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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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册岁月第二部48

(2015-05-13 11:49:03) 下一个

48

当方学增向党组织坦白政审作弊的问题时,他写给妹妹的信正静悄悄地躺在她宿舍门里的地面上,那是她的同事从门缝里塞进去的,而她本人正跟她的军官丈夫领着他们的女儿苗苗在有“天堂”之称的苏州枫桥岸边,虎丘塔下倘徉流连,一家三口不时响起欢声笑语,方学慧正沉醉在因为和丈夫团聚,因为部队首长和同志们对她们母女贵客一样的接待,因为平生第一次看到如此美妙绝伦的大好景观而感受到的辛福和欢乐之中。她是突然接到丈夫的电话,急如星火地赶到丈夫所在部队的驻地—苏州来探亲的。丈夫春节没有回家,他们在信上约定,来年,杜志强找个合适的时机,让方学慧带着女儿来部队,在苏州好好玩几天。方学慧从春节后就一直盼着。但是,杜志强在部队当了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标兵,三月份参加了军区组织的报告团,到全军区各机关,基层还有“地方”上去巡回“讲用”,一讲就是半年,方学慧急得了不得。前些天,杜志强突然来电话,说“报告团”讲用告一段落,首长安排他休息半个月,让她马上带苗苗来部队,还说他已经给他哥(杜主任)和高局长打电话说好了,让他们帮助安排,让她们母女抓紧来。第二天,杜主任派人和商业局的同志一起送方学慧母女上了南去的火车。因为走得急,方学慧没来得及给母亲和哥哥写信。方学慧来到部队,杜志强喜不自胜地告诉她,他已经被提拔为副营教导员,前两天命令刚下来,这样一来,她们母女很快就可以“随军”了,他们的小家庭很快就可以团圆了。方学慧母女在部队受到了首长和同志们异乎寻常的热情接待,让方学慧觉得很不好意思。她看出来杜志强在部队干得确实不赖,别看他长了一副苯样子,还真有两下子。方学慧为有这样一位出类拔萃,前途无量的丈夫高兴而且自豪。到部队的当天晚上,在和杜志强“久别胜新婚”比蜜还甜,比梦还美的快乐过后,方志慧脸贴贴着杜志强宽厚温暖的胸脯,享受着他的爱抚,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从第二天开始,他们一家三口,游景点,逛商店,看电影,方学慧一直处于“乐不思蜀”的陶醉状态,有一种晕乎乎的感觉,自己糟糕的,为社会所不容的政治条件,政审作假的隐患似乎都消失得没了踪影。这个社会上,有少数人因为是“老革命”或者是他们的后代,有的人是因为政治条件好,受到党组织的信任和宠爱,他们无论做什么,都特别“顺”,处处“绿灯”,总是心想事成,他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无忧无虑,别人苦苦求取而不可得的,他们却“得来全不费功夫”。现在,方学慧似乎也成了他们这种人中的一个了。在局机关,她受到局领导的信任,在外人看来,很得宠,很“走红”,她做的是人人羡慕的工作,掌管着人人都离不开的“票证”,她并不曾利用票证为自己谋丁点儿好处,她认为那是不道德的,可鄙的,但是,有人来找她“走后门儿”,她帮人家找局领导,人家自然对她十分感谢。局领导有时会让她去给某机关的头头脑脑送这票儿那票儿,虽然这是局领导送的人情,但那里的头头脑脑对她自然有了印象,有了好感。走在街上,跟她打招呼儿的人格外多,有的人特别客气,弄得她不好意思。她买车票,买电影票,到商店买紧缺的东西,事先打了电话,那边准给留着,甚至到肉店买肉,卖肉的也给割好的肥的,难怪局里华贞春等两、三个女人对她嫉妒得要命,嫉妒吧,啥用也没有,她是“三表儿新”的共产党员,而且更重要的,她是解放军的军官家属,而她丈夫现在是大军区的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标兵,典型人物,“噌噌”地往上提,这个提法儿,提成“团级”也用不了几年。她到部队“随军”已经是指日可待的事。华贞春她们嫉妒得了吗?方学慧现在真正觉得,当初她克服感情上的障碍答应嫁给杜志强是做对了,是有“眼光”的。她现在有时想起刚结婚时自己因为嫌杜志强长相不理想而难为了他好几天惑到幼稚,可笑。她的迭择是对的。全社会都讲“政治挂帅”,政治在任何事情上都是第一位的,爱情和婚姻也不能例外。华而不实的白面书生,中看不中吃,徒有其表的白马王子,中看不中用。方学慧庆幸自己安份守己,没有犯“傻 ”。她在局里,时会穿用杜志强的军衣改做的黄衣服,天常穿他的军大衣上下班儿,就是显得跟别人不一样,有一种说不出的风光。她不但感受着杜志强的温热,还有一种“荣耀”。这几天在苏州,他们一家三口走在大街上,她也得时时躲闪着路人羡慕的眼光。十几天过去了,方学慧要回山东了,杜志强把给她和孩子买的东西,给他爹娘,他当主任的哥哥,还有给商业局高局长买的东西,左一个包儿,右一个包儿,一件又一件地装到部队送他们去火车站的吉普车上,一家三口上了车。在去火车站的路上,她哭了,她舍不得离开杜志强,杜志强用他温热的大手给她擦泪,又逗她开心,让她破啼为笑。她笑自己,你是来探亲的,就赖着不想走了?害臊不害臊?杜志强说:“别难过,用不了多久,就办‘随军’了,就再也不分开了。”方学慧坐在火车上,心里开始编织随军后的生活图画。她哪里会想到,刚刚过去的十几天,是她一生中最后的欢愉,在千里之外的齐州,灾祸像呲着牙的猛兽正狂燥地等待着她。

车到齐州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学慧拿了大包,小包,领着苗苗下了车。在苏州离开前,杜志强说,把她们送走,他回部队立即给高局长打电话,让他派人到火车站接她们娘俩儿。但是,方学慧看看月台,从东头到西头,没有来接她们的人。她身后背着,肩上挎着,手里提着包,让苗苗在一旁跟着,艰难地走出了火车站,出站口也没有来接她们的人。方学慧心里不大高兴,怎么搞的,难道高局长把交待他的事给忘了,没办法儿 ,自己走吧。她好歹等了一辆三轮车,让三轮车师傅一直送到她宿舍门口。她开了门,把东西搬进屋,抱下苗苗来,给了三轮车师傅钱,正想进屋,东边有个房门“吱呦”响了一声,方学慧不由得扭头一看,是她的商校同学华贞春的房间门开了一个缝儿,华贞春伸出半个脑袋期这边看了看,又缩了回去,方学慧想,局里没人去车站接我,深更半夜的,母女两人冷清清地回来,华贞春是看我的笑话哩,好没意思。这华贞春二十六、七的人了,高不成,低不就,到现在没找上个男人,不多操心自个儿的事,一天到晚盯着别人,琢磨别人,这人真够可以的,真想不明白她是怎么着了。管她呢。方学慧进了屋,关好房门,这才发现地上扔着一封信,她赶紧拿起来,看看封皮,是哥哥来的。苗苗睏得厉害,她先安排孩子睡了,又出去到茶炉房提来开水,三下两下,收拾了房间,这才倒了杯水,静下心来看哥哥的信。她带孩子去苏州,来回快半月,心里始终像燃烧着一团火,处在兴奋中。哥哥的信像一盆冷水从头顶泼了下来,让她一下子回到可怕的现实中来。哥哥的意见十分明确,为了争取主动,求得宽大处理,他们兄妹两人异地同时向所在单位党组织坦白交待政审作假问题。信上,除了反复说明这样做的理由之外,还写了许多劝慰和鼓励的话。哥哥是怀着极大的痛苦,流着眼泪写这封信的,信纸上清晰地留着被泪水打湿的痕迹。