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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阳县周庄周家,旧社会是远近闻名的大户。老大周瑞昌抗战时期,毁家纾难,是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根据地的开明士绅,他的独生儿子周继章在省城上大学,还没毕业,就去了延安。一九四三年夏天,鬼子扫荡,周瑞昌挺身而出,保护本村乡亲,惨遭日寇杀害,被人民政府定为烈士,隆重安葬,备享哀荣。他儿子周继章已改名周桥,解放军打开济南府后,他留了下来,是不小的干部。一九五七年年底,下放到陶阳县担任县委常务委员和县一中书记,后来犯了错误,听说跟彭德怀是一个毛病,叫什么“肉葱”(右倾),又回济南了。庄乡们有的说“可惜”,有明白人就说:“你们不知道哪里的事,这周继章可真不一般,他就敢保了县一中的三十个老师,没打成右派,他敢跟省委提意见,说光让学生干活儿不上课,这个办法儿不行。换换人有敢的吗?这人真叫敢支敢下。”有人纠正他:“什么‘敢支敢下’?你当是赌钱啊?人家这是敢作敢为,敢做敢当。这周继章看上去文文绉绉,见了庄乡,也不拿大,不笑不说活,人家肚子里有东西。随他大大,是条汉子。”有人说:“汉子归汉子,可这下子完了。”那明白人又说:“你们找不清共产党里这点子事。周继章是共产党的有功之臣,朝里有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别看犯了错误,大干部还是大干部,吃的喝的,比咱社员不知好多少哩。”社员们说:“那是自然,咱是草木之人,哪能跟人家比?”……这周继章临上延安以前,奉父母之命,娶本县榆树村程姓姑娘叫守芝的为妻,生了一个小子。这程守芝要人物有人物,要活道有活道,孝顺,贤慧,没得说。就有一条儿,没文化,不识字。解放后,周继章当大干部了,上级号召婚姻自主,不少干部闹离婚,乡下女人拿不出门儿来,上不得台面,也见样儿学样儿,跟守芝离了婚。程守芝性子刚强,离婚不离门,还在周家伺候婆婆,拉扒儿子。周继章又找的媳妇儿,你道是什么人?是榆树村大户程家的外甥女儿,全家在济南府,她爸爸当过省参议员。她在省城中学当先生,长得天仙一般。程守芝生的儿子叫小钢儿,那真是“将门出虎子”,高小毕业考县一中,几十个人考一个,人家孩子就考上了。在学校里也是顶尖儿的。一九六零年,因为写了什么文章,说了“大跃进”的坏话,当了“忘本回头”的典型,小小年纪就出了名。庄乡说:“你寻思这‘典型’是好当的,这说明小刚儿小子有见识,敢说话。犯了错误,还当‘典型’,人家这叫‘有来头儿’,要不然,你犯了错误,整你个七开六透气,弄得你少皮无毛,上旁边哭去吧。人家小刚儿这个,到以后,还是好样儿的,咱庄户人的小孩儿还是比不了。”经过天翻地复般的土地改革运动,庄户人知道村里的地主、富农,已然是“落时的凤凰不如鸡”了,但说起早年间的大户人家,仍然是敬佩,称道的口气,他们中多数人并没有如共产党所设想的树立起什么“阶级觉悟”,而更多的是把乡村的剧变看成是一个朝代一种王法。加上周家又是烈属兼革命干部家属,所以村里人对周家依然是恭敬加上羡慕。
