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清明,冻得哼哼”。一九六一年的春天,又长又冷。不但因为饿肚子,人们特别怕冷,还因为倒春寒,已经过了“清明”了,天还是挺冷。庄稼人还都裹着穿了小半年的破棉袄。陶阳县牟屯人民公社高家柳沟大队的复员军人,前海军上士高献春睡在自家小西屋儿里,就盖了从部队带回来的一床小棉被,一晚上冻得要命,天不亮,就爬起来了。复员一年多了,他仍旧保持着当兵时的习惯,一是起得早,从不捱“窝子”,二是勤快,起床之后,紧忙活,“整理内务”,收拾床铺,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像豆腐块儿似的,把小屋儿,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像水洗过一样,然后去挑水,一般是他把水缸挑满了,生产队长催促“劳力”上工的哨声儿才响起来,好像社员们的耳朵都不好使,要一连吹几遍哨子,男男女女才从各家小院儿里檫着满是眼眵的眼睛,打着长长的哈欠,有人咳嗽着,边走边一口口吐着粘痰,慢慢腾腾地走出来,没精打采,蔫而八叽,好像缺氧或者被抽血抽多了的人似的,往一块儿凑,队长一遍遍地点人数儿,好歹凑得差不多了,就一起下地,去干人民公社永远干不完的农活儿。干起活儿来,像早些年中国苦力给日本鬼子干活—“磨洋工”,一个个好像电压不足或者皮带松了的机器。高献春已经成了这些人中的一员,但仍然保持着比他们快不少的节奏,让老少爷们儿都嫌他,他正努力“改正”和“适应”,他要长期—也许是一辈子—生活在乡亲们中间,他不能“脱离群众”。今天,他比平时起得还要早半个钟头,他起来,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开了大门,庄里阒无人迹,队长的上工哨儿还要过一大会子才会响。他深深地吸一口清冷的空气,觉得畅快,松爽,精神振奋。他难抑自己的激动,因为他今天要到牟屯儿乘长途客车去省城,看媳妇儿和女儿。他回到自己屋,从床底下拽出一个布袋,里边装的是地瓜干面儿,他提起来,不太重,约摸三十来斤。这是昨天晚上哥哥趁嫂子出去串门儿偷偷地提过来的,让他带上去济南。他不愿意这样做,他怕嫂子知道了会跟哥哥打架,更生他的气。哥哥是个老实人,是农衬里多有的那种“含着冰化不出水来”的人,家里过日子,是嫂子当家。爹娘死得早,高献春是跟着哥和嫂子长大的。十四、五岁,就长成了身量,比哥哥都高了,虚岁十七,他就多报年龄,当上了海军。他上高小时,看上了一个女同学叫牟洪秀,那时就下诀心,等以后自己出息了,一定要找她。他成了老兵来家探亲,真地去牟屯儿打听,跟踪,找到了牟洪秀,两人很快就“对”上“象”,不久就结了婚,牟洪秀一家投奔亲戚去了济南,她已经当了工人。高献春不但找上了自已可心的媳妇儿,而且还是当工人的,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十分可爱的女儿。但是,因为牟洪秀家庭成份和社会关系都不好,他原先十拿九稳会提干的事泡了汤,复员回了老家。他媳妇儿那边儿没有他的户口和粮食,他只能隔一段时间给生产队请假,上济南去会媳妇儿。每次去,哥都让他背点玉米、瓜干面儿,嫂子的脸色就不好看,摔摔打打,甚至比鸡骂狗,有时还拿着孩子撒气。高献春不是没良心的人,他当了兵,一个月领几块钱的津贴,除了买块肥皂,买袋牙粉—他连香皂和牙膏都舍不得买,把剩下的钱都打回家来,省出来的军衣也往家寄。那时候,嫂子高兴,逢人就夸他。他在部队里参加了解放一江山岛的战斗,立了功,仗打完,就入了党,他又是高小毕业,提干是有把握的。而一个军官,在庄户人眼里那就是一棵摇钱树,哥和嫂子对他抱了很大的期望。