方学慧流着泪把哥哥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心潮像六月天的洪水上下翻滚。这么多年了,方学慧托庇于老家那位讨人厌的表叔的保护,生活的道路一直走得十分平坦,特别是跟杜志强结婚后,她作为现役军官的家属,又是地区财委主任的兄弟媳妇儿,本局的高局长是她和杜志强结婚的媒人,处境十分优越,俨然有“人上人”之状,政治上,她被局领导高看一眼,经济上,因为有当军官的丈夫,也比多数同事宽裕,和同志们在一起,她表现得挺大方,时间久了,她对自己的优越地位,早已习以为常。似乎一切都是很自然,很正常,水到渠成的,理所当然的。政审作假的事,虽然是想起来心惊肉跳的不定时炸弹,但久而久之,似乎隐退到遥远的地方去了,她有时甚至把这档子事给忘了。尽管这几年阶级斗争形势越来越紧,但作为一个年轻女子,虑事不深,她很少把“形势”和自已的情况相联系。参加政治学习,学文件,听“社论”,常常是这耳朵进,那耳朵出,不大往心里去。这么些年过去了,没出事儿,今后应该也不会有事儿,李存锁看上去是个有心机,有办法儿,上下讨好,八面玲珑,而且在方庄享有不可动摇的,无可争辩的权威的人,只要他出不了问题,她和哥哥的政审问题就会被包得严严实实。他们两人在外边表现好,一心一意干工作,谁会怀疑什么?出不了什么事儿。前几个月,娘信上说村里来了工作队,娘很不安,这不,三个多月过去了,不也没出事儿?一点动静儿也没有,表叔说过“阳沟里翻不了船”,这回八成还能平安无事。可是方学慧看了哥哥的信,觉得哥哥说的有道理,王光美既然讲那样的话,就不是无的放矢,凭幸“闯关”风险太大,主动坦白,争取宽大处理,一劳永逸地把“不定时炸弹”排除掉,是最明智的选择。尘埃落定,该咋着就咋着,今后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但是转念一想,真的坦白了,很可能前功尽弃,一切都完了。娘会丢大人,遭大难,李存锁下了台,娘在方庄的处境会一落千丈,甚至难以存身;他们兄妹都会受处分,哥哥在煤矿干的工作专业性强,也许会好些,她可能连党员也保不住,局机关也待不下去了。更可怕的是,杜志强正在青云直上的势头儿上,她政审问题的败露,等于是突然冒出来的绊脚石,她会不会被一脚踢开?杜志强本人,更重要的是他哥哥对政治上的升迁看得特别重,从学校到机关,方学慧虽然阅人不算太多,但感触也很深。当今社会,无论是学校,机关,厂矿,部队,凡是稍有希望的人,无不把入团,入党,提干,升官,看作人生第一要务,梦寐以求之,孜孜不倦,乐此不疲,嘴上说的是“干革命”,“为人民服务”,骨子里还是几千年来追求功名利禄,封妻荫子,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一套,不过换成时髦的说法而已。有的人当了官儿,升了官儿,说话的声调,走路的姿势都会变得不一样。为了入党,提拔,真是机关算尽,煞费心机,那些明争暗斗,苦心经营,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足以惊心动魄。“悠悠万事,唯此为大”。杜志强弟兄能够眼睁睁地看着杜志强的“飞黄腾达”毁到方学慧身上吗?杜志强所在部队的师长是杜志刚的战友,为了杜志强的升迁,杜志刚煞费苦心,到部队去过好几次,一旦前功尽弃,他会气急败坏。方学慧知道杜志强是真心爱她的,但她心里也明白,他们之间的爱少的是心灵的契合,多的是肌肤之亲,是男女肉体间的互相需要。而今日之杜志强已经不是刚和她结婚时那个“傻大兵”了,他现在是赫赫有名的“标兵”,是闪着“明星”光彩的人物,到处做报告,被人称道吹捧,部队机关上的女兵,地方上的女孩子不少人给他写信,肉麻地表示向他学习,请他指导,帮助,有的竟赤裸裸地提出跟他做“朋友”,甚至直接向他求爱。这回在苏州,杜志强炫耀地拿出一些信让她看,很有得意之色 。当时方学慧都愣了,脸上变了颜色,问杜志强:“怎么,动心了吗?”杜志强急赤白裂地说:“哪里会呢,她们谁也没法儿跟你比。”也确实是,方学慧这回在部队上看得出来,杜志强是以有她这样的老婆为荣的,但是,出了眼前的事,情况就不一样了。刚会当机立断地逼他和她离婚,而杜志强有很可能为了“前途”而狠下心来,学慧像扔一双破袜子一样抛弃掉,他自己去平步青云,找个更年轻,更漂亮的大姑娘,不费吹灰之力。而且杜志强提出离婚理由充分,且冠冕唐皇,不但政治上正确,道义上,也没有毛病,是她欺骗了他,错在她,他理直气壮,而她则是咎由自取。真走到了那一步,她方学慧可就是鸡飞蛋打,竹篮打水一场空,一切都完了。在工作单位,在社会上,曾经的“白天鹅”,一夜之间,会变成丑陋的旱鸭子。华贞春和那两个嫉妒她嫉妒得红了眼的女人会耻笑她,甚至会公然向她寻衅,她们能把她欺负死。墙倒众人推,鼓破乱人捶,大家都会看她的笑话。她会成为全社会的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方学慧不敢往下想了。她好害怕。在看到哥哥的信以前,她不能说没一点儿担心,没一点儿顾虑,但作为一个弱女子,她太珍重今日,她更愿意自己欺骗自己,得过且过。但是,现在,她已经看了哥哥的信,而且看明白了,她知道哥哥说的是对的,是正确的,是必须照办的。按哥哥说的办了,“宽大”了,或许有一线生机,而不这样办,一旦被揭发出来,就成了落网之鱼,无可逃遁,下场会更悲惨,说不定会被开除回家,那就比死都可怕了。而且退一步说,想不按哥哥说的去做,也不行了,因为哥哥发出信后过十几天,他就向组织上坦白了,她想不坦白也不行了。没办法儿了,就这一条儿路了,前边就是万丈深渊,也得合着眼跳了。明天上了班,先到财委去找大伯哥杜志刚,硬着头皮,破上皮脸,把政审作假的事给他说了,听听他的“意见”,看看他的态度,回到局里,立即找高局长,向他“坦白”。她不愿意找康科长,她一直觉得那个人太“阴”,直接找高局长谈,有多年的老面子,会好说一些。她想好了,准备睡了,她看着正甜甜地睡着的女儿,心里说,苗苗,妈妈还有姥姥、大舅要遭大难了……往后,咱娘们儿的日子还不知怎么过呢。她的眼泪“噗嗒噗嗒”落到床上,她擦擦泪水,在女儿身边躺下。

但是,方学慧没有想到,她想照哥哥说的找领导坦白,已经来不及了。命运之神似乎在刻意捉弄她。她刚离开家去了火车站,邮递员送来了她哥哥那封至关重要的信,她没有看到,错过了时机。而就在她回到齐州这天的上午,山东那边工作队的两个人来到齐州商业局,直接去了人事科,康科长迭忙地接待了他们,他们拿出介绍信,说明来意,调阅了方学慧的政审材料,用自带的照相机把几份政审证明材料拍了照。他们向康科长通报了他们所掌握的方学慧家的家庭成份,家庭成员和主要社会关系的政治情况,方学慧的母亲勾结大队支书,大队支书长期、多次为方学慧及其哥哥出具虚假政审证明的情况。康科长先是吃惊,继而暗喜,但又不动声色,装作不经意地问:“方学慧的母亲使用什么手段把大队支书买倒的呢?”一位年轻的工作队员鄙夷地说:“一个寡妇娘们儿,她还能有什么手段?可想而知了。”长做恍然大悟状,说:“噢,我明白了。方学慧的母亲来过这里,人长得很漂亮。”另一位年长的工作队员正色道:“这跟贵单位方学慧的政审材料无关。我们也不便透露这方面的事情。方学慧的政审作假,如何处理,是贵局的事情。她毕意是个年轻女子,她母亲的问题最好为她保密。”康科长脸上掩饰不住的快意消失了,露出了不悦之色,心想,怎么来了这么个老“教条儿”,这叫“厚道”,还是迂腐?真可笑。他冷冷地送走了这两个人,立即拿了刚才的“笔录”去了局长办公室,他隐藏住满肚子的幸灾乐祸,用震惊,同情甚至惋惜的口吻说:“高局长,坏事了,出了大麻烦了。”