好,但是也不能自己欺骗自己,得往最坏处打算。”周恒刚沉默了,牟洪云是学哲学的,在中国,哲学和政治是密切关连的,瞒哄她是徒劳的。从两人开始恋爱到现在,牟洪云斩断了对周恒顺的情丝,义无返顾,全心全意地和他相爱以来,她是一个有血有肉,感情丰富而且充满激情的女子,是温柔、妩媚的娇妻,但灾难突然降临,她竟立即表现出“古贤”般的静气,学者般的理性,形若无事,处之泰然。周恒刚不愿意看到她这样。如果她又哭又闹又埋怨,周恒刚心里会好受些,现在她这样,把痛苦藏在心里,这让周恒刚心疼如割。牟洪云坐到他跟前,偎依着他,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脊梁,像安抚受了委屈的孩子,两人都不说话。他们像喝多了酒的人一样,浑身充满了沉重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是这样强烈,牟洪云甚至恍然感到房间的天花板和四面墙在向他们挤压过来,他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像是麻木了,或者是被捆住了手脚,没有也不能有一点儿反应。她心里暗想,今日开始体会到在这个社会里,作为“专政对象”会是什么心境。她轻轻地摇摇头,让自己摆脱这种幻觉。周恒刚突然打破沉默,说:“洪云,我现在感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我很后悔。”牟洪云说:“事已至此,后悔是最没用的。”周恒刚说:“我不是说的这次这几封信的事。”牟洪云说:“那么是说什么,难道你还有别的问题?”周恒刚说:“那也不是。我是觉得,从上中学到现在,一直太关心政治,脑子不闲着,老是在忧时伤事,上高中的时候,因为写了一篇文章和向党‘交心’说了实话,还当了反面典型,后来这种心结就像一种顽疾,一直去不掉。像我这种人,自己就应该意识到政治上的风险,就不应该恋爱,结婚,应该独来独往,免得害人。……现在我特别后悔,你来给我送那几封信那晚上向你表白。咱们两人恋爱,结合,起始于那几封信,谁想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人生竟然还是毁于那几封信。命运给我们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所以我特别后悔。”牟洪云见周恒刚一脸真诚,痛苦万状的样子,一直忍着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摇晃着他,说:“哥,你说什么傻话,因为关心政治,忧国忧民,就得一辈子打光棍呀?真亏你想得出。……你不应该向我表白?你不表白,挡不住我表白呀,咱两人之间有了感情基础了,两边老人又往一起撮合,我们这才走到一起的,你不说是‘水到渠成’吗?水汹涌而至,挡得住吗?别瞎想了。”周恒刚说:“我犯错误,受处理,是咎由自取,并不特别难受,让你受连累,跟我受苦,我特别为之痛苦。”牟洪云说:“周恒刚,你不但不应该后悔,反而要感到庆幸。你在出事之前把我娶来,出了事,两个人在一起,一份苦就变成了半份苦,甚至半份儿都不到了,要不然,一个人孤孤单单,不苦死了?”周恒刚说:“对我来说,当然是这样,可是,你太冤了。”牟洪云说:“我也不冤,我也庆幸赶在作出事之前结了婚,否则,咱们可能就失之交臂了。你应该知道,你的爱对我多么重要。从恋爱到现在,你给我的爱—而且我们还要相爱一辈子—就足以弥补我可能遭受的痛苦,抵偿我可能失去的一切。”周恒刚说:“不论你怎么说,看着你陪我受苦,为我牺牲,我还是十分痛心。”牟洪云说:“牺牲什么?不就是政治前途吗?从小学到大学,我一直很‘红’,一直当干部,学的又是哲学,在外人看来,我一定会有好的前途。