可是,他却复员来家了,嫂子的脸“呱哒”耷拉下来了。他去济南,耽误挣工分不说,还要带粮食,嫂子自然不高兴,家里本来就不够吃。这回哥想图个省心,背着嫂子,弄出点儿瓜干面来,让他早点儿走,省得嫂子出事儿。高献春说:“别这样,我什么也不带了。”哥说:“洪秀带个孩子,这又有了身孕,口粮不够吃,她挣那两个钱,还得上黑市买高价粮给你吃,你让她怎么过?兄弟,日子长了,你这个媳妇儿都保不住。”高献春说:“那倒不会。俺两人感情很深。”哥说:“感情再深,架不住吃不上,喝不上,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是一辈子。听哥的,带上这点瓜干面儿。”说着就把瓜干儿面布袋塞到了床底下,高献春没跟哥犟。……高献春挎上自已的军用小包儿,把瓜干面儿背到脊梁上,走到北屋窗子下边,说:“哥,嫂子,我走了,去晚了,怕买不上票了。”他听见哥答应一声,就往外走,没想到,身后北屋房门“吱呦”响,他回头一看,嫂子大襟褂子扣子没来得及扣好,趿拉着鞋,“呱叽呱叽”迈下门台儿,三步两步赶上来,抓住高献春脊梁上的布袋,说:“小春儿,你长能耐了,会干偷偷着的事儿了。你别慌着走,咱先把这事儿掰扯清了,你再走也不晚。今天走不成,还有明天。反正你也没有军令在身了。”嫂子转脸对北屋喊:“高献寿,你也别装熊,快起来,我跟你这些年,出牛马力,吃猪狗食,哪里对不起您高家,你伸开舌头说说,你背着我,弄出粮食来,给你兄弟,让他趁我没起床,就背着上济南。你这不是卖我吗?你是好哥哥,我是坏嫂子?小春儿上济南,哪回不带粮食,我说过‘不’字吗?为什么兄弟合起伙儿来捣鼓这个?”高献寿从屋里窜出来,虎着脸,故作威严地低声吼道:“大清早你吱哟什么?让街坊四邻听着好听啊?”嫂子不怕他那一套,越发大声喊道:“什么时候了,还在乎好听不好听?嫌不好听,别干这不好听的事啊。干不见天的事儿,还怕人知道?”高献春像被干草噎着了的驴,上不去下不来,脸红耳热,说:“嫂子,你听我说。……”嫂子两眼一瞪,说:“我不听你说。我估摸着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是你哥做的茧儿。他白长个老实样子,是老实拐鼓。……我今天跟他没完!小春儿,你不想想,你只弟俩弄的什么事儿,我别说没挡你带粮食,就是挡了,留下粮食,我吃几口?我偷了给俺娘家?还不是你高家的人吃?这回我真恼了,我累死累活,敬了你兄弟们,敬那几个小祖宗,临了拿我当外人。”说着,竟坐到地上哭了起来,嫂子的三个孩子都起来了,都偎在娘跟前,一个闺女陪着落泪,两个小子傻傻的,不时抬头看他大大和叔叔。高献春慌了,忙蹲在嫂子跟前,说:“好嫂子,怪我,你别生气了,我再也不了。”高献寿说:“小春儿,你背上袋子走你的,再晚了,就耽误车了。”嫂子说:“对,背上走,使劲背,使劲往小媳妇子那里送,家里喝西北风。放着好好的兵不当了,跟喝蜜似的,找地主家的闺女,光图她好模样子,那能顶渴顶饿?这可倒好,兵当不成,开家来了,又没本事在济南府混饭吃,就按着俺挖插,去填还济南小媳妇子!”高献春想,嫂子借着这个由头儿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高献寿气得在一旁捶胸顿足,但无计可施,高献春说:“嫂子,当初我找洪秀,你和哥也同意了。洪秀也没有对不起咱家的地方。我再也不从家里拿粮食了,这回上济南,我要能待着,就想办法儿常待,待不下去,回来我个人过,再不挖插哥和嫂子。”说完,把口袋提起来,送进北屋,背着小包,“咚咚咚”,大步走了。这边儿,高献寿提了口袋,在后边喊“小春”,高献春头也不回,越走越远。高献寿蹲在地上,像娘们儿一样哭了起来。