高局长问:“什么事,用得着那么紧张?”康科长说:“是方学慧的事。”高局长说:“方学慧什么事?她去苏州探亲,假期满了。今晚上就回来。她爱人来了电话,让我们找人去火车站接一下,我还没安排哩。”康科长说:“找个人上车站接她,这好办。我一会儿替你安排。问题是,她自己出大事了。咱怎么向杜主任交待啊。”高局长笑着说:“小康,你平时不这样,今天是怎么回事儿?绕什么弯子?到底怎么回事?”康科长这才以严肃的,不带感情色彩的口气,向局长汇报了刚才方学慧老家工作队来人的情况,说完,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局长,他要看看高局长什么表情,什么态度,好决定自己怎么接话。高局长脸上的笑意早就跑没了影儿,变得严肃而沉重,而且这种严肃、沉重的表情凝固住了,不再变化,康科长汇报完了,最后说:“这事很麻烦,我们怎么办?”高局长干干巴巴地说:“这个还能怎么办?按党的原则办。这是大是大非问题,谁也没有办法儿。”康科长小心翼翼地问:“杜主任那边怎么办?”高局长说:“杜主任是党员领导干部,他同样得讲原则—比我们原则性还要强。我马上去向他汇报,听听他的意见,他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高局长立即骑车去找了杜主任。杜主任听高局长说了这事,又气又急,差一点丢了领导干部的风度,在办公室里转圈儿,转得高局长头都晕了,十几分钟后,杜主任平静下来,做了三点指示,第一,方学慧今晚回来,明天上了班,立即找她谈话,责令她交待问题,深刻检查,听候处理。第二,你们立即就此事写报告报财委并报地委组织部,地区人事局,强调这是地直财贸系统贯彻中央关于“四清”运动的指示精神,狠抓阶级斗争的成果。第三,根据方学慧认识错误的态度,尽快提出处理意见,报批后立即处理,决不姑息。高局长心想杜主任果然原则性强,又怯生生地问:“志强兄弟那边怎么办?”杜主任说:“那还有什么说的?我今天下午就赶往苏州,去找志强和他们部队首长,向部队党组织说请事情真相,表明我们的态度—当然也是杜志强的态度。”?高局长问:“具体是怎么个态度?”杜主任冷冷一笑,说:“只能是一个态度—立即离婚,一刀两断。彻底划清界线。志强现在是他们大军区树的标兵,绝不能栽到这件事上。事关党的事业,事关志强的前途,决不能有半点温情主义。”高局长这下放心了,杜主任这个态度,他在局里就好“操作”了。

康科长离开了局长办公室,想起自己刚才答应的找人接方学慧的事,怎么办?心里想,都这样儿了,接什么接?自己还回不到局里来?架子还不小哩,三回接两回—少接一回吧。没人有闲功夫去接她,自力更生吧。回到人事科办公室,他让人把华贞春叫来,同情的口吻说了方学慧的事,并且说:“你和方学慧是同学,当她出现了这样的问题的时候,政治上当然要划清界线,但是,从思想感情上,还是要关心,照顾,不能让她出了别的事。”华贞春想,康科长真会装样儿。方学慧出事儿,他明明幸灾乐祸,还假装慈悲。哼,方学慧这下倒大霉了,活该!烧得不行了,胀饱得不行了,这回跌个狠的,摔个脆的。华贞春是局里出名的“耳报神”,不出两个小时,就把方学慧的事传播到了全局的各个科室,一直到伙房的炊事员,没有不知道的。全局上上下下,一片哗然,各个办公室里,没有啦别的事儿的了,有点儿像炸了锅,乱了营,平时对局领导不满的人议论,方学慧红到头儿了,这回有好戏看了,看看主任,局长怎么收场。不喜欢方学慧的女人们一个个像身上注射了公鸡血,进入了一种亢奋状态。她们上了班,像患了“多动症”的孩子,起来坐下,坐下起来,总是安不了位儿。有的人像屁股上扎了蒺藜,怎么也坐不住了,有事没事儿,从这屋串到那屋,会议室,走廊,伙房,甚至厕所,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仨一团儿,俩一伙儿,啦起来没完。说起来,唾星四溅,眉色飞舞,绘形绘色,添油加醋,特别强调方学慧的假政审证明是她娘用“那个”换的,说罢,还“啧啧”连声:“窝囊死了,脏脏死了,丑死了,丢死了。”有的说,方学慧的娘上这里来过,已经是有孙子,外甥的人了,看上去还那么年轻,漂亮—方学慧就够漂亮的了,比她娘还不行—难怪能把共产党的书记拉下水。……多半天功夫,华贞春和几个小娘们儿把个局机关吵吵得沸扬翻天,乌烟瘴气,不少人给惹烦了,财务科一位性李的老会计,外号“然先生”(这位老先生说话喜欢用“未必然”,“不尽然”,“所以然”一类词语),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镜片像坡璃瓶底儿一样厚。华贞春来财务科一大会子了,一直在和一个女记账员叽咕方学慧的事,李会计—然先生—忍不住了,从桌子上一大堆账表中抬起头来,高度近视的眼睛吃力地看着正比比划划说得起劲的华贞春,慢悠悠地说:“行了,行了,歇歇吧,别累着。絮叨起来没完了,听得人耳朵眼子长茧了,方学慧就是有了这事,她本人也不是反革命,也还是人民内部矛盾,也还是得团结,你和她还是同学,至于这样幸灾乐祸?她已然掉到井里了,不拉她就罢了,别再往她身上扔石头了。她倒出来的那个位儿,你们也未必然捞得着。”几句话把华贞春说得白瞪眼,像是嗓子眼儿里堵上了什么东西,噎得“呕呕”的,臊不乍地走了。然先生嘟噜道:“姑娘家家的,怎么学得像长舌妇了?真搞不明白‘所以然’。”

第二天,方学慧早早起来,从伙房打了饭,娘两个吃了,骑车送苗苗去托儿所。她发现局里的人看她的眼神有些另样儿,跟她打招呼儿,不像原先那样亲热,冷冷的,然先生老远看了她一阵,什么话也没说。方学慧心想,莫非方庄那边已经查出了问题,并且通知这边了?她匆匆回到局里,刚上班儿,径直去了局长室,高局长没像以前那样,见了她总是笑嘻嘻的,而是面无表情,冷冷地问:“昨晚回来的?”方学慧说:“昨晚回到家,十点多了。志强让给你带了点东西,晚上我给送家里去。”高局长说:“不用了,先放你那里吧。”方学慧说:“我想请一会儿假,上俺哥—杜主任—那里去一趟。”高局长说:“别去了,他没在家。有件事情,得给你谈谈。”说着就让公务员去喊康科长来,方学慧意识到坏事了,想坦白也晚了,她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没了血色,心在猛跳,康科长进屋,用不友好的,审视怪物般的,冷森森的目光看了看方学慧,方学慧被他看得身上冷飕飕的。方学慧硬着头皮,打起精神,抢先说:“两位领导,我想向领导交待个事情—是我的家庭和社会关系作假的问题。”高局长一愣神,没说话,康科长不客气地打断她,说:“晚了。你母亲和大队党支书相勾结,为你们兄妹长期出具假政审证明的问题已被彻底揭露,局党组织和人事部门已经全部掌握了你的问题。你听到风声了,才向组织交待,你觉得还有意义吗?这不是个老实态度。组织上不可能接受你的所谓‘坦白’、‘交待’。”方学慧用求救的眼光看着高局长,高局长竟佯佯不睬,看也不看她,学慧急得快要哭出来,可怜兮兮地说:“高局长,康科长,我去苏州来回十几天,昨晚快半夜才回来,今天上了班,没上业务科,就来找高局长了,我什么也不知道。”高局长提醒她说:“你来找我是请假,要去找你大伯哥。”方学慧说:“我是想先给他说说,回来再向局领导坦白,因为毕竟他是志强的亲哥,我应该依靠他。”高局长问:“那么是什么原因,会突然想起来坦白这件事?”方学慧说:“是我哥哥学了中央文件,给我来信,让我和他同时向党组织坦白交待,我去了苏州,昨晚回来才见到他的信。我想到很晚,决定今天上午向组织坦白。”康科长嘲笑道:“这也算是无巧不成书了。