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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阳农村有句俗话,“打马骡子惊”,是说当主人打马的时候,在一旁的骡子也会被惊吓。中国有一句成语,叫“杀鸡儆猴”,说的是人杀的是鸡,猴子见了,也会感到恐怖,担心那屠刀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落到自己身上。还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说的也是与此相近的意思。解放以后,榆树村的四类分子还有他们的亲属和全国各地的四类分子(五七年反右运动以,后,又多出了一类“右派分子”,此后就成了“五类分子”)及其亲属一样,最怕共产党搞政治运动,不论所搞的运动的斗争对象是什么人,哪怕明明整不到自己头上,但一样会感到或明或暗的压力。首先是,每个运动总是会制造强大的舆论,开展咄咄逼人的宣传攻势,不论要整的是什么人,即使是共产党自已的官儿,是四类分子心目中天神般的人物,但只要他们犯了事儿,就会把他们和四类分子挂上钩,说四类分子是他们的阶级基础,他们代表四类分子的利益,是四类分子等阶级敌人的代理人。这让四类分子们感到惊奇,感到莫名其妙。自己天天这么倒霉,不过勉强有口气儿喘着而已,怎么还会有人在上边,在共产党里,在大机关里为他们当代理人,替他们说话?只要搞运动整人,就一定会把被整的人说成跟四类分子是一伙儿的。下边的干部,像于大牛这样的,就会在训话会,批斗会上吓唬人:“你们的代理人,靠山,后台被打倒了,别指望翻天了。”这让他们心惊肉跳,不知道于大牛们又要借着这个因由儿怎样折腾他们。四类分子们对本村的同类,不论原先相互之间关系怎样,有没有什么嫌隙,但他们现在都像毛主席说的,如灰尘一样,同在一个垃圾堆里。他们之间不敢表现出“惺惺相惜”,“同病”但不敢“相怜”,但大多都希望,他们这些人谁也别惹事生非,找“不利索”,“拿南瓜头往擦床子上碰”,因为一个犯事,往往会大家都跟着挨斗挨批。张三出问题,李四,王五也跟着不“利索”,也就是“打马骡子惊”那意思。当然也有个别人在内心里,见同类中有人倒霉,暗暗幸灾乐祸,为倒霉的不是自已而沾沾自喜,跟出问题的人相比,自已隐稳有一点儿相对的“优越感”,并因而稍稍感到一点庆幸和安慰。当然,这种人少之又少。多数情况下,多数人还是希望村里的“分子”们,包括大人孩子,都能相安无事。一个月一次训话会,他们听惯了于家兄弟的训斥和辱骂,全是老一套,这耳朵进,那耳朵出,不当一回事了。平日里出工在前,收工在后,多话不说,诸事不议。收工回家关门闭户,不串门子,不偎伙儿,早早地吹灯睡觉,不惹是非还省煤油。榆树村不算大,统共两户地主,三户富农,还有两个反革命,当中有个老兵油子,当过奉军,又当过“国军”,打完仗回老家来,没人怎么着他,他自已吹牛,说在“国军”里当过连长,让村里报上去,上边给戴上了帽子,因为够上“杠儿”了。再一个就是因为反动道会门罚过劳改回来,上级没说戴”帽儿”不戴“帽儿”,被于大牛兄弟给管制起来的张半仙,这些四类分子中,江家是恶霸地主,老少两代东家都没得好死,地主分子的帽子戴在弱不禁风,说话像蚊子“哼哼”的江家大儿媳柳秀英头上。另一户地主是暗楼程家。旧社会,江家一直欺着程家,看着程家楼堂瓦舍几进几出的大宅院,几百亩好地不顺眼,但程家对江家惹不起躲得起,不跟江家争地位,也不跟江家斗富,一门心思种自己的地,收自己的租,倒弄得江家干发狠,没法儿对程家下手。土改以后,江家,程家一齐倒了,两家的恩怨也就烟消云散了。江家大儿媳柳秀英代江家人受过,戴了“地主分子”帽子,四类分子扫大街,开训话会,就她一个女的。柳秀英到了江家后,并未依财仗势欺负过人,对庄乡,即使很不“起眼儿”的人,也客气,有礼数,所以,庄里人虽然很烦恶江氏父子,但对柳秀英谁也没怎么着,没人欺负她。于大牛眼馋柳氏的美貌,几次私下里说过“下道儿”话,柳秀英佯作听不懂,不搭理他。于大牛也不敢十分“造次”,毕竟柳秀英是地主分子,关系着“立场”问题,他也怕“逮不着狐狸惹一身骚”。柳秀英一心一意拉扯自己的四个孩子,还得养着土改吓傻了的瘸小叔子。她心事重,日子艰难,口粮年年不够吃,这几年更是年头到年尾吃糠咽菜,四个孩子正长身体,一个个跟饿狼似的,还不能把半傻小叔子饿死,柳秀英除了求娘家接济,就是亏自己的肚子。这两年,身子骨越来越差。