庄乡们是如此这般地议论周家,周家老太太和她的儿媳妇程守芝倒是不这不那的,住在自己家老宅子里,平平和和地过着安生日子。作为烈属,军属和干属,无论是入社前还是入社后,村里,合作社,大队,小队的干部对她们家都高看一眼。娘两个毫不张狂,不卑不亢,本本分分。老太太心肠好,乐善好施,庄乡们无不敬重,来周庄蹲点的干部,县里来的领导,都会到周家拜望。程守芝十多年如一日,克尽妇道,孝敬婆母,善待乡邻,勤俭持家,离了婚也没变样儿。当年离婚的时候,老太太气得要命,冒着雪,骑了毛驴去具城告儿子的状,被孝顺,贤慧,通情达里的儿媳给劝了回来。再后来,程守芝对周桥的新任妻子反倒亲如姐妹,对她生的女儿视如已出,在周庄传为美谈。刚离婚那几年,庄里也有人嘀咕:“不信真能守得住?年纪轻轻的,何苦来?”但是,一年年过去,程守芝真的心如止水,不声不响,不哭不闹,不温不火,素素静静地守住了。刚离婚那会儿,婆婆心疼儿媳妇儿,觉得周家对不住她,劝她“走一步”,程守芝说:“娘,你要是想上济南府,跟你儿去享福,你尽管去,我自己也在这个院子里过下去。你要是撵我走,我就在这个周庄儿另找间屋住下,我还是周家的媳妇儿,周小刚儿的娘。我从嫁进周家门儿,就是周家的人了。我打起根儿也没想过会迈第二个门槛儿。我跟小刚儿他大大,哪怕是一晚上的夫妻,我就是他的人了。我不会再当别的男人的女人了。我跟他有孩子,我死也不能让俺小刚儿有俩大大,他已经有俩娘了。……”周老太说:“我没心上济南府享福。我过不惯,也享不了那个福。街上大车小辆,人仰马翻的,我看着就头晕。出了门儿谁也不认识,人跟人见了面,谁也不跟谁搭腔。我过不惯。那个混账王八羔子,有心来看我,他就来,不来就拉倒儿。我心里,儿媳妇儿比儿亲。我就是心疼你。说实话,你真走了那一步,我也想你,挂着你。”程守芝说:“娘,这不就结了吗?我更舍不得离开你啊。咱娘们就这样过吧。那些年咱一块儿逃难,俺公公叫日本鬼子抓了去,祸害了,小刚儿他大大音信全无,咱不也过来了?咱现在比起那时候,不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咱跟前有小刚儿,就什么都有了。”从那以后,周老太太再没跟儿媳妇儿提过这事儿。这么些年,婆媳两人就像亲母女俩一样,亲亲热热,消消停停地过日子。这时候,庄乡们又都说,程守芝有主见,有骨气,不简单,离婚不离门这事儿做对了。不然,再找个穷庄户人,拉扒上七大八小一帮孩子,天天累个臭死,年年愁吃愁穿,一家子打打闹闹,那不是活受罪?哪如现在这样娘两个过得“滋润”?也不假,她们和小刚儿一家三口儿,虽然不是大吃二喝,绫罗绸缎,但也吃穿无忧,舒心如意。程守芝在生产队里干活儿,挣工分儿,分口粮。工分儿不够,因为是烈属,也给照顾,民政局还发给老太太抚恤金,周桥时常打钱来。前几年周桥下放来陶阳,说是犯了错误,又让回了济南,周老太和程守芝为他悬着心。他临回济南来家,周老太问他怎么回事,要紧不要紧,他说:“是为着工作上的事,有不同意见,有争论,跟你们说,也说不明白,不用担心,成不了反革命。”周桥走后,老太太对程守芝说:“我听来村驻点的干部说,小刚儿他大大犯错误是两条儿,一是保了一中三十名老师,没成右派;二是给上级提意见,学生不能只干活儿,不念书。我看这两件事儿,他做得都对。因为这挨难看,值。”周桥回济南后,小刚在一中上着学,正好好儿的,说他说了错话,写了不好的文章,是“忘本”,要让他“回头”,县里和一中的领导来找周老太太,要在老头子的坟前教育小刚儿,老太太和程守芝听共产党的话,让咋办就咋办,让说啥就说啥,小刚儿在爷爷坟前哭得呜呜的。事后,老太太说:“小刚儿随他大大,性子直,说实话,见老百姓受苦,心里难受。‘大跃进’闹轰得够胡闹的了,这两年饿死了多少人?光叫说好儿不叫说孬儿,捂着耳朵偷铃当。咱小刚儿不能算‘忘本’。咱是没办法儿,上级叫咱说什么咱就说什么就是了。小刚儿这孩子,从上学就顺当,让他挨点儿难看,吃点儿粗面,也不孬,省得以后嘴上没把大门儿的,真犯了错误。”程守芝说:“就怕影响他考大学。”老太太说:“那几个领导亲口对咱说的,不记黑账,不抓小辫儿,不影响孩子前途。要是他们说话不算数儿,让咱孩子受了冤屈,我豁出命也跟他们拼。”
