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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白,干枯,稀稀落落,一寸多长的头发—早就该剃头了,但是天天出工,一直没捞着剃—顶在程兆运半圆不圆的脑袋上,有点像搭了半截的鸟窝,那些散乱的,或直竖或打绺的毛发,很像一堆枯草。干活歇着的时候,他躺在柴禾垛或者枯草丛里,弄到头发上的枯草,不仔细看,你会分不清哪是他的头发,哪是枯草。黑乎燎拉的脸上,皱纹满满,横的,竖的,斜的,歪的,交叉的,密密麻麻,称得上“沟壑纵横”,惨不忍睹,人又瘦,一张脸看上去像个酸枣核。腰也佝偻了,成了半罗锅,虚岁才五十一岁的程兆运就是这样一副模样。他的老母亲—暗楼程家程洪基的妻子,程兆运被过继后认作母亲—说:兆运是累的,愁的,饿的,才老得这样快。还有一条儿,老娘没说出口,就是吓的。他胆小儿,土改前,他虽然是榆树村大户暗楼程家的东家,人说“钱是光棍胆”,他却没改了胆小鬼的根性。经过土地改革那个阵仗,他那家雀子胆更是彻底搐搐了。从土改到现在,他几乎从没敢在外人跟前抬过头,扬过脸,即便跟后辈儿人说话,他也习惯性地弯着腰,耷拉着头,时间长了,原本直立儿的身板儿就成罗锅了。这是麦收前的一天,他在打石头工地上干活儿。太阳西坠,还剩半杆子高了,管事儿的人哟喝“收工”,他说,大家都饿着肚子,早散一会儿,比在工地上死靠,硬挨乎,磨蹭,不出活儿还好;再说,现在各家都有自留地了,大家回去还能上自留地里忙活一阵。程兆运听到收工命令,最后一个放下手里的打石头家什儿,站起身,跟在大家后头下山,他在从半山腰工地到山跟儿这一段像羊肠子一样弯曲,干河滩一样崎岖的小路躬着腰,慢吞吞地走着,跟在当庄儿一块来出夫的几个人后头。上工,他总是抢在前边走,下工,他总是缩在后头—他怕当干部的挑毛病。离开工地没多大会儿,他就被远远地落在了后边,一个人擦擦都都地走着。他被大队和生产队派到村西七、八里的乐平庄棋盘山采石场工地打石头(公社盖大礼堂用),已经半年多了。老百姓对被派到村外干活仍照老习惯叫作“出夫”,程兆运是他们队的老民夫,只要有这种任务,一般都会派他。因为他好支派,无论让他上哪,干什么活儿,他都会痛痛快快地答应“是”,“知道了”,而不会说“不”,不像生产队里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敢跟队长反犟,讲价钱。再就是,无论派到哪里,队长都放心,他干活都不惜力气,绝不会惹事生非,不会因为调皮被公社退回来。时值荒年,庄户人都不愿出夫,特别是在本公社干活儿,因为要带一顿中午饭,但家里往往没饭可带,总不能带地瓜秧儿糊涂吧。大家都愁这事儿,程兆运自然也愁。但他即使愁,也不敢说不去。他觉得出夫,总比被派干“义务工”好,因为出夫,生产队按棒劳力给记工分儿,而干“义务工”,是对四类分子的一种歧视性,惩罚性的“任务”,白干活,不记工分。当然,分派给他的在本村扫街,冬天扫雪那些固定的“义务工”还是要完成的,那就只能靠一早一晚抽空儿干了,多半是守信帮他干,或者替他干。于大牛见程兆运干义务工少了,说:“让程兆运出夫,倒便宜他了。”就想了个办法儿,把村里几户军烈属家出粪坑的活儿派给了他,让他阴天下雨不上工的时候儿完成,程兆运连忙应了下来,爷两个只好在下雨天别的劳力睡大觉,打扑克的时候,到那几户家冒雨出粪坑,弄得一身水,半身泥,浑身粪。老太太偷偷说:“真是讹死人不抵偿啊。”程兆运说:“娘,可别说这话,让人家听见了,了不得。”老娘看看儿子吓得那样儿,叹口气,不作声了。老太太知道儿子胆儿小,解放前,听说打仗,过队伍,来土匪,他就吓得钻床底,脸干黄,嘴唇哆嗦,说话不成绺儿了。土改,他跟江家少东家一个台子上挨斗,那江家小子硬是活汁拉的让村里人给砸打死了。他吓得尿了裤子。那一场把他胆子吓破了。他怕人家整他,更怕给老的惹不素静,也怕连累孩子。可怜这兆运亲大大死得早,跟着寡母长大,觉得自己处处矮人一头,胆子自然大不了。村里土改,他亲娘见自己儿子上台挨斗,心里难受,去找土改工作队,要把儿子从暗楼程家要回去,工作队和于大牛不愿意,说,不搞土改,他当少东家,搞土改了,他再回去当贫农,没那便宜事儿。他在暗楼程家吃了这么多年的剥削饭,能吐出来吗?儿子戴上帽子后,扫大街,上旁人家出粪抗儿,让干部像骂自家小孩儿一样骂来骂去,亲娘有气儿没处出,长了气鼓病,死了。临死前对程兆运说:“小儿,是娘害了你,当初族长让你上暗楼‘顶支’,你不愿去,我找了张半仙,让他掐算,他说你命里有财,财在东北方向,正是暗楼那一片儿,我就应下来了,把你生生地推火坑里了。”程兆运说:“娘,不怨你,这是变社会变的,戴上帽子,也不挡吃不挡喝,又不是下大狱,罚劳改。干些扫大街那种活儿,还积阴德哩。”娘说:“小孩儿们跟着受罪啊。”程兆运说:“守梅长大了到外头找个婆家,守信定了娃娃亲了,干庄户,能找上个媳妇儿就行了。人家文件上说,五年以后,地主分子表现好的,摘了帽子,就跟别的老百姓一样了。”他亲娘是眼里含着泪,装着一肚子心事“走”的。从土改到入社,一个“五年”过去了,经过了大跃进,人民公社,大饥荒,又一个“五年”过去了,给地富分子摘帽的事儿连影儿也没有了,戏匣子里广播的,来村的公家干部,村里于大牛这些干部张口合口是“阶级斗争”,“四类分子”“人还在,心不死”,程兆运想,一定是外边儿有四类分子捣乱破坏,把上级惹恼了,让他这样老老实实的“分子”也跟着倒霉,好人让孬人拐带了。程兆运不做摘帽子的梦了,他的头耷拉得更低了,腰弯得更狠了,他知道,这辈了也甭想出头儿了。他处处小心,怕给自己的过继母亲惹祸端。老太太快八十岁了,从年轻经的事儿多,心大,土改以后,有济南三闺女家接济着,吃穿不愁,也没遭多大罪,身子骨儿还算硬朗。土改那阵子吓得病了一大场,后来守梅嫁到东北去,老太太舍不得,又病了一场,都闯过来了。近几年,自己家里,过继儿子受苦受气,她心疼,济南三闺女家外甥,外甥女儿接连出事儿,她心里老挂挂着,难受得吃不好,睡不安,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从头年冬天躺下,起不来了。指望开春儿会好起来,谁料更不行了,眼看上气不接下气儿,不知道还能撑多少日子。……程兆运就算在外头干着活儿,心里也一直惦念着老娘,这些年,他在世上有三个念想,一是给老大太养老送终,毕竟他十几岁就过继来了,老太爷,老太太,姐妹们待他跟亲的一样,他在这个家里当家管事,娶妻生子,如果没有“事变”,他就堂而皇之地成了暗楼程家的大东家了。程兆运是有良心的人,虽然家业已荡然无存,他只落了个“地主分子”帽子,但那不是老的的事,他必须当好暗楼程家的孝子。