胆子又小,天天担惊受怕,一有点风吹早动,就心慌出汗,打哆嗦,五黄六月也打牙巴骨。她天天嘱咐孩子在外边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碰上事儿躲着走。老大懂事,老三从小就懦,老四是个闺女,都没事儿,就是老二,认几个字,常看什么《水浒》,《大八义》,《小八义》,《说岳全传》一类闲书,好认死理,柳氏就怕他惹事儿。这回程家出了事儿,她心里一阵阵发慌。程家老太太去世,她想去吊纸,哭老人家一场,但是怕大队干部挑毛病,没敢去,就让老大世荣买了一刀纸去的。她对孩子们说:“程兆运老实成那个样子,怎么摊上这种事?真是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可怜啊。”江世荣说:“不就是搓那几十穗麦子惹的吗?人谁能说准什么时候出什么事?”江世华说:“哼,广播,报纸宣传刘文学,宋家那孩子一心想学刘文学,正愁找不着机会儿哩,好容易碰着一个地主分子偷麦子,他还不拼命逮?一个拉肚子的干巴老头儿吃几穗麦子,至于这样吗?你想想,这不是叫死催的?”柳氏说:“小华,你可不敢胡说。让人家听见,连你一块儿抓起来。”江世荣说:“小二,这话在外头可不能乱说,了不得。”世桂说:“庄里也有这样说的。”江世华说:“就是啊,程兆运也不是弄了麦子往家带,算什么偷盗?那孩子这叫害人害己。”柳氏说:“小二,别犟了。以后不许胡咧咧。你四个都记住了,一样的话,人家说没事儿,咱说就不行。”程家发丧,程守信的未婚媳妇儿来哭丧被娘家人逮了回去,柳氏听了心里噎个疙瘩,程家定好了的亲,多少年了,说散就散了。自己这仨儿子,想成个“人儿”,是万难了。宋家那孩子发丧,柳氏觉得该去“吊纸”,但又不知道他们这样的家庭,这样的身份,去,合适不合适,十分犹豫。江世荣说:“不去,怕人家说咱态度不好,去呢,怕人家噁心,嫌恶。好难为人。”江世华说:“去不去的精松。人家也不差咱这一刀火纸。”最后柳秀英还是让江世荣去烧了纸,躹了躬,宋家没嫌弃,宋家财还很激动,很感谢的样子。
宋玉柱的追悼会开过之后,过了几天,大队召开批斗大会,通知柳秀英上台接受批判。江世荣要去找大队干部替娘请假,说娘身体不好,怕晕倒在台子上了。江世华说:“要找顾青山,别上来先找于大牛,让于大牛拒了,再去找顾青山,就白搭了。”柳秀英说:“谁也不找,我去。人家也不打人。我站不住,就蹲下,蹲不了了,就坐到台子上。这个时候,上边来的和大队的干部正红着眼,咱可不惹不利索。放心吧,不碍事。”柳秀英嫁到江家后,看不惯江家恃财仗势的作派,见了乡亲,从不拿大,不笑不说话。人缘不孬。土改以后,大家觉得她寡妇失业的,没人欺负她,她参加批斗会,没人戳过她一指头。她甚至愿意参加这种会,因为这是表现自己老老实实接受改造的机会,也让对江家有气的人解气,这会减轻对几个孩子的压力。江家人死了好几口了,已经这样了,一个寡妇娘们儿动不动就爬台子挨斗,虽然中国有“破鼓乱人捶,墙倒众人推”的风气,但毕竟人心是肉长的,总是有好心眼儿的人,会替江家几个孩子说句话。所以她总是心甘情愿地参加这种会,而且到了台子上格外老实,一遍遍地低头认罪,弄得台下有软心肠的老嫲嫲挺不落忍的。但是,这一次,在批斗会前,老二世华却惹出了乱子。
事情出在江家兄弟往生产队交草上。江家四个孩子,三个男孩子都只上到初小毕业,知道往上上没什么用,能认俩字,会写自己名字,记记工分,赶集买东西会算点小账,不叫人骗了就行了。三个小子都在生产队干活儿,一家六口人,三个整男劳力,按理能挣不少工分,口粮也能分得多些,但是,他们的工分却往往包不了一家人的口粮,年终决算,有时还得往队里交口粮款。这是因为,从根本上说,是生产队的工分值太低,一个工往往合毛把钱,没上去两毛过。生产队产出少,队里工分“毛”,大、小队干部还有“高级社员”不出力也记分,阴天下雨干部、党团员开会也记工,这就弄的凭着工分儿分不了多少东西。这个原因,对所有社员都是一样的。除这以外,江家弟兄还有他们的特殊情况。第一,娘是地主分子,大队常派她干男劳力才干得了的义务工,世荣常常替她去干,耽误挣工分;二是江家所在的二队队长乔长春是大队长于大牛的“把兄弟”,看于大牛眼色行事,吃柿子拣软的捏,拿江家三兄弟当“眼子包”,常派他们干别的社员不愿干的,脏,累,麻烦,工分却不高的活儿,兄弟三个除了世华嘟囔几句,世荣和世富从来都是不吭一声,叫干么就干么。这样日积月累,工分就比同样的劳力少一截子。他们也不敢提意见,如果胆敢提意见,派的活儿会更差,弄不好还会挨揍。江世荣一直拦挡着老二,忍,忍,忍,不争不闹。