这天又是星期六了。周老太太和程守芝从过晌午就盼着小刚儿来家,合计上济南的事儿。上星期六,小刚儿从学校回来,说他请假上济南看他爸爸了。奶奶问他不年不节好好儿的怎么想起上济南的?小刚儿说:“俺校长有事上济南,去看我爸爸了,他回来说,我爸气色不好,脸有点虚,我担心他长水肿病了,就去看他了。”程守芝急着问:“你去了看着你大大身体到底什么样儿?”小刚说:“他脸上看着有点肿,按他的小腿儿,一个小坑儿,老大会儿起不来。他也没力气。”程守芝说:“没上医院看吗?”小刚说:“去看了,就是水肿病。没别的原因,就是营养不良造成的,说是多吃点豆制品就好了。”程守芝说:“娘,那咱赶紧掏换豆子,轧豆面子,豆扁子,给他送去。”小刚儿回学校了。周老太太说:“咱去年一共分了三、四斤豆子,早没个豆粒儿了。你上集上去买点吧。”程守芝说:“买卖粮食犯法,都是偷偷着,到集上也不好找。还吓得心里‘扑腾’。逮着了,就给没收充公。榆树村那边儿豆子多点儿,小钢儿他姥娘家兴许还有点儿,我去一趟拿点儿来,要是没有了,就让俺大大上别的户儿借点。”周老太太说:“那好,你就去吧。不是还有几斤粮票儿吗?买几斤饼干儿,给你娘和大大带上,一块儿也去看看你二婶子。还有暗楼上你洪基奶奶那边也过去看看,替我问他们好。”程守芝借了队里的小毛驴儿骑着去了榆树村,住了一天,就回来了,对婆婆说:“他姥娘家一共剩了五六斤豆子,听说小刚儿他大大有病,都给拿上,还又出去借了好几家,一共凑了二十斤。”周老太太说:“你大大,你娘也没味儿,到这还再疼咱家这个没良心的混账王八羔子。”程守芝谈:“娘,他好歹也是他们的闺女女婿,也不是不孝顺他们。娘,过去这么些年的事了,咱往后不骂他了。”周老太太说:“你啊,奴才。还是一心护着他。”周老太太又问:“你二婶子,你洪基奶奶,兆运叔这些人都好吗?”程守芝说:“还有什么好不好?饿不死的就是好的了。俺二婶子家石头儿回来了,粮食不够吃,酸枣岭苦妮儿妹妹那边儿给添补着。俺二婶子身子骨儿还行。洪基奶奶在床上躺着,算是有口气儿。兆运叔瘦得跟纸扎的似的,还得扫大街,出夫。兆运婶子是痨病腔子,齁齁地喘。”周老太太叹了口气,念叨说:“这都是哪辈子造的孽哎。”
程守芝磨好了豆面儿,又轧好了豆扁子,在院子里晒干了,分别装到两只口袋里,又把给明明做的棉鞋,单鞋,还有用高梁“停子”钉的盖垫,用干高梁“苗子”扎的刷帚都包好,捆好,等着小刚儿回来,商议怎么往济南送。程守芝对婆婆说:“小刚儿回来,我跟他一块儿去趟济南。”老太太说:“统共那么点东西,小刚儿这么个大小伙子还背不动,你趁早儿别去。”程守芝说:“刚儿他大大身体不好,心里又憋屈,你挂着他,我也怪担心的。我一块儿去看看吧。”周老太太说:“我知道你还是挂挂着他,愿去就去吧。反正明明她妈也不是小心眼儿的人,去了也替我看看祥云里你三姑。他们那一家子,多好的人,这些年遭大罪了。听小刚儿说,她儿媳妇儿把济南大医院的工作扔了,上了什么‘大西北’,去陪罚劳改的国栋了。你三姑、三姑父在家守着个半大孩子,心里什么味儿哎。”程守芝说:“俺小时候,跟暗楼上几个姑可好了。我这么多年没见三姑了,真得去看看她,就说你老人家问她好。”小刚儿从学校回来了,奶奶说:“小刚儿,明天早起,跟你娘一块儿上济南,给你爸爸送豆面儿、豆扁子去。”小刚儿说:“我去不了。军事院校在一中毕业班招生,星期一体检,考大学也让报志愿,我离不开。我骑车把俺娘送到火车站,送上车,我回县城给我爸打电活,让他上老站去接俺娘。”程守芝问:“上军校,那不就是当兵了吗?”小刚儿说:“对,也就是参军了,又是上大学,又是当兵。我愿意去。”奶奶说:“考大学要紧,上军校更要紧,都耽误不得。就按小刚儿说的办吧。刚儿他娘去跑跑也好,以后小刚儿上学走了,咱这两下里,断不了有什么事儿跑蹬跑蹬。”
