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正文

另册岁月第二部37

(2015-04-10 18:37:04) 下一个

周恒顺走在回学校的路上。昨晚后半夜下了一场雨。天将明时,雨停了,但天还阴着,乌黑的,铅灰色的云团、云片布满了天空。空气潮乎乎的,好像伸手抓一把空气,就能攥出水来。没有风,虽然刚下过雨,却一点也不觉得凉快,倒很闷热。坡里,收了麦子种的夏玉米苗子长起来了,春地瓜秧子盖严地皮了,夏地瓜也甩秧儿了。玉米棵儿稀稀拉拉,细脚伶仃,地瓜秧儿也因为缺肥料而呈黄绿色,无论哪块田里,杂草都长得很旺,有的地块简直长疯了,似乎要和有合法地位的庄稼决一高下,很有“反客为主”的架势。放眼望去,满坡的庄稼看不到报纸,广播上几乎每年这个季节都要说的“苗全苗旺,长势喜人”的景象。路上泥泞不堪,周恒顺脚上的布鞋—他没钱买,从来没穿过胶鞋—早就湿透了,沾满泥巴后变得很沉,他深一脚浅一脚,泥一脚水一脚地走着。他的心情像此刻的天空一样阴沉,郁闷。进入高三下学期,随着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他的心情就没怎么好过,即使是阳光灿烂,花红柳绿的日子,他也高兴不起来。最近一段时间,一个又一个麻烦,难题,让他的心像长满杂草的庄稼地一样,乱糟糟的。他在泥路上走着,走得很吃力,很累。身上开始冒汗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这烂泥路一样曲曲弯弯,坑坑洼洼,步步有污泥浊水相伴,他与坦途无缘,也看不见理想的目的地。昨天晚上,他去江家,看到被打伤的江世华侧卧在床上,他们的母亲不过四十多岁年纪,已经长满白发,风大了就能刮倒,像六十岁的老嫲嫲。一家人脸上都布满愁云,他想不出什么话安慰自己的仁哥和他们一家。他感到压抑,面对明摆着的事实,黑白分明的是非,却会全然颠倒,却不能说话,而且没有理讲,太让人郁闷。他已经预感到,厄运—将会伴随他一生的厄运—正在一步步向他逼近,他想,过不了多少日子,他曾经满怀希望的求学生涯将会然而止,他会回到榆树村,回到含辛茹苦的乡亲们中间,在于大牛这样的“领导”当道,丁香这样的“骨干”当红的环境中生活,他不知道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样的境况,他也不愿去想。“瞻念前途,不寒而栗”这句话常常不期然在他脑际闪现。去年暑假过后,一中新来了一位分管教学的项民副校长,一个学识渊博的中年知识分子,曾在几个场合表扬过周恒顺,还找他谈过话,鼓励他继续努力,争取考上好大学,并说“你的入团问题应该可以解决。”这让周恒顺萌生了新的希望。他们班现在的团支部书记叫唐振松,是周恒顺初中时的同班同学。有一学期,周恒顺带的煎饼被人偷吃了,同学们很气愤,要求追查,大家根据几个“线索”把怀疑的目光集中到了唐振松身上,唐振松压力很大,周恒顺也觉得是他的事儿。同学们议论这事,他从不插言,低着头,目光闪烁,疑惧,躲避着同学们的目光。和周恒顺在一起,他乞怜的目光,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周恒顺确信,煎饼是他吃的。唐振松是陶阳北边邻县的一个山区孩子,父亲死得早,母亲改嫁了,爷爷供他上学,山区口粮分得少,是班里最苦的学生。他个子高,饭量大,常常不到星期六,就没干粮吃了。徐静茹老师常帮助他。周恒顺知道他的家庭状况,两人有点“同病相怜”。周恒顺不忍心他被追查出来,怕他没有脸面继续上(学)下去了,如果到了那一步,他那可敬,可怜的爷爷会多么失望,痛苦,周恒顺找了班团支书张峰,要求不再追查此事。张峰说:他和团支部几个同学已经初步明确是谁(偷吃煎饼)了,准备跟他谈话,让他检讨,赔偿。周恒顺说:“我也知道是谁,刚开始也挺生气,但仔细想过以后,这事还是不弄出来好。”张峰说:“你的想法儿有道理。同学们都很生气,觉得窝囊。这人还是团员,给团员丢人。”周恒顺说:“他是饿急了,也不算回事,过去了就算了。都是穷孩子。我不愿意在求学阶段让一个穷苦同学身上留下这种污点,心上留下阴影。”张峰说:“从长远看,不追查这事是对的。周恒顺,我们一生可以不追求‘闻达于诸候’,只求做个好心人,善良的人,这样好。”张峰在男生宿舍里讲了这件事,说了周恒顺的想法儿,还替做这件错事的人开脱,让同学们不要把这当回事,而只作为我们艰苦的求学年代里一个辛酸的小故事,留在大家记忆里。不少同学被张峰说得落了泪,唐振松哭得最厉害。那件事过后,唐振松跟周恒顺关系变得格外亲密,高中他们又分到了一个班。“大跃进”了,同学们拜“共产风”之赐,吃大锅饭了。唐振松,周恒顺这些农村来的穷孩子,跟城里孩子一样在学校食堂吃饭了。同学们丢掉了吃饭这个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负担,轻松了很多。周恒顺甚至感受到一种平等,自由,解放的快乐,尽管这在他一生中,是那样短暂的快乐。唐振松身强力大,搞勤工俭学,表现突出,被班级和学校树为“尖子”,“标兵”,当了团支部组织委员。他很想帮助周恒顺解决入团问题,但团支部受卢正人的箝制,一直未能如愿。高三下学期,班里团支书因为营养不良,身体弱,患了肺结核,休学回家了,唐振松当了团支书,个多月前,他下决心,豁上得罪卢正人,也要解决周恒顺的入团问题。经过他的努力,班团支部大会通过了周恒顺的入团申请,唐振松十分高兴地帮周恒顺填写了“入团志愿书”,当天就上报了校团委。个把月了,还没批下来,周恒顺心里七上八下,很害怕又跟初中阶段那样,班团支部报上去,到了校团委,却给否了。上星期三,卢正人突然找周恒顺谈了一次话。卢正人用他那眍的,深不可测的眼睛,目光犀利,让人胆寒的眼神,注视了周恒顺半分钟,才用惯常阴冷,黯哑的声音,拖着慢腔,阴阴阳阳地说:“榆树村暗楼程家的程兆运一下子成了陶阳县的名人了。周恒顺,他是你的什么亲戚?”周恒顺心里发毛,头皮麻沙沙的,但还是故作平静地回答:“他是我的舅老爷,是我奶奶娘家的过继兄弟。”卢正人又问:“对程兆运的问题,你怎么看?”卢正人这人真够厉害,他看穿了周恒顺内心定会同情程兆运,周恒顺当然不可能说心里话,字斟句酌地回答:“我拥护县委和法院对他的定性和判决。”卢正人让人不易觉察地微微冷笑一下,嘴里发出“唏哩唏哩”的声音,像牙疼似的。又问:“听你们大队的干部说抄程兆运的家时,从他家里抄出来一首题目是‘老马’的诗,是你抄了给他的,这是怎么回事?”周恒顺很震惊,定了定神,说了说当时给程兆运那首诗的经过。卢正人板起脸来,口气变得严厉:“你觉得他作为一个戴着地主分子帽子,接受强制改造的人,对这首诗感兴趣是什么原因?你又为什么抄了送给他?”周恒顺说:“他这个人是个使牲口,赶马车,耕地的老把式,可能是对马有感情,所以对那首诗产生兴趣了吧。那是我原先默写的,在俺家桌子上放着,他愿意拿着去看,我就让他拿走了,不是特意给他抄的。”芦正人正色道:“你的认识有问题,我看他不是对马有感情,是从心里自比为老马,把党和政府,大队干部和贫下中农当成役使他的人,他通过这首诗,寄托自已对社会主义制度的仇恨和不满。”周恒顺说:“他没跟我说过他的想法儿,不过按我的了解,他这个人很迂,是个头脑简单,胆子很小的老农民,恐怕没有那么复杂的,曲里拐弯的想法儿。”卢正人阴沉的脸变成铁青色,他站起来,厉声说:“周恒顺,在这件事情上,你的立场和认识都有问题。今天就谈到这里。你回去好好想想,要真正转变立场,提高认识,和你反动的亲戚真正划清界线!”周恒顺没有再说话,他知道说什么也是多余的。他走出卢正人的办公室,但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而是觉得心里塞上了一块大石头,让他难于呼吸。虽然卢的房间里一直转着电扇,十分凉爽,但他身上出了不少汗。回到教室,同学们都在紧张地温课,他拿出书来,但怎么也看不不去。下了课,他去找周恒刚,跟他说了这事。周恒刚很气愤,说:“程兆运的事本来就荒唐,这‘诗’的事,就更离奇了。这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是现代版的‘文字狱’。这是卢正人借这件事做你的文章。这事儿麻烦了。”周恒顺说:“我已经意识到麻烦大了,但也没什么办法儿。”周恒刚说:“那也不能任他宰割。我和牟洪云商议一下,找书记校长,项副校长说这事,请他们主持公道。”周恒顺说:“我担心这会让他变本加厉。”周恒刚说:“总不能坐以待毙啊。”周恒刚又说:“这人太恶毒了。保送我上军校,学校党支部成员中,别人都同意,就他抓住我‘右倾’的事,坚决反对。最后老校长说,周恒刚当时是我们树立的典型,宣布了‘三不’政策,如果现在仍然抓那件事,就成了我们组织上自食其言,出尔反尔,成了学校领导和老师欺骗自己的学生了,我们怎么向周恒刚他奶奶那个可敬的烈属老太太交待?最后老校长找县委曹书记—洪云她爸从中说了不少好话—表了态,卢正人才不说话了。”周恒顺说:“你很快就挣脱他的魔掌了,洪云考大学也不会有问题,就是我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看来考大学也没什么希望了。”周恒刚说:“先别这么悲观。不能放弃努力。走一步看一步。”周恒刚和牟洪云找了学校领导,领导们的表态还算公允,但因为事关“政治”,说话也都很谨慎,留有余地,他们也都知道卢正人在此类事情上的固执和他非同凡响的能量—他似乎是陶阳一中党性,党的阶级路线,党的立场,原则的化身。周恒顺预感到,正像他初中三年级时,卢正人抓住他去看望徐静茹老师,否决了他的入团申请,这次他会故伎重演,利用程兆运这事,再次否决他,进而把他考大学的路堵上。而这又关系到他一桩隐秘的心事,他很久以来为之魂牵梦萦,欲罢不能,欲说还休,欲行却止,欲迎反拒,为之挣扎,为之纠结的心事,就是他和牟洪云“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他们小时候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玩伴儿,从高小到高中八年半的同学。周恒顺清楚地知道,这么多年,那女孩儿一直用她美丽的眼晴注视着他,一往情深地关心他,这让他感到一种别样的温馨,一种不一般的幸运,同时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他不能辜负她的期望,他要功课好,表现好,要特别优秀,才对得起她。尽管牟洪云到班里来找他的时候,同学们常开他的玩笑,奶奶,姑姑,甚至邻居家小丫头小杏儿都问过他和她的事儿,他全都矢口否认,还解释说,是他自已“不配”,主要是政治条件,家庭和社会地位方面不配,他们两人根本不可能。他这样说,理智上也这样想,但心里是隐隐作痛的,感情上,他是唯愿他和她建立大家所说的那种“关系”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说服不了自己,他喜欢她,不是一般的喜欢,是十分炽烈的,心驰神往的爱。他一直处在矛盾之中。自己很差的政治条件,贫困的家庭给他沉重的的压力和强烈的自卑感。虽然已经是新社会了,但在爱情和婚姻方面讲究“门当户对”和旧社会没什么两样甚至犹有过之的现实,自己对家庭,对奶奶,娘,弟弟的沉甸甸的责任,都让他不得不考虑,不能不有重重顾虑,让他不能,不应该,不允许自己不自量力,“异想天开”,对她存不切实际的非分之想。六年中学,牟洪云不但功课好,政治上也是佼佼者,是全校数得着的“明星”般的学生,而周恒顺仅仅是功课好而已。中学六年,他没能把那小小的,但金光闪闪的,他梦寐以求的,代表着政治上的进步成功的共青团团徽戴到胸前,除了“课代表”,他什么干部也没当过,和牟洪云相比,他望尘莫及,他只能自叹弗如,自惭形秽。更重要的,还不是现在的巨大反差,而是在可以预见的,不久的将来,不出意外,牟洪云会有辉煌的前程,而他甚至都不敢抱什么希望。他明白,在现行制度,路线,政策下,他和她日后的境遇及社会地位会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既然如此,如果他们两人恋爱,那岂不是害了牟洪云?周恒顺常常想,她对你那么好,你绝不能做伤害她的事,应该让她永远一帆风顺,让她幸福,而不能给她造成不必要的,徒劳无益的感情伤害。周恒顺知道,自己是命中注定要在漫漫人生路上艰难地跋涉的,不能让牟洪云来陪他吃苦。他知道牟洪云对他感情很深,两人只是没有捅开那薄薄的一层纸而已。作为女孩子,她自然希望周恒顺首先“表示”,而这又是不可能的。……很快就要高考了。高考是决定中国知识青年前途和命运的关隘,很像封建社会的“科举”制度,金榜题名者“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名落孙山者潦倒终生,又像鲤鱼跳龙门,侥幸者身价百倍,乘长风破万里浪,直挂云帆济沧海,功成名遂,不幸者一落千丈,热望和心血付诸东流。高考是中国千百万农村青年借以跳出“农门”,转成“非农业人口”,进入干部,专业人员等高几等的社会阶层,从而彻底改变自身乃至子孙后代命运的唯一途径。高考还常常是决定青年学子们终身大事的关键时机。不少人是在中学阶段已有基础,高考后正式确定恋爱关系的。前些天,学校布置填报高考志愿。牟洪云来找他。她说:“咱两人填一样的志愿吧,上同一所学校,互相有个照顾。”周恒顺觉得这小丫头儿聪明过人,怎么遇到事儿,会这般孩子气,这样糊涂。他说:“那可不行。咱们俩上同一个大学,那是不可能的,绝不能那样填志愿。”牟洪云见周恒顺板着脸,没点笑模样儿,对她的提议一口回绝,而且还那样斩钉截铁,不容置辩,“扑打扑打”落下泪来,说:“人家好心好意来找你商量,你这是什么态度?”周恒顺见她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两只酒涡儿都打湿了,十分心疼,慌忙说:“小云,对不起。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牟洪云说:“你不愿意跟我上同一所学校,是我常有事没事地找你,嫌我是累赘吗?”周恒顺说:“哪有那事儿。谁要有那种想法儿,谁就是小狗儿,行了吧?”牟洪云笑了,说:“你都把我惹哭了,就是没那种想法儿,你也是小狗儿。”周恒顺说:“好,就算我是小狗儿。我跟你说,小云,你误会了。如果有可能,我当然愿意跟你上同一所大学。如果能那样,我磕头来不及,打滚儿给你看。但是,你不是不知道,这做不到。没有一点可能。”牟洪云说:“我知道,你不就是担心受政治条件限制吗?我想过了,你先按你的政审情况填报,就报一般学校,普通专业,然后我就跟你报同样的学校。我们就低不就高,这样落榜的风险还小了。反正都是大学,上什么大学不一样?人一生有没有成就,不完全取决于上什么大学,毛主席才是个师范生哩。”周恒顺心里涌过一阵热流,这女孩儿为了能和他在一起,居然想出了这种牺牲她自己,“就低不就高”的主意,这让他十分感动,但他不愿表露自己的感情,不动声色地说:“洪云,你这个想法儿,太幼稚了,不可行。让你陪着我,做这个牺牲,对你太不公平了。不用说这样做对不起家长,学校和老师,也对不起你自己的辛劳。”牟洪云说:“我愿意。有什么不公平的?”周恒顺说:“你听我说。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志愿,老师,学校领导上是要审查的,因为这关系到学校和老师的工作业绩。你这样做,在老师那里肯定通不过,你家叔,婶也会很失望。确实不行。我们还是现实一些。可以不奢望上同一所大学,而争取在同一个城市。比方说,你报北大,清华,我就报北京石油学院,轻工学皖,林业学院,你报山大,我就报山工,山师、山机等等。至于专业,你报自己理想的专业,我不考虑什么理想不理想,专挑那种明显不是机密的,让人出力干活儿,比较苦的,条件好的学生不报的专业,这样,如果我的政审结论不是糟到极点,我们就有可能到同一个城市,不同的学校读书,还有机会经常见面。来回还可以一路儿。”牟洪云笑了,说:“你说得有道理,你这个办法儿也可行—尽管不完全合乎我的理想。你上来来了个‘不’字,把我急坏了。”周恒顺也笑了,说:“怪我,也怪你,我话没说完,你就恼了。”牟洪云说:“这么大的事,我看你不冷不热,不关疼痒的样子,当然恼了。……好了,不说了,按你说的办,我先填好了,拿给你,你动脑筋,填你自己的。”牟洪云兴冲冲地走了,显然,此时的她心里充满了对她和他共同的未来的美好憧憬。周恒顺看着她走远,回到教室,有同学开玩笑说:“小表妹来找你商量报志愿的事吧?小子,你真幸运,可不能辜负人家呀。”周恒顺说:“别胡扯了,我们两人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周恒顺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却多儿希望就是“那么回事儿”,确凿是“那么回事儿”,他巴不得两人真的成为“那么回事儿”,上天保佑,让他和她真真切切“那么回事儿”一辈子!很久以来,他心里一直想着她,两三天见不到她,他就怅然若失,开年级会,全校师生会,不论有多少人,他会“众里寻她千百度”,眼睛一下子就扑捉到她,她参加大合唱,跳舞,他头一眼看见的一定是她,而且自始至终只有她。他知道,她的目光也在追寻他,两人的目光常会不期而遇。平常日子,晚上下了自习,她和同学一路回家,他担心天黑,她会不会害怕,下雨小雪,他担心她淋着没有。甚至遇到一道难题,他不由得会想,她解上来了吗?从初三他就有时候梦见她,现在,她更是常常在他梦中出现。昨天晚上,他又梦见和她一起在学校运动场“天桥”下面,他们一块儿爬吊在“天桥”下面的软梯,她先爬,身手矫健,动作轻盈,飕飕地飞一样爬到了软梯顶儿,而且还像杂技演员似的翻身爬上了“天桥”,她在“天桥”上,时而坐,时而立,阳光里,她的笑容灿烂迷人,她向他招手,让他快爬,他忙抓过软梯,拼全力往上爬,但软梯上却满是蒺藜,还摇晃得厉害,抓不牢,没法儿爬,他咬牙往上爬,好歹爬到了半截腰儿里,软梯却“咔哧”一声断了,他被重重地摔了个仰巴叉,他费力地爬起来,抬头朝“天桥”上看,牟洪云却不见了,他急得要命,高声喊她的名字,不大会儿就被急醒了。梦是变了形的现实,隐秘的愿望、意识、深层次里的幻觉纠结在一起的曲折反映。这个梦让他很懊恼,怎么会做这样的梦?难道这是什么先兆?他很矛盾。内心一直在挣扎,自已跟自己争论,“不要痴心妄想,你和她是不可能的,不要自寻烦恼了。”“难道我们真的有缘无份?在人生之路上,只能邂逅于一时,只能擦肩而过?上天,难道真要我们抱恨终生?”这让他常想起《红楼梦》中“枉凝眉”那曲子里的句子:“一个是枉自嗟讶,一个是空劳牵挂,若说无奇缘,今生偏又遇见她,若说有奇缘,缘何心事终虚话?”时时萦绕在他脑际。……班支部通过了他的入团申请,他高兴了好几天,牟洪云知道后竟说自己像杜甫诗句说的“漫卷诗书喜欲狂”,那一刻,她美丽的面宠像阳光下盛开的花朵。他觉得,也许命运之神终于决定眷顾他,眷顾他们俩了。但是,入团的事校团委压住迟迟不批,后来又出了舅老爷的事,卢正人找他谈了话,他一颗热了没多少天的心又凉到了冰点。看来,入团的事,也许是命运对他又一次作弄,又开了一个玩笑。……他面前有两种命运,一种是他企盼的入团—政审过关—考上大学—和牟洪云走到一起,现在看来,这种可能性几近于零了。另一种命运:入团受挫—政审受阻—高考落榜—和牟洪云劳燕分飞,天各一方,这种命运即将降临到自己头上,这些想法儿不停地在周恒顺脑子里翻滚,像天上被风撕扯着的乱云。他想,牟洪云也应该跟他一样,一直没说破两人的关系,她也在等待高考的结果,她是有头脑的,她固然是热情的,但又不乏理智,不会不考虑现实,那样的话,是再好不过了,周恒顺不愿意让牟洪云遭受热望后的失望,不愿让她吞咽没有结果的苦果,不愿让她承受没有价值的痛苦。……听任命运的裁决吧。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把握住自已,高考“尘埃落定”前绝不和她涉及这个话题,尽量少见面,如果她先提出来,就委婉地拒绝她,别让她往深处陷。如果两人都考上大学,争取美梦成真。如果自己落榜了,就跟她告别,感谢她过去的日子里对他的关心和帮助,然后互道珍重,送她远走高飞,……周恒顺就这样边想边走,天上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尽,蓝天上烈日高悬,周恒顺满头是汗,来到了学校门前大路上,老远就看见牟洪云坐在路旁一棵大树下,手里拿了一本书,见周恒顺来,她站了起来。她两条黑油油的短辫儿扎着蝴蝶结儿,上身穿着红方格的衬衫,下身是白得炫目的长裤,脚上穿着草绿色的塑料凉鞋,没穿袜子,露出端正的,好看的天足。她站在树下,风刮起她额上的短发,一幅飘飘欲仙的样子。周恒顺下意识地看看自已,灰布衫被汗湿透了,紧贴着脊背,皱皱巴巴,裤腿上汗迹斑斑,裤脚儿和鞋上沾满了黄泥,一幅惨不忍睹的样子,周恒顺觉得这会儿和她反差太大,有点难为情,但因为确信牟洪云不会耻笑他,所以还是大咧咧地说:“星期天,在家复习功课不好吗?跑这来干什么?不怕挨热?”牟洪云笑盈盈地,爱怜地看着他,说:“干什么?等你呗。怎么不怕热?事情急,没办法儿。”周恒顺问:“什么事,这么急?”牟洪云说:“徐静茹老师办好了退职手续,要回上海了,明天就走。”周恒顺问:“怎么会这样?”牟洪云说:“她结婚快两年了,申请调回上海,怎么也办不成。她现在查出了肺结核,没法儿工作了。现在有个政策,鼓励退职,而且可以哪来哪去,徐老师没办法儿,就申请退职,很快就批下来了。”两人一边一起往学校走,周恒顺问:“你上徐老师那里去了吗?”牟洪云说:“我去了。昨晚上在她宿舍里待到很晚。今天上午又去了,帮她收拾行李。徐老师问你了,你去看看她吧。星期天,人少。”周恒顺说:“好,回到学校,我马上去。”牟洪云看看周恒顺,笑了,说:“也别那么慌。你总得先洗洗,换了衣裳再去。你现在这个样儿,跟泥猴儿似的,怎么行?还不把徐老师吓一跳,她还以为哪里来的个摸鱼的哩。”周恒顺也笑了,说:“你不说,我还真可能忘了。好,听你的。”