二是他老婆葛氏有哮喘病,他怕她有个好歹,他这个家就完了,只要有一点办法儿,他就得好好给她治病,调养。葛氏虽然为人小气,对姊妹们有点计较,但没什么大的过处,这些年来,跟着他也受苦了。还有守信的亲事,他庆幸土改前给孩子定了娃娃亲,女家是江庙村姓江,姑娘叫江小英,土改以后,女家没说过“别的”话,小英和守信两人从小就常见面,互相有感情,看来这门亲事散不了,过个年把二年,把他们两人的婚事办了,再拉扒两个孩子,他们这一门儿就后继有人了,这是他这辈子第一位的,最重大的目标。比起这件事,其他都是次要的,是从属于这个目标的,所以,什么苦他都能吃,什么屈他都能受,任何凌辱,他都能合合眼,挺挺脖子,咽下去,他念过私塾,学的《四书》、《五经》都忘得差不多了,但还记得“小不忍则乱大谋”这话。他对任何人都陪小心,从不跟人反犟,“抬杠”,啦呱儿,他不和人“戗茬儿”,即使对方是个孩子或他的晚辈儿,也是如此。他不具备跟人争高低的资格。前两年,有一次在二姐家,桌子上有张纸片,上边是二姐家孙子,上中学的恒顺写的字。写的是:“老马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它横竖不说一句话,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它把头沉重地垂下。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它有泪只往肚里咽,眼前飘来一道鞭影,它抬起头来望望前面。”他问恒顺:“端阳,这是写的什么?”端阳说:“这是一首诗,是我默写的。”他问:“诗,我学过,不是五言、七言吗?还讲究对仗,押韵。”端阳说:“你说的是旧体诗,现在也有写的,毛主席写的就特别好。这是新诗,是新文化运动以后,新派诗人跟外国人学的一种诗歌样式。这首诗是一个叫臧克家—是数得着的大诗人,山东人—写的。”程兆运说:“小儿,你给我讲讲,这首诗是啥意思。”端阳就一句一句地对他讲了这首诗,末了还说:“作者写这首诗的时候,是旧社会,他同情劳苦大众,写的是一匹老马,实际上写的是劳苦的人,为他们叫苦,鸣不平。”程兆运觉得这老马真可怜,作为一个使了半辈子牲口的人,他觉得人家写得真够味儿,真是那么回事儿,他说:“端阳,我拿着这篇诗,回去好生咂磨咂磨。”端阳脑子里不由想起文学为人民大众,吐人民大众心声之类的说法儿,说:“拿着就是,我就是默写着玩儿的。”他回到家,拿出来看,儿子守信问:“大大,你看的什么?这么有瘾?”他说:“是一篇诗,端阳抄的。”程守信拿过去看了一遍,心里怦然一动,他觉得他大大就像这首诗里写的那匹老马。实际上,程兆运也觉得这“老马”,就是写的他,只是他不敢这样说,因为他不是“劳苦大众”,他是“地主分子”。他过继到暗楼程家,成了少东家,但总是跟长工,短工一样干活儿,有人就说,暗楼上不是过继个儿子,是过了个长工头儿,是头领墒的牛。”土改以后,他当了地主分子,真的成了一头会说话的牲口,这二年,程兆运觉得自己这匹“老马”真的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一年不如一年了。老的快,力气也不行了。最明显的是,命贱,身子骨儿却“娇贵”了,不担事儿,爱闹毛病了。头些年,口渴了,他趴到水桶上,“咕咚咕咚”灌一肚子凉水,吃东西,生的冷的,凉的热的,陈的剩的,好的赖的,他不挑不拣,“风卷残云”般往嘴里送,啥事儿也没有。娘说:“兆运这肚子,吃生铁也能化了。”近几年却不行了。常不常地就肚子疼,拉肚子。今天早晨,他喝了两碗地瓜干子地瓜叶子糊涂,又带上两个菜窝窝头,也是地瓜面儿和地瓜叶子做的,这是他带的在工地上吃的晌午饭。他“家里的”硬把那两个菜窝窝头拿回去,给他换了两个玉米面儿饼子—这是专给老母亲做的“好干粮”,葛氏说:“菜窝窝长毛了,你吃了怕会闹肚子,晌午让守信吃,他年轻,泼实,吃了没事儿。”程守信说:“这饼子还是得让咱娘吃。”葛氏说:“这几天咱娘吃饭少,这两个饼子也烙了两天了,你吃了吧,我晌午另给咱娘烙新的。你别操心了,快带上走吧,去晚了挨难看。”他心疼儿子,趁葛氏出了屋,悄悄把玉米饼子放到笸罗里,用绒布盖上,带上那两个菜窝窝头就来上工了。吃晌午饭的时候,他拿出窝头闻了闻,一股酸霉味儿,掰开了,扯着很长很细的丝子,窝窝头是真坏了,挨着他坐着的人看见了,说:“你带的窝窝头,都那样儿了,还能吃?老头子不要命了?”有个青年说:“学校里老师讲的,吃腐败变质的食品,人会中毒。因为细菌在里头繁殖,把食物儿里的营养都给分解吸收了,释放出很多毒素,人吃了,得不到一丝营养,还有害于身体。”有人就说:“你老师那是没饿着。咱庄户人没那么多讲究。甭管馊的,坏的,谁舍得扔?不都吃了?也没见把谁吃死了。”程兆运说:“说得也是,不碍事。”说着就把那窝头放到开水里泡了泡,犟捏着鼻子,强忍着干哕,把两个窝头吃了下去。不吃也不行,他早就饿得直不起腰来了,吃完饭还得干活儿,而且还不是轻来轻去的活儿,是打石头,搬石头,少使一点儿劲儿也不行。可是,过午上了工,不过个把小时的功夫—还真让那小子说准了—他肚子就疼起来,不大会儿就开始拉肚子了,一趟趟往工地东边一个崖头下边跑,工地上管事儿的人说:“懒驴上套拉尿多,怎么程兆运跑‘茅房’这么勤?”有人说:“程兆远可不是‘懒驴’。他晌午吃了两个长毛的窝窝头,吃坏了肚子了。”人常说,“七尺高的汉子,撑不住三泡稀屎”,程兆运拉肚子拉得浑身没点力气,腿肚子溜酸溜软,但他还是硬撑着干活儿。一直撑到收工回家,中午给他讲食品卫生知识的青年问他:“大爷,你行吗?”有人说:“不行怎么办?你背着他?”程兆运说:“我没事儿,在后头慢慢走。你们该走多快走多快,不用等我。”下了山,来到平路上,当庄儿那几个人就把他落了多远了,又过了一会儿,就看不到他们的后影儿了,他一个人走走歇歇,好歹到了本村的地段儿了,他肚子又剧烈地疼起来,马上就要拉,他赶紧奔到一个小崖头跟前,蹲下就拉,拉完了,用干坷垃和草叶子擦擦屁股,回到路上,在麦子地头儿上,找块石头坐下,浑身酸软。太阳快要落山了,温润的东南风吹过来,稀稀拉拉,跟香一样又细又瘦的麦杆儿随风摇来晃去,麦穗头儿小得可怜,跟家雀子米似的,傍晚的风已经带着凉意,但程兆运却浑身是汗,肚子“咕噜咕噜”叫,心慌,他知道是饿得太厉害了,早晨吃了那么点东西,中午那两个菜窝窝吃了还不如不吃,又拉了一过午肚子,他觉得自已没力气走回家了。他看了看跟前的麦子,麦穗儿虽然小得可怜,但已经黄稍儿了,地头儿上有不少麦穗儿让人搓了吃了,地上全是麦糠,麦皮儿,他揪了一穗,搓了搓,麦粒儿已经“满仁儿”了,只是还挺青,他把十几个青麦粒儿放进嘴里,甜丝丝的,他想,饿得太难受了,揪点儿麦穗,搓搓吃了,再往家走。