第二天,小刚儿送娘上了火车,回县城到邮电局给爸爸打长途电话,说娘去给他送豆面儿和豆扁子了,让他几点去火车站接。爸爸说:“你不来,你娘不认路,你让她跑什么?”小刚儿说:“奶奶和娘不放心你,娘非得去看看你。本来我是要陪娘一起去的,可是这边儿军校招生体检,高考填报志愿,去不了。”程守芝从小到这头一次 坐火车,又新鲜,又紧张,火车上人挤得要命,还怕拿的东西让人给抢了,一路用两只手紧紧地护着,好歹到站了,车停住了,程守芝背着口袋,胳膊上挎着包袱,三个盖垫挂在包袱外边拐拐拉拉,费好大劲才挤到车箱门口,两只小脚儿哆哆嗦嗦地踏在火车舷梯上,试试量量往下迈,心里还在想,不知道小刚儿大大来没来。陆国栋接到小刚儿的电话,就给陆国筠说了,陆国筠很感动,非得和周桥一起去火车站。这正是周桥所希望的—他不大愿意单独和程守芝在一起,觉得对不起她,觉得尴尬。他们两人提前来到火车站月台上等着,火车进站了,停住了,但两人不知道程守芝在那节车箱,更不知道她从哪个门口下车,两人焦急地在月台上奔走,了望,陆国筠眼尖,程守芝在八号车箱前门儿刚刚出现,她就看见了,拽了周桥赶过去,但车箱门口挤了很多急等着上车的人,两人挤不过去,他们看见程守芝单瘦的身子,满脸汗珠儿,穿件月白大襟褂子,右肩上背着口袋,左胳膊挎着蓝布包袱,包袱上挂着三个圆圆的,大小不等的秫秸盖垫,那盖垫立立楞楞,他们眼巴巴地看着她两只小脚儿小心翼翼地踩在梯子上,哆哆嗦嗦地一步步往下迈,陆国筠眼里滚动着泪珠儿,周桥眼睛也湿润了,鼻子有点发酸。程守芝抖抖嗦嗦下了火车,两只小脚儿站到月台上了,心里一个劲“扑腾”,马上要见着自己前夫了,程守芝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捋捋自己的头发,又抹一把满脸的汗水,猛然看见周桥和陆国筠两个人正急乎乎地朝她这里挤,心里一阵发热,陆国筠还一边喊着:“守芝姐,你站那里别动,我们一会儿过去找你。”下车的下完了,上车的挤破头地上了车,周桥和陆国筠来到程守芝跟前,这会子,程守芝竟一直背着口袋,挎着包袱,没有放下,周桥急忙过去接过口袋和包袱,说:“下了车,怎么还不把东西放到地上?挺沉的。”程守芝有点难为情地看一眼周桥,随即面向陆国筠,说:“可不敢,让人—现在人都饿红眼了—给抢走了,就白跑来了。”陆国筠握着程守芝的手,眼里汪着泪,说:“守芝姐,带这么多东西,让你跑这一趟,受这个累。……”程守芝说:“倒也没什么,拿这点东西,也累不着我—我是出惯了力的人,就是没出过门儿,不认路,两眼一抹黑儿,挺急人的。刚才下车,头一眼没看见你们,我心里就慌了,汗‘泚’地就窜出来了。不孬,见着你们了,迷糊不了了。……小刚儿三天五天地来不了,咱娘挂着继章,急着让我送这点子东西来,早吃一天早好一天。我来看了,回去说给咱娘听了,她就放心了。”周桥又背又提把东西全带着,陆国筠牵着程守芝的手,寸步不离,程守芝说要拿着包袱,陆国筠说:“他是男爷们儿,让他拿着吧。到公交车站也没多么远。咱两人说说话。”三人往站外走,周桥问:“娘身体怎样?”程守芝说:“娘身体好着哩。听小钢儿说要上军校,娘可高兴,说,俺小刚儿穿上新军装,多威武吧。就是听小钢儿说他爸肿脸,急坏了。”周桥说:“我交待他不让给奶奶说,他还是说了。”陆国筠说:“你这个人,孩子担心你的身体,让家里给你弄豆子吃,能不说吗?”