高献春憋了一肚子气走到牟屯,比他早两年复员的战友赵双印已经在停车点那里等他,赵双印说:“我已经买好票了,等着急了,怕车来了,你还不到。”高献春说:“老早就起来了,有丁点儿事耽误了一会子。”赵双印说:“怎么回事儿,苦丧着脸?跟掉了钱的似的。应该高兴才对呀。再有两、三个小时,就把一掐一包水的小媳妇儿搂怀里了。你看我,复员回来三年多了,连个媳妇儿都没混上。”高献春说:“上次你不是说介绍了南乡里一个,姑娘不孬,两人都同意了吗?”赵双印说:“俺两人倒是没问题了。可是她娘家穷疯了,非让我出三百元钱的彩礼—那边拿这个钱给他家男孩儿找媳妇儿。那闺女求她娘少要点儿,她娘说什么也不松口。我那老娘愁得连饭都吃不下去。我往哪里去弄这么多钱?我急死了,做贼的心都有了。”高献春下意识地看看周围两、三个等车的人,低声说:“别胡说八道了。”赵双印说:“看把你吓的。我有那心也没那胆呀。再说,偷也没处偷去呀。”车来了,高献春最后一个上了车,自然是没有座位的—作为复员军人,他不好意思跟“老百姓”挤着抢着去争座位。车开了,高献春望着赵双印蔫蔫歪歪地远去的背影,心里劝自已,别难过了,比起赵双印来,你还是幸运的。赵双印年纪比他大,比他早两年参军,因为没文化,连个班长也没混上,家里就一个老娘(哥嫂出去单过了),穷得叮当响,退伍几年了,还没找上个老婆。高献春觉得对不起赵双印,就好像他欠他一个媳妇儿似的。赵双印快复员的时候,唉声叹气,说:“当兵几年,没解决对象,这回了家,更不好找了。”高献春说:“别愁。我好好干,争取提干。提了干,你找媳妇儿,我帮忙。”当兵的就这样,战友亲,老乡加战友更亲,比亲兄弟还亲。高献春的大话说出去了,可他自已也复员了,哪有能力帮赵双印?赵双印对他说:“别考虑我了,管好你自已吧。牟洪秀不孬,孩子也好。无论如何得保住这个小家庭。”高献春是要保住这个小家庭。这个小家庭是他的命。是他在牟屯上高小的时候,有一天全校师生集合开会,他第一次见到了牟洪秀。正值春天,天出奇的蓝,阳光格外的亮,校园儿里的几株迎春花黄得晃眼,高献春偶一回头,看见了牟洪秀,她个子比班上的女生都高,梳着短发,眉头上垂着齐整的“刘海儿”,她的头发和“刘海儿”在阳光下漆黑闪亮,阳光照着她粉都都的圆乎脸儿,两只大大的眼睛,一对浅浅的酒窝儿,高献春猛地看见她,就觉得身上一阵麻酥酥的,那天开着会,他的眼光就再没离开她,他看着她捋自己的头发,和同学悄悄说笑,用她的小手抹去脸上的汗珠儿,……他一边看,一边数算着她是几年级几班,会后他打听出她家在牟屯儿,叫牟洪秀,家里是地主成份,她大大解放前被土匪杀了。他心想,这个牟洪秀要是好成份就更好了,但他随即又想,不是地主成份的闺女多得很,可她们是她吗?再说,如果她是好成份,兴许还到不了我哩。反正他是铁了心要找这个闺女了。他想,俺家是贫农,亲戚也没有地、富、反、坏,我就找个成份不好的媳妇儿,能有多大防碍?即使有什么不利的影响,他也认了。他当兵临走,就给牟洪秀写了一封信,直接了当地说,他相中她了,到部队干好了,就回来娶她,让她等他。牟洪秀看了,就把信扔了,还骂了一句:“哪里蹦出来这么个愣小子?”他也跟哥、嫂说了,哥说:“按说,牟家虽然是地主,但是人不坏,心善。旧社会也是好人家儿。新社会了,地主成份可不乍的。”嫂子说:“什么地主、贫农的?咱是找媳妇儿,不是闺女找婆家。成份不好,还少要礼钱哩。过了门儿,也好招应。兄弟,只要闺女好,你相中了,就行。”一九五八年,他回家探亲,决心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他在部队干得不赖,立了功,入了党,领导很看重,提干有希望,他觉得自己有“资格”去找牟洪秀了。他钻钻挤挤地找到了榆树村,牟洪秀的姥娘一下子就看中他了,她本人也被他打动了,认可了他这个“愣小子”。