他觉得揪地头上的麦穗不大好,就往地里头走了十几步,看看四周没人,蹲下,薅了几十支麦穗头儿,用两个巴掌急急忙忙地搓,搓下麦粒儿来,吹干净麦芒儿,麦糠,把绿生生,圆乎乎的麦粒儿放进嘴里,还真行,又压饿,又解渴,他想,我也不能吃一些,就吃几十穗,赶紧回家,这可算是偷人民公社的庄稼,要是被看坡的民兵抓住,一般社员要罚款,他这样的地主分子,那可就是“破坏”,就不光是罚款了,那还得挨批斗,挨打,敲着锣游街,他这样想着,心一下“咚咚咚”跳起来,他赶紧搓,赶紧把搓好的麦粒儿往嘴里送,他看看刚才薅的麦穗儿只剩下七、八支了,心想,把这几穗搓完,吃了赶紧走。正在这时,突然,他听见人的脚步声,又响起了一声断喝,清脆,稚嫩,孩气,但又尖税,严厉,凶狠:“程兆运,你这个地主分子,大坏蛋,竟敢偷人民公社的麦子!”这喊声吓得程兆运魂儿都没了,浑身发抖,他抬头看时,见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儿,脚前放着草筐,手里拿着镰刀,一双炯炯发亮的眼睛瞪得溜圆,黑瘦的小脸儿因为怒气变得通红,因为和阶级敌人面对面斗争而兴奋,他额头上挂着大颗的,晶莹的汗珠儿,他上身穿的小破白褂儿已经看不出白颜色,敞着怀,裸露着清晰可数的肋条,补着补钉的小裤衩上沾着泥土和草叶儿,光着脚丫子, 怒目金刚地站在那里,男孩儿虽然瘦小,但因为正气凛然,所以十分威武,蹲在地上的程兆运因为“做贼心虚”,而万分惊恐,两人僵持了两三分钟,程兆运定定神,抬起头看那这小孩儿,认出这是住在庄西头儿,他们家多少年的佃户宋家的孩子,小名叫狗剩儿,大名叫宋玉柱,是村里小学少先队的大队长,村里开斗争四类分子的会,他上台发过言,说话跟小钢炮儿似的,他父亲叫宋家财,是个很老实的人,宋家财的亲兄弟被国民党杀害了,所以他们家既是贫农又是烈属,这宋玉柱可算是“根正苗红”,前途无量的好孩子。因为土改前,宋家一直租种程家的地,宋家财常来程家干活儿,按庄乡辈份儿喊程兆运“哥”,两人比较要好,他儿子上台批斗过程兆运后,宋家财在街上遇见程兆运,很不好意思,嗫嚅着说:“兆运哥,那天狗剩儿上台,是大队和学校让他讲的,回去让我骂了一顿。你别怪意,咱还是好弟兄。”程兆运忙说:“孩子做得对,讲得也好,这孩子大了准有出息,我替你高兴还来不及哩,哪会‘怪意’?你可不能嫌他,家财,不能老脑筋了。”……程兆运想,得赶紧求告这个孩子,把自己放了,要不,非倒大霉不可。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狗剩儿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他毕竟是个孩子,面对的是个大人,而且是阶级敌人,而从小所受的教育让他知道阶级敌人都是凶残、狠毒的—惊厥地问:“你要干什么?”程兆运看出来孩子怕挨揍,赶紧说:“我什么也不干,狗剩儿兄弟—按辈份,狗剩儿应该喊程兆运‘大爷’,但是社会地位低贱的人应该矮三辈儿,程兆运情急惊慌之下,为了讨好这个孩子,竟脱口而出喊他“兄弟”—你看看,”他指指脚底下的一小堆儿麦芒,麦糠,“我拉肚子,干活回来,饿得走不动了,搓了二、三十穗青麦子吃,”他又解开褂子扣子,还把褂襟下边两个口袋翻过来,甚至解开裤腰带,让狗剩儿看,说:“兄弟,你看了,我身上一个麦粒儿也没有。社员们在坡里干活儿,不都搓青麦子吃吗?好兄弟,哥求你了,放了我,行吧?”程兆运可怜,可卑的样子消除了狗剩儿的恐惧,他往前迈了一步,厉声说:“程兆运,狗地主,旧社会,你剥削、压迫穷人,现在,你还不老实,偷盗人民公社的丰收果实,快点,把你脚底下的麦芒,麦糠糊拉起来,装你口袋里—这是你偷盗的罪证,跟我上大队!”程兆运吓坏了,浑身抖得更厉害了,像是在筛糠,地主分子偷盗公社庄稼是很严重的罪过,要是跟这孩子上了大队,今晚上就得上台子挨斗,又得让于大牛手下的几个打手揍不轻,……怎么办?赶紧跑了吧,这会儿大队部也没人,这孩子回到家,他爹娘一准会拦住他,不让他上大队,他赶紧跑回家,兴许这事就压下了,程兆运这样想着,像从猎手身旁挣脱的野兽一样,两步从狗剩儿旁边窜过去,狗剩儿伸手抓他,没抓着,程兆运撒开腿,几步跑出麦地,不敢走回村的大路,回头向南,没多远是一条干河,他跑到河崖里喘几口气,在干河沟里跑一阵,拐向另一条小路,跑回村,回了家。太阳早落了,天快黑了,他跑进家门儿,心快跳出了胸膛,衣裳被汗水浸透了,像水洗的一样,葛氏正在灶屋里做饭,被烟薰得不住咳嗽,听见程兆运来家的声音,忙出来,问:“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你看你,还呼呼地喘粗气,早晨你到底还是拿了那两个长毛的菜窝窝,吃了没事吧?”程兆运喘几口气,他知道女人胆子更小,没敢说搓麦子吃被狗剩儿抓住的事,只说:“别提了,把肚子吃坏了,一过午拉了四、五泡了,从济南拿来的治拉肚子的药片儿还有吗?我得赶紧吃两片儿。”葛氏说:“不让你拿那菜窝窝,你非拿,吃坏肚子了吧?不是小年纪了,不担事儿了。药片儿在咱娘屋里抽屉里,快去拿出来吃了。……你老不回来,咱娘问了几回了。”程兆运进北屋,先压住心跳,给娘说他“回来了”,又找出药片儿吃了,心里七上八下,盼老天爷保佑,狗剩千万别报告大队。
这边程兆运像作奸犯科的逃犯一样走坐不安,那边狗剩儿的爹娘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狗剩儿放了学,把书本子一撂,水都没喝一口,就背上筐,拿了镰刀下坡割草去了。狗剩儿是他们家最大的孩子,懂事,勤力,放了学,只要天还早,就去割草交给生产队饲养院,换工分。可今天,眼看天黑了,孩子还没回来,狗剩娘跑到饲养院儿去问,饲养员老范头说:“这孩子到这会儿还没来啊,我也正纳闷哩。”天黑了一大会子了,狗剩还没回来,戏匣子唱《国际歌》了,狗剩仍然不见踪影。狗剩娘急得像疯了一样,宋家财心里也发了“毛”,两口子喊了邻居十几口子人,又找来狗剩儿的几个同学,到小孩儿们割草常去的几个地方分头去找,夜很深了,天上星光闪烁,满坡里一片漆黑,几条路上,人们扯开喉咙喊着“狗剩儿,狗剩儿”,狗剩儿娘见孩子找不着了,吓得腿迈不了步了,坐在庄头上嚎啕大哭起来,狗剩儿的一个弟弟,两个妹妹都偎在娘跟前又哭着喊“哥哥”又喊“娘”,几十口子人黑灯瞎火,大呼小叫,人们声嘶力竭的,焦灼、凄厉的喊叫声,狗剩娘母狼嗥叫一样悲惨的号哭声,狗剩儿弟弟、妹妹小羊羔儿“咩咩”哀叫一样的呜咽声交混在一起在夜空中回荡,让人听得头皮麻沙沙的,觉得好吓人,好凄惨,好哀伤。人们找到半夜,满坡都找遍了,这狗剩儿竟像土遁或飞升了一样,没个人影儿。