但是,经过文化大革命,来到社会上,我也看透了,在中国当干部最重要的工作无非是整人或者挨整。这个干部,不当也罢。所以对所谓‘前途’,我早已看淡了。”周恒刚说:“你这是精神胜利法,我一想到连累你,就难受死了。”牟洪云说:“那么怎么办?‘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咱们离婚,我扔下你,提起包儿来走人?那我还能活吗?好了,打住,往后不说这个话题了。处分决定下来了,我们再商量怎么办。”牟洪云似乎想明白了,下了决心,她站起来,弄热水让周恒刚洗脸洗脚,周恒刚脱了袜子,却还在发愣,牟洪云说:“愣什么?再愣,我就给你洗了呀。”周恒刚慌忙洗了脚,牟洪云也洗完了,两人上床躺下,周恒刚还在愣神儿,牟洪云把他拽过来,偎到他怀里,说:“刚哥,你那么刚强的一个人,这时候要表现出是铮铮铁汉,你一定要挺住,要经得起考验,别消沉。别软弱,别像那有病的鸡下的软蛋,更不能趴下,行吗?你的云妹妹可指靠你呀。”周恒刚说:“有你在我身边,我一定不会趴下,为了你,我也要坚强。”天晚了,周恒刚翻来调去,老睡不着,说:“洪云,对不起,弄得你睡不好。”牟洪云说,:“发生了这样的事,咱两人睡不着,很正常。慢慢会适应的。……要不,咱‘那样儿’,完事儿,你累了,就睡着了。”边说,边伸手去抚弄摸挲他的下身。周恒刚搂紧了牟洪云,说:“云,好妹妹,你让我怎么报答你呀?”牟洪云顺势把周恒刚拽到自己身上,说:“你的爱就是最好的报答。”
第二天上午,牟洪云在学校请了假去省委宿舍。娘去祥云里了,爸妈两人在家。牟洪云说了周恒刚的事情,周桥面色沉重,眉头紧锁,低声自语:“糟了,这下完了。”陆国筠说:“幸亏你娘不在家,不然听你这样一说,得吓不轻。”牟洪云见陆国筠脸色腊黄,鼻尖儿上冒出黄豆粒儿大的汗珠,忙过去扶她,说:“妈,你怎么了?”陆国筠眼里噙着泪水,抱歉地苦笑笑,周桥说:“妈妈身体太虚弱了,恒刚这事对她打击太大了,她一时承受不了。”牟洪云赶紧拿毛巾来帮陆国筠擦汗,扶她进卧房躺下,又冲了糖水让她喝了半碗,陆国筠才慢慢缓过劲来,陆国筠拉着牟说云的手,说:“恒刚怎么会出这样的事,这不一下子从天上掉到地下了吗?这可怎么办呀?……洪云,让你跟着受苦了。”说着,两眼又扑打扑打地掉泪。周桥走进卧房,站在床边,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哭也不顶事。洪云,你回去告诉恒刚,抱正确态度,好好检讨。告诉他,爸妈没有责怪他。爸爸是批评过他说话随便,可是,爸爸不可能不让他有思想。我明天去军区大院儿看你们。”牟洪云说:“爸爸,省里正研究解脱你,问题还没解决,别再有人找你的毛病,还是不去吧。”周桥说:“洪云,我理解你的顾虑,因为我还是戴罪之身,你们结了婚,我都没去看看你们的小家儿。我怕对你们有不好的影响。现在,恒刚出了这样的事,我一定要去,我要当面告诉恒刚,他不是不好的孩子,让他不要从此倒下。我不怕有人挑毛病,难道我还怕受儿子连累吗?”第二天,周桥去军区大院,陆国筠也要去,周桥拗不过她,只好顾了一辆三轮车,两人一起去了。门岗进去请示报社领导,回来告诉他们,领导说了,周恒刚正接受审查,不能与外界任何人接触。你们请回吧。周桥说:“我们是周恒刚的爸妈,是‘外界’吗?真是岂有此理。”陆国筠劝他别太难过,人家不让见,咱们回去吧。周桥仰天叹道:“我一个抗战时期的老革命,在自己参加解放的济南市,进不了自己原先部队的大院儿看自己的儿子,可悲啊。”