你哥也是迫于‘四请’运动的强大压力,预感到事情会败露,才不得不抢先坦白的,而你连这点自觉也没有。”方学慧说:“康科长批评得对。”高局长说:“方学慧说的可能是实际情况。”康科长又问:“这么些年了,为什么一直不向组织坦白交待,难道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方学慧低声说:“主要是有私心,有顾虑,害怕受处理。”长气哼哼地说:“什么‘有顾虑’?你们是怕失掉从党和人民这里骗取到的既得利益。”方学慧说:“我错了,请求组织严肃处理。”高局长说:“方学慧,你这个事情非常之糟,搞得财委领导和我们都很被动,你的错误性质很严重。是不是算你主动坦白,局党组还要研究。即便承认你是主动坦白的,也是要受处分的。刚才给你说了,去找杜主任也找不到,他昨天就去苏州了。”方学慧不由得“啊?”了一声,惊得说不出话来,心想这事麻烦大了,完了,全完了。高局长说:“你先回去吧。除了把这十几天拉下的需要急办的业务处理一下—不能耽误事儿。要抓紧时间写检查,写完了,交给康科长。”方学慧迷迷糊糊,晃晃游游走出局长室,回到业务科,科长被抽调去搞“四清”了,科里两个男同事一个在写东西,另一个在看报纸,看报纸的淡淡地问:“回来了?”写东西的抬起头冷冷地看她一眼,又埋头写他的东西。方学慧坐到自己办公桌后面,机械地收拾桌子上的文件,心里翻腾着高局长、康科长的话,特别是想着杜志刚见了杜志强会说什么话,会商量出什么结果,会不会“休”了她,……又想着娘在家不知道怎么样了,人家会不会批斗她,羞辱她,……她心里乱极了,比一团麻还乱,苦透了,比苦瓜还要苦。在办公室里,她必须忍着,不能哭天抹泪儿。她得保持自己一点儿自尊。她清楚地窥见了,人生道路上的转折点就在眼前,好日子结束了,永远地结束了。前边不知有什么样的苦难在等着她。

……

昨天,杜志刚听完高局长的汇报,作为在部队长期从事政治工作的老干部,他有着钢铁般坚强的党性,哨兵一样的政治敏感,对方学慧的事情,他感到十分严重,心里非常焦急,但又表现得沉稳,冷静,他对高局长说:“这事情很不好,对我们是个不小的考验。我必须立即去向部队党组织通报,还得让志强以正确的态度对待此事。我得马上去苏州,方学慧今晚就回来了,明天就找她谈话,注意不要给她过大压力,先稳住她,不能出事儿—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儿。”高局长说:“你放心吧,什么事儿也出不了,她不是小姑娘,是有丈夫,有孩子的人了。”高局长走了,杜志强立即向分管财贸的地区领导请了假,当天下午就坐火车去了苏州。

杜志强见到风尘仆仆的哥哥,十分吃惊,甚至吓了一跳,莫非学慧和孩子返回途中出什么事了,哥哥告诉他她们什么事儿也没出,但是比出事儿还糟糕。方学慧家庭和社会关系有严重问题,但她兴期隐瞒,作假,现在暴露了。杜志强听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惊愕得张着嘴,说不出话。他感到惶惑,甚至颓丧。他问:“哥哥,你到部队来,就为这事儿?写封信来不就行了?你不在齐州,好好安慰学慧,她受得了吗?”杜志刚冷笑了,说:“你说得多么轻巧。写封信来?你以为这是一件小事吗?这直接关系到你的政治生命,政治前途。你和方学慧还真是恩爱夫妻,她做的是这样的事儿,你还挂着她受得了受不了?她受得了也得受,受不了也得受,她是自作自受。谁让她骗我们来?”杜志强看看哥哥,哥哥的脸色铁青,十分可怕,心想,哥哥是真的生气了。杜志强脸寒寒的,他一向害怕哥哥,像害怕一个严厉的教师,他又佩服哥哥,觉得哥哥满肚子都是永远正确的真理,听他的总没错。但这一次不大一样,他眼前浮现着方学慧两眼含泪,十分无助,女儿苗苗偎在她身边哭泣的画面,他低声说:“她一定有她的苦衷。再嫌她也没用了,光她吗,还有孩子。”杜志刚说:“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儿?她这样就把你的前途毁了。知道不知道?”杜志强说:“已经这样了,木已成舟。她的家庭和社会关系有问题是变不了的,对我有 不好的影响是没办法的事,前途不行就不行吧,转业回地方吗?”杜志刚生气了,说:“你真没用。不经过努力,就听天由命,轻易放弃了?”杜志强说:“怎么努力?我现在已经够拼命了。当了这个‘标兵’,上了马,想下也下不来了,想不拼命都不行了。”杜志刚说:“你真够苯的,我们正在说什么事?说的不是工作上‘努力’,是说针对方学慧这事我们要采取措施。”杜志强说:“当然我要忠诚老实,马上向组织报告这件事,听候处理,除了这,还能有什么措施?”杜志刚说:“这个,我来的路上就想好了,第一,就是你说的,马上向部队领导报告这事,第二,我去找师长,请他设法消除这事对你的不利影响,第三,为了彻底根除这个问题,你马上和方学慧离婚。”杜志强连连摆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离婚?那怎么行?我不同意。”杜志刚说:“为什么?”杜志强说:“为什么?这还用说吗?第一,我们感情很深,我们还有那么好的一个女儿,把这个小家庭毁掉,我受不了,第二,‘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和方学慧结婚几年了,她遇到挫折,遭受困难的时候,我不但不帮她,还一脚把她踢开,结婚前后的山盟海誓都不作数了,我还是个人吗?苗苗长大了,我怎么对她说?就说爸爸怕当不上大官儿,就不要你妈妈了?”杜志刚气得两眼冒火,说:“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亏你还是学毛著的标兵。”杜志强说:“怎么,学毛著标兵就得六亲不认?”杜志刚气得坐不住了,腾地一声站起来,像是要扇杜志强的耳光,说:“你刚才的话,说明你毛著还没真正学好,你知道毛主席著作最核心的理论是什么?是阶级斗争。亲不亲,阶级分。你想过没有,如果有一天蒋介石的部队反攻大陆成功了,方学慧的父亲回来了,方学慧会怎么样?”杜志强说:“她能怎么样?我相信,果真有那么一天,方学慧也不会背叛我,不会让她父亲抓我,她会跟我生在一起,死在一起。现在是和平时期,我却要为了保官,升官而背叛她。”杜志刚气得跺脚,把桌子拍得“嘭嘭”响,说:“越说越不像话了。小强,你太让我失望了。我跟你说过,咱们杜家在村里是单门独户,几辈人在村里受别人欺负,我从小就立志,一定要出人头地,为爹娘争气。我当了兵,不怕流血,牺牲,好歹混了个正团级,可是没文化,提不上去了。我把你送到部队来,你孬好是个高小生,比我基础好,有希望。你知道,为了你的事,我跑了多少趟,找我战友多少回?当哥的费多大心血?你出了那么大力,当了标兵,提到了副营级,以后就是正营,副团,正团,一级级往上走,师级都有希望。哥就盼着咱家出个师长,看谁还敢看不起咱?吓死他!怎么,就因为眼前这点事,就让咱的愿望全落空?你对得起咱爹娘吗?对得起哥哥我吗?对得起你自己吗?”杜志强见哥哥恼了,忙缓和了口气,说:“哥,你说的有道理。要从此半途而废,确实挺不甘心的。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部队首长。但我就是不忍心扔下她娘俩儿。”杜志刚说:“你好糊涂。怎么还扔下她娘俩儿?苗苗是咱们杜家的孩子,就算现在跟着她妈妈,将来也还是要回我们家的—方学慧也不愿意孩子受她连累。说到底,不就是休掉方学慧吗?兄弟,你别忘了,人常说兄弟是手足,妻子是衣帽。兄弟是一奶同胞,像自己的手足是不可选择的,是终生的。