没办法儿了,人们只好带着狐疑各自散去。这一夜宋家塌了天,好几个婶子大娘陪着狗剩儿他娘,怕她出事儿。暗楼程家在村子中间,而宋家财家在村尽西头儿,这晚上宋家沸扬翻天的状况,程家没人知道。程兆运来家后吃了药片儿,肚子不拉了,挨乎着喝了一碗地瓜叶子糊涂,因为心里有事,一边喝一边干哕,好歹喝完,忙上床躺下了。他心里仍放不下被狗剩儿逮着的事,虽然浑身酸疼,困得睁不开眼,但却睡不着。院儿里,街上有丁点儿响动,哪怕掉下一片树叶儿,他也以为是大队派民兵来抓他了,心立即“嘣嘣”狂跳起来,但每次都是虚惊。半夜了,没有民兵或大队干部来敲他们家门,更没人来抓他。他想,让他猜摸对了,宋家财把这事儿按排下了,没什么事儿了,一场眼看落到头上的大难像乌云散去一样消失了,程兆运松了一口气,终于沉沉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护坡的民兵在西坡一片麦地的路旁水沟里发现了狗剩儿的尸体。水沟里存的是从黄河引来的浇麦子的水,狗剩儿泡在水沟边儿上,仰脸朝天,身子下边是塞满了青草的草筐。程兆运跑了以后,狗剩儿急忙蹲下背自己的草筐,但是这天过午他割的草格外多,草筐被他装得鼓鼓囊囊的,像母牛肚子似的,草筐太重,他力气太小,肚子也饿了,他把筐背在脊梁上,站了好几次,但站不起来,他舍不得把已经装到筐里的草撕下来扔掉一点,咬着牙,总算站起来了,赶紧撒腿跑,他要追上程兆运,抓住他,送他大队部去,他甚至想到要在少先队大会上给少先队员们讲这件事,用这个事例证明“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但可怜的孩子刚才低头弯腰背起草筐的时候,没看到程兆运已经拐了弯儿,朝另一个方向跑了,他还是沿着老路猛劲跑,跑了一、二十米远,踩着了一块石头,被绊了一个趔趄,一脚没踩稳,竟“泚溜”一下滑到路边水沟里了,他落水的地方恰巧是水比较深的低凹处,他仰倒在水里,脊梁上的草筐坠着他,翻不过身来,而草筐里的草被水浸泡,变得很重,狗剩儿死命挣扎,却越挣扎越往下沉,他急喊“救命”,但是天已经黑了,没有路过的人,没人听见他的呼叫,天越来越黑,狗剩儿越来越往下沉,因为呛水,他不能呼喊了,慢慢沉了下去……可怜一个品学兼优,牢记党和毛主席的教导,小小年纪就有很高的阶级觉悟,爱社如家,嫉恶如仇,刘文学式的好少年就这样抱恨而死了。
护坡的民兵急忙兵分三路,有人去大队报告,另有人去告诉宋家,还有人留在水沟前守护。宋家财两口子慌不择路,来到水沟跟前,就要下去拽自己儿子,但被民兵拉住了,说:“不能动,要保护现场。”宋家财难过得碰头打滚,他老婆哭得死去活来,不大会儿,顾青山,于大牛赶到了,两人站在水沟跟前看了看,顾青山痛心疾首,说:“怎么回事儿呀,怎么会滑到水沟里去呢?”于大牛说:“一定是被人推下去的,是阶级敌人搞的。”两个人往西走了一段路,发现不远处麦地里离路七、八米的地方,有几十株麦穗儿头被人掐了,地上有撒落的麦芒,麦糠,跟前有一大人一小孩儿两个人的脚印,小脚印儿是光脚丫的,顾青山说:“看来这小脚印是狗剩儿的,不知道大脚印是谁的,狗剩儿的死和这个地方可能有关。”于大牛瞪大了牛蛋眼,气哼哼地说:“我可以肯定,一定是有坏人偷麦子,被狗剩儿抓住了,偷麦子的人要跑,狗剩儿撵他,偷麦子的急了,把狗剩儿推到水沟里淹死了,他自己跑了。”顾青山说:“别慌下结论,马上派人向公社和派出所报告。”
公社党委、公安派出所接到榆树村报案,一边向县委,县公安局报告,一边派来了由公社干部和公安民警组成的破案工作组,他们立即到现场察看,分析了案情,马上通知全村男性成年人每人把自己正穿的鞋送到大队,以便核对脚印,同时下通知召开全大队社员大会。程兆运这天早晨听说狗剩儿昨晚上淹死了,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作了大孽,就没心去上工了,找带队的说拉肚子请了假,回来把葛氏和儿子守信喊到厨屋里,把门关上,哭哭咧咧地把头天傍黑儿在麦地里和狗剩儿遭遇的事儿给他娘两个说了,临了说:“这下完了,我犯了人命案了。”守信说:“大大,狗剩儿是你推到水沟里的吗?”程兆运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怕他抓住我上大队,就跑,他一把没抓住我,我就跑了。我怕他追上我,趁他蹲下低头 背草筐没注意,没走回村那条正路,向河沟子那边跑,转小路儿回来的。看样子狗剩儿是慌着撵我,滑到水沟里了。”葛氏吓得脸腊黄,浑身哆嗦,话都说不成绺儿了,只说:“我的娘哎,这可怎么办?”程守信说:“怎么办?快去投案吧,人家让交上鞋对脚印,一对就对出来了,共产党讲‘坦白从宽’,自动投案,罪过能轻点儿。要是到社员大会上给抓出来,还不让人家给砸打死?投案吧,照实说,反正孩子不是咱推水沟里的,咱就是饿急了,搓了几十穗麦子吃,能有多大罪?让上级看着办吧。”程兆运说:“不这样也不行。就这样办吧。守信他娘,先别让咱娘知道。”葛氏哭着说:“你快去吧。”
程兆运让儿子守信陪着,去大队办公室找破案工作组和大队干部顾青山,于大牛,坦白、交待了头天傍晚他在西坡麦地里偷搓麦穗儿吃被狗剩儿抓住和逃走的情况,工作组的人听了,感到这个小干巴老头儿说的跟他们察看现场所见情况是吻合的,他没有撒谎,同时也觉得小老头儿搓这点麦穗儿吃,本非大过,如果他是个一般社员,也就只能是件事出偶然的不幸事故,只好算了,但他却是个地主分子,这就比较麻烦了,如何定性,怎样处理,只能由上级党委决定,但无论如何,案子已经告破,他们都觉得松了一口气。破案工作组的人经过商量,决定先把程兆运“铐”上,立即向公社党委报告。一个彪形大汉警察伸开蒲扇般的大手,一下把程兆运拽到跟前,拿出一只闪着青光的手铐“卡嚓”一声锁住了程兆运一个麻杆一样的手脖子,把另一只手铐锁到窗户棂上,吓傻了的程兆运蹲在窗子下边墙跟里, 哭咧咧地问:“公安同志,俺大大这就算抓起来了?不是说‘坦白从宽’吗?俺坦白了,怎么还这样儿?”另一个警察冷笑道:“照你这说法儿,杀了人,只要坦白了,就没事儿了?”程守信急咧咧地说:“可俺大大没杀人啊。”彪形大汉警察说:“你这小子啰嗦什么?快走!”程守信不肯走,于大牛瞪圆了牛蛋眼,恶狠狠地说:“程守信,怎么?你想陪着程兆运老家伙一块儿进局子?快滚!”程守信只好离开大队部,在大队部外头蹲在柴垛跟前等着。顾青山对本村烈属,贫农宋家财的大儿子,那么好的个孩子这样死了,心疼得要命,对在这饥荒年月村里出这种事情感到痛心,对事情居然出在程兆运这么个老实人身上,心里替他惋惜,觉得他可怜,心想程兆运啊,怎么这种事让你摊上了呢,真是个倒霉蛋啊。当然这只能是心里话,不能跟任何人说。