   过午,周恒顺去了徐静茹老师宿舍。行李都收拾好了。家具都是公家的,要带走的只是衣物和书籍。徐老师面容消瘦,岁月的磨蚀社她变得憔悴,疲惫,但两只眼睛依然又大又亮,闪射着热情和仁爱,见到周恒顺,徐老师高兴得两眼放光,让他坐下,拿上海小白兔奶塘给他吃,周恒顺说:“老师还把我们当成孩子。”徐老师说:“是啊,刚上初中时,你才这么高,”她用手比量着,“六年一晃过去,长成大男子汉,比老师高出一大截子了。可是在老师心里,你们还是孩子。”徐老师看看周恒顺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脸,说:“我听牟洪云说你回家了,心里还想别再见不到周恒顺了。你奶奶她老人家还好吗?”周恒顺说:“还好。从你上俺家去过以后,她一直 记得你。常常打问你,夸你人好,长得俊。”徐老师说:“再回家,替我问老人家好。跟她说,我回上海了。怎么样?家里生活好过些了吗?你们村情况怎样?”周恒顺说:“今年比五九年、六零年强点,把食堂解散了,各家自己做饭吃了,好一些,但分的口粮太少,到了春天,人们都饿肚子。这个三年太苦了。我听村里人说,有有心人统计,俺村这两年多,光是饿得生水肿病死了的就七十多口子,这还不算因为生活孬,身体有病提前死了的。这快三年了,俺庄儿就新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是大队长于大牛他老婆,一个是食堂主任的老婆。……现在,中央调整农村政策了,共产风,浮夸风,平调风不刮了,食堂散了,生产队为核算单位了,也有自留地了,情况会逐渐好起来。”徐老师说:“因为我在县城工作,学生几乎全是农村孩子,所以也关心农村情况了—当然,这种关心也没什么用,就是一提到农村情况,就想到你们这些孩子和你们的家人。……不过,周恒顺,刚才你说的那些情况对别人不要说。”周恒顺点点头,问:“老师,我听牟洪云说,你是退职回上海,那不把学历和工作全丢了,你还那么年轻,太可惜了吧?”徐老师说:“我考大学那时候,报的志愿是复旦和华东师大,没报外地学校,但我政治条件不好,上海两所大学没录取我,为了完成招生任务,招生办把我拨到山师来的,家里人都不愿意让我来,宁肯让我在家里闲着。你知道不?上海人有个毛病,就是觉得天底下哪里也不如上海,宁肯让孩子在上海读中专,也不愿孩子出上海去上大学。可是我非来不可。家里人拗不过我,就让我来了。毕了业分配到这里,家里人更不愿意了,让我带上文凭和户口回上海,我又没听,五七年犯了错误,五八年又拔白旗,家里人吓死了,一遍遍催我辞职回家—反正家里养得起我,国家对民族资产阶级政策和农村的地主、富农政策不一样,不是彻底剥夺,实行赎买政策,还发给定息。虽然政治上要接受改造—也不管制,有公民权,但生活上没问题。可是,我不愿呆在家里,那种生活太空虚,太无聊,太没色彩了。我下决心在新社会里自食其力,改造自己。当然,我改造得不好,不成功。革命队伍对我有点‘排异’,差一点万劫不复。我还是很幸运,那年周桥书记保护了我们,没被戴上帽子,否则就更惨了,想退职也办不到了。我一个表哥,比我早两年山师毕业,分到沂蒙山区一个中学,五八年春天打成右派,他已经和当地一个小学老师结婚了,有两个小孩儿。打右派后,每个月发十八块生活费,学校让他喂猪。他为了省下饭让孩子吃,顿顿吃很少的饭。我前些日子去看他,到学校猪圈那里找他,看见了骇人的一幕,我那表兄正在用笊篱从学校食堂弄来的泔水里捞那少得可怜的饭菜残渣,捞出来就自己吃掉,我在他身后站了十几分钟,泔水和猪圈的酸臭味儿,特别是表哥正做的事让我干哕,浓浓的氨味儿薰得我眼睛疼,我怎么也止不住自已的眼泪了,抽咽着喊了声‘表哥’。我给他留点钱,他死活不肯要—中国的知识分子就是这样,最后说好算他借我的,才勉强收下。离开表哥回陶阳的路上,老想起表哥捞猪食吃的情景,真佩服他的坚韧和责任心。但自己心里很后怕,一直在想,如果我被打成右派,恐怕不一定能活下来。我考虑了一下自己的情况,觉得自己太脆弱了,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别的运动,我很害怕。我已经结婚了,也怀上了孩子,我再出了问题,就会影响到孩子,麻烦就大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精神压力很大。出身不好,犯过错误,很容易出问题。我爱人是学纺织的,不能来这边工作,很快有了孩子,一个人在这里生活,想一想头都大了。不如干脆回上海,但是两边人事部门都不给办。很奇怪的是,办退职可以批,而且户口可以跟人走。我就申请退职了。老校长和项校长还有不少同事都挽留,我也觉得可惜,白白丢掉一份正式的工作,而且是我喜欢的工作,特别是要离开学生们,有一种自己的生命被撕裂开的感觉,很痛苦,很真切地体验了‘忍痛割爱’的感觉,这段时间一直在失眠。但这也是没办法儿的办法儿。周恒顺,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老师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一点也不坚强,很懦,很脆弱,特别怕以后出什么问题。我知道,我是在逃避,逃避现实,逃避环境,逃避社会—当然,这是因为我还有退路,有处可逃,老师当逃兵了。……老师确实没有办法儿。……”周恒顺听徐老师拿他当朋友似的直抒胸臆地说了那么多,他看到老师眼里闪着泪花儿,心里很难过,很郁闷,他几乎想扑到老师—像对自已的母亲一样—哭一场,但强忍着,说:“老师,这样也好。老师,这些年,你在俺这个穷地方受苦了。”徐老师说:“生活条件差一些倒不算什么,再说,比起别人来,我生活还好得多。我从小养尊处优,出来上学和工作,比在上海是苦一些,但是,也在我眼前打开了一个新的窗口,‘人生识字忧患始’,这些年我经历了磨难,吃了苦头,但并不后悔。毕竟我闯过了,奋斗过了,感受过了,体验过了,就像一棵温室里的树,栽到旷野上,经历过风雨了。这是很宝贵的精神财富,当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那么多优秀的人,勤劳的人在吃苦的时候,我没有置身事外,这比一辈子窝在家里,跟自己小圈子里那些小姐、太太们天天讲穿戴,比化妆,逛商店,进舞场,听越剧好多了。周恒顺,我以后会十分怀念和同学们在一起的日子,我把你们看成自己的小弟弟,小妹妹,你们都那样吃苦耐劳,好学上进,在艰难中那样坚强,从你们身上,我学到了不少东西。你们对我的感情那样真挚,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对我的关心和爱,我会记一辈子。”周恒顺问:“老师,你回到上海就不干工作了?”徐老师说:“我想过了,先把孩子生了,两、三年内主要是带孩子,这期间,看点书,有空儿翻绎点东西,等孩子上了托儿所,我就到街道上找事情做,那怕教妇女学文化也行,反正我也不追求名利,不在乎工资。”周恒顺说:“我们这些学生,都舍不得你走。你对我们太好了,从你身上,我们知道了什么是爱,什么是善良,什么是良知。”徐老师说:“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们。我通过你们,知道了中国农村的真实面貌,你们的淳朴和坚韧,对我是很好的激励。在陶阳这些年,我虽然受了磨难,但活得很充实。”徐老师又说:“尽顾了说我了,说说你吧。五八年寒假,学校里反右斗争最紧张的时候,你跑来看我,后来还影响了你入团,我一直很不安。”周恒顺说:“那也怪不得你。如果没有那件事,有人也会想出别的理由阻拦我入团。我家庭、社会关系也确实有辫子可抓。”徐老师说:“你聪明好学,求知欲强,正直善良,但有些理想主义,考虑问题书生气,简单,直线条儿,又不屑于讨好,钻营,博取某些人的欢心,估计今后还会遇到磨难。我向你提个忠告,不能太书生气。遇事考虑复杂些,注意保护自己。还有,今后要更坚强,对可能的磨难,要有思想准备,人生道路很漫长,不论多么艰难,要记得‘穷当益坚,不堕青云之志’,要一直坚持做人的本分,不放弃求知。记住,‘机会属于有准备的人’。”徐老师拿出一个硬皮笔记本,放了自己的一张照片,在扉页上写一句话:“给周恒顺同学 老师永远爱你们,老师在远方注视着你们。你们要努力呀。徐静茹年月日”下面还写着通信地址。徐老师把本子递给周恒顺,说:“拿着这个本子,当个纪念。上面有我的地址,记着给我写信,以后有机会也可以到上海来找我。我们家房子大,有地方住。”周恒顺拿了笔记本,谢了老师,又问:“老师,你什么时候走?”徐老师说:“明天早晨五点半,一个同学的父亲找的车来送我去泰安,有大学同学已经买好了去上海的火车票。行李多,要赶早。”周恒顺说:“明早我们来送你,帮忙装车。”