而妻子是人生过程中随机结合的,是偶然的,是可以改变的。像身上的衣服,帽子,不合适就可以换的。要不民政局既给人登记结婚,也办离婚手续?我也承认,方学慧人不孬,长得漂亮,心眼儿好,孝顺老的,可是,出现了这样的事情,该舍就得舍啊。‘舍得’,‘舍得’,只有舍,才能得,不肯舍就不能得。大丈夫何患无妻?以你现在的条件,还愁找不着老婆?找个比方学慧还漂亮,更年轻的,也不难,要是找上个首长的女儿,提拔得会更快。咱兄弟俩在一起,两个大男人,没有不能说的话了,世上的男人在女人这个事儿上,谁不喜新厌旧?就是没那个机会儿,没那个条件。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有的心里还盼这种机会儿哩。旧社会有钱的,当官的三妻四妾,解放军刚进城,争着抢着打离婚,把乡下的黄脸婆换成城里的女学生,还不是图享受?别傻了。”杜志强见哥哥说这一大通,说得两个嘴角子出白沫,他觉得哥哥这些话很不对劲儿,和毛主席著作,政治学习时讲的那些离得太远了,但是又很实际,是那么回事儿,这才是哥哥的心里话。杜志强的心被哥哥说动了,像小和尚被高僧点化,他“顿悟”了。他突然想到了那些部队和地方上给他写信的女孩子,真的离了婚,像哥哥说的那样,再找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也的确是一件美事。方学慧也没法儿赖他,问题出在她自己身上,他不能因小失大。他低头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哥哥说的话无论政治上还是个人生活上都是为我好。我听哥哥的。我现在愁的是怎么面对方学慧,怎么给她说。毕竟我们之间感情不错,她刚离开这里还没三天。这个弯子拐得太猛了。”杜志刚说:“这个你别犯愁,我帮你拐这个弯子,我有办法儿给她说。我就说,你也不愿意离婚,是部队组织上的要求,为了保护你这个标兵,必须这样做。我会对她说—实际上也这样做—只要她肯配合这件事,不纠缠,不无理取闹,在她的处分上,她今后的工作安排上,会适当照顾。我们会给她安排个过得去的出路,这样,苗苗再跟她侍几年,也受不了罪。你也不用挂着她了—本来也不必挂,大丈夫要成大事,就不能要这些儿女情长。我们杜家也就对得起她了。”杜志强问:“孩子的事,具体怎么办?”杜志刚说:“这个我也考虑好了,让孩子跟方学慧上完小学,该上初中了,让她来跟着你—那时你早就有了新的家庭了—上学,这样不很好吗?”杜志强说:“那还不要了方学慧的命?”杜志刚说:“我事先都给她讲好嘛。她也会考虑苗苗的前途。走一步,看一步。你按月给孩子抚养费,咱爹娘,我和你嫂子也会照顾孩子。”杜志刚毕竟是共产党多年的干部,共产党干部是最善于做政治思想工作,擅长“攻心”战术的,更何况说服的对象是自己的亲弟弟,长兄如父,他对弟弟是有权威的,而且关起门来,杜志刚用深层次的,“三线”的,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赤裸裸地慑之以害,诱之以利,动之以情,乃至惑之以欲,杜志强的思想防线冲决了,道义之堤崩塌了,感情屏障消解了,像被施了魔法儿,乖乖地照杜志刚的吩咐去做了。第二天,杜志强跟着哥哥先后找了营长,教导员,团长,团政委和团政治部主任,两级领导都对杜志强及时将问题向党组织报告,并坚决跟对方划清界线的做法和态度给予了肯定和表扬,并表示,这件事对杜志强政治上没有任何影响,丝毫无损于他这个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先进典型的形象,而且还恰恰相反,此事更加证明了杜志强是一个经得起考险的毛主席和共产党的忠诚战士。领导的表态让杜志强从心里认识到“姜还是老的辣”,哥哥在这个事上的水平和胆识确非自己可以相比,他为自己一度的软弱,动摇和犹疑感到羞愧甚至后怕,如果不是哥哥提醒,险些断送了自己的辉煌前程。他暗想,以后自已还要好好学习,努力锻炼。杜志刚又带养弟弟去见了师长。师长听着老战友的话,一边听一边不容易觉察地摇头,皱着眉,表情严肃,杜志刚最后说:“反正还是要依靠你,消除这件事对志强有可能产生的不利影响。”师长说:“杜志强对方学慧政审作假的事并不知情,现在知道了真相,及时报告了组织,还要和女方划清界线,应该没有什么不利影响。”师长略作沉吟,说:“志刚,我们是老战友,在我这里有话可认敞开来说,说心里话。这事可是关系到一个小家庭,志强兄弟他们三口儿人的幸福,志强,你爱方学慧吗?”杜志强脸红到耳根,哏哏哧哧地说:“爱。”但他好像很快想起了什么似的,提高了声音,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我爱过方学慧,是建立在我知道的她那种政治条件基础上的,现在,情况变了,我知道了她的家庭和社会关系有严重问题,作为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就决不可能爱她了,而是要和她彻底决裂,划清界线。”师长皱了皱眉,分明对杜志强的话感到不快和可笑,但掩饰着,说:“这就是说,志强已经下了决心,愿为此付出这个不算小的代价?”杜志强挺了挺胸,铿锵有力地说:“是的。毛主席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师长嘴角撇了一下,但忍着没有露出笑模样,说:“志刚,志强还年轻,我们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回去要把女方安抚好,不要出什么意外,还要做好大爷、大娘的工作,对这种事情,老人往往想不通。”杜志刚说:“对这些事,我都有考虑了。”师长说:“那就好。”回头对杜志强故作轻松地说:“志强,要尽快从这件事中走出来,别耽误工作。你可是军区树的标兵。把这一页掀过去,过一段时间,有合适的再找一个,把小家庭安排好,干工作就没有后顾之忧了。”杜志强意气轩昂地说:“谢谢首长关心。毛主席说:‘不破不立。破在当头,立也就在其中了’。我一定接受这次的教训,处理好个人问题,一心一意干革命。”师长笑着说:“志强,平时和人说话—特别是和熟人、朋友说话—不是‘讲用’,不要过多地引用毛主席语录,防止‘庸俗化’。”杜志刚面呈不悦之色,看一眼杜志强,杜志强脸红了,连忙说:“记住了,今后一定注意。”师长笑着对杜志刚说:“这也怪不得他。他用得还算恰当。有的简直就是闹笑话。”师长留杜志刚兄弟两人一起吃了晚饭。饭后回招待所,兄弟两人走在部队营房的林荫路上,踏着灯影,月色,杜志刚如释重负,杜志强像丢了魂儿,两人都不说话。快到招待所了,杜志刚说:“志强,你在师长那里,怎么想起用那么多毛主席语录?”杜志强擓擓头皮,说:“见了首长,特别是比较大的首长,就像人家说的的‘条件反射’似的,说话就想用上毛主席语录。成习惯了。”杜志刚说:“那你也要看对象。师长是我的战友,还用弄这一套?你也太死板了。”杜志强忙点头,说:“今后一定注意。”杜志刚又感叹道:“我这战友是厚道人啊。”两兄弟走进招侍室,杜志刚说:“今晚上你回去写好‘离婚协议书’,签上名,明天上了班,让营部文书给开出离婚介绍信,一块交给我,我带上就去火车站,抓紧赶回去,把这件事了结了。”杜志强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杜志强回到自己宿舍,脑袋胀得斗一样大,浑身像散了架,哥哥带来的这件事,太突如其来了,冲击力太强了,他惊惧而又紧张。