于大牛见程兆运主动来投了案,心里暗自高兴,从刚看到事发现场,到破案工作组来村,他一直坚持这事是阶级敌人搞的,现在,程兆运的自首证实了他的判断,这会让公社领导觉得他觉悟高,有水平,但同时,他也感到有些遗憾,这狗剩儿分明是自己失足落水的,所以这件事还不大够“水平”,不大“典型”,但无论如何,这事是阶级斗争的表现,总是错不了的。他得意地对顾青山说:“怎么样,老顾,让我说准了吧?我就说这一定是阶级敌人搞的,果不其然。程兆运这老小子表面上老实,见谁都低头哈腰的,暗地里这样恶毒。狗剩儿是刘文学式的英雄少年,程兆运是害死狗剩儿的凶手。”顾青山说:“还是要实事求是。这事跟刘文学的情况不一样。”工作组派人到方庄公社党委报告了程兆运自首的情况,公社石副书记立即坐公安的摩托车来到了榆树村,主持召开了破案工作组和大队干部联席会议,决定:一、立即逮扑程兆运,送县公安局;二、马上向县委报告此事件;三、石书记和大队领导去宋家慰问英雄少年宋玉柱—狗剩儿的学名,石书记正式要求大家,从现在起,对英雄少年一律称宋玉柱,不再称其小名儿—的父母,商议追悼事宜;四、公社民政向宋家发放一百元慰问金;五、经大队干部于大牛提议,立即对暗楼程家实行抄家,看是不是藏有“变天账”之类罪证。石书记表扬了于大牛同志的阶级觉悟和革命责任心,同时责成由于大牛带队进行抄家;六、近期召开榆树村大队社员大会,声讨、批判地主分子程兆运的罪行,开会时,争取把程兆运押回来批斗,如果办不到,让他的老婆和儿子上台接受批斗。顾青山对抄程兆运的家和批斗他的家人提出了异议,他说:“程兆运这人平时表现比较老实,接受改造,去他家抄家,恐怕不会抄出什么东西,他母亲八十多岁了,向死不望活的,去抄家,弄出人命来,就糟了。开斗争会,斗程兆运的老婆孩子,不很恰当。石书记没等顾青山把话说完,就打断了他,批评道:“青山同志,你是建国前入党的老同志了,怎么在大是大非面前认识这样模糊,态度这样暧昧?我们的老贫农、烈属家的孩子在对敌斗争中牺牲了生命,你居然对阶级敌人表现出‘妇人之仁’,心慈手软,这是要不得的。”顾青山听石副书记说得头头是道,心里也游乎了,觉得自己可能是太“右”了,表态说:“我缺乏学习,觉悟不高,今后注意改正,领导看着怎么好,就怎么办吧。”散会后,公安人员押解程兆运去县公安局,他们把程兆运两只手铐在一起,让他坐到摩托车车斗子上,一个警察骑车,两个警察坐在摩托车上监视程兆运,摩托车开出了大队部,程守信站起来,哭喊“大大,大大”,程兆运喊道:“招应好你奶奶,……”摩托车快得要飞起来了,程兆远的枣核儿脸在程守信面前一闪就过去了,摩托车“抽”一声就跑没了影儿。程守信泪流满面,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方庄公社党委向县委汇报了榆树村大队英雄少年宋玉柱为保护人民公社财产与阶级敌人斗争,英勇献身的事迹,县委廖副书记说:“这是在生产救灾的形势下,阶级斗争激化的例证,要在全县大张旗鼓地宣传,要以此为活教材,教育干部和群众;要在全县各公社所有生产大队排查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对阶级敌人要加强管制,对其中有现行活动的,该关的关,该判的判,该杀的杀。”廖副书记还指示,县有关部门和公社,大队要搞好英雄少年的悼念活动,安排好后事;公、检、法要对害死宋玉柱的地主分子程兆运从快,从重,从严处理。县委副书记牟永平提醒说:“宋玉柱的死令人痛心,要做好悼念和后事安排。但是要注意,宋玉柱是自己失足落水而死,不是程兆运杀害的,和刘文学的情况有很大不同,我们对这件事的处理和宣传,要尊重事实,要讲原则,不要讲过头话。”但廖副书记强调,“在这个问题上,关键是立场,要看大方向,要分大是非,要考虑形势的需要,斗争的需要。”牟永平说:“处理问题还是应该实事求是,讲究政策,慎之又慎,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啊。”寥书记说:“宋玉柱的生命不是人命吗?事实是要尊重,但是事实也要服从政治,阶级斗争就是政治,看问题要看实质,实质是地主分子偷盗公社财物,被少先队员抓住后拒不认罪,公然反抗,导致了宋玉柱的死亡。我们就是要在宣传上开展对阶级敌人的攻势,在处理上为宋玉柱报仇。”牟永平见廖书记一幅义愤填膺,义正词严的架势,觉得再争下去会伤和气,影响“班子”成员之间的团结,就不再争论。牟永平清楚地知道,廖副书记知道他和案犯之间有拐着弯儿的亲戚关系,所以有意表现得格外激烈,以反衬他牟永平立场有问题。县委曹书记对牟永平说:“这件事确实是个阶级立场问题,老廖站到了制高点上,永平同志,你不要跟他争执。另外,寥在地委有人,说话比较硬气,我都让他三分,先按他说的作宣传吧,反正程兆运是个戴帽儿的地主分子,说轻说重都无所谓。本来就是敌我问题嘛。至于最后判刑,我们再跟公、检、法的同志研究。”县广播站按照县委指示,当晚就开始了对此事的报道和宣传,周恒顺听了十分震惊,找牟洪云,让她问她父亲是什么情况。牟永平对女儿说:“公安局对案子的结论是,宋玉柱的死与程兆运有关,但是程兆运没有致死人命的‘故意’。”牟洪云问:“那广播里为什么说程兆运害死了宋玉柱,宋玉柱是刘文学式的英雄少年?”牟永平苦笑着问女儿:“闺女,你说,作为共产党,这事该怎么宣传?”第二天午饭后,牟洪云,周恒顺,周恒刚三人在一起说这件事,周恒刚感叹说:“悲剧,宋玉柱和程兆运两人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周恒顺顾不上发议论,他在想舅老爷的可怜样子,老姥娘怕是闯不过这一关了,奶奶不知多么难受哩。学习再紧,也得回家看看。
周恒顺担心的事已经发生了,而且更严重。程兆运被押走,守信回到家,给娘说了,娘立时晕了过走。守信把她抱到床上,好大会儿才苏醒过来,一边哭一边咳嗽,上气不接下气,守信喂了她止咳药片儿,又到堂屋去看奶奶。老太太睁开眼,问:“小儿,你大大干活儿去了?你怎么没出工?你娘咳嗽得厉害,给她吃药了吗?”守信说:“俺大大出远门儿了,队里派他去的,走的慌,来家跟你说,你睡着了,没喊你。我出工了,家来拿家什。俺娘咳嗽,到麦口就厉害,我给她药片儿吃了。”老太太问:“你大大出远门儿了?上哪?多咱回来?”守信说:“上黄河西了,挖河,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奶奶叹了口气,说:“你大大命苦,你爷爷和我把他害了。”守信说:“奶奶,别说这个了。”不大会儿,奶奶又迷睏了。程守信走出北屋。大大这回出这大事,闯下大祸了,守信虽然已经算是大人了,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办好,急得在院子里转圈儿。