姥娘打发他俩一起去了济南,牟洪秀她娘和亲戚都支持,啥财礼都不要,就在探亲假期里,和牟洪秀结了婚,多少年的美梦竟成了真。牟洪秀说:“坏小子,十来岁就动人家的心思。”高献春说:“‘坏小子’就‘坏小子’吧。反正我如愿以偿了。”婚后两人相亲相爱,一起编织着未来幸福生活的美梦。哥和嫂子也十分高兴。嫂子逢人就说,俺兄弟没用一分钱的财礼,娶了个画上那样俊的媳妇儿,还是当工人的。第二年春天,他们就有了女儿海燕。高献春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人。赵双印也为他高兴。他也对赵双印夸了“海口”。没想到,赵双印走了半年多,连指导员对他说:“你回家找媳妇儿,光图脸蛋儿漂亮,忘了革命军人的阶级立场。提干政审你没通过。已经是老兵了,提不了干,准备复员吧。你小子是农村户口,现在国家正处在困难时期,到处下放城镇人口,你也安排不了工作。你媳妇儿是工人,我担心你最后落个‘陪了夫人又折兵’,鸡也飞了,蛋也打了。”一个如此可怕,残酷的结果儿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他苦恼极了,但他没有后悔。他只是觉得自己是“坑人精”,对不起牟洪秀。他是一九六零年秋末冬初,饥荒的阴霾笼罩着中国大地的日子里回到家乡的。哥哥一个劲地唉声叹气,耷拉着头抽闷烟;嫂子掩饰不住失望和懊丧,接过高献春交给她的几十块钱复员费—他给了嫂子一半儿,另一半儿他准备给牟洪秀,嫂子数数钱,不高兴地问:“怎么这么少?我听说比这多啊。”哥往地上磕磕烟袋,说:“你别难为献春了。他不是有老婆孩子吗?”嫂子竟说:“这都是找地主女儿的好处!知道了吧?难过的日子还在后头哩。”他没在信里给洪秀说复员的事,他怕她受不了。他到县人武部交了档案,赶紧去了济南。牟洪秀和女儿正在吃饭,见他穿着洗白了的军装,没有领章,更没戴海军帽儿,一愣,心想,担心的事儿终于来了,洪秀说:“回来了?洗洗手,吃饭吧,我再上食堂买点儿饭。”那几天,洪秀哭得眼皮都肿了,她固然为两人的梦想破灭,今后度日艰难而伤心,更难以忍受的是嫉妒她的女人的幸灾乐祸,冷嘲热讽。“哼,地主成份还想当军官太太,想得美。做梦去吧。怎么样?狗咬尿脬空欢喜吧?”牟洪秀没有埋怨高献春。周继香对她说:“别哭哭啼啼的。没出息样儿。当年你大大让土匪撕了‘票’,我也没趴下,也没埋怨你奶奶。谁是什么命,都是已就的。该吃七两的,就吃不上半斤。你找的是高献春这个人,你找他的时候,他是个当兵的,不是军官。说‘提干’,那是镜儿里照着的事。当兵没当一辈子的,早天晚天都得复员。咱可不能嫌贫爱富,当朱买臣他老婆那样的人。”牟洪秀说:“娘,你说什么呢。我不会嫌贫爱富的。高献春不埋怨我连累他,我就很高兴了。他很是大男人来头儿。我发愁的是以后日子怎么过。”周继香说:“别发愁。怎么都能过。让献春两头儿跑着。咱这边儿给派出所递申请,要求迁户口,户口来了就好了。”牟洪秀说:“那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哩。”周继香说:“那也得等。人家罚劳改的人他老婆孩子还得等哩。你国栋妗子这就要上大西北劳改农场去看你国栋表舅哩。咱反正比那些人还强吧。”牟洪秀说:“娘,你不用比方着教育我。我知道献春对我,对俺这个小家儿的重要。”…当牟洪秀偎在高献春怀里,流着泪,担心他复员后在老家的生活时,他真的后悔了,高献春,牟洪秀是你最爱的人,但是你却害了她。……一九六一年春节,牟洪秀带着孩子,挺着肚子,来到高家柳沟,她明显地感觉到嫂子的态度变了,但佯作不懂,家里太冷,洪秀和海燕都感冒了,半黑拉夜到牟屯医院去打退烧针,高献春心疼如捣。娘两个退了烧,他赶紧送她们回了省城。