第二天早晨不到五点,周恒顺,周恒刚,牟洪云,唐振松等不少学生就来到徐老师宿舍,学校的工友和几个学生正忙着往一辆嘎斯车上装行李,老校长,项副校长,十几个老师,徐老师教过的很多学生都来送行。牟洪云和几个女生偎在徐老师身边,有的抓着她的手,有的趴到她肩上,背上,有的扲着她的衣裳,女孩子们在哭泣,哽咽,徐老师也泪流满面,周恒顺、周恒刚站在一边,也哭了。徐老师擦擦眼泪,说:“你看你们这些孩子,这是干什么,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周恒刚,你很快就要成解放军了,周恒顺你们几个,都是大男子汉了,还哭鼻子?好了,都不哭了,别让老师难受了。你们这样,老师都没法儿走了。好了,就这样吧,我该上车了。你们以后去上海,我领你们去逛南京路,看外滩。……”徐老师跟校领导和同事们挨个握了手,向同学们招一阵手,坐进了驾驶室,车开动了,徐老师伸出手朝着送行的人们挥动着,汽车走远了,大家才纷纷散去。周恒顺回教室,心里空落落的,徐老师真的走了。陶阳一中,没有了徐老师,会减色不少。每次他和徐老师在一起,他都感到像在沐浴春风雨露,灵魂会被净化,刚才的送行,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壮。几天以后,牟洪云对他说,卢正人对这次给徐老师送行很不满意,说什么一个漏划右派退职回家,居然会弄出这种大动静,那么多人—当中不少学生干部—挥泪相送,这是什么问题?老校长不以为然,说这不过是人之常情,不必看那么重,现在是困难时期,要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共度难关,不能满眼是“敌人”。

徐老师走后过了几天,吃过晚饭,唐振松对周恒顺说:“走,咱出去转转。”周恒顺的头“蒙”地一声,心想,糟了,一定是入团的事又黄了,虽然天气很热,但他觉得身上冰冷,似乎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他打起精神,跟唐振松往外走,两人都不说话,出了学校大门,周恒顺说:“你不说,我也能猜到,(我)入团的事儿,被上边儿否了。”唐振松转脸痛苦万状地看着周恒顺,沉重地点了点头,周恒顺问:“这次是什么理由?”唐振松说:“按组织上的规定,申请被否决,组织上应该向申请人反馈是什么问题,以使他今后有努力和改进的方向。但这次卢老师交待不准透露会议内容。我跟你说了,你装不知道就是了。这次抓你的问题是你对你舅老爷事情的态度,说他找你谈过话,发现你认识不端正,说你抄‘老马’那首诗很成问题,我和牟洪云几个人替你解释,辩解,卢听不进去,校团委别的委员怕穿‘小鞋儿’,不敢坚持了。少数服从多数,把你给否了。卢很生我的气,散了会阴阴阳阳地对我说,‘唐振松当上团支书了,进保险箱了,有恃无恐了,无所顾忌了,真实立场表露无遗了’。……卢老师对你成见太深了。真让人费解。算了吧,恒顺,中学阶段是没机会了,老大哥尽力了,别怪我。到大学里再争取吧。”周恒顺苦笑一下,说:“大学?恐怕没那个可能了。以卢正人对我的态度,他会给我个能上大学的政审结论吗?”唐振松说:“那倒不一定。也没规定,不是团员就不能上大学。学生的政审结论也不是卢正人一个人定。别灰心,还是要好好准备,好好考。”周恒顺说:“这个请你放心。我会好好考的。我不能自己先放弃。”唐振松看看周恒顺,说:“周恒顺,我特别替你难过。在世上做个好人太难了。”……下了晚自习,牟洪云来了。两人去了学校操场。天上星月交辉,一个迷人的夜晚,但他们对此没有丝毫兴致。牟洪云说:“晚饭后我来找过你一趟了,你没在教室。”周恒顺说:“唐振松喊我出去了。”牟洪云“呜呜”地哭了起来,周恒顺说:“别这样,万一有人听见了,不大好。”牟洪云说:“今天的会上,争得很厉害。唐振松不是校团委委员,他是列席,代表你们班团支部。他是尽了最大努力了。多数学生委员都怕老师,特别是怕管人事的老师。……这下完了。”周恒顺说:“别太难过了。这也许是我命中注定的磨难。在中学里入团的事是‘完了’,但是,人生远远没有完。我对磨难有思想准备。”牟洪云说:“你们班团支部大会通过了你的入团申请,我特别高兴。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今天我晚饭也没吃,两节晚自习一个字儿也没学进去,我觉得我要垮了。……我也没心思复习功课了。随他去,听天由命吧。”周恒顺说:“别孩子气了,这还像你吗?无论如何—即使是我也一样—也不能放弃理想和志向,我还努力复习哩。还是要争取考得最好,给自已一个交待。你忘了填志愿时咱怎么商量的了?尽人事而听天命。好了,别难过了,挺晚了,快回去吧,走,我送你回女生院。”牟洪云说:“上女生院,我又不是不知道路,我也不害怕,不用你送。你也快回去睡吧。”

不久,周恒刚要去军校报到了。走以前,周恒刚跟周恒顺说了不少人生哲理,鼓劲的话。周恒刚对周恒顺升学的前景非常担心,但又爱莫能助。两人互赠了笔记本,上边都抄了古人的诗,周恒顺抄的是王逢原的《送春》:“三月残花落更开,小檐日日燕飞来,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周恒刚抄的是高适的《别董大》:“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公历七月初,学校放了暑假,没几天,就举行高考。考试分理工,医农,文史三科,都是考六门儿,三天考完。周恒顺和牟洪云平时各门功课成绩都好,报志愿时选择了不同的学科。周恒顺担心政审受限,选了理工科,牟洪云报了文史。考试对他们两人不是难事。考试进行中,项副校长到考场巡查,几次站到周恒顺座位旁,看他答题,他对周恒顺的班主任—语文老师曾予恕(早已不是方向荣了)—说:“周恒顺这个学生真过硬。摸过卷子就哗哗向下写,那些难题也难不到他。别的学生两个小时做不完,他一个来小时就做完了,坐那里检查。”曾老师苦笑笑,说:“这个学生功课一直很好,知识面也广。可惜政治条件不好,还不知怎么样呢。”项副校长点点头,默不作声地走了。再考时,他还是到周恒顺座位跟前,站一会儿,看一阵,让人不易觉察地摇摇头,神色黯然地离开。……