他突然想起来,二姑家继香姐他小叔子在县里当副书记,找他说说,看有用吗?无论如何,不能让大大给那孩子抵命啊。他又想起,头两天,他给奶奶端水喝,奶奶说:“小儿,我做了个梦,这个梦下好。”他说:“奶奶,别胡寻思了,什么梦啊,什么好不好的?”奶奶说:“我梦见你爷爷了。我上坡给你爷爷送饭,你爷爷没在咱家地里,他跑到漫虚空里去了,在那里站着,脚底下身子旁边有云彩飘来飘去的。你爷爷说:‘孩子她娘,别挨乎了。别带累孩子了。家是败了,好不了了。咱是上了那败家的册子的,逃不掉的。都是那大妮子惹的事儿。她死了,没让她进老林,给她盖的宅子也孬,她儿—那个小长虫—嫌咱,恨咱亏待他娘,找算咱,先把风水给破了,这一出,那一套的,都是大妮子和她孩子的事。……’你爷爷说完,我想接言儿,想问问他,咱上了什么不好的册子,可一转眼,你爷爷就不见了,我正想喊你爷爷,你大大从西边过来了,没好地跑,后边有人撵他。他跑到一个大沟崖跟前,‘扑腾’跳下去了。我让他爷俩吓醒了,一身冷汗。小儿,你说这梦不好吧?”守信说:“奶奶,没事儿,人家说,梦是反的,什么事儿都没有。”程守信想,看起来奶奶这个梦还真灵,这不祸事真的来了。过了一会,程兆兰和她二孙子石头儿来了,守信说:“二姑,你来了,我正想去找你哩。”程兆兰说:“这边的事儿,人家干部没人跟咱说。俺那一片戏匣子也不响了。石头下坡干活儿,听社员叽咕,来家跟我说的。你奶奶什么样儿?你大大的事儿她知道了吗?”守信说:“奶奶一天喝半碗玉米糊涂,有时候啃两口玉米饼子。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这会儿又迷糊了。俺大大的事儿没告诉她,跟她说俺大大出远门儿挖黄河去了。”程兆兰和守信,石头上了葛氏屋,葛氏见了程兆兰,抓住她的手,只喊声“二姐”,就哭得说不出话了。程兆兰才劝她几句,听见不知什么人在外头没好气地砸门,用拳头“嘭嘭”地捶,用脚“嗙嗙”地跺,大门“哐啷哐啷”响,程守信赶紧跑去开了大门,从大门外“唿噜”进来十几口子人,于大牛领着,里头有两三个白衬衣扎到西式长裤里的人,是公社干部,守信早饭后在大队部见过他们,另外那些人是本村的民兵,都是跟于大牛兄弟特别紧,指到哪打到哪的人。程守信见这帮人来者不善,吓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问:“于书记,有事儿?”于大牛瞪圆了牛蛋眼,大声大气地说:“没事儿有屌功夫上你家来?跟你说吧,两个事儿,一是大队准备召开批斗大会,你和你娘上台接受批判。”程守信说:“俺娘喘得厉害,怕去不了。”于大牛说:“少啰嗦,死不了就得去,你背着她也得去!”于大牛又说:“第二件事,公社工作组指示对你家进行搜查。”程守信问:“怎么还搜查?搜查什么?”于大牛说:“‘搜查什么’?程兆运犯了滔天大罪,我们要搜查他的罪证。他有没有‘变天账’?赶快交出来!”程守信说:“大牛哥,他那个老实样子,吓死他也不敢想‘变天’,他能有什么‘变天账’?真没有,我也交不出来。我求求你,俺奶奶俺娘都病着,起不来,别搜了。”葛氏,程兆兰和石头儿听见于大牛说的话,葛氏蜷在床上,哆嗦成一个蛋,还一个劲撕心裂肺地咳个不止,程兆兰说:“石头儿,你在屋里,看着你舅老娘,我出去看看。”程兆兰站到东厢房门口,见于大牛带着一大帮人站在院子里,忙说:“大牛,求你了,程兆运犯了法,逮他,判他尽着政府。你奶奶八十岁的人了,有进的气儿,没出的气了。你高抬贵手,别翻腾了,行吗?”于大牛瞪圆了牛蛋眼,说:“少跟我来这一套。套什么近乎?俺‘奶奶’?俺奶奶早烂没了。北屋里躺着个老不死的地主老嫲嫲子,我没这样的奶奶!同志们,快点,按我刚才在大队里讲的,分头行动,挨屋搜查,翻箱倒柜,彻底查!”程兆兰趁于大牛在院子里吆三喝四地分派队伍,拽了程守信和石头儿,颠着小脚儿,几步迈上暗楼高台阶,跑进北房东里间屋,见老娘在暗影中,吃力地睁着窝在一堆皱纹里的老眼,程兆兰趴到娘跟前,说:“娘,村里来人找点东西,你别害怕。”老太太说:“兆兰哎,我耳朵还没实聋,我都听见了,兆运出大事儿了?人家是来抄家的。我知道要出祸事了,你大大跟我说了。……”老太太话音末落,于大牛带着几个人进来了,有人“咚咚”地跑着上了楼,有的在外间和西间翻东西,过一阵,上楼的人下来了,在外边翻的也翻遍了,纷纷向于大牛报告:“于书记,什么也没找到。”于大牛说:“来,咱们翻东里间屋。”几个人闯进来,敞开橱门,掀开箱盖,把里边的东西全扯出来扔出来,倒出来,又拉开桌子抽屉,把里边的东西“忽拉”一下子全倒在砖地上。老太太躺在床上,两只老眼怔怔地看着,于大牛站到床跟前,对程守信说:“快点让你奶奶起来,我们得搜床底下。”程守信看看程兆兰,说:“二姑,你让开,我抱俺奶奶。”说完站到床前,弯下腰去,两手伸到褥子下边,连褥子一起抱起了已经缩缩成个孩子似的老太太,程兆兰在一旁给掖被子,石头儿慌着搬了椅子让程守信坐下。于大牛看着两、三个个小伙子掀起床上的草褥子、毛毡、席子一阵乱抖,满屋里尘土飞扬,有人被呛得咳嗽起来,于大牛连着打了几个声音奇怪的喷嚏,裹在被子里像个大包袱似的老太太哼哟了两、三声,突然,气若游丝的老人叹了一声,两条细棍儿样的腿挺直了,躺在守信胳膊上的脑袋歪到了一边,守信吓慌了,哭着说:“二姑,俺奶奶毁了。”程兆兰掀开被角儿看了看,把手伸到老太太鼻孔下试了试,已经没气儿了。赶紧让石头儿把于大牛他们弄乱的床铺好,对守信说:“赶紧放下你奶奶,看还能叫回来不。”程守信放下奶奶,程兆兰哭喊:“娘,你别走,你快回来。”程守信哭喊“奶奶”,石头儿哭喊“老姥娘”,哭喊声响成一片。老太太枯黄的干瘪的像柿萼一样的脸还带着惊恐,眼睛还半睁着,眼角里挂着一滴暗黄色的浑浊的泪滴,任她的孩子怎么哭喊,她也听不见了,她的“魂儿”去找她老头子了,永远回不来了。……抄家的人见死人了,都有点慌乱,有的人脸都黄了。于大牛强作镇定,对眼前的情景视而不见,下命令道:“看看别的屋翻得怎样了,搞完了就撤!”分在别的屋里“翻”的几个人把那些屋里的橱子,柜子,桌子,床上床下挨着搜了个遍,弄了个底儿朝天,听于大牛的命令在院子里集合了,参加东厢房搜查的一个公社干部拿了一个小学生作业本儿和一张写了字的白纸,告诉于大牛,说:“在程兆运桌子抽屉里查到这两样东西,于大牛接过小本儿和那张白纸,掀开本子看了看,说:“程兆运老小子小本儿上,爷两个哪天干什么活儿,一天不落地记着,连他干义务工也记到本子上,他想秋后算账啊。”那干部说:“也许他是为了把日子排起来才这样记的吧,不管怎样,带回去吧。”于大牛牛蛋眼转了转,说:“哼,咱向上级汇报,就说老小子干了义务工,把哪天干的,干什么活儿,干了多长时间都记着,准备跟共产党算账。”那干部看于大牛一眼,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在想,别看这人秃头疤瘌脑的,斗大的字识不了半升,却很懂得政治斗争的招术儿。于大牛又看那页写了钢笔字的白纸,问那干部:“这是写的什么玩意儿?”那干部说:“这是一首诗,不知谁给他抄的。”于大牛说:“‘湿’?还干哩,这是什么意思?”那干部有点不耐烦地说:“跟你说,你也听不明白。不扯啰这个了。”于大牛把小本子和那张白纸装到身上,说:“都带回去,交到上头去,这也证明咱翻他翻对了。”搜家队伍撇下程家哭嚎的人扬长而去。过一会儿,程兆兰停住哭泣,伸手把老娘半睁着的上眼皮按了下去,抹去她眼角儿上的泪水,说:“弟妹,别叫了,咱娘走了,叫不回来了。走了也好,多活一天,多受一天罪。守信,赶紧去请族门里的人来,商量给你奶奶发丧吧。”