一个多月后,当入冬以来最凶的一次寒流袭来的时候,报社向周恒刚宣布了处分决定:犯有严重政治错误,开除党籍,开除军籍,遣送回原籍,不带帽子。报社领导告诉他,这是他们所能争取到的对他最宽大的处分,希望他回原籍后,加强改造,重新做人。报社领导说得没错,周恒刚确实受到了宽大处理,但不是报社领导争取的,而是周桥找了庄重同志,庄重同志又托了在部队的老战友找军区领导做了“工作”的结果。庄重同志自嘲道:“文革中批斗我,我的一项罪状是包庇重用周桥,现在,又替他儿子说话。看来,真是‘死不改悔’呀。”报社安排,让周恒刚抓紧准备,一星期后,部队派车送他回原籍。牟洪云决定跟周恒刚一起回乡,到陶阳周庄所属的松坡公社中学工作。陆国筠身体越来越差,但坚持让程守芝和儿子、儿媳一起回老家,照顾两个孩子的生活。多亏庄重同志亲自向省教育厅打了招呼,教育厅很快办好了牟洪云调动工作的手续。一个星期后,周恒刚和牟洪云要走了,装好了的军用卡车停在宿舍楼前,报社政治部两位负责“护送(押送)”的干事站在稍远的地方等着,一言不发。报社的领导和同事都没来送行,这很正常,大家对犯有政治错误的人终归会保持距离,“划清界线”的。周恒刚和牟洪云两人默默地收拾完东西,又打扫干净自己的小房间,宿舍楼上特别冷清,人们都避而远之,家里有人的都拉上了窗帘儿。他们想起几个月前,他们结婚时,报社领导,同志们连他们的家属那份儿热情,牟洪云曾为之十分感动,心想部队毕竟和地方不一样,天然有战友情谊。现在想来,真是恍如隔世。经周恒刚向报社领导要求,爸妈被允许来送行,娘和他们一起回陶阳老家。程守芝、陆国筠两人拥着牟洪云,三人都哭得像泪人儿。周恒刚说:“妈妈,我们走了。你身体不大好,一定多保重。姥姥年纪大了,别让她老人家知道我这事了,就说我下部队了,洪云也随军了,走得急,没来得及去看她。”陆国筠流着泪说:“好孩子,我知道了,就这样跟姥姥说。别老挂着我们。你们两个要互相关心,好好生活。”周桥在一旁说:“不要消沉,更不能自暴自弃,记住:寄希望于将来。”周恒刚和牟洪云齐声说:“爸妈请放心,我们会做到的。” ……汽车开动了,程守芝和牟洪云坐在卡车驾驶室里,周恒刚和报社政治部两位干事坐在车厢行李上,摇摇晃晃。汽车驶出军区大院儿,周恒刚的同事们站在窗口张望着,他们对周恒刚政治生命的猝然中断感到愕然,对牟洪云暗暗敬佩,有人私下说:“周恒刚回乡劳改,还带了这么个好老婆,这人好福气。牟洪云是个奇女子。”
周恒顺背着行李,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被带走那天是正月十五,地里的残雪还没化尽,麦苗儿还可怜巴巴地在田垅里蜷缩着,现在,十个月过去了,不用说麦子,连秋庄稼也收完了,地净场光,沿途的村庄,没有了绿树的装点,更显萧疏残破。学习班结束了。社员周恒顺被解脱了,也许因为他非党非团非工非干,没有什么附属于他的东西可以剥夺,所以没给他什么处分,但他并没感到轻松。按照流行的形象说法儿,凡被解脱者,就可放下(思想)包袱了。但他因为周恒刚那几封信的事,却背上了更重的思想包袱。县里显然对他不肯揭发周恒刚很不满意,但因为他写给周恒刚的信没有“反动”,错误的内容,而对他没再追究。他心里很清楚,如果被发现他在信里有反动言论,他一定难逃法网。他的谨慎救了他。他心事重重地往家走着。对周恒刚命运的担忧盖过了对即将见到奶奶,娘,小杏儿和兄弟的欣喜。他回村后,大队和生产队也许是出于经济上的考虑,仍安排他跑运输,像原先一样向队里交钱。于是,他又干起了两头不见太阳,每天低着头在公路上拉车的驴子般的营生儿。他到县里送货或拉货,只要有机会儿,就通过熟人打听周恒刚的消息,他先知道了,周恒刚和牟洪云国庆节结了婚,结婚后时间不长,周恒刚就出事了。这让他更加揪心,居然不单是一个周恒刚,还连累上了牟洪云!太可怕了,太让人痛心了。过了不久,又有人告诉他,周恒刚被开除军籍遣送回老家周庄劳动改造,牟洪云也跟着回来了,在周庄所属的松坡公社中学当老师。周恒顺听到这个消息,像自己被判了刑一样难过。送完货回到家,头扎到床上,饭也吃不下。临睡前,他对奶奶说了周恒刚和牟洪云的事,说他得抽时间去看看他们。奶奶说:“你说你们当初要好儿的这三个孩子,怎么都这么苦命?”