高考以前,周恒顺和牟洪云事先讲好了,考试期间不见面,考完那天晚饭后两人在学校操场碰头儿,说各人考的情况。两人在自已班里匆匆吃点饭,就都去了操场。他们在操场边一棵大树下 ,坐在连椅上,先核对了语文,政治,俄语三门课的答崇,各人说了自己作文怎样写的,又分别说了各自“专业课”考的情况。牟洪云说:“你厉害,看样子能平均九十分以上。”周恒顺说:“不好说。我有时候粗心。你考得也很好。”成绩核对完了,两人在连椅上坐着,空旷的操场上只有几个本校老师的小男孩儿在远处篮球场上打球玩儿,又大又红的太阳在缓缓下沉,西边天幕上火烧云千姿百态,蔚为壮丽,把操场边的树木,球场上的孩子,连椅上的周恒顺,牟洪云身上全都涂上一层金黄色。牟洪云出神地看着远处的夕阳。姣好的面容显得端庄,凝重,微风吹拂着她额头上的头发,她浑然不觉,一动不动。周恒顺看着她,心想,明天他就要离校回家了,就要跟待了六年的母校还有眼前这个天使般的女孩儿分别了。如果他高考落了榜,今天就是两个人告别的日子,从此,两人会各自走自己的人生路,天各一方,很少有机会再相见了。不舍和惆怅在周恒顺心里生发,膨胀起来,堵住了他的胸口,但他努力忍着,故作平静地说:“一会儿,我帮你收拾一下东西,帮你拿着,送你回家,跟叔,婶道个别,明天一早我就回家了。”牟洪云说:“我的东西早就带回家了。我爸下乡了,今晚上回来,我妈说明天让你去俺家,吃过中午饭你再走。今晚上,咱们索性多坐一会儿,说说话。”周恒顺说:“天这么热,明天就不麻烦叔、婶了。你有话请说,我洗耳恭听。说完了,我送你回家。”牟洪云说:“你只‘洗耳恭听’,难道你就没什么话说?那好,我先问你,这次回去,什么时候再来?”周恒顺说:“学校里说的录取通知书由学校给寄,我在家等通知书。如果收到了,我第一时间跑来跟你说,如果老是收不到,那就是落榜了,我也就不再来了—我也不好意思来了,今晚咱俩就算告别了。”牟洪云看着周恒顺,这个她从小不知道喊过多少次的“端阳哥”,这个穿着很“土”—很像农村的年轻社员,但眉清目秀,因“腹有诗书”而“气自华”,而英气奕奕,世上唯一让她动心钟情的大男孩儿,看着他眉宇间深藏着的忧郁,她心里酸楚难抑。她对他的感情,已经憋了许久,现在,在他们即将分别的时刻,她憋不住了。她要向他敞开心扉,把想说的话全说出来。她说:“你倒是说得轻巧。咱们就此‘别过’了?你好洒脱!我还没想过跟你‘告别’哩。我准备了个小本儿,是给你的。考试前没愿意给你,现在交给你。”周恒顺接过本子,见是个精装硬皮儿的笔记本,掀开,扉页上写着:“给端阳哥哥: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牟洪云一九六一年七月十日 ”右下角用像角儿端端正正地贴了她一张照片,笑得比花儿还好看,美得犹如天使一般。周恒顺看了,脸上发热,热血冲上了头顶尖儿,他怔怔地看着她字迹娟秀的题词和她的照片儿,心里像倒海翻江。她终于主动“表示”了。这自然是久存于她心的,他希望听到,又怕听到的。他十分激动,他突然想起鲁迅先生的题联儿:“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牟洪云就是他真正的“知己”。他很想把自己对她的爱,对即将到来的“分别”心里的苦向她倾诉,有一刻,他甚至都闪过一个念头儿,想把她拥入怀抱,和她亲近,她是他这一辈子最爱最爱的人。但是,如果感情是炽热的,沸腾着的岩浆,理智就是冰冷的,坚硬的磐石,磐石必得封锁住岩浆,理智犹如冷却剂包裹住了他内心火一般的激情。他太爱她了,他因为爱她而不能伤害她的信念十分牢固,他不会跨越自己划定的那条“线”。他断不能也不会头脑发热,忘乎所以。她对你那么好,你终生难以回报。两人走到一起的可能几近于零,你现在要做的是给她降温,让她理智些,回到现实中来。一切等高考发榜后再说。对这件事,他要做智者,不能当莽汉,要当“懦夫”,不能当“勇士”,绝不可在前景未明的情况下给双方套上感情的枷锁。他故作镇静地看牟洪云一眼,见她两只眼睛闪烁着兴奋,灼热的光亮,他听到她有点急促的呼吸,他不再直面看她,他怕自己受她感染,说出不该说的话来,他转脸看着压在西边天际山脊上的太阳,良久,才掂掂量量,字斟句酌,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你送我个本子,写句祝愿,鼓励的话就行了,怎么还‘寻章摘句’的?”牟洪云正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等他的回应,等来的却是他这样轻描淡写,不温不火,不咸不淡的话,她愣住了,脸上因为失望而变了色,冷冷一笑,不叫“端阳哥”了,气冲冲地说:“周恒顺,你什么意恩?你装糊涂?你明白,这不是一般的临别赠言,这是我的心声,我不是在‘寻章摘句’,是用千古不朽的诗篇表达我的真情。你不是不懂,你是装憨卖呆!”说着,眼里噙了泪花,小嘴撅着,气鼓鼓地看着周恒顺。周恒顺慌了,说:“洪云,……”牟洪云抢过话头,说:“你不用那么‘正式’,你怎么不叫我‘牟洪云同学’?你喊我‘小云’不行?”周恒顺笑了,说:“好,小云,我承认,我有点装糊涂。我是想应付你。想拖延时日。我感谢你对我的‘真情’—这种真情也不是现在才有的,我是觉得,现在,今天我们谈‘死生契阔’,‘与子偕老’,还不具备客观基础,还为时过早。”牟洪云还是气哼哼地说:“‘为时过早’?到什么时候才不早了?十年二十年以后?”周恒顺说:“小云,你别急,听我给你慢慢说。”牟洪云说:“你想‘慢慢’糊弄我。先不说别的,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咱不考虑你所说的‘客观基础’,你就说感情上,对我有没有‘与子偕老’的想法儿?莫非在学校里或老家你的心另有所属?”周恒顺说:“小云,你说什么呢?我向你发誓,除了你,我心里什么人也没有。”牟洪云笑了,顽皮地说:“傻小子,让我激出实话来了吧。‘除了你’,哼,……说漏嘴了,收不回去了吧?”周恒顺也被她惹笑了,说:“你不会不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我喜欢你,不是现在,而是不少年了。”牟洪云高兴起来,说:“好,终于说实话了,不装了。那你得坦白,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我想知道?”周恒顺心想,自己的防线被这个妮子轻而易举地攻破了,弄得没有回旋余地了。他难为情地说:“小云,别问了,我记不清了。”牟洪云不依不饶:“不行,你一定要说,我就想知道。”周恒顺说:“小云,别问了,咱说点儿正事儿吧。”牟洪云说:“我问的就是‘正事儿’,你说,你必须说。”周恒顺说:“是你逼我说的,我说出来,你不许恼。”牟洪云说:“你说吧,我不恼。”周恒顺说:“我们一起上高小,俺姑说,‘待二年,端阳和小云两个孩子是天生的一对儿。’我听了,有点难为情,当时还小,不懂事,但是朦朦胧胧地觉得,等长大了,也许真能像姑说的那样。有一次,咱两人一块儿去给傅冬梅上坟,往回走的路上,你的样子特别可爱,我突然觉得你太好了,我太喜欢你了。那就是‘开始’。”牟洪云故意调皮地问:“没有扒瞎话?我知道,在高小里,傅冬梅可喜欢你了,你一定也喜欢她。”周恒顺说:“傅冬梅是挺喜欢我,我也觉得她挺好。可是这跟后来喜欢你不一样。”牟洪云说:“好,相信你。我的问题有了答案了。今天收获很大。我很满足。我总算知道自己对‘端阳哥’的感情不是‘一厢情愿’了。我刚才让你气着了,现在,在你说了实话之后,我宣布,不生你的气了。”周恒顺冷冷地说:“小云,你现在的状态叫盲目乐观。”牟洪云说:“怎么了?为什么是‘盲目乐观’?”周恒顺说:“我的意见是,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很珍贵,但是,我们还是得面对现实。人谁也不能脱离开现实生存。”牟洪云说:“我也知道你心里有这个解不开的结。今天,既然我们把话说开了,你索性打开窗子说亮话,说说你认识的现实,还有你的态度和打算。”周恒顺说:“‘现实’是,你是县委副书记的女儿,妈妈是大夫,全家非农业户口,我是农村户口,父亡母嫁,和奶奶相依为命,生活朝不保夕。在农村里,也属于最苦最难的人家儿。总之,咱们两人‘门不当,户不对’。我还有我们全家会成为你的累赘,我会特别自责甚至自卑。此其一。‘现实’是,政治上,你是党组织信任、重用的骨干中的骨干,前程远大,我和你恰好相反,虽然不是阶级敌人,但是,在社会上会一直处在边缘,甚至多余的处境中,这对你也会有不利影响,此其二。‘现实’是,一个多月后,你会就读于名牌儿高校,我有极大可能‘名落孙山’,回乡务农。此其三,也是最切近,最严酷的现实。洪云,你说,在高考结果没出来之前,我们就确立‘与子偕老’的关系,是不是太不现实了?”牟洪云说:“你的意思是说,因为你说的这些原因,我们就只能选择放弃,放弃自己美好的初恋,欺凌自己的感情,两人各奔东两,从此形同陌路?我跟你说,我的态度是,不,绝不!你先不要拿‘现实’吓我,我骨子里就是理想主义者。我不管,我喜欢谁,就喜欢到底,就要和他‘偕老’。否则,‘毋宁死’!考虑那么多,那不叫爱情,那是市场交换。”周恒顺说:“你这叫‘爱情至上’,是书生意气。鲁迅说‘先要生活着,爱情才有所附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牟洪云说:“我就不信,咱们真心相爱,不管多么难都在一起,就能犯法,就能冻死,饿死?”周恒顺说:“你瞎白念了那么多书,还当了多年学生干部,看问题还这样天真,幼稚。你别忘了,在当今社会中,条件悬殊的人之间相爱,比解放前还要难得多。”牟洪云说:“有那么严重,怎么会这样?”周恒顺说:“中国从封建社会到民国,人们的身份没有制度化的贵族和平民之分,只是家庭之间有社会地位高低和贫富之别,人和人没有明确的阶级区分,只有职业的不同,封建社会实行了千多年科举制度,用来选任官吏,贫寒子弟只要学问好,文章做得好,一样可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读书是学子们的进身阶梯,没有人遭受例外的歧视。社会上,除了官吏的选任之外,其他职业,人都有选择的自由。比如一个农村青年到城里去当学徒,学手艺,学生意,那都是可行的,社会阶层之间是可以流动的。城乡之间也没有制度上的藩篱。婚姻方面的‘门当户对’,是一种世俗观念,是相同、相近的社会阶层家庭之间联系多,一种自然选择的结果。而社会舆论对择婿,嫁女,娶媳上‘嫌贫爱富’是批判的,认为是不义,失德。而现在,整个情况完全变了,首先,人生下来就有户口,从五八年以后,户口严格地区分为农业和非农业,两种户口之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只有在极个别情况下,农业户口的人才会转成非农业户口,这就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挡在了城市大门以外,农民都是公社社员,社员外出要请假,要带介绍信,否则会被当‘盲流’抓起来,强制遣送回家。农村人不论多么优秀,谁也休想通过努力选择自己愿意从事的职业,也永远无法成为城里人。再就是,无论城里人还是乡下人,还要进行政治上的身份划定,所有家庭无一例外地根据解放前的经济状况确定政治属性的阶级成份,另外还要根据家庭成员在解放前特别是革命战争年代的‘站队’情况附加政治优劣的界定。不同家庭的人们因为阶级成份和政治上的差异而有不同的政治待遇,分别是依靠,团结,疏远和打击对象。有多少青年人因为家庭成份不好或长辈有政治问题,升学,入团,入党,参军都不行,在生产队,连干个轻活儿的资格都没有。男孩子很难找到对象,女孩子也要自贬身价,找条件差的婆家。这部分人无论受到多么不公正的对待,也要忍气吞声。政治运动来了,他们首当其冲,他们是现代社会中政治意义上的‘贱民’,‘不可接触者’。旧社会,不同社会地位,不同阶层的家庭孩子通婚,会被称赞,传为美谈,因为社会地位低下的人会从中看到某种希望。而现在不同户口之间的人通婚会被人看不起,而且很多现实问题如口粮供应,后代的户口和教育都没法儿解决。而一个政治条件好的人找有政治问题的人或他们的子女做对象,会被视做政治上不可靠,有二心,甚至是‘背叛’,‘异端’,从此失掉组织上的信任,人们为之侧目,当事人自己也认为做了错事,自惭形秽,后代也矮人三分。孩子上小学和初一、二,同学们无一例外地加入少先队,戴红领巾,过队日,唱队歌儿,孩子们被称为‘祖国的花朵’,‘共产主义接班人’,稍微长大一点,孩子们就会面对完全不同的命运。大家曾同为‘花朵’,而以后的生长,结实会有天渊之别,有人会被排除在‘接班人’行列之外,而被视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不可靠分子。同学们在一个学校里受同样的教育,却被分成三、六、九等,想想真的很可怕,很可悲。洪云,这些事是我和恒刚经常议论的话题,他认识得比我还深刻,当然也是我长期观察和感受的结果。这一切可能很残酷,但这又的的确确是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现实。没有办法儿。而你我在这种现实中各自处在什么位置,十分清楚。小云,说心里话,我何尝不想舍生忘死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但是,我不能让别人陪我苦一辈子。小云,我不能为了自己,把你和你爸妈—他们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一齐拖进苦境。你也知道我家的状况,我必须承担起对奶奶,娘和弟弟的责任,我没有理由让你来陪我承受这种压力。”牟洪云嘟囔说:“我不怕,我乐意!”周恒顺说:“小云,你听我说完。我跟你说,我这种苦境是先天的,固有的,无法改变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是无论怎样努力—大多数时候你就根本无法去努力—都不能改善的,小云,你说,我该怎么办?鲁迅先生说,人不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我没法儿改变自已出身的家庭,不可能摆脱那一大堆社会关系,比方这次我舅老爷的事—且不说这事的是非—居然也莫名其妙地牵连到我。‘造物弄人’,无计可施。”牟洪云插话道:“我们太倒霉了,偏偏遇上卢正人这种人管人事和政工。”周恒顺说:“也不全怪卢正人,因为我自已是病鸭子—有子可抓,卢正人才能充当黄鼠狼。没有卢正人,也许会有张正人,李正人。我们不说他了,反正他执掌师生的生杀大权,大家无奈他何。小云,你应该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一块世外桃园能让我们存身,我们每个人都太渺小了,太无力了,在社会面前,连一只蚂蚁都不如。人常说,‘有志者事竟成’,但当今社会,对很多人来说,却是再有 志,也成不了事,甚至会碰得头破血流。我们现在如果感情用事,不管不顾,很可能铸成大错,一失足成千古恨,给我们自己和家人带来莫大痛苦。你是喊着‘端阳哥’长大的,我是你的哥哥,我必须对‘小云妹妹’负责。我不能让她遭受不必要的痛苦和磨难。”牟洪云呆呆地看着周恒顺,这是多少年来,周恒顺头一次这样长篇大论地跟她说话,她被他的话震撼了。一开始,牟洪云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脸上还带着笑,但慢慢地,笑意从脸上消失了,在薄暮中,脸色变得沉郁,晦暗起来,他的话让她感到沉重,压抑,他的结论—是她最不愿听到的—让她失望,气恼,不管他说没说完,她打断他,激动地说:“好了,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说的道理,我不否认。但是,我还是觉得你过于悲观了,连一点理想色彩也没有了。我反正是不会轻易屈服的。”周恒顺痛苦地说:“小云,我的傻妹妹,在我面前,有理想驰骋的空间吗?”牟洪云说:“好,就算没有。那我问你,照你说,我们两人从明天起,就必须各奔东西,永成陌路,直到老死,终生吞咽相思的苦果?这就是你对我‘负责’?我明确地告诉你,也许你有铁石心肠,可以忘掉过去的一切,调头而去,但是,我不行,我做不到。现在,特别让我不能理解的是,我们一起商量后填报的志愿,怎么高考结果还没出来,你就自动放弃了?我看透了,你看上去是正视现实,但事实上你是为自已的怯懦找借口,你是懦夫!你看上去很冷静,但你不是冷静,是冷漠,甚至是冷血,是对我没感情。……”她一边说,一边哽咽,没说完,就低下头,哭了起来。周恒顺慌了,说:“小云,你别哭,你这样,我心里特别难受。你知道,我心理负担很重。我承认,我确实很懦弱,我顾虑很多—毕竟社会太强大,而个人太渺小了,几乎像蚂蚁面对碾路机。……但我真的不是冷血,我真的是怕你陷进来不能自拔,徒然遭受痛苦而毫无结果。那会害了你。我宁肯死,也不愿让你受苦。”牟洪云说:“你这种态度,恰恰是让我受苦,你现在正让我受苦!告诉你,我不能让你自己受苦,我也不怕受苦,受苦,我心甘情愿,不怪你。”周恒顺说:“你不怪我,我会怪我白己,我会痛悔终生,良心不得安宁。你理解吗?”牟洪云说:“我理解,又不理解,我也不想听,你说说到底是什么态度,什么打算吧。”周恒顺见她好歹不哭了,不敢再说让她太伤心的话,说:“我的态度是,不做对你有害的事。我的打算是,如果我能被任何一个大学—哪怕它再差—录取,咱们就保持联系,看情况,再确定最终的关系,如果我落了榜,那么请你把我忘掉,去追求自己的前程和幸福,求你别再管我。因为现实就是现实,你没法儿管我,你也不应管我,不能管我,也管不了我。……”牟洪云也变平静了,和缓地说:“你说的前一半儿,虽然很保守,但我表示赞成;后一半儿,我跟你说,我接受不了,我做不到。”周恒顺说:“小云,我的好妹妹,别拗了,你现在必须得有这种思想淮备,要拿得起,放得下。你不想想,如果我落榜回了农村,咱们还有可能走到一起吗?绝无可能了,你做得到要做,做不到也要做。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当舍就得舍。不能不撞南墙不回头。”牟洪云说:“你先别提前吓唬我。好像让我难受你很惬意似的。我跟你说,如果有必要而且我又想‘撞南墙’,谁也拦不住我,而且我还要拉上你一起撞!”周恒顺说:“好了,我不吓唬你了。你也别耍小孩子脾气了,天不早了,走吧,回宿舍拿你的东西,我送你回家。”牟洪云满脸哀怨地看着他,很不情愿地,恋恋不舍地从连椅上站起来,两个人踏着暮色离开了空无一人的操场。

周恒顺送牟洪云回到家,牟洪云爸爸出差回来了。见到周恒顺,牟洪云爸妈都很高兴,问他考得怎么样。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考试的情况。牟洪云说:“周恒顺厉害,能‘放卫星’。”周恒顺说,他上了六年中学,得到叔、婶的关心,谢谢叔,婶。牟永平说:“感谢什么,也没真正给你帮上什么忙。理解吧。”又坐了一会儿,周恒顺站起来要走,牟洪云爸妈让他代他们问大娘好。牟洪云送周恒顺,来到县委宿舍门外,牟洪云问:“明天早走?”周恒顺说:“早起来吃点东西就走。”牟洪云把手里拿的一包吃的东西递给他,说:“你明天早上吃,吃不了带回去让姥姥吃。”周恒顺说:“你……”牟洪云说:“我什么?想从此跟我生分,保持距离?”周恒顺连忙接过小包,牟洪云说:“今天过午你的长篇大论好像意犹未尽,回去给我写信。”周恒顺说:“咱刚分开几天,先别忙写信了。你爸妈会有想法儿。”牟洪云说:“他们有‘想法儿’才好呢,我希望他们有‘想法儿’,对咱们的事有思想准备。”周恒顺说:“我不愿意那样。我不想让他们认为我有什么企图。”牟洪云说:“你这个人真是的,‘有企图’怎么了?‘有企图’就‘有企图’,而且要实现它。”周恒顺说:“别任性了。你好好休息休息,看点内容轻松的书,等高考出了结果,咱再联系。”周恒顺看看牟洪云,牟洪云两只眼睛在朦胧的夜色中亮闪闪地看着他,心里有些不舍。牟洪云说:“这期间我也许去你家看姥娘。”周恒顺说:“天那么热,你跑什么?”牟洪云说:“怎么?不欢迎?想不让我进门儿啊?别忘了,我是洪秀的叔伯妹妹,我去看姥娘不行吗?我不怕热,没那么娇气。”周恒顺说:“那随你便。好了,你请回吧,我回学校了。”周恒顺说完,转身要走,牟洪云说:“怎么这样没礼貌?分别了,总该握握手吧?莫非还‘授手不亲’?”说着,就伸出手等着,周恒顺很不好意思,但也只好伸出双手,两个人的两双手握在了一起,这是他们第一次握手,一对相爱的青年男女第一次相互间肢体的接触,周恒顺感觉牟洪云的小手儿像玉一样润滑,像丝绒一样柔软,握着它们,那感觉,说不出的美好,奇妙;牟洪云作为学生干部在不同场合握过不少人—有女人也有男人—的手,没什么感觉,这会儿,她的手被周恒顺的手握着,他的手是那样宽大,温厚,她觉得他的手似乎在轻轻发抖,他的体温甚至他的脉动传导到她的手上,让她震颤,她头有点眩晕。一霎儿功夫,周恒顺把手松开,转身走了,牟洪云在后头喊道:“路黑,慢点儿走。记着,来了通知书就见面。”

第二天不到中午,周恒顺就到了家。奶奶见了他十分高兴,问他考得怎么样,能考上什么样的大学,周恒顺怕日后落了榜奶奶太伤心,就说:“考得还可以。不过今年国家困难,大学招生少,恐怕只能收很少学习好,政治条件也好的学生,我这种情况,不一定考得上。”奶奶听了,脸色变了,嘴上却说:“小儿,考不上就考不上,考不上就在家过日子。那些在外头混事儿的,今天一出,明天一调儿的,也不少遭罪。干庄户也有干庄户的好处。”周恒顺说:“奶奶,你别难过就好。”奶奶说:“奶奶说不难过那是假的,这么些年了,奶奶想的,盼的什么来?可是,奶奶想得开。奶奶知道咱家里这些事事儿得刮连你。人啊,该吃哪碗饭,是已就的,管什么都是命。”石头儿从坡里回来,听奶奶说哥哥可能上不成大学,急得跳圈儿,说:“凭什么?俺哥学习那么好,凭什么不让上?不讲理了吗?”周恒顺说:“石头儿,你不懂得这里头的道道儿。这种事没地方去讲理。”回家当天过午,周恒顺就和石头儿一起到生产队干农活儿了,兄弟两人还拿了镰刀,背着草筐,干活儿休息的时候,就割青草,交给生产队换工分儿。晚上,周恒顺看书看到很晚,石头儿说:“哥,干一天活儿,累得要命,又没什么好饭食,早睡觉吧,看什么书?念了十几年书了,还没念够啊?”奶奶背地里对石头儿说:“石头儿,你哥好看书,让他看吧,咱不管他。书是他的命。”来家十几天后,小杏儿到大队卫生室给他大大拿药,给周恒顺捎回来一封信,说:“端阳哥,小云姐给你来信了。这才几天不见面,就忙忙地给你写信,呶,快给你,麻利地拆开看看,写的什么。”周恒顺接过信,笑着说:“小杏儿这小丫头儿,事儿还不少。哪有那么慌?”小杏儿说:“你嘴上说‘不慌’,心里慌。俺先走了,别耽误你看信。”说完,打个踅儿一溜烟儿跑了。周恒顺手里拿了信,觉得心跳得有点儿快,忙把信拆开,看着自己熟悉的牟洪云特有的秀丽又轿健的字体,彷佛牟洪云站到自己跟前似的,但看了信的内容,脸色立时变了。信上说:“端阳哥,分别十多天了,对你的思念日甚一日,始知‘一日三秋’之说,非虚妄语也。我反复地考虑分别前你说的那些话,也知道你说的有道理,但是不经过抗争就放弃,我做不到。那会让我悔恨终生。本想去榆树村看姥娘,跟你见面,但前几天我骑自行车去书店,因为精神不集中,对面来了辆马车,我躲闪不及,被马车撞倒,把右腿小腿摔骨折了。在县医院治疗(接对,固定,打石膏等等),据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要三个多月才能下床,即使来了录取通知书,我也不能去上学了。我急坏了,哭了几回了。你能来看看我吗?等你。小云一九六一年七月十五日”周恒顺看完信,自语道:“糟糕”。奶奶问:“怎么了?小云信上说什么了?”周恒顺说:“她把腿摔伤了。”奶奶说:“那你得上城里去看看她。”周恒顺叹了口气,没出声。他心里很矛盾。从感情上说,他恨不得下一分钟,一步就跑到县医院,到牟洪云跟前,看看她摔得怎样,重不重,有没有什么妨碍;但他又怕见她,怕见了面,她再说离校前说的那件事,因为那是一道太难的题目,没办法儿求解,原因是“已知”,“条件”不具备,至少是不充分,而这又是他们必须面对的,无法回避的一道题。他不想再跟牟洪云作无益的,无结果的争论,她被感情控制着,你说服不了她,他不忍让她伤心。正确的做法儿是让时间来消解,磨饰她的感情,让感情逐渐淡化,像一块炽热的铁块儿慢慢冷却。奶奶问:“怎么,不想去?在学校里跟小云闹别扭了?”周恒顺说:“没有。”奶奶说:“那就别犹豫了。明天就去。咱过的这穷日子,也没什么拿,有酸枣岭拿来的鲜桃和杏,在地窨子里放着,还好好儿的,给她拿上。”