此刻,一切事情都定下来了,他感到从来没有的疲惫,头晕得厉害。而且,白天被挤压光了的愁苦又悄然回到心头。他强迫自己按哥哥的意思趴在桌子上写“离婚协议书”,下笔写每个字,他都觉得像拿刀子在割裂他们这个小家,像用利爪在刺伤方学慧的心,像用铁铲在埋葬苗苗幸福的童年。但是他昨天已经答应了哥哥,今天已经逐级向领导做了报告,言之凿凿,木已成舟,他不能变卦,无法反悔。他费了好大力气,憋鼓了老长时间,才写完这“离婚协议书”,又草草洗漱一下,出开被子睡下。被子上还残留着方学慧身上的气味儿,几天前,就在这个被窝儿里,他还和她如胶似漆地缠绵在一起。而几天后,他却要遵照哥哥的意志,像扔掉一件旧衣服,一双旧袜子,把她抛弃掉……杜志强很懊恼,很伤心,而且越想越懊恼,越伤心。他觉得自己很可怜,像哥哥和那些大首长们手里的玩偶儿。他觉得自己很窝囊,不为自己为自己的老婆孩子说一句话。他觉得自己很没良心,太对不起方学慧,对不起自己的孩子。他惑到委屈,伤心,他哭了,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把枕头打湿了一大片。……翻腾到快天明,才睡了一小会儿,起床号就响了。

前后三天,往还匆匆,地区财委主任杜志刚返回了齐州。此行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弟弟杜志强政治条件方面的一个大问题,消除了他政治前途上的一个大隐患。杜主任踌躇满志,很有成就感。回齐州途中,他已经想好了,要让方学慧顺顺当当地把离婚的事办了,然后让商业局抓紧给她一个严肃的,不失原则的,同时又是宽大为怀的处分,并且把她调到一个边缘的,不被外人关注的单位,这事就算无风无波,平平稳稳地过去了。“凡事预则立”,“不打无准备之仗”,杜志强是一个做事有成算的人,当初他在商业局发现了方学慧,问了一下她的姓名,年龄,学历,政治情况,心里就想,他的弟弟志强的媳妇儿就是她了,没过多久,事情就办成了。没想到却闹了这样一个结果。“解铃还需系铃人”,解决方学慧的问题,还得他和高局长两人办。好在他在苏州那边把该做的事都做了。“离婚协议书”,部队上为杜志强开的“离婚介绍信”都带回来了。方学慧正为自己的错误惶恐万状,还不是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解决她的问题,是“小菜一碟”,不用大费周折。到家第二天,他先回老家去跟爹娘说志强离婚的事。他话还没说完,老娘就开腔骂上了:“你和志强这两个不要良心的玩意儿,方学慧这么好的媳妇儿,当时像宝贝似的娶进门的,就因为她家里成份的事儿,就不要人家了?她眼下正在难处,再逼她离了婚,那不要了她的命?老辈儿有糟塌人的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小强就是那种孬种。小强还不都是听你的?都是你挑唆的。你们要是这样办了,就都不是我的儿。”老说:“你娘说得很是。方学慧家庭、亲戚有毛病,那都是旧社会的事儿哎。噢,像她这样的,不能找对象了?小强和她离了婚,不苦了苗苗了?你们是怕小强不能提拔了,不提就不提呗,提多大的官儿才叫大?复员就复员,转业就转业,至于把好好一个家拆散?你给小强写信,这个婚不能离,要是离了,我跟你兄弟俩没完。”杜志刚说:“您二老别生那么大的气,志强也不愿离婚,我专门跑去找他们师长—是我的战友—求情。可是没办法儿。志强现在是大军区树立的学毛著标兵,经常见大首长,政治上要求特别严,人家部队领导下命令,让志强和方学慧划清界线,抓紧离婚。咱没办法呀。”老娘说:“部队里当官儿的还管这个呀?咱没听说过。”老爹说:“这事儿也说不准。时下共产党讲究这个。这一条儿,我相不中。小强他娘,要这样说,咱还真管不了了。胳膊拧不过大腿。一辈子不问两辈子的事,随他们去吧。”老娘说:“可怜俺那儿媳妇儿,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俺苗苗儿苦不死吗?”杜志刚耐着性子又劝慰一阵,推说单位有事,赶紧从老家跑了出来。老爹、老娘这一关算是过了。回到机关,就给高局长要电话,让方学慧抓紧来财委一趟。方学慧接到通知,立即回宿舍拿上从苏州带来的东西,骑车去了财委。从听说杜志刚去了苏州,三天来,方学慧一直担着心。杜志强知道了这事会怎么样?他肯定烦死她了。她耽误甚至葬送他的前途了。她太对不起他了,害了他了。她追悔莫及。他提拔是不可能了,也许很快就会让他脱军装,转业,转业也好,回来就回来吧,谁也不能当一辈子兵。回来安排个工作,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当然,他肯定心里不高兴。今后,不论什么事,都依着他,顺着他,让着他,哄他高兴,时间长了,就过去了。她又想,这是自己在做美梦。杜志强生了气,很可能会跟她离婚,就是他狠不起心来,不愿离,他哥哥也不会甘心看他弟弟把前程葬送掉。他对这个看得比什么都重。为了让他弟弟提拔,当大官,他会动员—甚至逼迫—他弟弟一脚把方学慧踢一边儿去,眼睛都不会眨一眨。杜志强每上一步,都离不开他哥。他不敢不听他哥的。杜志强和她离了,再找个年轻,漂亮的大姑娘(那些给他写信的,巴不得呢)。到那时,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很快就把她给忘了。这比开除党籍还可怕。党员不党员的,对她已经不重要了,她也觉得自己不够格儿了,开除就开除吧。只要不开除公职,苗苗还是非农业户口,能把苗苗拉扯大,比什么都要紧。可是如果离了婚,她和苗苗被抛弃了,就只能娘俩儿孤苦无助,相依为命了。要是杜志强坚持非把苗苗领走,她就没法儿活了。……方学慧满腹心事来到杜志刚的办公室,先恭敬地说:“哥,你上班了。”再把从苏州带来的东西放好,拘束不安地站着,一只手捻着衣裳角儿。杜志刚满脸堆笑,让方学慧坐下,说:“渴不渴?渴就自己倒水,小茶几上有茶叶。”方学慧说:“刚吃过饭,不渴。哥,我政审的事,给志强,给哥添麻烦了。”杜志刚说:“是个麻烦,而且是大麻烦。哪想到天上掉下来这么个事。我急着上了趟苏州,就是为这事,得赶紧向部队领导报告啊,不然,志强要挨大难看啊。还好,我们及时报告了,各级领导都很满意。”方学慧怯生生地问:“志强会受影响吗?”杜志刚说:“这还用问吗?能不受影响?你想啊,他是大军区的学毛著标兵,在总政治部都挂了号的,经常见高层首长,得要求政治上绝对灰星儿没有,有了你这个情况,他肯定就不合格儿了。”方学慧说:“我把志强害了。我当初要是不答应(跟志强)就好了。现在没办法儿了。”杜志刚说:“是啊,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我和志强也觉得没办法儿了,两个人愁得了不得,一筹莫展。但是,我们没办法儿,人家部队领导有办法儿。说实话,咱如实地把问题向上报告,组织上你认为志强还能用就用,不能用就脱军装回地方,找个非要害部门的单位,安排个副职—有了你这个情况那是不能重用的—干干,过日子,算了。可是不行啊。志强是他们部队领导费好大力气培养的典型,是他们树的一杆旗,一个标儿,是他们手里的一张王牌,他们的首长要进步,要升迁,还要靠志强当业绩,他们单位要靠志强撑门面,他们能轻易让典型垮了,红旗倒了,标兵黄了,王牌丢了?这是政治事故啊,谁能担得起那么大的责任?部队首长说了,说什么也得保这个典型,不能让这面红旗倒了,他们说了,事情很简单,哪里有问题,就解决掉那个问题,就像一个人有了病,长了个瘤子,把病灶,瘤子切除,完事儿了。