世荣说:“为了咱娘,咱也不能跟人家闹。咱拼上命也闹不过人家。咱就额外多出点力,多淌点汗,补补吧。”兄弟仨早起拾粪,用罐子接尿,往队里送。下坡干活,总是背着草筐,带上镰刀,休息的时候,别人常常往地上一躺,或者凑到一起打牌儿,他们就在近处割青草,下工回来往生产队饲养院儿交,好换点工分。但是就为这些事也常惹气。因为二队的保管员丁香常给他们掐亏吃。交粪,她给压低等级,量方,少给算方量。交尿,她说骚味儿淡,说他们往尿里搀水了,硬给减斤数,交青草,她给扣水分,去杂质,总之变着法子给少算工分。生产队是几十户社员在一个大锅里吃饭,当干部的,管事儿的难免有偏有向,因为不在这头儿在那头儿,从这个人身上挖了,就等于给了另外的人,特别是当干部的了,只有公道,正派的人才适合干这种事,可这种人太稀见了。农村干部、管事儿的人心眼子不大正,对人头高头低,也不为出奇,但是,这个丁香这方面格外厉害,特别是对江家三兄弟十分不公,老二世华为这些事没少跟她争吵,老大世荣总是求告丁香,叱责世华。气得世华说:“哥,咱是要饭的没了把棍子—狗的气都吃着。咱不如替人家死了,干脆拿把刀子抹了脖子算了。”江世荣看着脸胀得紫茄子一样的世华,说:“世华,别胡说八道。别忘了咱的身份。这把刀不能搁到脖子上,得放到咱心上,忍,忍,忍,忍一辈子。哥求你了。”世华说:“哥,忍到哪天是个头儿啊?”世荣说:“熬着吧,兴许有到头的时候,有一天上级开了恩,对四类分子家的孩子皇恩大赦了,跟好人家的孩子一样了,就好了。最不济,咱娘在世一天,你得忍一天。有一天咱娘不在了,你听不听哥的,全在你了。”世华听哥这样说,眼里汪着泪,就不再跟哥争了,能忍的也就咬咬牙忍了。对于江世荣兄弟这样的四类分子子弟来说,什么样的“气”,平白无故的,无中生有的,莫名其妙的,颠倒黑白的,移花接木的,千奇百怪的,你都得吃,吃得了要吃,吃不了也要吃。你不吃,就会惹祸上身。年少气盛是世间所有少年的通病,江世华有时候听哥哥的,但有时候被逼急了,实在咽不下那口“气”的时候,就忍不住了。江世荣只比他大两岁,从小到大的经历,多思少言的性格,当大哥的责任,让他能够冷静地面对任何屈辱,他的仁弟周恒顺说他已经修炼到了“无故加之而不怒”,“忍常人所不能忍”的境界,他听不大懂周恒顺的话,他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是不得不如此罢了。他看透了,如今这“阶级斗争”,“阶级路线”,就有如一张巨大的,无边无际的大网,天底下所有戴帽子的人和他们的子弟,亲属,全被罩在里面,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每个城市,乡村,大大小小的“单位”,村队,街道,甚至院落,除了有部队,民兵,公、检、法,拿枪盯着,对着你,让你不敢轻举妄动,更有于大牛,乔长春,丁香这类人充当网线,他们往往仗势欺人,花样翻新,变本加厉,做得比上级领导要求的更邪乎,更刁钻,更狠毒,更过火,网中人只能在这种没有围墙的牢笼中挣扎,无可逃遁,有人试图拼个鱼死网破,就成了“阶级敌人破坏,捣乱”的典型,自己倒大霉,还要让网中同类承受人家收紧网子的苦处。这是一种变相的奴隶制,比奴隶制还可怕,因为奴隶主只需要奴隶好好为他们干活儿,服务,并不管你心里怎样想,而“分子”和他们的子弟,亲属要无休止地改造思想,让你承受打击,压制,还要口服心服,要“挨了扁担还不能说扁担上有楂子”,还要从心里感谢,称颂党伟大,光荣,正确,领袖英明,就像戏台上演的,皇上赐臣子死罪,臣子临死还要“谢主隆恩”。他江世荣和他兄弟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儿呢?……江世荣听娘说过,他们江家当年确实“为富不仁”,爷爷江繁祺确实与共产党为敌,而共产党得天下后,他已被“镇压”了,就连没有人命罪,不过是个浪荡公子的父亲江庆懋也在土改中被乱棍砸死了。人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许这个“报”,还远远不够,还要他们的子女继续受报应。看看身边别的“分子”,人家并不是只整江家人,一网打着满河的鱼,程兆运,路作荣那样老实,本份的庄稼人,就因为或是从老辈那里继承了比较多的土地和房产,或是自己辛劳勤俭,过了一份家当,一样身陷此网,何况他们江家曾是恶霸地主,而且有罪呢。江世荣想得通,他服气,不但反复告诫自已,也开导弟弟妹妹,无论如何,也要想通,想不通也得通,世华看的书里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是识时务才能活。江世荣知道,二弟世华虽然倔强些,他也无意更不敢对当下的社会不满,他只是对乔长春这种狗仗人势的人,丁香这样的女人不服气罢了,特别是常常被丁香欺负,心里格外憋气,窝囊。