庄西头儿宋家更是塌了天。人们把狗剩儿的尸体抬回家来,一阵忙乱过后,大队党支书顾青山 和公社来的干部赶来安慰宋玉柱的父母,帮忙商议追悼等事。找人给孩子理了发,洗了脸,到方庄请来了新式裁缝给做了里外三层新的衣服,最外边是学生蓝制服,有人要按乡俗给孩子戴那种瓜皮帽儿,但公社干部说宋玉柱是少年英雄,不能戴那种带封建色彩的帽子,所以最后还是带了遮檐儿新式帽子。脚上穿了“洋袜子”,崭新的千层底布鞋,狗剩儿娘边流泪边给孩子穿衣裳,被几个女人拽开了,说眼泪滴到死者身上,到阴曹地府会不容易通过。狗剩娘看着孩子被人这样装扮,难抑的悲酸像一个大疙瘩堵在胸口:孩子长到十二、三岁了,从来没穿过这样的衣裳,一年四季没穿过袜子,冬天挂搭着一双破棉鞋,平日里,一双单鞋舍不得穿,总是装到书包里,进学校门儿才穿上,出了学校门儿,就脱下鞋装起来,跟大人下坡干活儿,自己去割草总是光着脚丫子,……狗剩儿娘边哭边念叨:“儿啊,你来世上走这一遭,活了这十来年,没吃上顿好饭,没穿身好衣裳,没享一天的福,倒跟着娘受了多少罪呀。…孩子,你放了学出去割草,我掰了块饼子让你吃了再去,你趁我看不见,把饼子给妹妹吃了,自己装了七、八片霉地瓜干儿,到死还在身上装着呀。……我的儿,你饿着肚子走的呀,娘对不起你呀,你死得冤呀。……呜,呜……”在场的人听着狗剩儿娘的哭诉,无不伤心落泪。……人们把狗剩儿—宋玉柱装扮一新,端端正正仰卧在灵床上,大队干部和工作组的人指挥着村里的四类分子在院子里塔了灵棚,宋玉柱从小没照过像片,特地请方庄高小一位美术老师按宋玉柱的遗容画了一张像挂在灵堂正中,第二天,公社党委,管委,县委,县人委,团县委,县文教局,公社中心校的领导纷纷前来吊唁,慰问,本村小学的老师带领小学生前来吊唁,公社通知本公社其他村小学的师生前来吊唁,……这样的大忽隆,热闹的场面让宋家财夫妇更加痛苦。他们没法儿相信这是真的,狗剩儿是个懂事,勤劳的的孩子,这天放学回来,背起草筐下坡割草,临走还说:“娘,我一定能背回满满一筐草。”头天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第二天早晨死挺挺的抬回来了。狗剩娘哭一阵就晕了过去,几个孩子偎在娘身边“哇哇”地哭,宋家财疼得往墙上碰头,被人死活地拽住。破案以后,狗剩儿的一个叔伯哥和宋家门儿里几个愣小子对宋家财说:“不能饶了程家。”宋家财说:“怎么个不饶法儿?程兆运不是让公安逮去了吗?”几个小子说,俺几个人到程家把锅给他砸了,把他家砸个稀烂。”说完几个人就往外走。宋家财抢先一步把几个小子拦住,说:“别胡闹了。狗剩儿是自己掉水沟里的,不是程兆远推下去的。我问公安局的人了,他们说,水沟跟前没有程兆运的脚印,他朝南边河沟子那里跑了。”愣小子说:“那也怪他,他要是不搓麦子吃,也出不了这事。”宋家财说:“你在坡里没搓麦子吃?人不是饿吗?再说,程兆运已经给逮起来了—依着我就不该逮他,可是,他是地主分子,一样的事,他这样的人罪过就大,人家上级的人说得一套一套的,咱也当不了上级的家儿。程兆运他娘病了不少日子了,他老婆也是个棺材瓤子,咱再上他家去闹腾,还不得出人命?咱把程家的人都治作死,狗剩儿也活不了了。咱不丧那个良心。狗剩儿没了,咱还得巴望别的孩子往上长哩。”程家老太太被抄家的人吓死的消息传来,宋家财连连跺脚,说:“老天爷,这叫什么事儿哎。狗剩儿,我的孩子,程兆运干把小老头儿搓几穗青麦子,你管的什么闲事儿啊,给你个棒槌,你当针(真)认啊?…”暗楼程家商量完了给老嫲嫲发丧的事,程兆兰悄悄对程守信说:“咱别光顾了自己难受,宋家财那边儿咱得过去一趟,活支拉一个小子说死就死了,疼不死人啊,再怎么着,也是庄乡,老辈儿里就不错,共总也没仇。土改那会儿,宋家财就没说过咱一句话,更没动你大大一指头,咱得去一趟。”程守信说:“人家不揍人啊?”程兆兰说:“不碍事。管怎么说,这事跟你大大有牵扯,人家孩子死了,疼得慌,心里有气,真打人,叫人家打两下,出出气也不要紧。要是判你大大,还指望人家说句好话哩。”程兆兰让守信拿了“火纸”,跟着她,和石头儿一起去了宋家。程兆兰见孩子衣帽齐整地躺在灵床上,不由一阵心酸,眼泪跟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流。程守信在灵棚里孩子遗像前烧了纸,鞠了躬,宋家财两口子见程家来人,一时不知所措,不知说什么好。程守信趴到地上给他们两人磕头,说:“叔,婶,这事是俺大大引起的,他让公安带走了,我替他给你们赔罪。”程兆兰也在一旁说赔情的话。宋家财说:“二姐,守信,我也听说了,兆运哥让公安给抓了,俺大娘也没了。我说么哎。我明情,暗楼程家是什么人家,兆运哥是什么人,咱两家前世无冤,今世无仇,谁想出这么个事。我听人说了,兆运哥拉肚子,饿急了,搓了几穗青麦子吃,这还算个事儿吗?狗剩儿忒顶真,没仇没恨的,他这是怎么了?这不是让死催的吗?……什么也不说了,该着咱两家倒霉。二姐,你放心,把孩子发送了,我上公安,把兆运哥要回来。……守信,回去给你娘说,我宋家财说到做到。良心不能喂了狗。”程家人来宋家吊丧,宋家财说这番话很快传开了,有人说,这宋家财真是好人。有人说,他好是白好,那程兆运是地主,出了这种事,上级逮阶级敌人逮不着哩,轻饶不了他。于大牛对宋家财嗤之以鼻,说:“宋玉柱他这个大大太没觉悟。”顾青山说:“话也不能这样说。宋家财说的也是实话。这不叫‘没觉悟’,这叫心眼儿好,为人厚道。咱是当干部的,得讲实事求是,得灭火,不能扇风,不能‘看二形儿的不嫌局大’。”