他们直接提出让志强立即办离婚手续,说为了大局,为了部队政治工作的需要,杜志强必须做这个牺牲。”方学慧“啊”地一声,脸变得腊一样黄,急忙问:“那志强怎么说,他答应了吗?”杜志刚很无奈地摇摇头,说:“他能怎么说?他心里纵有一万个不愿意,在首长面前敢说个‘不’字吗?不敢。那是部队,不是地方上,管什么事有个商量的余地。部队上下级之间说话,是命令。军令如山倒,你不同意也得同意,谁敢违抗啊?……私下里,我带着志强去找我那个战友—志强的师长—求情,说志强和女方感情很深,一个很可爱的女儿,志强快难受死了,能不能通融一下,不离婚?说一千道一万,师长也不答应,他说,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是党委的集体决定。还说要是不执行,志强会受处分,连转业都不一定能办成。没办法儿了,志强只好答应了。可是他心里受不了啊,不守着外人了,一个劲儿地哭,说对不起你。我让他哭得心焦木乱,陪着他掉了一点子泪。我说,志强,你也别老这样哭天抹泪了,出了这种事,谁也没办法儿,学慧也能理解。志强也没咒儿念了,只好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名,部队上毛毛地送来了离婚介绍信,立逼着我带回来,让抓紧办了,把离婚证邮回去,部队领导急等着要结果儿哩。”方学慧试试量量地问:“这事给苗苗她爷爷奶奶说了吗?他们同意吗?”杜志刚说:“这么大的事,敢不给他们二老说?我从苏州回来,没敢停留,先回了老家,给他们一说,就炸了锅,两个老的把我和志强好一顿骂,我好生解释,是部队首长非让离婚不可,他们也就没什么说的了。”方学慧绝望了,浑身瘫软,傻了一样地坐在那里,两眼直直地看着地面,杜志刚说:“学慧,说心里话,我这两天特别难受,觉得没法儿对你说。学慧,你是个好姑娘,你虽然政审上出了不小的问题,但你本人表现一直是不错的,为人也好。不用说志强和你感情很深,父母,我和你嫂子对你都很满意,可是,事情在那里逼着,咱上了墙角儿里来了,没别的路可走了。学慧,这回你得帮哥这个忙儿了。我在部队是领了任务回来的,几天之内得把‘离婚证’邮到部队去。”方学慧哭咧咧地哀告说:“难道就非得把我们生生地拆散吗?”杜志刚说:“我刚才说了大半天了,咱是没办法儿啊。学慧,哥哥知道你是通情达理的人,知道进退。你放心,你先把这件事儿办过去,给部队那边有个交待,让志强解脱了,你的处分问题,我心中有数。我一定给高局长说好了,尽可能地从轻,今后的工作也尽量往好处安排。”方学慧问:“孩子怎么办?”杜志刚说:“孩子当然还是你带着,孩子大点了,再把她送到她爸爸那里去上学,这样孩子可以基本上不受你这方面的影响。咱当大人的,还不是怎样对孩子好就怎么办吗?志强每月给抚养费,你嫂子也会管孩子。有我这么个大爷,也没谁敢欺负苗苗。”方学慧说:“苗苗儿还太小,离婚的事,先不能让她知道,省得她难受。另外,请哥哥交待一下经办的人,别往外传这事儿。弄得满城风雨,我抬不起头来。”方学慧说着就哽咽了,杜志刚沉重地叹口气,说:“你看这事儿弄的。唉,……可是没办法儿啊。是不能让苗苗知道。保密的事我一定安排好。”方学慧说:“星期天我回趟老家,把在苏州买的东西给二老送了去,两个老的疼了我一场,我去道个别。”说着又呜呜地哭了,杜志刚说:“学慧,不要这样。在办公室,人看见了不好。”方学慧止住哭泣,擦擦眼泪,说:“既然这样,我赖着也没用了,就别拖了,抓紧把(离婚)手续办了吧。”杜志刚说:“我就说学慧是通情达理的人。那好,你在‘离婚协议’上签个名,我让高局长着个人送过给你开的‘离婚介绍信’来。我亲自去找民政局长,悄悄地办了就行了。你就不用出面了。”方学慧说:“那就谢谢哥哥了。”杜志刚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离婚协议书”,递给方学慧,方学慧见“离婚协议书”是她熟悉的杜志强歪七扭八的笔迹,上边居然引用了毛主席的语录:“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协议”正文写了几句话,男方表示要与女方的严重错误划清界线,女方表示要改造思想,痛改前非,最后说“为消除不良影响,两人同意解除婚姻关系。”下边是杜志强的签名,还按了血红的手印儿。方学慧的心像冰块一样凉了,似乎身上的血液凝固了。她机械地在下边写上自己的名字,又把食指按到杜志刚放到她手边的印色盒上,沾上血一样的红额色,在自已名字下边按了手印儿,把“协议”往杜志刚面前推一下,说:“哥,我回去了。”说完,低着头,眼泪像断线珠子一样往下落着,离开了杜志刚的办公室。

星期天,方学慧把苗苗托付给邻居,带上从苏州买来的东西,骑车去了杜家。进了大门,停好自行车,老头儿,老太太慌忙从屋里迎出来,方学慧喊了一声“爹娘”,就泣不成声了。老嫲嫲也止不住地落泪。娘两个相扶着进了堂屋,老嫲嫲问:“怎么没带苗苗来?”学慧说:“我没跟她说上这里来。不愿让她知道她爸爸离婚的事,再说,大人哭,她害怕,也跟着哭,这孩子哭厉害了,好生病。”老头子一跺脚,说:“老天爷,这是弄的什么事啊。”方学慧说:“爹,娘,我给你二老添麻烦了。”老嫲嫲说:“孩子,不说这样的话。”老头子说:“学慧,是俺杜家对不起你。”老嫲嫲问老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方学慧一一说了,两位老人一边听,一边“啧啧”连声,老嫲嫲还不住地嘟念“可怜,可怜……”老头子说:“上边大头子争江山,逮着下边人遭难。”方学慧说:“爹,在外头可不能这样说。共产党是正义的,是好的,国民党是不正义的,是坏的。我不向组织说实话,是我的错。”老嫲嫲说:“那也不是什么大罪过。谁不是图个好儿?”……老嫲嫲忙着做了好饭,好菜,让方学慧吃。方学慧哪里吃得下?蜻蜓点水似地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吃完饭,她到东堂屋去找自己的一点东西。那是她和杜志强结婚时的“新房”,他们走了,里边还是原样摆放着,杜志强回来探亲,方学慧来看老人,还住那屋,老婆婆天天打扫。方学慧看看屋里的摆设,摸摸这里,摸摸那里,他们结婚时的情景浮现在脑子里,就像昨天的事情一样,她已经被那个发疯般缠磨她的男人像扔一只破袜子一样抛弃了。她心酸极了,胸口噎着一个大疙瘩,暗想,要不是有苗苗,不如干脆一头碰死在这屋里,让他杜家发丧算了。她待不住了,跌跌撞撞地从“新房”里出来,对公公、婆婆说:“苗苗在邻居家,我不放心,得回城了。我今天来跟您二老道个别。我当了您杜家的媳妇儿,没当到头儿。我给您二老磕个头,谢你们疼我这些年。”说着就跪下磕头,两位老人齐声说“使不得”,老嫲嫲迭忙来拉方学慧起来,老头子连声说:“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老嫲嫲说:“孩子,你离家远,这里多咱都是你的家,有空儿就带上苗苗来。”方学慧说:“我会常带苗苗来看您二老。”方学慧执意要走,两位老人留不住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骑上自行车一溜烟走了。……几天后,方学慧收到了财委送来的一封信,急忙拆开来看,原来是“离婚证”,方学慧定睛看时,见上边的大字、小字都像长着毛刺的虫子,那纸头儿像是不吉,不洁之物,让方学慧看得想干哕。它像火炭一样灼人,方学慧害怕用手碰它。但她怕本办公室的人看见,忙用袖子把它划拉到抽屉里。下班前,她等办公室的人都走了,赶紧拿出它来塞进自己上下班背的小包儿里。晚上,等苗苗睡了,她从小包儿里拿出“离婚证”,又找出了“结婚证”,把两个“证”并排放在桌子上,心想正负相加等于零了。这段当时几乎是强加给她的婚姻现在又被强制地剥夺掉了,自己的青春也被埋葬了,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不,哪里会回到原点,那个原点永远消失了。