部队报社的车把周恒刚一家送回周庄,负责“护送”的两位报社干事郑重其事地向大队革委主任汇报了周恒刚的错误和部队的处理决定,强调“该人”是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希望大队革委和贫下中农对他加强监督改造,发现新的问题,比如对受处分不满,企图翻案,或者又有新的反革命言行,随时向上级报告,给他戴上“帽子”,或者给予更严厉的处罚。周庄老支书苦瓜爷爷文革期间连气加病加病了没钱治己经去世,现在的大队领导班子中大多是原先的干部。好处是周庄文革中没有分派,“造反”上来的在“九大”后的反复中都下去了。周家祖孙几代在村里一向有很好的口碑,现在出了这种事,村上固然难免有幸灾乐祸的,但大队干部和社员们还是同情的人多,周恒刚夫妻和娘一起回到家乡,邻居、乡亲不少人跑来帮忙卸车,收拾院子。牟洪云也慌着去干,娘拽住了她,说:“洪云,你歇歇,让恒刚和他们去干吧。”半天功夫,收拾停当,安顿好了,一家三口吃了回家后第一顿饭。周恒刚吐口长气,说:“十年前我离开了家,离开了周庄,十年后又回来了。我这是提前叶落归根了。”第二天,牟洪云就骑了周恒刚从供销社借的自行车去松坡公社中学报到,上了班。松坡离周庄六、七里路,牟洪云说:“我的自行车还在家里放着呢,回去看爸妈时骑了来,就方便了。”周恒刚到生产队报到,队长安排他当饲养员,喂猪。周恒刚在部队喂过猪,正好“专业对口”,而且还可以利用熬猪食和看着猪吃食儿的时间,抽空儿看书。就这样,周恒刚和牟洪云两个人从“天之骄子”一下子变成了连普通贫下中农都不如的贱民,好像从云端堕入了泥淖之中。他们从此开始了奇特的,像古代的流放,但自由度比那更差的生活。县城那边牟永平夫妇为女儿找了称心如意的女婿的高兴劲儿还没下去,周恒刚就出了这样的事,他们看着女婿、女儿翻滚,跌落,只能瞪大惊恐的眼睛,没一点办法儿搭救。牟永平设法了解了周恒刚的“错误”,他心里清楚,周恒刚对红卫兵“破四旧”等问题,特别是对跳“忠”字舞之类现像的看法,很多人—包括他本人—心里也是那样想的,只不过不敢说出口而已。谁都知道“法不容情”,没有谁敢轻易以身试法,而在中国,“法”很少被提起,“政治”无处不在,而政治更是毫不容情。从知道了这事,妈妈不知哭了多少回,牟永平下班回来,闷着头,不说话。周恒刚他们来家第三天,牟永平夫妇一人骑一辆自行车从县城来到周庄。程守芝和洪云妈妈见了面,握着手相对而泣,牟洪云见到爸妈,多少天的痛苦,委屈一下倾泻出来,裂开嘴失声痛哭。周恒刚说:“爸妈,对不起,我把洪云害了,也劳你二老担心,牵挂。”牟永平说:“孩子,什么都不要说了,爸妈心里什么都明白,我们不怪你。”又拉过女儿,让两个孩子坐在跟前,看看恒刚,又看看女儿,说:“你们两人是同学,又是要好的朋友,因为相爱成了一家人,爸妈希望看到你们不论多么难,都要互相关心,互相支持,不离不弃,永远在一起。生活上有困难,爸妈会帮你们。”又对周恒刚说:“恒刚,我和妈妈心里清楚你的错误是怎么回事,不论别人怎么看,我们都认为你是好孩子,出了事,可能会有人看不起你,但自己不要看不起自己,要永远自尊,自信,自强。”周恒刚说:“爸妈,你们放心,我们一定听爸妈的话,坚强地生活下去。”
几天以后,周恒顺把几项急活儿干完,头天就跟小杏儿说好,明天一起去周庄。第二天下午,周恒顺早早地出车回来,小杏儿已经穿得整整齐齐等着他了。周恒顺骑上自行车,让小杏儿坐在后边,直奔周庄。路上,周恒顺问:“杏儿,你上俺家来,刘婶不拦你了?”小杏儿说:“你让人家带走,她也难受,还掉了好几次泪,说你好心没好报。她就是怕我找了你,在庄里受气。……咱不管她,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你从学习班回来,她说话的口气比原先和缓些了。”天傍黑儿,周恒顺和小杏儿到了周恒刚家,程守芝说:“我的孩子,怎么来这么晚?”周恒顺说:“恒刚哥和洪云白天有事,晚上来,能多说会儿话。奶奶让我问你好。”