当于大牛带人在暗楼程家搜查的时候,程老太太的四女儿程兆萍正在来榆树村的路上。她头天正吃着晚饭听见了戏匣子广播程兆运的事,她立时愣在饭桌跟前,饭也不能吃了。娘家本来已经够苦了,这下全完了。老母亲撑不下去了。天明赶紧上榆树村。她正收拾上榆树村带的东西,李存锁来了。程兆萍问:“你怎么来了?”李存锁说:“我听见喇叭里广播你娘家哥出事了,怕你难受,过来看看你。”程兆萍眼泪出来了,说:“存锁,俺哥肯定是冤枉的。你不知道他有多老实,多小胆儿,他连一只蚂蚁都不会踩死,更不会害死当庄本里一个孩子。……唉,这下子这一家子完了,俺娘也活到头儿了。”李存锁说:“想开点儿吧,摊上了,没办法儿。如果你哥不是地主分子,断不会闹这么大动静儿。共产党是专干这种事的。好了,别那么难过了,难过也解决不了问题。”程兆萍说:“我想明天早起上榆树村。麻烦你给学增、学慧拍个电报,让他俩回来一趟。”李存锁说:“这样的事,躲还躲不迭哩。老太太真没了,俩孩子也别回来。他两人到那里,穿戴言行跟庄户人都不一样,多显眼。不弄这事。尽量缩小影响面儿。不能因小失大,明白我的意思吗?”程兆萍点点头,说:“可怜俺娘多么疼这俩孩子,出了这种事,都不能到他姥娘跟前。唉,没办法儿。你说的对,听你的。”李存锁坐到程兆萍跟前,把她揽到怀里,拍拍她,说:“兆萍,别难过,你难过,我心疼。”程兆萍趴到他怀里哭了,过一会儿,她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如“梨花带雨”,让李存锁爱得不行,就亲了她一阵。程兆萍挣脱开他,说:“还不知俺娘什么样儿了,我心里难受得死的份儿,咱今晚上不‘那样’儿,行吗?”李存锁说:“别害怕。我是不放心你,过来看看你,一会儿就走。”程兆萍倒舍不得他离开,说:“我不是撵你走,我愿意你陪我。”李存锁说:“不行。我跟俺那口子说的是上坡里转一圈儿就回去。再说,我要是不走,忍不住老缠你。你好好歇歇,明天好上榆树村。”……程兆萍在路上气喘吁吁地走着。土改以前,她走娘家,总是坐大车或者小推车儿,最不济也骑头小毛驴儿。土改往这,不管多么累,两只小脚儿多疼,她来回都是下步走。今天太阳格外“毒”,虽然头上戴了草帽儿,她还是满身的汗。她两只小脚儿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紧点打,她担心老娘不知什么祥儿了,恨不得一步迈进娘家那暗楼院儿。一边走着,她又想起李存锁昨晚来看她,这人心真细,知道疼人,也想得周到。俩孩子不回来就不回来吧。谁让咱不担事儿呢。……程兆萍进了榆树村,还隔着老远,就听见从暗楼那里传来不是好腔儿的哭叫声。程兆萍的心一下冰冰凉,老娘走了,可怜我早早地往这里赶,也没跟老娘见最后一面。
榆树村暗楼程家的祸事,让村东五里江庙村一户人家陷入了焦灼之中,一家人闹得不可开交。这户姓江,解放前小有田产,土改划成了富农成份。这家主人当年和程洪基一起到黄河西买过牲口,两人交情甚厚,逢年过节互相“走动”,不是亲戚,胜似亲戚。这家主人有个孙女叫小英,比程守信小两岁,一次,程兆运带守信去江家,两个孩子一起玩儿“过家家”,大人看着觉得有趣儿,程兆运见江家女孩儿着实可爱,就说:“你们这个闺女真叫人喜。”小英大大说:“你看着好,大了给你当儿媳妇儿。”程兆运说:“真事儿的?”小英大大说:“那还有假?真事儿的。”一句戏言,两家真的作了亲,像模像样儿地找人“合”了“八字”,换了柬,两家从此成了儿女亲家,关系更亲密了。从那以后,俩孩子到一起,还是玩他们的“过家家”,甚至让别的小孩儿扶着像大人一样“拜天地”。两个孩子一年年长大了,守信老实,小英娇羞,见了面不好意思,但相互之间感情更深了。守信穿的鞋,鞋里垫的鞋垫儿几乎全是小英做的,姑娘还在鞋垫儿上绣上并蒂莲,成对儿的鸳鸯之类的花样儿,一针一线都是江小英无言的情意。农忙了,程守信就上江庙帮着干活儿,逢到那种日子,江小英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格外甜美,走路儿都觉得脚不沾地儿似的。土改了,两家都划成了孬成份,两个家庭的上空都阴了天,俩孩子心里也跟大人一样蒙上了阴云。不过,地主、富农,都不好,有差别不过席上地下,两家谁也没嫌谁,亲戚还是亲戚。两个年轻人都把对方当成自己一辈子的希望和依傍。那天晚上,戏匣子里广播了程兆运的事,江家人听了都惊呆了,吓愣了,觉得事情就像出在自己家,大祸临头了。小英大大急得跺脚,不住叹气。小英娘哭天抹泪,不住念叨:“完了,这下完了,咱闺女可怎么办啊。”小英大大没好气地凶小英她娘:“你少哭哭啼啼的,让外人听见,报告了大队,非拉咱去斗不可。”小英娘吓得不敢哭出声了。小英哥哥二十大几,长得人高马大,说话声音像敲钟一样,因为成份不济,一直没找着媳妇儿,天天急得心里火烧火燎,有气没处撒。见大大和娘犯愁,小英躺在床上嘤嘤地哭,心里烦,把脚底下一个碍脚的小板凳踢到一边儿,“哼”了一声,说:“小英这娃娃亲,当初就不该定。就算定了,解放后也该散伙。”小英“唿”地坐起来,说:“哥,你别说那没用的。当年,人家是大户,咱上赶着人家,土改了,人家不行了,咱就跟人家散伙。咱还是人吗?‘解放’?解放还解放着你了?大大,娘,什么也不说了,我明天得上榆树村看看,守信他奶奶,他娘身体都不好,还不知什么样儿了呢。”江父说:“妮儿,你不能去。按广播上说的,程兆运这个命够呛能保住。程家这个门儿,你不能进了。这门亲事,咱不能承认了。本来就成份不好,再出个杀人犯,三辈子也翻不过身来。那不是明睁大眼地往火坑里跳吗?本来娃娃亲就不作数儿,从这不走动了,两拉倒儿。”江小英说:“那广播里也没说,那孩子是守信他大推水里的,你怎么就知道他得偿命呢。这么些年的亲戚,说散就散了?人家家里倒了霉了,咱就赖婚?要赖你赖,我反正这辈子不和程守信散。是火坑我也跳,我跟程守信在火坑里做伴儿。我明天就上榆树村,谁也别想拦我。”江父把烟袋锅子朝桌子上猛劲一磕,“唿”地站起来,用烟袋杆子指着小英,说:“你敢去!你去了,就别想回来了。”小英瞪大了眼,说:“不回来就不回来。现在是程守信最苦,最难的时候,我就在那里陪他。”小英大大气得要脱下鞋底来抽小英,被小英娘和哥哥拉住了。第二天早晨,江小英扛了锄头要到生产队里干活儿,江父让小英她哥替她请了假,不让小英出门儿,交待小英她娘看着她,说:“你要是让这个妮子跑了,我要你的死的 。”江小英怕自己偷跑了,她娘会挨打,只好呆在家里。傍黑天,小英大大放工回来刚进家门儿,榆树村程家来人送报丧帖,江父对来人说:“你把帖子捎回去吧。俺没有这门亲戚。”江小英听见了,三步并作两步赶出来,要去接帖子,送帖子的已经走了,江小英往门外跑,要去追送帖人,被大大一把拽住,“哐啷”关上大门,说:“反了你了!你敢出去,我把你的腿砸断。我今天把话明说给你,我就算把闺女砸碎了垫栏,也不能让她进程家门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