过了十几天,商业局党组经地区人事局批准,下达了对方学慧的处分决定,行政记大过,留党察看一年。没几天,地区人事局来了调令,调方学慧到地区供销社另行分配,地区供销社把她分配到盐业站做仓库保管。方学慧心里明白,这是杜志刚在上边活动的结果。方学慧内心极度痛苦,但对这个结果还是满意的。在经过了这场变故之后,她不愿留在商业局看康科长、华贞春那几个人的嘴脸。临搬家前,她去跟高局长告别。高局长说:“学慧,这事能这样处理,我和杜主任费了好大劲。也亏了在运动中,受处分的干部多,中央规定了宽大政策,不然处理得还会重得多—你哥哥和你选在‘四清’运动这个时机坦白,十分明智。希望你能理解。”方学慧说:“这事不怪你们,是我咎由自取。能这样处理,也出乎我的意料。”高局长说:“到了盐业那边,人员少,业务单纯,人际关糸也相对简单,还是要好好工作,你还年轻,还有前途。”方学慧说:“工作是一定要好好干的,这是做人的起码道德。至于前途,像我这种情况,就不考虑了。”高局长说:“也不要太悲观。”方学慧听说,这次对她宽大处理,是高局长秉承杜志刚的意见,按方学慧“主动坦白”办的。康科长对此极力反对,最后仍表示不服,不满,华贞春等人也愤愤不平。方学慧恨不得一步迈出商业局这个是非窝,这块伤心地。搬家走的时候,除了本科的同志,财务科的包括年长的“然先生”都来帮忙。大家默默地收拾东西,默默地往排车上装行李,有的故意开玩笑说:“这军官家属也和咱一样,一穷二白,没多少东西呀。”方学慧听了“军官家属”这话,像被针刺着一样难受,脸红心跳,耳根发热,然先生说:“你们年轻人不懂,贫寒固然不好,但年轻人贫寒些,未必然贫寒一生。学慧,人处顺境,不可飘飘然,人处逆境,亦不必凄凄然。打起精神来,好好干,未必然就比原先差。”方学慧很感动,眼含泪花看着这位平日不苟言笑,自己很少跟他说话的老先生,频频点头。

方学慧把家搬到了地区盐业站职工宿舍,和在商业局一样,也是一间屋。晚上,她收拾完了,和衣躺在床上,看着身旁熟睡的女儿,想起过午女儿看着新家,问她:“妈妈,我们搬了家,爸爸回来找不到我们了,怎么办?”心里好不酸楚。暗暗对女儿说:“苗苗,爸爸不会再找我们了,他不要妈妈了。你跟着妈妈,可得好好长大呀。”第二天,方学慧就上了班。盐库原来一位老太太保管是个旧政府的职员,面无表情,不爱说话,已经办了退休,方学慧接替了她的工作。另一位仓库保管员是个男青年,又矮,又黑,又瘦,小头小脑,只一双眼晴又大又亮,看上去不像他的眼睛,样子有点吓人。名字倒是特别响亮,叫雷鸣。他自我介绍说:“本人雷鸣,广东人,大学毕业,外号‘雷大学’,上大学期间,打成右派。什么错误也没有,只是因为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都不好,又受到本班团支书诬陷。而他诬陷我,是要和我争女朋友。因为一直不承认错误—确实没犯所指控的错误,故没法儿承认—至今仍戴着帽子,在农场劳改几年之后,分配到这里。在学校里学的是化工专业,而盐是基本化工原料,所以来此工作,算是‘专业对口’。”方学慧破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弄得暗笑,但忍着,问:“怎么我见你老是扛着扫帚,不住地打扫场子?”雷呜说:“我是戴帽儿的右派分子,要边工作边改造。以后你不要和我争体力活儿,第一,你是妇女,第二,不要抢我‘表现’的机会。”方学慧好奇地问:“你和团支书争的那个女同学呢?”雷鸣说:“她是我从小学到中学 的同班同学,我们两人是‘青梅竹马’,考大学又考到了一起,但是,硬是让团支书给抢跑了。”方学慧说:“这个女孩儿怎么会这样?”雷鸣说:“尽管团支书对她穷追不舍,但她一直没答应他,直到我戴上‘帽子’,她才被迫答应了他。你想啊,谁敢坚持跟一个右派恋爱呢?”方学慧说:“这女孩儿也够惨的。”雷呜说:“我们今后不再说她。”方学慧来盐业站以前,有人告诉她,那是一个“黑窝”,政治上有问题的,犯了错误的,没处儿安排的,就往那里塞。来到这里一看,至少是仓库里,还真是这样。“黑”就黑吧,这样也好,黑对黑,黑老鸹飞到猪跟前,谁也不嫌谁。方学慧拿定了主意,政审问题曝光了,也处分过了,家庭也破裂了,“随军家属”的美梦破灭了,从此在盐业站这种不起眼儿的地方,与世无争,与人无求,默默无闻,把苦楚埋在心底,朝前过吧。为了母亲,为了哥哥,为了苗苗,好好活着。方学慧给母亲写了信,把最近发生的事给娘说了,劝她想开点。她又给哥哥去了信。十几天后,哥哥回了信。信上说,政审的事儿过去了,处分得很轻。为了不影响马云的前途,他们两人离了婚。哥哥鼓励他向前看,坚强起来。信的最后说,他因公负伤,正在住院,伤已经好了,正在恢复。信是让护理他的一个女工叫房芳的替他写的。代笔写信的这个房芳是谁?莫非是……?因为这事,他和哥哥两人的家庭都破裂了,娘正在家乡受难,这个代价太大了。方学慧默默地站起来,走到院子里,偌大的堆盐场上,一个个盐砣用防水帆布封得严严实实,像一个个小山头儿。雷大学又在盐垛空档儿里,不知疲倦地扫那些通道旁刮过来的树叶儿。深秋了,冬天就要来了,树叶快落干净了,铅灰色的天空中,一行大雁,飞向不知道的远方。方学慧打了个冷颤,她的心比萧瑟的秋风还要凉。她在仓库办公室门口呆呆地站着,望着南飞的雁阵变成了黑点儿,过了一会儿,黑点儿也看不见了,消融在天空中了。方学慧的心也向南飞去,她突然好想自己上了几十年学的济南。齐州离济南不远,坐火车,汽车都用不了一天。盐站的工作不忙,请假也不难。现在,她自己的事已经尘埃落定了,能失掉的都失掉了,对于生活,她没有奢望,未来,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她现在看重的只有亲情。……冬天到了,进腊月了,快过年了,她收到了娘的来信,娘到济南三姨家去了,她很高兴。她要请假去一趟济南,看望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的母亲,看望连遭不幸的三姨和姨父。她在济南上学那些年,三姨,姨父,表哥,表姐对她的关心和疼爱,她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们中除了国筠姐以外,又都那么不幸。国栋哥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国群姐那样热情,那样革命,那么要强,也没能逃脱厄运。看起来,像她兄妹和三姨家表哥,表姐这种家世,背景的人,身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处境困厄应是常态,如果处境尚好,那一定是另有原因,是反常。她和哥哥处境好了几年,是靠欺骗手段“窃取”来的,现在,是恢复了本来面目。她自己如果和国群表姐比,还不算苦哩。这样想着,方学慧心里竟宽松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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