三个人回到家,明明已经放学来家了,开开门,见到程守芝,一下扑到程守芝怀里,高兴地喊“娘来了,娘来了。”程守芝扳着明明的脸看了看,说:“明明倒不像挨饿的样儿,小脸儿挺水灵。我回去跟奶奶说,奶奶准高兴。”程守芝拿出鞋让明明试。陆国筠说:“守芝姐,你给她做的鞋,她还没穿完,这又捎来了。我都不用给她买鞋了。你多么累呀。”程守芝说:“不累。阴天下雨,不下坡,冬天夜长,闲着也是闲着,我就做鞋。咱娘和我鞋小,好做,咱娘走路少,做双鞋穿起来没个坏。小刚儿当了兵,人家管穿,给他少做,更能给明明做了。我学人家女学生穿的新鞋样子,省得明明怕人家笑话。行吗,明明?”明明一边试新鞋,一边说:“谢谢娘。”
当天晚饭,就做了豆扁子糊涂。陆国筠给周桥盛上,程守芝要给他端,陆国筠说:“守芝姐,你累了,坐那里等着。你常年在家伺候老的,伺候小的,家里地里忙不完,这回来了,也让我伺候你几天,你好好歇歇。”明明说:“对,娘在这里多住几天,星期天咱一堆儿出去玩儿。”程守芝说:“我可待不住,你奶奶挂着你爸爸。她一个人在家,一早一晚的,我也不放心。”陆国筠给周桥端饭来,说:“这回别光省着给你女儿吃了。守芝姐拿来这么多,你快喝,快点好了,省得让娘挂着你。”周桥笑道:“好,我喝,其实我身体没什么事,不必这样虚虚火火,大惊小怪的。”
晚上,明明非得跟娘睡一个床。陆国筠说:“明明睡觉不老实,你别再睡不好。”程守芝说:“没事儿。”睡下了,明明很高兴,亲了娘几下,正说着话,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屋里的三个大人都睡不着。周桥和陆国筠两人连翻身儿都不敢,他们睡的是公家一张多年的旧床,一翻身,就“格支格支”响,他们怕出响声让程守芝听见。陆国筠从和周桥结婚以来,一直觉着程守芝是好人,也是不幸的人,她有时想,自己是不是“鸠占鹊巢”了?但又觉得确实不是那么回事儿。周桥和程守芝离婚在先,她才在国群撮合下,填补了这个“位置”,她是问心无愧的。但她又想,程守芝会不会认为是她和周桥先“谈”了,周桥才离的婚?毕竟他们认识多年了。尽管她第一次去周庄,就跟程守芝解释了,程守芝说她从没往那上头想过,而且还说,周桥找陆国筠,她高兴,放心。……但是,每当她面对程守芝,还是觉得亏欠了她,甚至当她和周桥在一起“卿卿我我”的时候,她都会蓦然想起孤孤单单的程守芝,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当她还是个小初中生时,就对已经是大学生的周桥萌生了爱意,长大了,阴差阳错之中,她竟真的和周桥结了婚,这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幸福,但是只要想到,这幸福的另一面是另外一个无辜的女子终生的痛苦,她就会感到歉疚,心里不安。尽管她劝自己,你对此并没有责任,周桥离了婚,他不找陆国筠,也会找张某某,李某某。但是只要她想到程守芝,仍然免不了这样想,而且每一次都会下决心,要善待程守芝,甚至想到,等将来大家都老了,把程守芝接来,像对长者一样待她。……周桥和程守芝结婚没几天,就离开了家,不久就去了延安。到延安不长时间就去了抗日前线,此后,近十年戎马倥偬,紧张的战斗之余,他想念父母,想念家乡,但很少想过程守芝,他甚至常常忘了自已是结过婚的人。