丁香,多么好听的名字。她不光名字好听,人也长得俊,全榆树村数一数二。丁香是榆树村早些年有名的风流女人翠花的独生女儿。如今当年那花枝招展,把村里的男人迷得七颠八倒的小媳妇儿已经五十多岁,风采不再了,虽然还断不了有老相好来粘糊一阵,也有打熬不住的老光棍来找她开开“荤”,拉拉馋,但毕竟是人老珠黄,今非昔比了。丁香几岁就死了大大,从小见娘虽有几亩薄地,但从不耕种收割,自有人把米粮送到家里,入社以后,妇女必须下地劳幼,但娘总是干轻活儿,风吹不着,雨打不着,一样混工分,一样有吃有喝,还比别人吃得好,穿得光鲜,小时候,丁香只知道家里总是客人不断,每当家里来客人,娘总是兴高采烈,眉开眼笑的,丁香一年年长大了,受娘耳薰目染,也无师自通,知道了自己的脸蛋儿,自己的身个儿,自己这个人,能让小伙儿,大男人心痒,眼热,看了还想看,还想凑凑乎乎,戳戳弄弄,她也懂得了,怎么吊男人,哄男人,怎么让男人围着滴溜溜转,让他干什么他都乖乖的给你干。虚岁十六,丁香就出挑成大姑娘了,人见人爱。一个下雨天,在一个瓜地窝棚里,一个看瓜的俊小伙儿,就凭着两个甜得让人淌口水的甜瓜,几句让人耳根子发热的话,一阵子似嗔还喜,欲拒却迎的撕扯,她单薄的衣裤就被脱光,这是她头回让一个男人看自己的光腚,她知道自己的光腚多么好看,好看得自己看着都眼晕,更别说让男人看了。那小子看傻了,眼都直了,愣了片刻,才猛醒过来似的,忙不迭地脱了光腚,他的光腚是另样儿的,也特别好看,丁香看得脸红,心跳,那小子疯了一般把她摁到硌人的铺上,不顾她扭他,推他,咬他,狠支支地把她压在身子下边,硬生生地把那吓人的“鸡鸡”往她那下头插,一阵奇怪的,从没经受过的,撕裂得让人想哭叫的疼痛过后,她不再反抗,尽着那小子摆弄了。她觉得自己一霎儿被他扎进了深渊,一霎儿又被他挑上了漫虚空。她头发散乱,汗珠滚滚,楼着那小子又拧,又掐,又咬,自已也不明白是恨他还是疼他,就是从心里愿意让他更卖力地倒饬自己。……她任那坏小子变着法儿“玩”儿了好一阵,冷不防突然拼上命把那小子掀翻,那小子热辣辣,粘乎乎的东西像水枪一样泚到她腿上,身上,她知道了,男人想“好事儿”,就是让这种东西使作的,这种东西弄到女人那里头,女人就会怀孩子,那就坏了。……那坏小子是个初中生,在二中念书,初中毕了业,考上了中专,在外边找了对象,不敢跟丁香照面儿了。白让这小子占了个大便宜。不过,她并不恨那小子,毕竟她自己也是挺喜欢他的。从那以后,她明白了,为什么家里有“客人”来,娘总是喜气洋洋,眼睛放光,说话都变了腔儿。第二年,庄里来了个串四乡的年轻铁匠,她去他棚子里送镢头,铁匠的脸被炉火映着,轮廓鲜明,英气像火星子一般往四下里喷射,身上一坨坨肉疙瘩,是跟那个坏小子完全不同,也更迷人的,她一次次往铁匠棚跑,几天后,在一个月黑头加阴天的夜里,她就跟那铁匠滚到了一起。铁匠父母双亡,单杆子一个,干脆当了“倒插门”女婿,成了翠花家的人。婚后不久,铁匠发现丈母娘“客”多人杂,就拽了丁香出来找了闲屋另住,翠花也不拦挡,落得清闲,“方便”。刚结婚头年把,小两口儿倒也恩爱,可是时间长了,铁匠到外庄搭棚支摊儿,十天半天不回来,丁香心就“活”了。她为闺女,就办了那种事了,结婚以后,每当跟铁匠亲热,就不由得想自己的“头一回”,心里把铁匠和那中学生作对比,她就想起以前偶然听到娘跟她的“客人”说的话,“一个男人一个滋味儿”。男人不在家,她就跟旁的男人勾搭上了。铁匠发觉她有了外心,火冒三丈,他相信“打服的媳妇儿揉倒的面”,凭着一身力气,把丁香一阵苦打,而且打顺了手,从外边回来,稍不顺心,抬手就打,把丁香的心打凉了,干脆破罐子破摔,蛮不在乎了。单凡村里有头有脸儿的,有用处的,有点油水的,长得体面些的,你情我愿的,一律来者不拒,铁匠灰了心,自己也在外头拈花惹草,两人互不干涉,成了名义夫妻。丁香就活脱脱成了另一个翠花。于大牛跟翠 花相好多年,如今的“翠花”已成了残花,一点儿也不“翠”,没点儿滋味儿了,他又瞅上了跟当年的翠花几乎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丁香。丁香经不住他软缠硬贴,加上给不少东西,没办法儿,忍着恶心,让这个四十大多,秃头疤瘌脑,两只牛蛋眼,胡子拉楂,满嘴臭气的“大干部”上了身。