周恒顺匆匆赶到县人民医院,找到骨科病房。屋里三张病床,西边两张病床上躺着伤号,床前有家属坐着。东边靠墙的病床上,牟洪云半躺着,低着头看书。她身上穿着洁净的,兰条条儿的病员服,右小腿裹着白得刺眼的绷带,很粗,直挺挺地伸着,样子挺吓人,天热,没穿袜子,像小孩子一样光着两只好看的脚丫儿,周恒顺走到病床跟前,喊了声“小云”,牟洪云抬头见是周恒顺,像遭难的孩子见了亲人,眼圈儿立时红了,裂裂嘴想哭,但忍住了,随手拿了块煞白的毛巾递给他,说:“天那么热,你也不戴草帽儿,看你脸晒的那样儿,快擦擦汗,暖水瓶里有水,自已倒杯水喝。”周恒顺习惯地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汗水,像是怕自已脸上的灰尘和汗水弄脏那洁白的毛巾,只把毛巾拿在手里,急切地问:“伤得怎么样?厉害不厉害?”牟洪云说:“骨折了,已经接上,固定好了,拍片子了,接得很好。别害怕,瘸不了。就是得在床上老老实实地呆着,要一百天,还不把人急死了?”周恒顺说:“你怎么这样不小心?看了你的信,急坏我了。”牟洪云娇嗔地瞪周恒顺一眼,说:“急环你了?还怨我不小心,都是因为你!”周恒顺说:“别胡说了,我远在几十里之外,怎么还赖上我了?”牟洪云看看病房里的其他人,低声说:“我在书店里看到一本《海涅诗选》,翻了一阵,觉得好,就买了。从书店出来,骑在自行车上,嘟念着那些诗句,想着咱俩的事儿,还有你那次说的那些话,懵懵懂懂的,还不知哪里的事儿哩,就摔到地上了。你说该不该赖你?”周恒顺说:“要赖也得赖那赶马车的,他得担责吧?”牟洪云说:“不赖人家,人家不孬,用马车把我送医院来,俺妈妈来了,我让赶马车的走了。”周恒顺说:“怎么你一个人?”牟洪云说:“我爸又出差了。我妈边上班儿边来照顾我,就从医院食堂里打饭吃。我没事儿,左腿单腿跳着能上卫生间。”周恒顺说:“那你可得小心。别再摔着了。”牟洪云说:“不许咒我。”周恒顺说:“奶奶让我给你带来的桃和杏,我去洗了你吃。”牟洪云指指毛巾,说:“你先把脸洗干净了,再洗水果。”周恒顺去洗手池洗了脸,又洗了水果,递给牟洪云,牟洪云咬了一口,说:“真好吃,还是姥娘疼我。”周恒顺说:“腿伤成这样,上学的事怎么办?”牟洪云说:“来了通知书,也去不成了。”周恒顺说:“能不能休学一年?”牟洪云说:“我爸问过招生办,他们说,按规定新生报到多长时间以后,才取得学籍,没有学籍,就不能办理休学。”周恒顺说:“总会有办法儿的,大不了明年再考。”牟洪云苦笑道:“跳了一级考上初中,这再倒回去一年,起了个五更,赶了个晚集。”周恒顺说:“你上学早,又跳过级,一点儿都不晚,不着急。”牟洪云说:“着急也没用。先不说这个了。一会儿俺妈该来了。我问你,考完试咱两人说的事,你有新想法吗?”周恒顺说:“没什么新想法儿。那天我说的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还是应该像党组织常常教育的‘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牟洪云说:“我只有‘一颗红心’,‘一种准备’。”周恒顺说:“屋里那么多人,咱先不说这个了好吗?咱还是等录取通知书来了再说。”不大会儿,洪云妈妈提着饭盒儿来了,见到周恒顺,先是一怔,旋即露出笑容,说:“恒顺来了。天这么热,你还大远地跑来看她。你说小云这个妮子,跟长不大的似的,天天少心无肝的,出了这么个事儿,没把俺吓死。还算好,就伤了腿。”周恒顺说:“要不说她是好学生。她从书店出来,心还在书上哩,就出事了。有惊无险,说明她是好命的。”牟洪云妈妈笑起来:“你会替她圆成。‘有惊无险’?这还不险?可了不得。”牟洪云妈妈又去买饭来,三人一起吃了。过了片刻,牟洪云妈妈伺候女儿去了卫生间回来,就去上班了。临走,说:“端阳,今晚住下吧。”周恒顺说:“不了。我再待一会儿,太阳往下落落,就回去。有时间我再来。”牟洪云妈妈走后,牟洪云问周恒顺这十几天怎么过的,看的什么书,两人又说了足有两小时的话,周恒顺说要走,牟洪云眼圈儿红红的,不肯放他走,周恒顺说:“得走了,再不走,天就太晚了。”牟洪云很不情愿地说:“走就走吧—反正也留不住你。”她拿了刚买的《海涅诗选》,说:“呶,这本惹祸的书,我看完了,你带上看吧。里边有几首,‘我们那时是小孩’,‘你像是一个花朵’,‘我的心,你不要忧悒’—我都标出来了,我看了特别感动,你注意看看。”周恒顺接过书,装到自己小包儿里,说:“好,我一定好好拜读。你当心自己,不要着急,注意安全。我走了。”牟洪云说:“好,放心走你的吧,我也不是小丁点儿孩子了。你快走吧,省得到家太晚姥娘担心。”周恒顺离开病房走了。出了医院,他迫不及待地拿出那本诗集,找到牟洪云标出的那三首诗,认真看了两、三遍,很快就背下来了。一边走,一边默念。“那时我们是小孩”,写得生动传神,让周恒顺想起小时候和牟洪云一起玩耍的情景。他一遍遍地默诵着“你像是一个花朵”:“你像是一个花朵,这样可爱,纯净,美丽,我看着你,一缕忧思,就潜入我的心里。    我觉得好像应该,把手按住你的头顶,祈求神永久保佑你,这样可爱,美丽,纯净。”这首诗特别切合周恒顺此时的心意,完全表达了他对牟洪云的感情。那首“我的心 你不要忧悒”:“我的心,你不要忧悒,把你的命运担起。冬天从这里夺走的,新春会交还给你。有多少事物为你留存,这世界还是多么美丽。凡是你所喜爱的,我的心,你都可以去爱!”周恒顺想,牟洪云是想用这首诗鼓舞他,让他“不要忧悒”,“把命运担起”,“凡是你所喜爱的,你都可以去爱”,她是情真意切,用心良苦,可是,对周恒顺说来,他很清楚,“冬天从这里夺走的”,却不会有“新春”“交还给你”,对他自己喜爱的,他也没有办法儿“可以去爱”……因为他的问题不在心境,意志和努力,而在于环境,处境,在于他没有平等做人处世的“资格”,又怎能不“忧悒”,怎能坚定,勇敢地去“爱”呢?……

周恒顺走后,牟洪云又拍了一次片子,没什么问题,就出院了。爸爸出差还没回来。牟洪云说:“我腿上的伤刚接上,我爸就出差了,快二十天了,没回来看我,把他闺女给忘了。”妈妈说:“别冤枉你爸爸了。你不知道,农村的灾荒有多严重,饿死了多少人。他们这些当领导的,在县里蹲得住吗?”牟洪云说:“麦收完才两个月,怎么又闹粮荒?”妈妈说:“陶阳县是个丘陵县,山区多,种很少的麦子,有的山庄儿,一口人分一瓢头子麦子。就是平原地儿种的麦子,你爸说产量也都很低—社员饿肚子,干活没干劲,也没多少粪肥,多数地块儿也浇不上水,还得交公粮,卖余粮,社员分的也不多,也吃不了多少日子—老百姓底子太空了。你这个妮子就跟不在天底下似的。”牟洪云说:“那还天天说‘大好形势’。”妈妈说:“现在不说了。县直机关开大会,曹书记讲的,省委领导说现在是‘大不好形势’。”牟洪云说:“那还差不多。承认事实是接近真理的第一步。”妈妈说:“俺妮儿快成哲学家了。”牟洪云说:“那当然了,妈妈,我报的第一志愿就是齐鲁大学哲学系呢。”这天晚饭后,牟洪云在病床上专心地看英国小说《简爱》,她被书里的主人公,一个叫“简爱”的女孩子的爱情和命运吸引着,时而激动,时而紧张,常常热泪盈眶。妈妈收拾完了,坐到她床跟前,问:“看的什么书,这么入迷?”牟洪云头也不抬,说:“是《简爱》,一个英国女作家写的。”妈妈说:“是什么‘爱’,是写爱情的吧?”牟洪云说:“妈妈,你真够可以的。这本书的女主人公的名字叫‘简爱’,书名叫《简爱》。”妈妈说:“甭管这名儿那名儿,反正少不了那些事儿。你们这些孩子,看这种书看多了,弄得七颠八倒,不知好歹了。小心以后犯错误。”牟洪云放下书,一本正经地说:“妈妈,你这个说法儿不对。优秀的文学作品是全人类共同的精神食粮,它会滋养人的心灵,丰富人的精神世界,培育人的良知,让人变得真诚,善良,有爱心,怎么会让人‘七颠八倒’,‘不知好歹’?”妈妈笑了,说:“妈妈说不过你。”一边说,一边拿了一个山杏递给女儿,牟洪云一边吃,一边又低头看手里的书,妈妈试试量量地说:“这山杏是端阳拿来的,挺好吃的。小云,先别看了,妈问你—在医院里不方便问,是你写信让端阳来看你的吧?”牟洪云眼光仍停在书上,只用鼻子“嗡”了一声,算是回答。妈妈说:“小云,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让你和端阳走得太近,你就听不进去。”牟洪云抬起头,不愠不笑,淡然地说:“妈,我早就跟你声明过了,在我和周恒顺的事上,我挂‘免战牌’了。”妈说:“你这个妮子,妈不过是提醒提醒你。又不是跟你开战,你挂什么‘免战牌’?你不就是拒绝妈妈的规劝,打算一意孤行吗?”牟洪云说:“妈,我跟你说,中学生不准谈恋爱,六年中学,我和周恒顺没有一句话涉及两个人之间的事,现在我们高中毕业了,如果能考上大学,上完大学就走向社会了。考完试,我明确地向他表示了,告诉他了:我喜欢他。”妈妈吃了一惊,说:“你这个妮子太欠考虑了。他呢?他什么态度?”牟洪云说:“他自然也是喜欢我的,不过,他拒绝和我建立爱情关系。他认为自己条件—主要是政治条件—不行,怕连累我,影响我,还有就是他们家和我们家门不当,户不对。妈,我可跟你说,周恒顺可没有想通过和我好来攀高结贵。”妈妈松了一口气,说:“端阳真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牟洪云说:“因为他不来追求你女儿,不连累你们这官宦之家,所以他‘明事理’,是‘好孩子’。我真替他抱屈,即使他义无返顾地追求我,他也是—更是—‘好孩子’,你们不知道他的价值。”妈妈说:“孩子,别跟妈妈抬杠了。这不就完了吗?人家不愿意,就算了,各自奔前程。”牟洪云说:“你说得轻巧。他越不愿意,我越坚持。”妈说:“那是干什么?强扭的瓜不甜。”牟洪云说:“怎么是‘强扭的瓜’?他不愿意,是因为他喜欢我,怕影响我,伤害到我,是忍痛拒绝的。这只能说明他人品好。找对象不是要看人品吗?”妈说:“小云,别犟了。你知道,我和你爸跟你大娘关系一直很好。也喜欢你大娘这个娘家侄子,长相,个头儿,人品,学问,真也没的说。要不是他这个政治条件,妈准能相中这个孩子。妈不是嫌他们家穷,也不是讲‘门当户对’,妈是担心他政治条件不好,可能连大学也考不上,你和他将来能一块儿生活吗?”牟洪云说:“我也考虑到了。他确实可能考不上大学,尽管他的学习成绩好到出类拔萃的程度,一中只招一个大学生,也会是他。如果考不上,那也不是他的错。俺两人从小在一起,相互间有感情。他一心让我将来能生活得好,怕我会受苦,难道我就忍心看着他一个人去受苦受难而弃之不顾,去奔我自己的前途和幸福?妈,我跟你说,我做不到。谁让你让我从小就跟他一起玩儿?要是从小不认识他,不熟悉他,也不会有现在这些事儿。全赖你。”妈妈知道女儿又用她的惯用伎两—撒娇耍赖了,便说:“好,是,全赖我。那么我问你,你到底打算怎么办?”牟洪云说:“妈,我们都还不到二十岁,我没什么具体打算。得等我大学毕了业再说。反正法律也没规定大学毕业生不能跟农民—周恒顺就是当农民也不比那些大学生差—恋爱结婚。”妈说:“小云,让我怎么说你好哎?你这样执拗下去,有你的苦头儿吃。”牟洪云说:“如果有必要,和他在一起吃苦头,我愿意。我不怕吃苦头儿。我现在怕的是他拒绝我,不肯让我陪他去吃苦。”妈说:“那不就结了吗?是他拒绝的你,你就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了。”牟洪云说:“妈,你不懂。我现在不是怕离开他,自己愧疚,有心理负担,而是因为不能和他在一起而痛苦,会痛苦一辈子,妈,你知道吗?”牟洪云说着这几句话,晶莹的泪珠儿在她一双好看的眼睛里滚动,滚动,跌落到脸上,让谁看了都会心碎,妈妈自然也心软了,也陪着女儿落了泪,说:“好闺女,别难受了。妈妈不问你了,咱把这事先放放。别哭了,妈给你做好吃的。”牟洪云脸上带着泪笑了—刚才她哭,小脸儿如梨花带雨,粲然一笑,像带雨的梨花洒了阳光,说:“还拿我当小孩子哄。妈,我有个要求,即使我和周恒顺走不到一起,那也应该是我们自己的决定。散,也是我们自己散,而不劳你和我爸出面拆散。抽刀断水水更流,反作用力等于作用力。压力越大,反抗越激烈。在这件事上,你们不要作无谓的努力,不要跟女儿为敌。反过来说,假如俺两人最后走到一起,那也不一定就是火坑,即使是火坑,也是我心甘情愿跳的。妈,你得这样想,你反对我们的事,是出于对自己孩子的爱,可是,你别忘了,周恒顺同样是个孩子,而且是个比你女儿一点儿不差的好孩子,一个苦孩子。……”牟洪云说着说着又落泪了,妈妈慌了,说:“小云,你别哭,妈答应你。”牟洪云说:“妈,我……没事儿。妈,我跟你说,俺俩这事儿,是我主动的。不是人家死皮赖脸缠你闺女,你不能烦人家。我求你一件事,见到他,你不能给人家脸子看。他是个很自重的人,自尊心也强,他来咱家,本来就有点自惭形秽,思想上有压力,你不能再雪上加霜。”妈说:“怎么,他看出我对他态度不好吗?”牟洪云说:“那倒没有。我是给你打预防针。妈,我还有四年—现在看来要五年—才大学毕业,即使我要和周恒顺一起跳火坑,那也是五年以后的事,还早着哩。至少这五年内,我还在你翅子底下,飞不到人家窝儿里去。你沉着气,先不为这事伤脑筋好吗?”妈说:“好,好,妈不着急。”牟洪云说:“从现在起,我就把免战牌再挂出来了。”妈说:“好,挂吧,挂吧,犟妮子。”