结婚那几天,一方面他不喜欢父母强派给他的这个媳妇儿,另一方面,国难当头,他正忧心如焚,时时想着已经谋划多时的“西行”计划,所以,他没看清楚程守芝长什么模样儿,只记得她一双裹了又放开的畸形的小脚,这是让他这个在学校里见惯了女同学大方,美好的天足的大学生从心里对这个新媳妇儿排斥,反感的最重要的原因,更不用说会爱上她了。当战友问他媳妇儿长什么样时,他说不上来,他也试图回忆起她的模样儿,但从来没做到过。因为,那短短的几天里,他没有认真地看过她,当时没有认真看,后来又怎么能想得出来呢?解放后,他认为和她离婚是天经地义的,理所当然的,即使共产党没有得天下,只要他有选择的机会,他也是要离婚的。并不是他当了共产党的干部,嫌弃“糟糠之妻”,他不认为自已是中国人不耻的“陈世美”。作为一个男人,一个“干大事”的男人,一个生平事业如日中天的男人,他认为在新社会,解除掉这桩不合理的婚姻是理所当然的,他无暇去想对方的感受,他的想法儿是一厢情愿的。他想当然地认为两个人分开,各自再另找“适合”自己的,双方就“两清”了。他没想到,来自母亲的阻力那样大,没想到这么些年母亲和儿媳 患难与共所形成的难解难分的骨肉深情,他以为这种抗拒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会很快就会化解掉的,他没想到他以当时盛行的那种简单,粗暴,强人所难,又十分草率的方式办了离婚手续,会惹母亲生那么大气,他更没想到,作为当事者另一方的程守芝居然那样大度地接受了来自对方的像一刀砍下来一般的蛮横的,欺人的“离婚”判决,而且劝说老母亲,放弃“告状”,从而让他免于一场不大不小的“麻烦”,而且她还义无返顾地决定不离开周家,和老母亲相依为命,抚养儿子,终生坚守。更让人称奇的是,她居然对“后继者”陆国筠亲如姐妹,对他们的女儿明明疼爱有加,视如己出。她对母亲的侍奉,孝顺让周桥省了很多心,对陆国筠和明明的友善让他松了一口气,……但同时,程守芝越是这样,周桥越是感到愧疚,相形之下,程守芝是那样“圣母”般的无私,胸怀博大,而他周桥则成了自私,忘恩负义的人。而当他向她表示歉意时,她倒劝他,不用拿着当个事儿,她想得开,她一点儿也不怪他。她愿意他在外边过得好,过得舒心,她为他和国筠妹妹结婚高兴,她放心。他好,就是周家好。这让他更感到对不住她,觉得欠她太多了。周桥认为自已一生有两次重要的决定(或者说是选择),一是他在国难当头的时候,冒着危险,投奔延安,再就是和陆国筠的结合。当他沉浸在和陆国筠在一起难以言喻的,出乎意外的,无与伦比的幸福中的时候,他会不期然想到,程守芝为他牺牲了一生,他的幸福是建立在她的痛苦之上的。周桥睡在床上,眼前闪过他和陆国筠在车站月台上看见的程守芝背着,携着那么多东西,迈着小脚儿,艰难地从火车上往下走的一幕,想起她看着他喝豆扁子糊涂时那种关切甚至是“疼爱”的神情,他忍不住看她一眼,他竟发现,她面孔上岁月的沧桑,天然的质朴掩盖不住的美丽,那是和他从没发现的,和陆国筠全然不同的另外一种美,是他一向忽视了的,轻慢了的,随意抛弃了的,他感到自己太对不住她了,有一瞬,他甚至产生了这样的冲动,他要跪在程守芝的脚下,向她谢罪,求她宽恕,自然,这是她所不需要的。周桥侧身看看陆国筠,她已经睡着了,一缕头发搭在她秀美的脸上,她轻轻的,均匀的呼吸声像柔和的小夜曲,他伸手扲扲被角儿盖了盖她浑圆的肩膀,无论怎么说,陆国筠对他的感情是纯真的,无可指摘的,而程守芝则是充当了新旧时代变换的牺牲品,成了被剥夺,被遗弃的悲剧角色。