过后想想就干哕,干哕归干哕,从此丁香有了靠山,而且很快就尝到了甜食儿。丁香当上了生产队的仓库保管,不用下坡干活儿,工分“标”整男劳力,还可以沾油抹水,得点子好处。她又认队长乔长春“干哥”,两人厮混在一起,丁香和她娘翠花相比,青出于蓝而胜蓝,成了队里的“大拿”,负责收粪肥,过青草。她常跟江家老大,老二打交道,见他们长得人高马大,模样儿随他娘,十分英俊,见到他们,就让她想起第一个“相好儿”—那个一表人才的初中生,心里痒痒的,老想江家老大老二这两个“童男子”要是让她尝尝鲜,那滋味儿一定特别“美”。但不论她怎样使眼色,套近乎,俩小子像木头一样,不为所动,那老二还直瞪眼。按说,他们已经是大男人了,也看着丁香漂亮,也知道好么儿好吃。但他们一是烦恶丁香的为人,也怕自己坏了名声,更找不上媳妇儿了;二是他们小胆儿,自己觉得不担事儿,真跟丁香有什么事,得罪了于大牛,乔长春,吃不了兜着走。丁香见他们不上套儿,恼羞成怒,心想,这俩地主羔子,不识抬举,以后没你们好果子吃。特别是那老二江世华更让她恨得牙根儿疼。有一天晚上,大队召开妇女骨干会,散了会,于大牛留下丁香,说有事跟她说。实际上是于大牛心里痒,想吃丁香的“口口”,丁香没法儿,憋着气,让于大牛那烟酒臭气薰死人的大嘴亲亲,却被江世华撞上了。他是来交兄弟三个的“思想改造”材料的。那小子推开门,见情况不好,把材料往桌上一扔,转身就走,把房门“哐当”一关,“咚咚”地走了。于大牛和丁秀又生气又觉得窝囊,于大牛认定江世华是有意的,是没安好心,咬牙切齿地说:“一定得给这小子点颜色看看。”那以后,乔长春就经常借故给江家兄弟特别是老二世华穿“小鞋儿”,丁香常掐亏给他们吃。……宋玉柱追悼会开过后第二天,晌午放了工,江世荣,江世华兄弟俩来饲养院交青草,丁香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摔摔打打,过完磅,开了收条儿,扔给江世荣,江世荣看了看,收条儿开的数比过磅数少了十斤,江世荣低声下气地问:“丁保管,斤两不对吧?”丁香带搭不理地说:“对,正对。”江世华瞪大眼,说:“明明少开了十斤,怎么说‘正对’?”丁香同样把一对漂亮的大眼睛 瞪得溜圆,冷冷地说:“我说‘正对’就是正对,少的那十斤是扣的水分和杂质。”江世华说:“天没下雨,也不是早起带着露水割的,哪来的水份?也不是拔的草,是镰刀割的,每一棵,每一片,都能进牲口肚子,你扣的什么杂质?”丁香冷冷一笑:“我用手摸,觉得草潮,就扣水分,我用眼看,见里头有干草叶儿,就扣杂质。”说着,顺手从草筐里一棵草上薅出了一根干草,用她那好看的,白生生,细长的手指捏着,说:“呶,你看清了,这就是杂质。”江世华说:“人家刚才交的那一份儿,是拔的草,还有耪地捡的草,带着根儿,还有不少土,你也没扣水分、杂质,有多少算多少,怎么到了俺这份儿,你就一样客两样待了呢?”丁香说:“怎么了?我就一样客两样待了,你能怎么着?”江世华说:“你这不是不讲理吗?”丁香说:“讲理?跟你这样儿的,讲什么理?讲理还有‘扒灰头’?你江家要讲理,还到了这地步?这草卖不卖?不卖快背上走人,晒干了烧锅去.”江世华说:“你这是什么态度?”丁香说:“什么态度?这是好的。你要什么态度?还想让俺好茶好水地照应你?美的你!明跟你说,亲不亲,阶级分,对你这样儿的,我就是格外严,也不想想自己是啥样人,还在这里要好态度。回去撒泡尿好好照照。”江世华说:“你这不是骂人吗?照什么照,俺也没干过见不得人的事。”丁香脸一下红到了耳根,说:“江世华,你小子别‘西北风刮蒺藜—连风(讽)带刺,今天你非得跟我说清楚,谁干过‘见不得人的事’?”江世华说:“我也没说谁,你心惊什么?”江世荣一直没出声,只在一边拽世华,见两人要闹起来,就叱责世华,让他“闭嘴”,但江世华在气头儿上,上来劲了,扑楞着头,说:“哥,怨我吗?她明讹人,不是逼着哑巴说话吗?”丁香火气也越发大了,说:“明讹你,你又能怎么着?你没法儿.地主分子程兆运抓走了,大队要开你娘的批斗大会,你兄弟们不服,跑我这来撒恶气?”江世华说:“你少拿这个压制人,程兆运就算该死罪,也没俺娘什么事。”丁香冷笑着说:“好,这话可是你说的,你等着,我治不了你,有人治得了你。”说完,把草筐一脚踹翻,一阵旋风,走了。江世荣一跺脚,说:“小二,你闯祸了。”江世华把脖子一挺,说:“好俺的哥来,怨我吗?人家跐着头拉屎,有什么办法?光怕也没用,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不信得罪个破鞋女人,大队就把我治死?”