小杏儿见到牟洪云,说:“洪云姐,怎么老天爷会让你和恒刚哥摊上这样的事?”说着就哭了,牟洪云说:“杏儿,别这样。”周恒顺问周恒刚出事的过程和处分情况,周恒顺听周恒刚说了,叹口气,说:“全怪我,当初我不上县里去闹轰,就当不了‘现行反革命’,也不会被抄家,断出不了这事。我把你俩害惨了。”周恒刚说:“我出事,怪你?你这些年这样倒霉,怪谁?你别自责。要怪,只能怪我不是傻子—傻子不会犯‘思想罪’。具体说,一怪我过分敝帚自珍,没舍得处理掉那些信,二怪我在紧要关头讲不了假话。……你说,这种做法儿,不是像清朝的文字狱一样厉害?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言论自由,连思考的自由也没有的年代,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在信上是议论了一些事,说了点想法儿,那也不是出于什么恶意,是希望共产党的事业不出问题,希望国家好,而且是在私人通信里写的,相当于跟人说了几句悄悄话,这竟成了不可饶恕的罪过。这甚至都不是政治罪,是思想罪,是因为忠诚而犯的罪。古人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真是太悲哀了。”牟洪云一边进进出出地帮娘做饭,听见周恒刚的话,嗔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不又在‘思想’了?”周恒刚苦笑道:“没办法儿,这个脑子没办法儿安个开关,让它停住。”吃完饭,周恒刚和周恒顺两人啦呱儿,牟洪云把小杏儿喊到自己房里,关上门,悄声问:“端阳哥回来了,没事儿了,快结婚了吧?”小杏儿说:“还不行。俺娘还跟我拧着劲儿哩。她怕我找了端阳哥以后受欺负,非得让我嫁给于大牛他内弟—一个小学代课老师,流里流气的个玩意儿。我死也不同意。不过,端阳哥一家对俺大大、俺娘和我都很好,俺娘是一时糊涂,慢慢会想通的。”小杏儿对着牟洪云的耳朵悄悄说:“俺娘想不愿意也不行了,我已经成了端阳哥的人了。是我上赶着端阳哥的—他太老实,……我怕俺两人……到末了成不了,就……洪云姐,你别笑话我。”牟洪云听了小杏儿的话,心里一震,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她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儿发烫,看着眼前这个娇小、秀气的村姑,心想,这个丫头爱得多么热烈,多么勇敢,比自己强多了,急忙说:“端阳哥是你真心爱的人,这没点儿不好。……我哪会笑话你?我……甚至还佩服你。我祝福你和端阳哥。有了你,端阳哥从此不孤单了,我替他高兴。”……周恒顺和小杏儿摸着黑路走了,周恒刚和牟洪云回到自己房间,周恒刚问:“你和小杏儿说什么悄悄话?怎样,他们快结婚了吧?”牟洪云还没说出小杏儿说的话,脸先红了,周恒刚说:“看你,说他们的事,你怎么脸还红了?”牟洪云对着他耳朵说:“小杏儿说,她已经是周恒顺的人了。” 周恒刚说:“原来是这样。”牟洪云又说:“小杏儿还说,是她主动的,她是怕他们两人以后成不了,有意为之。”周恒刚说:“这样也好,生米做成熟饭了。小杏儿这个女孩儿不一般。我这个兄弟找个老婆多么难啊。”过了好一会儿,牟洪云说:“看来,从在中学里,人家称咱们三个人‘两周一牟’开始,我这一生有两件事就命中注定了。”周恒刚说:“哪两件事?”牟洪云说:“头一件,一定要做你们周家的媳妇儿,跟不成周恒顺,就跟他堂哥。第二件,周恒顺因为当了农民,死活跟我分手,跟了你吧,不出三个月,你也当农民了,看来我只能为农民妻。”周恒刚说:“对不起。”牟洪云说:“我不过是感慨造物弄人,命运多舛。谁让你说‘对不起’?”周恒刚说:“洪云,我仔细想过了,爸妈说得对,我不能自暴自弃,还要坚持自学。