牟洪云出院后第二天,她同班一个女同学来看她,这个同学知道牟洪云和周恒顺的关系,知道她正在为周恒顺升学政审的事担忧,她告诉牟洪云,她听他们的—也是周恒顺班儿的—俄语老师说,他对项民副校长说,周恒顺是他教过的少有的好学生,如果因为政审问题落了榜,太可惜了。项副校长说、这个学生他知道,是不错。他的政审情况有点特殊,但也不是很大的问题,他的父亲是国民党军人死在战场上,和被人民政府镇压不是一回事,他不属于“直系亲属中有被杀,被关,被管”之列,学校给他的政审结论是“可录取一般专业”,而不是“不宜录取”,这个学生考得分儿再高,也上不了名牌儿大学了,但一般院校,普通专业还是可以录取的。女同学十分兴奋地跟牟洪云叙述一通,临了说:“怎么样?不用担心了吧?高兴了吧?我给你送来这样的好消息,你该怎样谢我?”牟洪云真的“高兴”了,像迷路人找到了坦途一样喜形于色,她从床头桌儿糖盒子里拿出大白兔奶糖,让女同学吃糖,说:“赏你糖吃,行了吧?还有,我正看的这本儿《简爱》—写得特别好,特别引人入胜—我马上就看完了,你拿去看。这总可以了吧?”女同学一边剥糖,一边说:“唔,差强人意,好,放过你了。”牟洪云说:“不开玩笑了。我给周恒顺写封信,你捎着给邮上。”女同学说:“快写,简明扼要,直奔主题,就别来情意绵绵那一套了。”牟洪云说:“就你贫嘴。”边说边急急忙忙写了百十个字,装进信封儿,写好收信人和地址,女同学拿了信蹦蹦跳跳地走了。这天晚饭,牟洪云吃得特别香,晚上也睡得格外好。

几天以后,又是小杏儿给周恒顺拿来了牟洪云的信,小杏儿说:“端阳哥,你才上县城看了小云姐,她这忙不迭地又给你来信了,这小云姐跟你是有说不完的话呀。”周恒顺笑她:“这小妮子儿……”心想,小杏儿成了他们的信使了。周恒顺急忙拆开信看了,十分欣喜,立即写了回信,跑到方庄公社邮电局发了出去。周恒顺的信上写道:“看了你的信,几乎有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所写‘漫卷诗书喜欲狂’之状,也许上天保佑,能让我们如愿以偿。不过我还是将信将疑,因为从上初中以来六年中经历的事情,我已经怕了,好像幸运之神总是远远地躲着我,甚至狠狠地冷落我,但愿这次会成为例外。倘能如此,我相信,一定是托了你(牟洪云)的福,是上天被你的真情感动了,才肯施恩惠于我,于我们。”

但是,“上天”心如铁石,没被牟洪云的真情所感动,依然不肯施恩惠于周恒顺,幸运之神又一次弃他而去。周恒顺的信还没寄到,一类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就来到了,牟洪云被齐鲁大学哲学系录取,这是她的第一志愿,只有文理科皆优,且政治条件好的学生才会考取。两三天后,牟洪云才收到周恒顺的信,他们两人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下,焦急地盼望着后边的录取通知,牟洪云每天坐在床上,等着那个本班女生—她也考上了齐鲁大学,是历史系—给她通报消息。一类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来完了,没有周恒顺,几天后,二类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也来完了,仍然没有周恒顺,牟洪云偷偷哭了几回,又过了几天,仅有的几所三类高校—多是些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也蹦蹦星星地先后来到了,竟然还是没有周恒顺!就是说,陶阳一中高中毕业班儿功课最好的学生周恒顺落榜了。……来报信儿的女生没有心情开玩笑了,默默地陪着牟洪云坐了一大会子,恹恹地走了。牟洪云一个人默默地落泪,她恨不得立即去榆树村找周恒顺,去安慰他,但她又动不了,急得心里火烧火燎。她知道此刻周恒顺正在经受裂骨锥心一样的痛苦,她恨不能以身代,她彷佛看到,她少女时代编织了多少年的和那个少年相知,相爱,相守的梦想正在急转直下,甚至在走向幻灭……

就在这些天,周恒顺在家里苦苦地等着,盼着,但一直没等来录取通知书。考试前老师讲的发通知书的大体时间早就过了。他意识到自己“完了”,但他仍不死心。前不久牟洪云来信给他说的关于他政审的消息,让他还暗暗地抱着一丝幻想,也许是哪个环节出了叉子,也许他的录取通知书被压到什么地方了,也许,也许是自己不知道的什么原因造成了事情的延误……娘得不到他升学的消息,心里着急,大热的天,顶着毒日头,从酸枣岭赶了来。第二天早饭后,他跟奶奶和娘说,他要去荣庄一个同学家打听一下,交待石头儿替他向生产队请假。奶奶怕他路上饿了,往他小书包儿里放了三个饼子。他背上书包,顶着烈日,上了路,半个来小时就到了煤矿跟前的荣庄,他打听着找到了那个同学家。同学家的农家小院儿虽然贫寒,但洋溢着浓浓的欢乐气氛,那同学考上了西南电讯工程学院,他姑,他出嫁了的姐姐都来了,帮忙拆洗棉衣,被褥,那同学见了周恒顺,像川剧“变脸”一样,收敛起眉宇间的喜气,一脸凝重,故作矜持地说:“我十几天前就收到录取通知书了。西南电讯工程学院,一类,绝密专业,应该说还可以。也不是很理想,离家太远了。”接着又说:“听说这些天,二类,三类的通知书连二奔三地都来到了,莫非是你们公社还没给你送到?以你的成绩,谁落榜你也不会落榜的,别着急。你已经来到这里了,离县城还有四十来里路,干脆上学校去问问吧。”周恒顺说了几句祝贺和祝愿的话,起来要走,那同学说:“刚才光顾了说话了,还没给你冲茶喝,喝点茶再走吧?”周恒顺说:“不了,我抓紧走,去晚了,教务处就下班了。”周恒顺离开同学家往县城走,太阳更“毒”了,土路热得烙脚,刮到脸上的风热辣辣的,像带着无数尖利的小刺儿,整个身体四周都像布满了火堆,气闷,像在蒸笼里一般,他舔舔干涩的嘴唇,咽了口唾沫,唾沫是粘稠的,带着苦味儿的,他后悔自己太“虚荣”,刚才应该在同学家喝点儿水,他看看路旁,没有浇地的,没法儿找凉水喝。他忍着干渴,奋力地走着,脸上的汗珠子不住地往下滚落,好歹走到一中,天已经晌午,传达室老工友孙大爷说:“孩子,你来晚了一步,教务处那个姓黄的女老师值班儿,她刚走,得等到过午两点半了,看你,热得这个样子,渴坏了吧,快来喝点水。”周恒顺接过大爷递给的水杯,“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说:“谢谢大爷。”从书包里掏出饼子,用手掰开,往嘴里送,孙大爷又给他倒了水,说:“还带着干粮,大老远的,跑这一趟,真不容易。”三个饼子进了肚子,周恒顺没觉出是吃的什么东西。这些天了,一直是这样,他知道,这就是“食不甘味”。在路上没感觉到累,现在歇了一会儿,他有点儿头晕。这几天晚上他都没睡好。头天晚上,快天明才迷了一会儿。孙大爷说:“孩子,你了,到里间屋那张闲床上去睡一会儿吧,黄老师来了我喊你。”下午三点,黄老师才来,急得打转儿的周恒顺跟着她去了教务处。黄老师说:“对不起,就我一个人值班儿,孩子发烧,我弄他去打针,来晚了。你有事啊?”周恒顺说:“我叫周恒顺,是高三三班儿的学生,我来问问,有我的录取通知书吗?”黄老师两只眼睛在眼镜片儿后边儿一亮,说:“你就是周恒顺?这么好个小伙子。光听说你功课好,不认识。录取通知书来完了,没有你。给你,这是‘录取通知书登记表’,按收到的时间先后登记的,你看吧。”周恒顺急忙接过登记表来看,他也关心同学们—特别是牟洪云—的录取惜况,他看到第三名就是牟洪云,齐鲁大学哲学系。他把登记表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发现他所知道的功课好的同学中,有好几个人也落榜了,看来受政治条件影响的不是他一个人,他心里竟隐隐有点“宽慰”和“放松”,因为有人跟他“做伴儿”,就好像走夜路有人结伴儿同行似的,他旋即为自己可怜的想法觉得可笑,可悲。他看完了,把登记表还给黄老师,黄老师说:“这些日子,老师们都在私下议论,你一个,你们年级有十几个学生功课是一流的,却因为别的原因落了榜,老师们都觉得可惜。毕竟他们勤勤恳恳地教一场,你们辛辛苦苦地学几年,为的就是末了这一炮,最后却放哑了,谁心里好受?别灰心,明年再考。”周恒顺说:“明年不考了,一辈子也不考了,考也是白考。”黄老师看看周恒顺,似有所悟地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他告别了黄老师,离开了教务处,他突然想在学校里转转,再看她几眼。太阳已经偏到西边去了,依旧像一团白亮的火球灸烤着大地,学校的路上,教室前头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绿得发黑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在风中“哗啦哗啦”地响着,发出金属般的声音,偌大的校园里空无一人,周恒顺信步走着,他先到初中、高中时自己的教室,宿舍看了看,又去了操场,在操场边那棵大树下连椅上坐了一会儿,这是他和周恒刚,牟洪云三个人常来的地方,高考结束那天下午,他和牟洪云在这里坐了好长时间。就是那一次,她第一次向他表达了爱意,那是他企盼的,又是他害怕的,承受不起,不敢接受的。那个迷人的,云霞灿烂的傍晚,他们两人在这里娓娓而谈,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她的娇嗔,……都历历如在眼前,但一个月后,一切都成了虚幻,成了笑谈,成了痴人说梦。……他想,周恒顺,你多么可笑,你居然对她许诺高考结果出来两人再确定关系,周恒顺,你是何等的可悲啊。……当年全校知名的“两周一牟”中,周恒刚上了军事院校,既是大学生,又是世人羡慕的未来的军官,牟洪云考取了齐鲁大学哲学系。三个人就撇下了他自己,而他在这个酷热的下午,顶着烈日,风尘仆仆,汗流浃背,可怜巴巴,来追寻那子虚乌有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周恒顺想,那天他没答应她是对的,命里注定他们两个人是一定要劳燕分飞,绝走不到一起的了。这对于他来说,比摘了他的心还要疼,但是,自己就这么个“命”,又有什么办法儿。前十几天,接到牟洪云的信,尽管内心仍在惴惴,惶惑,但还是暗自高兴了好几天,谁曾想,却是“南柯一梦”,是马三立著名的相声“逗你玩儿”的,……是生活对他的又一次欺骗,是命运给他开的又一个恶毒的玩笑。他抬头望望,太阳已经不高了,他得上牟洪云家去一趟,看看她的腿怎么样了,她一定在为他落榜而伤心呢,得跟她说说,让她想开,让她快点儿把他忘掉,……他离开学校操场,走到学校大门口,和孙大爷道了别,出了校门儿,站在太阳底下,回头望着在这里度过了六年的母校,六个春秋,六度寒暑,他从一个孩子长成了大人,他们进校后栽的小树苗儿长成了粗壮,挺拔的大树,这六年,他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让他从蒙昧无知到开始进入知识的宝库,得以窥视其堂奥。他的世界观,人生观,人格,个性,志趣开始成型,他学会了明辩是非,知道了怎样做人,作为“两周一牟”中的一员,他赢得了自尊,建立了自信,他受到了老师和同学们的关爱,更重要的,他,一个农村的穷孩子,竟得到了全校公认最美丽,最有才华的女孩子的关心和爱慕,他和她之间交往的每一个瞬间,她为他做的每一件事,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全都牢牢地刻在他的记忆里,白天或者梦中,不时在脑海里浮现。也是在这里,他从一个不谙世事,满脸天真,单纯,幼稚的少年变成了心事重重,忧心忡忡的青年,一次次的挫折,屈辱,一桩桩的不公,让他尝到了人生的况味,世事的艰难,世态的炎凉,……这亲爱的母校也是他的伤心地。……对于那些幸运的同学来说,母校是他们人生道路中向上攀登的台阶,而对于他来说,则是让他碰得鼻青脸肿的“南墙”,是横亘在他面前的死胡同,是他理想和幻梦还有爱情的埋葬地,……但是无论如何,这里毕竟是他的母校,他在这里洒过汗水,流过眼泪,这里的角角落落,桌椅,床铺,一草一木,都曾和他息息相关,感受过他的脉搏和呼吸,承载过他的爱和恨,乐和悲。……周恒顺深情地凝视着校园,看着校园里高耸,挺拔的白杨,枝干虬劲,绿飘曳的垂柳,他想起鲁迅不忍离乡的诗句:“夹道万株杨柳树,望中都化断肠花”,周恒顺不忍离去,因为他意识到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来母校,遽然离开,真的有肝肠寸断之感,他心里说:“别了,我的母校,也许是永远地别了。”他打定主意,永远不再踏进母校大门,他无颜见那些对他寄以厚望的老师,那些勤劳,淳朴的工友,他也不愿看到卢正人之流鄙夷,幸灾乐祸,恶毒的,快意的目光。……他看看西边的太阳,天真的不早了,他决绝地转身离开学校,快步朝县委宿舍大院走去。来到牟洪云家门口,小门儿虚掩着,他有点儿犹豫,寻思着她爸妈是不是在家,如果在家,怎样跟他们说,正在踌躇中,他听见院内屋里有几个人在说话,还有笑声,周恒顺听出是牟屯老家和亲戚来道贺的,他在牟屯上高小待过两年半,牟家本家和亲戚有不少人认识他,他这个当年在牟屯完小有名的“小作家 ”,如今的高考落榜生,如果现在进屋去,见了这些人,人家问起考学的事,他说什么呢?这时候,他闯进去,算是打什么“家什儿”的呢?里边是一个欢乐的舞台,他一脚插进去,是个什么角色呢?他该会多么尴尬,他会无地自容。他既不想被人嗤笑,也不想赚人廉价的同情。……他决定不进去了。他心里对牟洪云说:“小云,对不起,我没办法儿,只得过其门而不入了。”他离开牟家小院儿门,转到小院儿墙后头牟洪云住的小屋后窗窗下,他想听到牟洪云说话的声音,这样他会好受些,但站了一小会儿,只听到别人说话,却听不到牟洪云的声音,他想,她一定正在因为他落榜的事而愁肠百结,没心思跟这些人啦呱儿。周恒顺决定离开了。他快步走出县委宿舍大院儿,来到大街上,这天正好是县城赶大集的日子,街上人很多,他发现街上不少人用惊诧的目光看他,他想,是我自己疑神疑鬼,还是我的样子很不正常,很狼狈?他下意识地捋捋自己的头发,用手擦擦自己脸上的汗,心想,这样一擦,更成三花脸了,反正我已经不是学生,而是农民了,管他呢,赶紧走吧。他穿过赶集的人流,出了县城,上了大路。天更热了,路更烫了。他浑身酸软,但还是拼命,奋力地走着。走了约摸二十来分钟,他回头看,县城已经远远地落在自己身后,六年前,他怀着对未来美好岁月,对别样的人生的憧憬,肩负着奶奶,娘,姑,老姥娘,表姑这些爱他的人热切的期望,身上叠印着庄乡们羡慕的目光,来县城读中学,他觉得自己已然踏上了一条充满希望的路,这条路将带给他和自己的老辈人和村里人不一样的生活,那时候,他会让奶奶和娘过上体面的,有尊严的,不受人欺负的日子,让他们和弟弟妹妹们吃上有白面大米的好饭,让姑和表姑,老姥娘这些人都为他高兴,也领受他的孝敬和回报,他自己成为国家有用的人材,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的一员,他甚至暗暗想,那时候,他会像奶奶常说的那样,娶上一个好看的,孝顺奶奶和娘的,小云妹妹那样儿的媳妇儿,……六年过去了,随着高考落榜,他的求学经历以喜剧开场,以悲剧告终。现在,悲剧黯然落幕了,他所期盼过,为之孜孜矻矻,挣扎,拼搏了六年的所有愿望倏然间全都成了泡影,像一堆肥皂泡一样破灭了。……他自己不能通过求学改变命运,对他来说,不是最重要的,最让他难过的是对不起茹苦含辛的奶奶,忍辱负重的母亲,她们为他付出太多,期望太重,让她们失望,几乎像把她们从悬崖上推下深渊一样,太残酷了,这让周恒顺有万箭钻心之痛,但是他没有办法儿,他暗暗对奶奶和娘说,端阳尽力了,浪费一分钟,他都会有强烈的负罪感,他是个老实学生,好学生,从不招谁,惹谁,他与人为善,息事宁人,他委屈求安,但他就是不行,任他怎样努力,他也跳不上那个“龙门”,总会有山洪般的激流把他打下来,打得他晕头转向,他身籍“另册”,背负着出身的“原罪”,就像宋代的犯人受了黥刑,挖不去,抹不掉。……他不担心奶奶和娘怨他,他是怕见她们失望,……还有那个错爱了他的,正辗转病床的牟洪云,高考失败的是他周恒顺,但牟洪云会和他一样痛苦甚至比他还要痛苦,因为他是穷孩子,苦孩子,他长这么大,生活中的苦对于他一直如影随形,现在出现的高考失败之苦是“苦”的继续,是他苦难生命乐曲新的一章,而且他早有思想准备,来得并不十分突兀,也不出乎意料,而牟洪云却是新中国新社会新生活中少数幸运儿中的一个,她从人生经历到美好的形象都是真正意义上的,而不是宣传口号中的“祖国的花朵”,她是糖水里泡大的,在家里,是爸爸妈妈的“娇娇女”,掌上明珠,在学校里,是学校领导和老师们喜爱的好学生,班级和全校学生中的领袖人物,是学校中所有荣誉的当之无愧的无庸置疑的得主,上天不但让她出生在“革命干部”家庭,让她生得面目姣好,人见人喜,还赐予她良好的禀赋,让她品行端正,正直,善良,头脑聪明,课业优秀,从小到大,她没有什么事不顺利,所有她想要的,到时候一定会来,如同“水到渠成”,挫折和困顿与她无缘。但她似乎嫌自已的生活太美满,太顺利了,偏偏自讨苦吃,县委、县人委机关大院那些领导干部家的公子哥儿纷纷向她讨好,她全都视若无睹,却从很小就喜欢上了一个又贫寒,又艰难的亲戚家的苦孩子,而且一直不变不弃,这无异于自己给自己戴上了一副感情的枷锁,自己给自己酿制了一杯苦酒,她对一个男孩子的“错爱”,让她生活里晴朗的天空骤然出现了阴霾,让她一帆风顺的人生航程陡生波澜,因为和这个男孩儿的关连,她自己的生活,经历,感情,思想和现实社会中另外的层面,那些在贫穷,屈辱,不幸,困顿中挣扎的人们结了因缘,而且还沉陷其中,不能自拔,……现在,周恒顺的落榜,就意味着她和他“与子偕老”的愿景会面临破灭,他们两人要劳燕分飞,这个结果对周恒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无庸置疑的,对牟洪云却不然,他知道她的个性,她对他的感情,她还会作无谓的抗争,会坚持,会纠结,会挣扎,会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她不明白,跨越门第,阶层的爱情和婚姻,在当下的中国会面临何等艰难,而那只能会给她带来更多痛苦。……他后悔自己刚才临其门而未入,没去见她,他怨自己太爱面子,你周恒顺还有什么“面子”?难道你不跟那些人见面,人家就不知道你“名落孙山”?这个消息在熟悉你的人们中早已不胫而走,人人皆知了。现在后悔也晚了,回到家,要连夜给她写信,安慰她,委婉地劝说她,让她放弃,让她离开。 ……太阳落山了,晚霞依然绚烂,周恒顺没心情欣赏它的壮美,他口渴得要命,嗓子眼儿似在出火,喘出的气儿都热辣辣的,他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他咬着牙,拼命往前走,天黑下来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啊,走啊,终于走到榆树村地界了。他长叹一口气,心里说,回来了,这回是真的回来了,彻底回来了,从此哪里也不去了,也没地方可去了。他试图通过求学离开家乡的梦想没有实现,他必须回到生他养他的地方,回到村里这些庄户人中间,像他们,像江世荣,路德甫兄弟一样,从年头到年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看庄稼地黄了又绿,绿了又黄,为了少得可怜的口粮,每天的十分工,每个工毛把两毛的工值而辛苦劳作,他会在于大牛,于二车那帮干部们的喝斥声中,为工分的多少,活路儿的轻重,为交草,交粪的称重,量方,定等的争执,为诸如此类,层出不穷的窝囊事而受屈呕气,他会辛苦姿睢地打发每分钟,每小时,每一天,每一年,一辈子,而看不到任何变化和出路。读了十几年书,回来干农活儿,既没力气,更没技术,得扑下身子,从头儿学起,而他和同龄的小伙子们相比,个子比人家还高,干活儿却不中用,难免会被人笑话。于大牛他们会盼着他回家,不是他们喜见他,而是他们不愿看到暗楼程家的重外甥,国民党兵的儿子出人头地,他回到村里,他们幸灾乐祸的眼神会比针扎还难以忍受。…他已经想到,作为社员,干活儿,他不怕,他坚信自己能吃苦,人不苯,他一定能迎头赶上,一定可以干得不比别人差,但他和庄户人们同样生活,过一样的日子,感情上却会比旁人痛苦,因为书籍擦亮了他的眼睛,唤醒了他的精神,塑造了他的品性,培育了他的感情,遇到同样的事,他会本能地用真伪,善恶,美丑的尺子去衡量,对事物的本来面目,他会看得更清,他会为不公,不义,不平而义愤,他会比一般人更加敏感,也更加脆弱,自然会更加痛苦,他将会一直在痛苦之中煎熬,……他必须作出抉择,逆来顺受,苟且偷生,还是不屈不挠,金刚怒目,终至碰得头破血流,他知道,他已经变不成“闰土”了,为避祸计,他只能装成傻子。……周恒顺一路走,一路脑子里乱烘烘地想着,总算回到榆树村了,夜已经深了,天热,不少庄户人在外边乘凉,露宿,他匆匆往自己家走去,他想,事已至此,他不能趴下,不能泄劲,他要硬着头皮,撑住,要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下地干活,当个正常的社员,头三脚难踢,难踢也得踢。……