江世华真的闯祸了。丁香从饲养院出来,一溜小跑,直奔大队部。大队干部顾青山,于大牛,公社工作组的人正在研究召开批斗大会的事。会要散了,公社石书记已经回公社了,工作组副组长,公社武装部长,五大三粗,铁塔一般,声如洪钟,正在发言,要求批斗大会一定要开好,要有声势,有气势,要有效果,让阶级敌人胆战心惊。同时还强调民兵组织要保卫三夏生产,严防阶级敌人破坏。部长正讲着话,丁香猛地把门推开,全屋人,除了顾青山眉头皱了一下,心想,这个女人来干什么,其他人都转脸看着她。丁香跑得急,天热,还有一肚子气,小圆脸儿红扑扑的,像熟透了的苹果,小碎花布衫紧捆着上身,显现出轮廓鲜明的,好看的,让人胡思乱想的曲线,下身穿不肥不瘦的兰士林裤,站在门口,两条腿笔直笔直,腰身婀娜,不但村干部,连公社工作组的人也都知道,这就是那个全村最漂亮,让村里多少男人心痒眼馋,蠢蠢欲动的女人。开会的人们,除了顾青山担心这女人又弄什么麻烦事,其他人对她的出现都喜形于色,觉得在村里出了程兆运这件事,开一上午会,头脑子发胀的时候,她来得正是时候,毕竟在贫穷的,枯燥的生活中,看一眼丁香这样不多见的女子,不失为一件赏心悦目的美事。他们中有的人掩饰不住对她的爱怜,表现出对一般社员不会有的迹近讨好的客气,有的起身让她坐,有人给她倒水。这些人都知道这女人名声不好,背后也随声附合地议论她,但一旦面对她本人,大家还是本能地,不由自主地对她友好和热络。大家都是男人,男人见了这样的女人,很难做到孔夫子说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动”,也早把毛主席在《纪念白求恩》中 要求共产党员要做“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的指示丢到了脑后,工作组的干部们如果没有对“名声”和“前途”的顾忌,十有八九也会不在乎这女子的污名,跟她好个“昏天暗地”。丁香知道这帮男人的心理,懂得他们对她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她也知道公社和大队的共产党干部政治上的需要,知道怎样把江世华告倒。她喝了口水,用她那双美得让人眩晕的眼睛扫一遍在场的干部们,就开始用她好听的声音,绘形绘色地诉说她在收草中如何负责,江世华如何捣乱,又添油加醋地说江世华同情程兆运,对大队批斗四类分子,让他娘上台十分不满,最后说,她为了维护集体利益,受地主,反革命子弟辱骂,欺负,一边说,一连串晶莹的泪珠儿从她美丽的眼睛里流出来,流到她白里透红的脸蛋儿上,像花朵上的露水珠儿,越发让干部们爱怜,也激起了他们对江世华这个可恶的,大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地主羔子的愤恨。于大牛先坐不住了,说:“好个江世华,这个混蛋玩意儿,反了他了,丁香,你不要哭,大队党支部,公社领导替你做主,支持你的工作。我于大牛要是不把江世华整‘草鸡’了,他就不知道马王爷八只眼。”公社工作组的那个五大三粗的武装部长先表了态,另外几个人似乎担心丁香注意不到自己,也都争先恐后地插言,一边倒地表扬丁香,安慰她,鼓励她,表示一定要批评江世华,对他开展斗争,为她出气。丁香这会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大人替她争了理,马上就破啼为笑了。而她眼晴上泪珠犹在的面孔笑起来,几如“梨花带雨”,更让干部们着迷。丁香自得地说:“我就知道领导们会为我撑腰。”顾青山见满屋的干部竟没一个人说一句比如“调查”,“弄清情况”,“听听江世华怎样说”这类话,全都一边倒地表了态,他虽然知道这个女人很有可能是“恶人先告状”,但自知寡不抵众,不能跟同志们—特别是公社的领导唱反调,再说江世华毕竟是地主、反革命子弟,一般也不好替他说话。最后说:“丁香,你说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你先回去吧。俺们马上就找江世华,听听他怎样说,看看他的态度,一定批评他,教育他,不准他再闹事。你别泄气,收草还是要把好质量关。”丁香知道平日里顾青山见了她,总是板着脸,这会儿说的也跟别人说的口气不一样,但也没有嫌她的意思,就佯作不懂,站起来,朝全屋人嫣然一笑,说:“那俺就先走了,您这里又不管饭。俺听领导的。”说完,摇摇摆摆,袅袅婷婷地走了。干部们迷迷瞪瞪地看着丁香走出大队部院门,看不见了,这才重新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于大牛说:“咱刚商量完开批斗会的事,正愁没有阶级敌人现行活动当活靶子,丁香这个小妖精给咱送材料来了。真巧,真及时。江世华跳出来了,正好,就弄他。我提议,把江世华小子弄来,叫他交待问题,写检查,让他给丁香赔礼道歉。把他弄到台上批斗。”武装部长问:“老顾,你的意见呢?”顾青山说:“我们刚才只是听了丁香说的,这叫‘一面之词’。我们是不是不忙先下结论,再听听江世华怎样说。我觉得还是要打了盆说盆,打了碗说碗。不一定非得跟程兆运这件事挂钩。