你想办法儿,掏弄哲学,历史,文学书籍,我抽时间苦读,还要练笔。不能让一天空过。要让苦难成为我们的财富。多少年以后,争取把一生经历写下来,算是我们经历的这种史无前例的,举世罕见的岁月的记录。”牟洪云兴奋得两眼放光,激动地说:“这才人如其名,不愧一个‘恒’字,一个‘刚’字。”两人忘情地说着,似乎忘记了身在何处,人逢何年。周恒刚白天在猪场干活儿,抽空儿就看书,他对喂猪儿这活儿挺满意,生产队长也夸他干得好,因为他不偷猪饲料,猪喂得好,长得快。时间一天天过去,周恒刚成了全大队最好的养猪饲养员。什么熬猪食,饲喂,清扫猪舍,转运粪肥一大套活路儿,他都干得熟练,利落,唤猪,轰猪,跟猪打交道那一类“口技”,他也哟喝得有板有眼,十分地道。甚至身上混合了猪食的酸味儿,猪身上的腥味儿,猪粪尿的臭味儿的那种“饲养员味儿”,和别的饲养员也毫无二致。唯一和别的饲养员不一样的只是,干完活儿回家,无论天热天冷,他都在自己搭的一个小棚子里,洗了冷水澡,换上干净的衣裳,再回家。他觉得这是对娘和洪云的尊重,同时也表明自己没有放弃自己。牟洪云几次让他回家再洗,但他执意不肯,说他从上中学,到后来在部队,一直坚持洗冷水澡,说这是他的健身法儿,既增强体质,预防感冒,还磨练意志。牟洪云只好随他去。身为饲养员,他还得和生产队保管—本家哥哥周恒利一起去松坡食品站卖大猪,到松坡集市上买猪崽。卖猪这一天,他们要早早地把猪逮住,绑上四条腿,捆到排车上,周恒刚拉着排车,和周恒利一起去松坡。食品站的人过称,验级,付钱,周恒利心善,总是自己拉着空排车,带上钱回周庄,让周恒刚去松坡中学和弟妹(牟洪云)一起吃顿饭再回周庄。还大包大揽地说:“不用挂着你那几只宝贝猪,我有钥匙,回去替你熬猪食,喂它们食儿。”周恒刚不好拂逆周恒利的好意, 就去中学找牟洪云。尽管牟洪云天天回家,但是在学校里,让周恒刚和自己一块儿吃饭,吃完饭,让他歇一会儿再回周庄,牟洪云还是十分高兴。有时候儿周恒刚和周恒利两人到松坡集上买了猪崽,两人都用担子挑着猪崽,周恒利说,我挑着自己这付挑子回家,去替你喂猪,你挑你的挑子上中学,吃了饭再回周庄就是。这种时候,周恒刚说什么也不肯去,一是刚买的小猪崽,不能让它饿着,再就是他怕学校的人笑话牟洪云。夏季里,有一天,松坡逢集,他们又在集上买了两只小猪崽,捆好了,放到筐里。六月天,小孩儿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瓦蓝的天,这会儿却阴得像鏊子似的,要下雨了,周恒刚急忙挑起小猪儿筐,急步离开集市,周恒利在后边紧紧跟着。离开集场子没多远,一阵疾风刮过,天空响近了“隆隆”雷声,大个儿的雨点子像断线珠子似地“哗哗”地落下,周恒刚和周恒利两个人像被鬼子撵着一般撒腿快跑,担子两头儿挑着的筐子摇来晃去,筐里的小猪崽惊恐地蜷缩着,发出可怜的“吱吱”声。他们就要走到松坡中学大门口了,雨下得更大了,周恒利对周恒刚说:“兄弟,咱上中学里头避避雨吧,这样淋着回家,人淋病了不要紧,小猪儿淋死了,就完蛋了。”周恒刚实在不愿此刻这个狼狈相进中学大门,这太丢牟洪云的面子。在这个中学里,她是唯一的大学毕业生,是学历最高,教学最出色,人又长得最标致的女教师,而此时的周恒刚—她的丈夫—头上戴着破草帽子,穿一身带补钉的,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旧军装,被雨泡得紧贴在身上, 像是落汤鸡,赤脚穿着山东农村流行的,用废车胎皮钉的那种“农民凉鞋”,脚指头丑陋地裸露着,沾满屎一样的黄泥,筐子里的小猪儿因为被捆绑和雨淋的痛苦而“哇哇”乱叫,这副模样儿走进清静的校园,不是让牟洪云丢丑,难堪吗?你让她的脸往哪里搁?