而他在这悲剧中扮演的是一个“恶人”。……程守芝躺在明明的床上,看着跟陆国筠像大脸扒了个小脸儿一样十分好看的明明,想着自己曾经的男人在同一座房子另一个房间里和另外一个女子睡在一张床上,她心里不由得热乎燎辣,她把单被子掀开,努力让自己的心潮平复下来,十年前,当周桥提出跟她离婚的时候,她曾暗暗埋怨爹娘不该高攀,让自己嫁给一个穿洋装,念大学的大户人家的公子,可是,她又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周家不但是大户,而且是好人家,公婆仁善,男人是陶阳县有名的才子,长相,身材,一举一动,为人处事,都是一般乡下男人没法儿比的,甚至他身上的气味儿都和那些人不一样。她过了门,他在家的那几个夜晚,从开始的生分到随后的亲热,程守芝和他在一起有过的幸福时光,虽然短暂,但却珍贵,是她终生难忘的。那短暂的幸福,支撑着她熬过了漫长的苦难岁月,并且,他还给了她那么好的一个儿子。她知足。解放后,他乍提出离婚时,她难受极了,甚至想到过一死了之。但她又暗暗地劝自己,而且很快就想通了,因为她是爱他,疼他的,只要对他好的事,她就觉得应该,她怎么着都行。她觉得,让他这样一个上过大学,在外边“革命”多年,如今在省城当大干部的人,带上她这样一个连自已名字都不认得,满口土话的小脚女人,确实太难为他了。离就离吧。遂了他的心吧。当知道他离婚后找了她本家姑姑,婆家二婶子的外甥女,有学问又漂亮的陆国筠时,她不但不嫉恨她,还为周桥高兴。陆国筠来榆树村走姥娘家,程守芝见过,而且她们还在一起玩儿过,在程守芝心目中,济南府来的陆国筠姐妹真像天仙一般。她觉得,只有陆国筠这样的姑娘才配得上他们家周桥。她甚至自我安慰,我在先,陆国筠在后,按旧社会的说法儿,我是大的,她是“二房”,我虽然跟他离婚了,但离婚不离门,还是周家的媳妇儿,只是他不上我屋里睡觉就是了。跟过去说书唱戏说的,他在外边当官,新找了媳妇儿,“原配”还在老家哩。对离婚,她认为是命中注定的。离婚多少年了,她心里还是想着他,惦记着他,她做了他的媳妇儿,两个人“那样儿”了,“亲热”了,有儿子了,她心里再也装不进别的男人了。她可不愿意当个随随便便就换个男人那种女人。平日里,虽然已经离婚了,但她和婆婆生活的核心过去是,现在依然是周家的男人,周继章,周继章的儿子小刚儿,婆媳还是啦他的事儿,关心他,也关心他新娶的媳妇儿和他们的孩子。她觉得,因为他的缘故,她们也是她的亲人,从心里觉得她们亲,跟她们近。她为他们的小家庭操持家用的东西往济南捎,给明明做鞋,点点滴滴,一针一线,都寄托着她对周桥的感情。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因为总是很劳累,这种时候很少),她会回想起刚结婚那几天的情景,他和她……两个人在一起的每个细节,她都记得请请楚楚,……现在,在离婚十年之后,他的健康,他的幸福,他的“功名”,他的一切,对她来说,依然是最重要的。她有时也笑自己太“奴才”了,但随即又说,“奴才”就“奴才”吧,这辈子也就只能当他的“奴才”了。他是她的精神支柱,她儿子的大大,这对于她来说,自然是最重要的。……她听不见一点动静,那个房间里那两个人不说话,没一点儿动静儿,她想,因为她在这里,他们不好意思近乎,粘乎,更没法儿“亲热”了,她又想,莫不是他身体不好,没劲儿“那样”了?那时候,他在她身上,可是很“虎势”的。……她嫌自已,越老越不要脸了,想的些什么事呀?……她想,可不能在这里长待,一是婆婆不放心,再就是她在这里,他们会拿捏得慌,不自然,不方便,……对,明天就去祥云里看看三姑和继香表妹,后天就坐火车回去吧。