江世华毕竟是‘子弟’,不是‘分子’,年轻人,是教育,帮助,改造的对象,不是打击的对象。”没等顾青山说完,于大牛说:“老顾,我就是不赞成你这种娘娘们们的态度。没那些讲究。这个江世华天天立楞着头,梗梗着脖子,我早就看他不顺眼。那么多人交青草,怎么就他跟丁香打架?他充什么六个指头的?他就是看不惯丁香这样的贫下中农管事儿。他立场反动,态度恶劣,就得打击。绝不能客气。你不打击他,他就会跐着鼻子上脸,他就敢翻天。老顾,我跟你说,别看你今天对他们这些人讲‘仁义’,有一天蒋介石打回来,江世华照样砍你的头。”顾青山见于大牛守着公社的人越发得意忘形,心里烦恶,又听他说什么“砍头”这种话,更加反感,正色道:“别说这种没边儿没影儿的话。”公社武装部长表态同意于大牛的说法,其他人自然也是扛顺风旗,说“捋话”的多。再说,他们这些人常在下边村队蹲点,讲的就是“以阶级斗争为纲”,不管开展什么工作,都要以阶级斗争开路,因为据说阶级敌人一定会破坏,捣乱,“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是毛主席的教导,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只要发现了阶级斗争苗头儿,那怕是一句不合时宜的话,一星半点不起眼的小事,也要有高度的政治敏感,紧紧抓住,抓住不放,批斗一通,然后就说这样做了,推动了工作的进展。这是最好的工作成绩。江世华这种人“跳”出来,是他们最乐于碰到的事情,对这种事,要分清敌我,重拳出击,不能缩手缩脚,心慈手软。反正整这些人,总不会错,全党,全民,全社会也不会有人替他们呜冤叫屈,何乐而不为呢?大队干部中有人觉得顾青山的意见是对的,有点儿“长远”来头,但都不敢跟公社来的领导戗茬儿。顾青山觉得自己一肚子理,于大牛和公社这帮人说的不对劲儿,但让他反驳这些人,他也势单力薄,再说,他也说不出道道儿来,反而会理屈词穷,也就不再坚持,说同意按公社领导的意见办。最后定下来,由于大牛负责,工作组人员配合,大队团支部,民兵连干部参加,开小会批江世华,让他认识错误,写出检查,到批斗大会上做检查,向生产队干部赔礼道歉,接受批斗。
这天天黑以后,江世荣正为江世华惹的事急得像烤在鏊子上,走坐不安,在屋当门转圈儿。江世华说:“哥,你转游什么?弄得人心烦干哕的。求你别这样儿了。我反正是‘老羝羊绑到板凳上—割蛋就割蛋,剪毛就剪毛’,随他们便吧。反正也没坐牢杀头的罪,还能把人揭盖儿喝了?不就是挨一个破鞋女人欺负,白犟了几句吗?还能怎么着?”江世荣说:“好兄弟,你别胡咧咧了。人家可是贫农,干部,是大、小队干部的红人。”兄弟俩正说着,来了两个民兵,说:“江世华,跟我们走,大队找你有事。”江世华说:“我不党不团,非官非将,大队找我有什么事儿?”一个民兵立愣了眼,说:“你别装憨卖呆,自己作的事自己不知道?少废话。快跟我们走,你敢不去,拿绳子捆了你去。”江世荣说:“小二,大队叫你,还不快去?快走。到那里好好跟领导说。别癔怔。”柳秀英吓得脸都黄了,浑身合撒,说:“小二,还不快去?你想气死我啊?”江世华说:“去就去,反正我也没干什么犯法的事。”说完,就钢钢硬气地跟那两个民兵走了。江世华到了大队,见一屋子人等着他,心想,丁香这个小娘们儿神通真大,还弄了这么大阵势整治我。小型批斗会开始了,他们让江世华检讨在生产队饲养院闹事儿的错误,江世华把上午的事从头到尾,怎么回事儿,谁谁说的什么话,挨着说了一遍。最后说,“这事就是丁香欺负人,我争白了几句,这能算什么错?我没一点儿错,让我上台子挨斗,我上,可是我不检讨—我没错,检讨什么?我更不会道什么歉。”不论这些人怎样威吓,怎样教训,怎样“开导”,江世华就是数称砣的—油盐不进,咬口不开,不肯服软。于大牛使了个眼色,上来两个民兵,照着江世华一顿拳打脚踢,江世华鼻子被打得出了血,公社一个上年纪的干部把两个民兵拉开了,说:“别癔怔了。不就是认个错吗?你不想想,你这样犟,有好果子吃吗?”江世华用手背抹鼻子上的血,抹得满脸是血,很不像样子,但还是倔强地说:“打死我,我也不会认错。”上了年纪的公社干部示意于大牛到此为止,于大牛说:“江世华,你不用不老实。我就不信直不过你这个‘龙弯’来。今天的会先到这里,记住,明晚开批斗大会,你上台子接受批判,做检查。”第二天晚上开批斗大会,柳秀英弯着腰,抱着肚子,上了台,和村里另外几个四类分子排成一排,哆哆嗦嗦地站着。开会了,主持会议的于大牛高声宣布:“思想反动,不接受改造的恶霸地主,反革命杀人犯子弟江世华上台接受批判!”江世华挺着胸脯,大步走上台子,挨着他娘,也不低头,直立儿地站在那里。批斗会上,大队支书,公社武装部长讲了话,社员代表发言批判程兆运,批判阶级敌人,然后事先安排好的一个青年团员批判江世华,按丁香的揭发,上纲上线,分析批判。青年团员讲完,于大牛说:“江世华,你来做检查。”江世华站在原地不动,大声说:“我跟丁香因为交草扣水分杂质的事吵了架。我没什么错。俺家里上两辈人是反革命,恶霸地主,政府和贫下中农镇压他们镇压得对。我拥护共产党,拥护社会主义,保证好好劳动,遵 守国家法律。我说完了。”于大牛叱骂道:“江世华,闭上你的臭嘴,不要说了。”转向会场上的社员,高声讲:“江世华顽固坚持反动立场,贫下中农决不放过他,会后对他继续批判斗争。”批斗会散了,当夜无事。柳秀英说:“小二,你吃个屈,服了软吧。你跟人家硬顶,不是鸡蛋碰石头吗?”江世荣也劝他。江世华不听,说:“人活一口气,佛要一炉香。我就这样儿。他们反正不能治死我。”