但是,周恒刚拗不过周恒利—他是周恒刚的本家哥哥,又是生产队的干部,而周恒刚是个正在劳动改造的候补反革命分子,必须听他的,再说,周恒利说得不错,小猪儿被雨淋坏了,麻烦就大了,他周恒刚担不起“破坏生产”的责任,没办法儿,周恒刚只好把头上的草帽儿往下拽拽,盖住脸,硬起头皮,挑着担子走进没设门卫的中学大门,脚下“噗哧噗哧”踩着粘泥,紧走几步,跑进大门里边茶水炉棚子里,放下小猪儿担子,和周恒利两个人站在小棚儿里看着天河决口般的大雨发愣。筐里的小猪儿还在叫唤,小猪儿的尖叫声和茶棚儿里两个泥汉子惊动了中学的老师和学生,不少人认出是牟洪云老师犯错误的男人挑着小猪儿来避雨了,有老师嘲笑道:“怎么牟老师不把她夫君连小猪儿请到办公室里来,在茶水棚里像什么样儿?”有老师就说:“积点德,别说风凉话。”学生们指指点点,说:“看见了吧,穿旧军装的那个高个儿就是牟老师的男人,军报的记者,写文章可厉害,犯了错误回村劳改了。”周恒刚站在棚子里,听着小猪的叫声,急得要死,但是,雨正一发而不可收,下得凶猛,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急也没用,心里说,今天这事儿弄的,太糟糕了。中午了,刚下课的牟洪云走出教室,无意中朝学校大门看时,一眼看见了茶棚里站着的周恒刚和周恒利,连想都没想,借了两把雨伞,跑到茶棚前,递给周恒利一把雨伞,让周恒刚和她一把雨伞,跟她一起去了她和另一位女老师的宿舍,周恒刚觉得尴尬,周恒利倒是很惬意的样子,牟洪云又匆匆跑去食堂买回饭菜,同宿舍的女老师下班儿回来,见状拿了碗筷往外走,周恒刚连忙说:“对不起,打扰了。”那女老师连说:“没关系。”抽身走了。牟洪云说:“真的‘没关系’—我们关系挺好。”牟洪云招呼他们两人吃饭,喝水,说他们淋雨了,不但要吃饱饭,还要多喝开水。周恒刚吃着饭,心里别扭,味同嚼腊,吃了不多点儿,就说饱了,牟洪云不过吃了一块馒头,蜻蜓点水般夹几点儿菜,也放了筷儿。周恒利倒是实在客,大口吃喝,吃了三个馒头,把两盘菜吃光,端起盘子把菜汤儿喝光,又倒上开水涮了盘子也喝了,还说:“浪费了可惜。”他们吃喝完了,外边雨也停了,周恒利还在一碗一碗地喝水,周恒刚不好催他,耐着性子等他喝完,抹嘴头子了,赶紧拽了他到小茶棚儿里,挑起小猪儿担子,大步小摇地逃出学校,像偷了人家东西,怕后边有人追来似的。走在路上,周恒利感叹说:“兄弟,你虽然如今倒了运,但是还得知足。你找了个多好的媳妇儿。天下少有。县委书记的闺女,大学生,全松坡公社数得着的好学问,没点儿架子,不小看咱穷社员,好人,真是好人。你小子有福。”过了一会儿,又说:“你小子胡闹,反林副主席,自己倒霉不说,带累得人家跟你受罪。”周恒刚一路儿听他唠叨,哭笑不得。……几天以后,牟洪云下班回来,眼睛红了,周恒刚问她怎么了,牟洪云当着娘的面,说没什么事。晚上,在自己房间,牟洪云哭了,原来下午校长找她谈话,说周恒刚是犯了严重政治错误的人,常来学校,影响不好,前几天还挑了小猪儿来,“吱哇”乱叫,有老师提意见,说要是老师的熟人赶了集都来学校,这中学设法儿办了。牟洪云和校长吵了起来。周恒刚说:“对不起,都怨我给你添麻烦了。”牟洪云说:“也怪我不冷静,不该和他争执。”周恒刚说:“几干年来贵贱悬殊的传统,让中国人成为最势利的民族。所谓‘虎落平川遭犬欺’,很正常。像你们校长,因为这种事批评你,表现‘政治正确’,是他的职责。他这样做,既表明自己政治立场坚定,同时也是势利之心的本能展现。学校里个别老师肯定也是这种心态。人从对弱势者、倒霉蛋的歧视和欺凌中会有得到某种满足。想通了就不恼,不气了。你以后还要在这位校长手下长期工作,别和他顶牛儿。……我以后一次也不去你们学校了。洪云,对不起,让你因为我受这种屈辱。”牟洪云说:“难道我们只能这样含垢忍辱,苟且偷生吗?”周恒刚说:“没办法儿,我们所处的社会无所谓法制,人都没有在别的国家天然拥有的公民权利,政治上的压制落到谁头上,都只能逆来顺受。