周恒顺回到家的时候,奶奶,娘和弟弟都还没睡,他们在等他。他们已经猜到,考学的事情没什么指望了,但心里还有那么一点儿侥幸的企盼。他一进门,家里人看见他的样子,就知道,这事儿“完了”,谁也不问他,他在院子里洗了脸,进屋喝了一大碗凉白开水,娘和石头儿给他端来晚饭,奶奶说:“小儿,你娘给你烙的单饼,调了黄瓜,快吃吧,饿坏了吧?”他是饿坏了,他狼吞虎咽地吃饼,风卷残云般地吃菜,喝汤。吃饱了饭,这才故作平淡地说:“奶奶,娘,今天白跑了一趟,没有我的‘通知书’。大学录取结束了,我没考上。政治条件不好的学生差不多都落榜了,今年招生也少。你们别太难受。”奶奶说:“小儿,你还没到家,我跟你娘就说了,俺不要紧。咱祖辈上没出过大学生,不也一辈辈过来了吗?俺跟你娘能想开,俺们就怕你心里难受,憋出病来。”娘说:“小儿,为了你奶奶,你可一定要撑住,要闯过这一关啊,”周恒顺看出来,奶奶和娘都强忍着眼泪,他鼻子有点发酸,眼睛潮润,但努力忍住,说:“奶奶,娘,您放心,只要您没事儿,我更没丁点儿事儿。天不早了,你们睡吧,我得给小云写封信,今天太晚了,我没上她家去。”家里人都睡了,周恒顺在院子里用冷水洗了澡儿,身上顿时清爽了许多,疲惫被冲洗走了,烦恼和痛苦似乎也轻了不少,毕竟一直悬着的心落到了实地儿上,过去的奋斗,追求,权当一个梦,现在梦醒了,回到现实中来,又站到原点上了,重新上路吧。他觉得脑筋清醒多了,进屋考虑了一会儿,他想,在这种时候,他不能在信里倾吐心声,尽管即使舀来黄河水当墨,也写不尽自己的悲情和痛苦;他也不想写劝慰她的活,因为这种时候,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他思虑再三,只写了以下短短几句:“洪云,你好。我已经知道了高考的结果。你如愿以偿地考取了齐鲁大学哲学系(如果不是你为了迁就我只报了省内大学,北大应该也能考上),寒窗苦读终于有了结果,我从心里为你高兴。祝贺你。我的落榜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只不过毕竟我们太年轻,天真幼稚,对事情常抱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总算尘埃落定了。面对这个结果,我们都应该理性地对待,认真作出取舍。我的态度是明确的,也是坚定的,不可改变的,这你是知道的,请务必尽快挣脱感情的羁绊,回到现实中来,别再自寻烦恼。我们之间并没有过山盟海誓式的承诺,如果说亏欠,是我亏欠你太多,惜今生无以为报了。我会永远记着你对我的关心和帮助,并以之作为今后生活中的动力,我会在社会给定的生活道路上奋力前行,请勿为我担心。伤情如何,念念。请多保重,祝早日康复。愚兄周恒顺 年月日”写完后,他又连看了几遍,像如释重负似的,松了口气,躺下睡了。

第二天,周恒顺就像村里勤快的庄稼人,早早地起来,把信交给村里门市部营业员,让他代为邮上。回来就和石头儿一块儿到生产队干活去了。有人问他考学的事,他只简单地说“没考上”,说完就埋头干活儿。他干活儿比别人慢,不敢耽搁。周恒顺考大学落榜的消息很快在全村传开了,而且成了那几天村里人议论的中心话题。田间地头,茶余饭后,人们都在议论这事。周家在村里是单门独户,周家大孩子周恒顺从小学到中学,庄里人都知道他“好才分”,书念得最好,是周家老太太的骄傲,是这个孤苦家庭的希望,到头来,却是这样一个结果。这让庄户人们震惊,感叹,有的老太太说,人啊,光想好不行,命里没有想不来,程家二姑娘就是这样的穷命。程家门儿里的兄弟姊妹没有不命苦的。有的说,听说这孩子跟牟屯那个叫小云的姑娘搞恋爱了,考砸了。有的说,根本没那回事儿。他是背他大大还有他那个倒霉的舅老爷的过,政治上不够条件—人家招大学生,要好成份的,疤麻儿没有的,你不够格儿,考一万分儿,人家也不要你。有的说,咱村里的干部借着程兆运的事,捅鼓人家孩子,朝人家丧良心—这个可不敢乱说。总之,说什么的都有。多数人家同情周家人,但也只能“啧啧”感叹而已。小杏儿一家人像自己遭到了什么不幸一样,陪着周家人难过。小杏儿知道端阳哥心里不好受,有事没事儿地过来,有话没话地跟端阳哥搭拉着说话,想逗他高兴。而她自己就难受得了不得。有几回,她老远看着端阳哥扛着干活的家什儿,在男劳力队伍里最后边低头走着的背影儿,眼泪就不知不觉流出来了。于拴柱和他小儿子三套,守信表叔,周恒顺的把兄弟路德甫、江世荣都来他家“玩儿”,安慰周恒顺。于大牛说风凉话,“早就看着不是成器的料,明明不是那块料,硬往‘人物’里钻,有门儿吗?”顾青山说:“别说这种话。这孩子学问好,人也老实,忠厚,咱得团结他,发挥他的积极性哩。”

几天后,周恒顺收到了牟洪云一封信,是她知道了他已落榜后发出的。信上表达了对他落榜的不平,安慰他,鼓励他,说她相信项副校长所言他政审结论的事不会是“空穴来风”,这次落榜也许是填报志愿和录取的衔接中出了问题,是技术性原因造成的。所以,我们还不应该绝望。她求他不要被这个挫折击倒,不要灰心,不要丢掉功课,她准备伤好后,去找一中领导特别是项副校长,请他们允许周恒顺回校插班儿,明年再考。而周恒顺确信,即使项副校长的话确有其事,后来也一定又出了什么叉子,所以他对复读再考丝毫不报希望,他的家庭 情况也不允许他再折腾一年,他失败不起了。牟洪云出于对他的感情,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又开始沉迷于另一个幻梦。十几天后,周恒顺收到了牟洪云又一封信,这是她收到周恒顺的信后写的。信上说,她听说,十几天前他来过县城,问他为什么不来见她。还明确地告诉他,他说的什么“理性对待”云云,她做不到,她还没“修炼”到那种境界,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她断不会弃他而去。周恒顺接信后,面对信笺上的斑斑泪痕,他知道牟洪云现在有多么痛苦,心如刀搅,夜不成寐。他很想马上跑去见她。但他经过思想斗争,觉得时至今日,当事情已然水落石出的时候,他绝不能再和她藕断丝连,他不但不能去见她,而且也不应该继续通信,如果两人音书不断,那和他的打算会是南辕北辙。他决定,硬起心肠,不但不去见她,连她的信也不再回复,让她的感情慢慢冷却,慢慢地对他死了心,事情就过去了。毕竟她是未来的“哲学家”,总不会一直执迷于过去,一定会向前看,朝前走的。而他,也可以从此心无挂碍,听任命运的安排。周恒顺主意已定,对牟洪云的两封信都没给回。不久,牟洪云又接连来了三封信。每次收到她的信,周恒顺总是看一遍又一遍,有时候一边看还一边流泪。有一天晚上,他又拿出她的信,看了一阵,突然站起来出了院子,奶奶知道他是心里难受,去散散心了。小杏儿来周家,月亮地儿里,从远处看到他站在一棵榆树下面,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胸膛,接着又狠狠地朝树上碰头,小杏儿紧跑几步,到他跟前,从后边抱住了他,哭着说:“端阳哥,你别这样了,你别这样了。”周恒顺猛地转过身来,攥住小杏儿的手,说:“小杏儿,对不起,我吓着你了吧?”小杏儿陪着周恒顺回了家,小杏儿趁周恒顺不在跟前,对奶奶说:“奶奶,刚才俺端阳哥在家南边路上又捶自己胸膛,又往树上碰头,疼死我了,我都哭了。奶奶,俺端阳哥这是怎么了呀?”奶奶流着泪,说:“你小云姐姐一封封的来信,你端阳哥不想跟她联系了,他心里难受。”小杏儿说:“这个小云姐也烦人,她成大学生了,俺端阳哥没考上,就够难受的了,她不老实地去上她的大学,老来信干什么?急了眼,我上县城去找她,告诉她,别再没味儿地往这里打信了。”奶奶说:“那可不行,那闺女也是好心,你端阳哥不给她回信,她也难受,她也可怜。”小杏儿走了,奶奶对周恒顺说:“小儿,要不就给小云写封回信吧,老这样,两边儿都难受。不回信不是个办法儿。”周恒顺说:“奶奶,这我也知道。可是回信也不是个办法儿。这事儿本来就没好办法儿。没办法儿。”奶奶说:“小儿,你老这样憋着,奶奶和你兄弟心疼啊。连小杏儿都急了。”周恒顺说:“奶奶,我没事儿。过过这几天就好了。”