江世华的话说得没错。“他们”是不能治死他,因为共产党是有政策的,比如,在批斗大会上,就没有人上去揍江世华。可是,“他们”可以让他没法儿活,让他活着比死了还难受,让他死不了活受。江世华这次的事儿并不大,或者几乎可以说不算件“事儿”,何况还是黑白颠倒的事儿,社员们心知肚明,明明是丁香仗着自已那张好脸蛋儿,仗着她跟大队小队个别干部的“关系”,吃柿子拣软的捏,找楂儿欺负人。但是,事儿出了,还经了“官”了,以江世华的身份,他只能认错,服软。因为解放以后,在全国,特别是农村,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四类分子或他们的亲属跟干部、贫下中农发生纷争,冲突,一般情况下,不论是非曲直,错的一方总会是“分子”和他的亲属。“分子”和亲属没有人敢跟干部反犟,谁也没这个胆量,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你还不是“好汉”,你连一般的和大家平起平坐的人都不是。人家摁你个啥罪过,你都得认。你要是非得跟人家掰插,那只能是自找倒霉。榆树村这些“分子”,家家户户都没个敢对大队干部说个“不”字的,这回江世华却蹦出来,当“楂子头”,“出头鸟”,简直是疯了,不要命了。这触怒了于大牛,他说:“了不得了,江世华,恶霸地主,反革命杀人犯的孙子,挓挲翅膀了,想‘扑愣’了,哼,烧得他不轻。我不信制不服他。”批斗会开完,过了几天,于大牛喊了民兵连长,他的弟弟于二车,大队治保主任,他的把兄弟郭四儿,叫上几个民兵,都是村里的“青皮”,“二红砖”一类人物,三天不打架揍人,手脚就痒痒的角色,让他们把江世华叫来,“修理修理”他。“他不是发芽子吗?把‘芽子’给他掰了。他不是头难剃吗?狠择把他。他不是‘楂子头’吗?非把他刨了。注意,别打他的脸,别弄出伤来,让他知道厉害就行。”当晚,江世华被叫到大队部,几个人命令他写检查,江世华还是说“没错,没的写。”几个浑小子一齐上,一阵苦打,把江世华打得趴在地上,爬不动了。于二车说:“小子,看看是你嘴硬,还是这些老爷们儿的拳头硬。不给你点厉害的,你不知道阎王爷是管鬼的。告诉你,你反不了。你盼着你蒋介石老爷回来,没门儿了,不认罪不行了。”江世华说:“谁胡扯八颠,蒋介石才是他老爷。”一句话惹来了更凶狠的拳脚,像捣蒜,夯土一般。折腾到后半夜,江世荣跑来,向那些人作揖,磕头,才算把江世华要出来,架回家去。柳秀英见儿子被打成这样,一下就背过气儿去了,好半天才醒过来。江世荣让世华躺下,世华浑身都不敢挨着床,江世荣拿了灯过来看他身上,到处青一块,紫一块,让人不敢睁眼。江世桂在一旁嘤嘤地哭。江世华在家里躺了十多天。顾青山对于大牛说:“揍人,到底不是好办法儿。咱是最基层,可也算是一级组织。不能胡来。真弄出人命来,就收不了场了。江世华也上台子挨斗了,也揍得少皮无毛的了。这事儿就这样过去算了。”江世华到底也没写一个字的检查,连一句软话也没说。庄里有人偷偷议论,都是丁香那个小浪必害的人家。江世华这小子有种,随他早些年砸死的二爷爷,打死不服降。
……
高考越来越近了。周恒顺担心舅老爷出事,老姥娘去世后,奶奶心里难受,落下毛病,星期六又回了一趟家。奶奶对他说:“小儿,你不用挂着奶奶,奶奶什么事都经得住。因为你舅老爷的事,大队开大会斗四类分子。你仁哥他兄弟世华,交青草跟丁香争掰了几句,也上了台子,他不认错,让民兵打得不轻。你回来了,趁天黑去看看吧。”周恒顺去了江家,江世华还在床上躺着。周恒顺说:“以后注意,尽可能躲着,吃亏人常在。”江世华说:“俺的有学问的哥,谁还敢惹事啊?不是让人家欺负得没办法儿,逼急了,一时没憋住火儿吗?”周恒顺不再说什么了。坐了一会,周恒顺要走,江世荣送他出来,村里一片漆黑,江世荣说:“世华憋不住了,说不定以后还会出什么事。我都怕了。有时候真想一头碰死算了。”周恒顺说:“可不能这样想。为了大娘和弟弟妹妹,你无论如何都得挺住。”江世荣说:“心里苦,连个说句话的人都没有。”周恒顺说:“就快有说话的人了。看样子,我参加高考,政审这一关过不去。也许很快就来家当社员了,咱们就能常在一起说话了。”江世荣说:“可别。我宁可不要人说心里话,也不愿意你来家受这罪。你无论如何都得上大学。”周恒顺说:“那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呀。尽人事而听天命吧。”……夜深了,下露水了,身上潮乎乎的了。周恒顺让江世荣回去,自己回家。他没对江世荣说,舅老爷出事,学校里居然有人跟他联系上了,看来他参加高考的前景十分暗淡了,甚至是没有希望了。他不想让奶奶知道这些事。他几乎不敢想,一旦他高考失败,对他一直抱着很大希望的奶奶,怎样面对这个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