第二天早饭后,程守芝去了祥云里,她本来是程兆菊娘家本家的侄女儿,也是周继香的远房表姐,娘们,姊妹们见了面,十分亲热,相互问候,程守芝跟她们说洪基奶奶家和二婶子家的情况,程兆菊说:“这两年,我这里祸事不断,家不成个家了。连自己的老娘亲姐妹都顾不上了。我那老娘多亏了过继了兆运兄弟,兆运兄弟上这边来,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倒落到如今的地步,想想真够惨的。你二婶儿—俺那姐命也够苦的了,孙子长大了,端阳上出学来—也不知人家让上不让上—就好了。俺二姐多亏有苦妮儿帮衬。”周继香说:“这年月儿,饿不死就是大命的了。”程守芝问:“这边嫂子真格地上大西北了,真难为她了。”程兆菊说:“去了,走了七、八天了,还没来信哩,我天天挂挂着。俺这家人亏了她了,好歹把国栋小命儿保住咱就烧高香了。”几个人又说起洪秀家的事儿,周继香说:“说到底还是俺牟家成份不好把人家孩子刮连了,他又讲义气,不会扒个瞎话,让人家害了这么一下子。人不信命,真不行。该倒霉了,喝凉水都噎着。洪秀随我,这辈子又泡黄连汁子里了。”
陆国筠下了班,他们一家都来祥云里。明明因为“娘”的到来,而且和他们一起在姥娘家,显得格外高兴,似乎整个院子里都响着她的欢笑声,而亮亮却总是闷闷不乐,程守芝是软心人,觉得这孩子真可怜,听说陆国栋罚劳改还有十一、二年,这两个老人和一个半大孩子怎么熬这十来年?人来到这世上,真是说不准谁会遇到什么灾难。吃过饭,周桥他们一家四 口人一起回家。到家后程守芝说,她也看了他们了,也到祥云里看望了三姑和三姑父,明天她就要回去了。周桥表示同意(不论他对程守芝怎样心存感激,她在这里毕竟有些别扭),说他明天去火车站买票,陆国筠嗔他道:“你倒‘实在’,守芝姐好容易来一趟济南,住一天就回去?怎么也得玩儿两天。”陆国筠请了两天假,陪程守芝看了趵突泉,游了大明湖,还上了千佛山,程守芝不识字,觉得这些地方风景真的很好看,但也不过热闹热闹眼皮,也没甚么大意思。陆国筠见程守芝对游玩缺少兴致,真的归心如箭,也就不再留她,买了给老母亲,守芝姐和小刚儿的一些吃的、穿的、用的东西,打点好包袱,就送程守芝回去了。
程守芝下了火车,搭顺路的地排车回到周庄,她对自己去济南这一趟,感到很满意,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但是,刚进自己家门儿,老太太把她拽到屋里,没等程守芝说济南那边的事,老太太就先问:“你在济南听没听说榆树村你兆运叔出事了?”程守芝被老太太问了愣怔,说:“在祥云里三姑家倒是说洪基奶奶和兆运叔的事来,可是没听说兆运叔出什么事,他不过就是倒了霉,戴个地主分子帽子,那个老实样子,又小胆儿,能出什么事儿?”老太太说:“可了不得,广播匣子里说,他犯下了人命案子了。暗楼程家,这回完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