那边牟洪云收不到周恒顺的信,急得要死,她班儿那个女同学对她说:“周恒顺回了家,就当了社员了。兴许生产队里派他出去干什么活儿了。他在家,还能不给你回信?算了吧,你也别一封封地写,白费脑筋了。等腿好了,干脆去一趟,找他兴师问罪吧。”牟洪云心犹不甘,但也只好不再写信了。

牟洪云不再来信了,周恒顺倒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他知道,他和牟洪云的缘份了了,他心里很痛,觉得很像被人用刀子割走了自己的肉的感觉,他想,牟洪云一定会有和他同样的感觉,因为他们的心是相通的。他觉得自己够狠的,像她说他的是“铁石心肠”,他很担心她,他也很想她,每天临睡前,他都把牟洪云的几封信全拿出来,一封又一封,从头到尾,看一遍又一遍。看完了,按她叠的原样儿叠好,再装进信封,放好了,再睡觉。有一天晚上,他先看了老大会子书,又拿出信来看,猛然瞥见奶奶还在东里间屋床上坐着,一边往床沿上磕烟袋,一边说:“小儿,别再翻来调去地看那点子信了,早点睡吧,天明还得下坡干活儿哩。”周恒顺说:“好,奶奶,我不看了。马上就睡。”躺到床上,他对自己说:“周恒顺,不要老陷在和牟洪云这份儿感情里不能自拔了,你本来就和她不是一个世界上的人,她不可能属于你。本来不是自己的,所以就无所谓‘失掉’,你老难受什么?你没条件沉溺于儿女情长,别忘了自己的责任!”第二天晚上,当他临睡前,习惯地把手伸进抽屉,犹豫了一下,没有拿那几封信,而是拿出了“日记”本儿,在上面写道:“管住自己!自今日起,不再看信。”从那天以后,周恒顺晚上看书,写日记,但再也不拿出信来看了,奶奶看了心里不能提的滋味儿,说:“小儿,你要是愿意看那闺女的信,就看吧。……那晚上,我是觉得天太晚了。”周恒顺心头一热,鼻子有点发酸,说:“奶奶,不是因为你说了我才不看的,是光看也没用。不再看了。奶奶,你别当事儿。”……实际上,他也不必看了,因为那几封信他都背过了,装到心里了。

周恒顺回村不久,一时半会儿还放不下学校里那些事儿。除了对牟洪云念念不忘,他还常常想念老师和同学们,特别是周恒刚,他多想把心里的话向周恒刚尽情地倾诉啊。周恒刚入军校后,很快就给他来了信,说到军校报到后,马上就去部队农场参加抢收抢种了,回校后再给他来信。周恒顺终于盼来了周恒刚的来信。他在信里说,他在部队农场从一位一中校友那里知道了今年母校高考的结果。知道周恒顺以全地区最高的分数儿却惨遭落榜,悲愤莫名,心里有一种鲁迅先生说的“今生何世”的感觉,郁郁不平之气难以排遣。怎么会这样?何必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信上甚至说:“政审”,“政审”,这种“政审”和封建社会的株连何异?“政审”者,政治审查之谓也。这是什么“政治”?鲁迅说,礼教吃人,现在岂不是政治“吃人”?而这一切,都是在“革命”和“人民”的名义下搞的,呜呼,“革命”,“人民”,多少恶事假汝名以行?周恒顺看了周恒刚的信,觉得这些话太“出格”了,想起臧克家的一首诗都惹出了那么大的麻烦,看完信,赶紧把它扔到锅底下烧了。周恒顺给周恒刚写了回信,信上说,我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戴着红领巾上了小学,进了中学,我确曾为生活在新中国而兴奋,激动,决心为她贡献青春乃至生命。但是,我衷心热爱的新中国不需要我,把我像一块烂抹布一样扔了出来;我确曾伸开双臂欢呼,新时代,但这个新时代不属于我。现实让我火热的心冷却下来,让我丢掉少年的狂热和自作多情,回到实实在在的生活中来。面对人生的逆转,我没有怨尤,没有愤恨。我就是我。一个破落人家的孙子,一个因为被抓丁而成为国民党士兵并且死在战场上的人的儿子,我就是苦难众生中的一个蚂蚁般的生灵,一个卑微的,渺小的存在。我面前只有一条路,在现实给定的条件下,像石板缝里的草木一样,顽强地生存下去,尽到自己对奶奶,对娘,对所有关心我,爱我的人的责任。如此而已, 焉有它哉?……周恒顺写完信,找人捎上邮走。写出了这些话,彷佛找到了生活的支点,周恒顺觉得心里踏实一些了。

转眼间到了阳历九月,学校开学了。周恒顺心里暗想不知道牟洪云的休学手续办妥了没有,他也不能写信问她,只能慢慢地打听。她已经一个多月没再来信了,也许她终于想通了,认识到他们两个人是不会有结果的,长痛不如短痛,下决心放弃了。周恒顺觉得这块心病总算去掉了,心里“轻松”了不少。他想,从此把和牟洪云这段恋情作为一生中最珍贵的记忆埋藏在心底吧,从此两人各走各的路了。…没想到,八月三十号的一天中午,牟洪云同班的那个女生突然骑车来到周恒顺家。周恒顺十分惊讶,说:“你怎么来了?”那女生说:“‘你怎么来了’,你还好意思问。我从来没有骑自行车跑过这么远的路,累死我了。你明明在家,为什么不给牟洪云回信?她要急死了。她把骨折的地方又摔坏了,你快跟我一起去县医院看看她吧。”周恒顺慌了,忙让奶奶弄点饭菜他和那女生一起吃了,骑上那女生的自行车,让她坐到自行车货架上,一路心急火燎,拼命蹬车,不到两个小时,就赶到了县医院。那女生说:“我完成任务了。你快去吧,还是上次她住的那间病房。这个时间她妈妈不在那里,病房里也没有别的病号,你们快说说心里话吧。”周恒顺谢了那个女生,快步来到骨科病房,见病房里只牟洪云一个人坐在病床上,脸向着窗外呆呆地望着,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看见周恒顺,眼泪“刷”地下来了。周恒顺眼里也滚动着泪珠儿,说:“洪云,别哭,有什么话慢慢说。”牟洪云擦擦眼泪,说:“有什么好说的?就是说了,也说不到你心里去,写信都不给回!…你好狠心啊…”周恒顺说:“洪云,你别生气。你知道,我是想……”牟洪云说:“你是‘想’什么?不就是要跟我割断联系吗?我跟你说,没有那么容易。你所说的‘理性对待’之类的话,我做不到!”周恒顺说:“一时做不到,慢慢来。你先给我说说,你的腿是怎么回事?”牟洪云说:“腿也是你的事儿。”周恒顺说:“你是开玩笑,还是说气话,怎么会又是我的事儿?”牟洪云说:“谁有心思跟你开玩笑?也不是气话,是实话。你狠心不给我回信,我天天担心你,怕你受不了这个打击,晚上老做恶梦。有一次梦见咱两人去找卢正人,跟他闹了起来,卢正人让公安把你带走了,把我急得‘哇哇’哭。俺班那个女生说你不回信,可能是让生产队派出去干活儿了。我听广播上说有抗洪的,前几天晚上,梦见你在黄河大堤上挑土,滑到水里去了,岸上那么多人,都在那里看,不肯下水救你。你在水里被越冲越远,我急坏了,就往黄河里跳,谁知道就掉下床来了,床前头有我洗脚坐的小凳子,右腿伤的那地方砸到小凳儿上,把接上的伤处又摔开了。这事儿我跟任何人—包括我爸妈—都没说,怕人家笑话我,我就跟你一个人说,看你心肠到底有多硬。……你怎么就那么狠,一去不回头,来县城也不打照面儿,连信也不回,你就不怕我急死吗?”周恒顺说:“小云,你这是何苦啊,我这个情况,值得你这样吗?”牟洪云说:“你这个‘情况’,不是你自己造成的。至于‘值得’不‘值得’我这样,我只听从自己内心的呼唤—像简爱那样。”周恒顺说:“这可不像陶阳一中团委和学生会干部说的话,也不是你该有的态度。你的免疫力下降了,中毒了。别忘了,中国没有简爱存在的环境,现在也不是简爱的时代。”牟洪云说:“我现在不要听政治课。我当然知道,我们和简爱所处的时代和社会环境不同,但是人—也包括你—都有爱和被爱的权利。简爱的时代是这样,现在还应该是!”周恒顺说:“现在就不一定‘是’,或者说不完全‘是’,再或者对一部分人来说,‘是’,对另一部分人来说就不‘是’。洪云,你对当今社会城乡之间,社会阶层之间的社会地位—特别是由政治原因决定的社会地位的悬殊缺乏真切体会,具体到我们自己,你我之间现在,特别是将来的悬殊,比简爱和罗彻斯特还要严重得多,更加难以跨越。洪云,我们不再争了,时间会证明一切。”牟洪云不错眼珠地看着周恒顺,像是被他的话吓愣了,沉默了片刻,说:“我说不过你……这些天,我老在想,如果三年前逼你上高中,你考了中专,现在就毕业了,分配工作,开始挣钱养家了,都是我由着自己性子来,把你害了,我后悔死了,恨死自己了,急起来甚至捶自己,可是说什么也晚了。”一边说,一边又哭了。周恒顺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咽声说:“你看你,这是干什么?我给你说,我愿意和你一起上高中,不是你逼的,中学六年,和你同学,是我一生当中最美好的回忆,我永远也不会后悔。我不但不怨你,还感谢你,你就别自己折磨自己了,好吗?”牟洪云擦擦眼泪,说:“好,我也知道你不会怨我,就是自己心里难受。好,听你的,往后不想这事了—想也没用了。刚才你说的那些话,我也不跟你争了—我并没被你说服。我再问你,你上次来学校,为什么不上俺家?你要那天去了,我也许就做不了那个恶梦,也摔不坏腿了。”周恒顺说:“对不起。我去了。在你家门外,听见家里来了好多客人,转游了一大会子,没好意思进去。”牟洪云抓住他的手,说:“你啊,……”牟洪云定睛看着他,说:“你晒黑了,也更瘦了。”周恒顺说:“天天下坡干活儿,我常常忘记戴草帽儿,晒黑很正常,以后还会更黑,黑得你见了不认识了—开句玩笑,心情差,干活累,瘦一点,难免。瘦了结实。”周恒顺看着牟洪云眼泪汪汪,楚楚可怜的样子,说:“你别光说我,你也瘦了。”牟洪云说:“我是让你急的。加上愁这条腿的事。”周恒顺说:“你还没说,上学的事怎么办?”牟洪云说:“我爸托周伯伯给联系了,学校答应可以推迟一段时间报到。这回又伤着,可能就不好办了。算了,放弃了。腿好了,回一中复读,明年再考。你也再考,考上了,我们一块儿上。也许上天故意这样安排,让我等你一年。”周恒顺说:“别说傻话了。我是绝对不考了。我不能让奶奶和娘—还有你—再为我伤一次心了。”牟洪云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考就不考吧。我大学毕了业,我一个人的工资也够咱们生活。”周恒顺说:“你又想入非非了。我跟你说,打死我也不会同意靠吃你的工资活着。”牟洪云说:“谁让你只靠吃我的工资活着。我不过是极而言之。到时候我们一定会找到适合你的生活门路。”周恒顺说:“小云,别异想天开了。我再跟你说,此路不通。”牟洪云说:“鲁迅先生说,‘路是人走出来的’,我偏要和世俗抗争,从没有路的地方走出路来。我只需要你答应我,支持我。”周恒顺说:“我只能说,恕不奉陪。小云,我绝不会让你背上我这个包袱,我不能为了自己,把你害了。你别忘了,从我落榜那天起,咱俩就不是‘同类项’了,没法儿合在一起了。我们的生活道路,是两条平行线,绝不会相交了。听我的话,当断则断,不要再执迷不悟了。”牟洪云说:“听你的口气,好像你是局外人一样。一个人的感情,岂是一个恶狠狠的‘断’字可以了得。这些天,我一想到,我这一辈子不能和你在一起,就觉得还不如死了呢。……难道你就不难受?”周恒顺说:“我只会比你更难受。因为我不但失掉了一辈子唯一的爱,而且还失去了做一个自己想做的人的权利。我的痛苦是双倍的。但是,再难受,我也必须忍着。我甚至连死的念头都不能有。我死了,奶奶,娘,还有石头儿,他们怎么办?……小云,这辈子我遇见了你,是我的幸运。我只可惜自己生错了地方。……小云,权当过去是一场梦。现在,梦醒了,我们又回到了梦以前,对于你来说,又是一个新的早晨,一切都重新开始吧。”牟洪云说:“我回不到梦以前去了。我只能活在那个梦里了。”周恒顺说:“过一段时间,你一定会走出来的。……小云,好好想想我说的话。你会想明白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时候不早了,一会儿婶子就该来了,我得赶紧走了。”牟洪云说:“天这么晚了,你还没吃饭,你上哪去?”周恒顺说:“我包儿里带着饭了,我到外头买碗水喝,去俺班一个男生家住下,明天一早就回去。”牟洪云说:“别慌着走。我还没问你,周恒刚来信了吗?”周恒顺说:“来过两封信了。他很好。头封信,对我落榜的事愤愤不平,说一定是卢正人的事。我回信说,首先是因为有这种政策,卢正人这种喜欢推人下井的人,才可以整人。他也听说你考上齐鲁大学了,很为你高兴。第二封信上,他告诉我,他谈恋爱了,女的是他军校同学,还是个部队大首长的女儿。他是春风得意了。小子还问咱俩的事,我跟他实话实说了。”牟洪云脸红了,问:“他怎么说?”周恒顺说:“他很激动地称赞了你一番,但也觉得我说的很实际。他同意我的想法儿。”牟洪云叹息道:“他是事不关己啊。……‘两周一牟’,就甩出你一个人在那里受苦,你还硬逼着我在这种时候不再理你。我一想到你,心里马上就锥上一个酸疙瘩,忍不住就想给你写信。端阳哥,不管我们将来怎么样,现在,起码最近一段儿,我写信给你,别不给我回信,好吗?求你了。”周恒顺说:“如果你肯听我劝,不再执迷于原先的想法儿,从此,只把我当成一个同学,一个表哥,我就回信。如果你不听劝,小云,我就不能回信,对你不切实际的想法儿,我不能火上浇油,只能釜底抽薪。小云,理解我。……小云,你以为不回信,我心里好受?……算了,不再说了,请你原谅。你安心养伤。我走了。”周恒顺说完,果决地站起来要走,牟洪云眼泪扑簌扑簌地掉着,抓牢了周恒顺的手,哽咽着说:“端阳哥,我答应你,听你劝,好好考虑你的意见。别不给我回信,行吗?”周恒顺也满眼是泪,说:“好,我答应你,给你回信。不过,我劝你看些历史,哲学方面的书,先不看小说。也别天天尽想着写信。”牟洪云流着泪,点点头,又说:“你也想开点儿,别太难受了,我老挂着你……”周恒顺说:“我没事儿,我很快就成一个合格的整劳力了。一点儿都不用挂我。好了,我得走了。”牟洪云的手一直紧紧抓着周恒顺的手,像是害怕一松手,他就会跑掉,而且永远不再回来了。一瞬间,周恒顺宪然希望两人的手永远紧紧抓在一起,‘执子之手’,一辈子都不分开,两人一起活,甚至一起去死,……但他立刻惊觉过来,用力把手抽出来,转身,头也不回,往病房外走了,牟洪云突然想起,刚才忘了给他点钱,让他买几个包子吃,她一边慌忙拿钱,一边朝外喊:“端阳哥,你回来,……”护士听见她的喊声,进病房来,神色诧异地看她一眼,说:“你喊刚才来的那个社员?别喊了,他走远了。”牟洪云听出护士对周恒顺鄙夷的意思,白了她一眼。护士走了,牟洪云低头饮泣起来。一个从门口经过的护士进门来,问她:“怎么哭了?腿疼了吗?”牟洪云不好意思地说:“没事儿,腿不疼。”护士走了,心想,这位书 记的女儿怎么回事儿?她不知道,书记女儿腿上的伤不痛,是她心上的伤在痛。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