周恒顺以前说他是被打入‘另册’的人,对任何不公正的欺凌和剥夺都毫无办法儿,现在,我—连你也捎带上了—也入了‘另册’,我们和周恒顺一样,不能选择和这个社会对抗,只能屈从,否则就是以卵击石,自寻绝路。”牟洪云听了周恒刚的话,第二天回学校找校长做了检讨,表示今后从思想上跟周恒刚“划清界线”,不再让他来学校。牟洪云心想,周恒刚是军队报社的记者,已然沦落成一个猪倌儿,他不以为苦,甚至以苦为乐,更不颓唐丧志,她不能受不得一丝委屈,给他增加思想负担了。让她和周恒刚想不到的是,周恒刚以苦为乐的养猪营生儿也没能干长久。第二年春天,生产队长通知他,不让他当饲养员了,调他去大队副业上山打石头。周恒刚问:“我干得好好儿的,怎么又调?我有什么问题吗?”生产队长低声说:“嘛问题也没有,你是从入社以来干得最好的饲养员,是公社有通知,为了防止阶级敌人的破坏,凡是戴‘帽子’的,有严重政治问题的人一律不能当饲养员。”第二天,周恒刚就跟着大队副业队的人上山打石头了。刚开始干,周恒刚的手掌上磨出了大血泡,疼得厉害,脚也肿了,晚上,牟洪云拿冷毛巾给他的手上冷敷,弄热水让他泡脚。牟洪云一边弄一边流眼泪,说:“刚哥,这样的折磨何时了呀?”周恒刚说:“别难过。我没事儿。报上说,南非那些以曼德拉为代表的反对种族隔离的斗士,被关在远离陆地的罗本岛上,打了多少年石头了,据说,打了那些石头并没什么用,只是为了摧残曼德拉那些人的意志。看来,我也要长期跟石头打交道了。还好,我打的石头还有用,总是为社会创造一点财富。而且,我还要向曼德拉学习,坚硬的,毫不容情的石头不能摧残精神,而是要磨砺意志。”
秋季的一个星期日,太阳西沉的时候,牟洪云出了家门,到村头在树林子里拾柴禾,她在等周恒刚。老远看见周恒刚回来了,她把他喊住,两人一起在树林子里转游着拾柴禾,牟洪云说:“娘今天问我,怎么老是不见‘有喜(怀孕)’?”周恒刚说:“那你怎么说的?”牟洪云说:“我说我有点儿毛病,正在吃药。”周恒刚叹口气,说:“只能先这样瞒哄着。咱们的决心不能变,我的问题解决不了,不能要孩子。不能让孩子来到人世就入‘另册’,苦一生,这个世界上苦孩子够多的了。我们不向祭坛奉献一个牺牲品。”牟洪云眼含热泪,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爷爷为抗日而死,爸爸是老革命,他们只有你这么一棵独苗儿,我爸妈只我一个女儿,我们不要孩子,两边父母多么难受呀。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们也太对不起他们了。”周恒刚说:“的确是这样。但是没有办法儿。当年祖辈、父辈闹革命的时候,应该想不到,他们流血奋斗是要为后代建设这样一个连孩子也不敢要的社会。我们只能心里求他们宽恕了。我觉得更对不起你,受我连累,你连母亲都做不成,想起来,我心里刀割般疼。”牟洪云说:“你别过份自责。你不早说了吗?咱两人从相爱以后,再不分你我,做不了母亲就不做吧,我认了。好在我当老师,就把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吧。对我来说,你就是一切。”周恒刚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牟洪云突然说:“不知道周恒顺和小杏儿什么时候结婚。”周恒刚说:“应该快了吧。真希望他们快点结婚。我这个兄弟成了家,就不再一个人苦苦挣扎了。”说完,他看着牟洪云,说:“说实在活,如果不是和你在一起,我真不知能怎么熬这样的日子。就像沙俄时候,十二月党人那些高贵美丽的夫人陪伴他们的丈夫流放到西伯利亚一样,全国不知有多少伟大的女性在陪着她的丈夫受难。”牟洪云神色庄重地点点头,心想,爱情是伟大的,伟大的爱情是受难的人们经受磨难的精神依托,是照亮他们度过苦难岁月的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