……两个多月过去了,在难言的孤寂中,高献春对她们母女的思念日甚一日,但是他不能常往济南跑,第一,吃饭问题没法解决,第二,他离开就会耽误挣工分,而“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儿”,可是天大的事儿,耽误挣工分嫂子会不高兴,她既会对他作“脸子”,更会对哥哥使性子,让哥哥过不下去。高献春拼命干活儿,努力挣工分,起早贪黑干自留地的活儿,直到把自留地收拾得一妥百当,工分也比别的劳力多了百十分,他才跟哥和嫂子说要去一趟济南。蒙嫂子“恩准”了,又向生产队清了假,托人捎信儿让赵双印给代买车票,正要兴冲冲地奔济南而去,没想到临走惹了那么大的乱子。本来,他已经把复员前买的理发工具装到小包儿里了,当兵期间,他学会了理发,常给战友们理发。回家后,阴天下雨,给街彷邻居理发,一般不好意思要钱,有的人过意不去,给扔下个一毛两毛,他也收起来。前几回他去济南,见街上有理发的,他也想试试,但又怕给牟洪秀“丢人”,现在,经过嫂子这么一闹,他决心拼上命想办法儿,利用理发这一技之长,在济南待下来,而且要常待。
经过快三个小时的颠簸,长途车来到了济南汽车站,又坐了一大会子公交车,高献春来到了牟洪秀只有一间屋的小家儿。牟洪秀带着孩子去上班了。他掏出钥匙开了门,小屋里四壁空空,没有值钱的物儿,但屋子里因为打着她,她和他,她和女儿的印记,让他看着舒心,觉得舒坦,连屋里的气味儿也觉得好闻。他先打水洗了澡,他要洗去一头一脸一身的尘土和污泥,也一块洗掉一肚子的懊丧与烦恼。洗完澡,他开始收拾屋子,洗衣服。肚子饿了,找点儿剩饭对付一下,再接着干。下午四点多钟,他开始做饭。五点多,牟洪秀带着孩子回来了,见到高献春,两眼一亮,苍白、疲惫的脸上现出了红晕。海燕乐得不住跳。吃饭的时候,牟洪秀拿了一个馒头,递给高献春,一边说:“海燕,乖女儿,爸爸在老家吃不上馒头,咱让爸爸吃这个馒头,好吗?”海燕点点头,伸手拿了玉米饼子,牟洪秀吃地瓜干面儿和干菜叶子窝头。高献春说:“你让孩子吃王米饼,你自己吃菜窝头,让我吃馒头,我能咽得下去?”说着,把馒头递给海燕,海燕急忙放下玉米饼,接过馒头,大口吃起来。牟洪秀说:“海燕,怎么这样不懂事?不是说好让备爸吃馒头的吗?”海燕哭了。高献养说:“她是个两岁多的孩子,懂什么?你难为她干什么?”说着,抱起孩子,说:“海燕,好孩子,不哭了。都怪爸爸不好,爸爸没本事,让海燕受苦了。”牟洪秀说:“别跟孩子说这样的话。比起农村的孩子来,她还是享福的哩。”晚上睡了觉,高献春说:“你是怎么回事,怀着孕,上着班,干一天活儿,回家吃菜窝窝,还难为孩子。”牟洪秀说:“我想省点儿粮票儿,你带回去,你和哥、嫂,孩子吃点儿,也让嫂子高兴。”高献春说:“你和海燕儿每月三十多斤粮食,还想照顾老家?我凭着一个大男人,不能照顾老婆,孩子,再让你娘们从嘴里给省粮票儿,我能要吗?再说,有粮票儿也没用,社员拿粮票儿去粮管所买粮,人家只给瓜干儿,不给白面、大米。”牟洪秀说:“为什么?”高献春说:“不知道‘为什么’,说是上级规定。可能是农民不配吃白面、大米。”牟洪秀抚摸着高献春瘦削的面颊,说:“你比在部队时瘦多了。我疼得慌。你可要当心自己的身体。我和海燕还有未来的海英可指望你呀。”牟洪秀说着,眼里就噙满了泪水,高献春用手给她抹去泪水,亲亲她,说:“别担心我。我铁打的汉子,身体没点事儿,瘦点儿怕什么—现在哪里有胖人?洪秀,你这样太累了,太不容易了。这次来,我打算常待,不回去了。”牟洪秀说:“那怎么行?人家派出所不撵吗?你又没有工作,在家蹲着,急不死?”高献春说:“上次我来,见大街上有出摊儿给人理发的,这回我带来了全套的理发工具,站街头,给人理发,保证挣钱比你还多,我们买高价粮吃。派出所不是让报临时户口吗?咱就一个月,一个月地续。只要你不嫌丢人就行。”牟洪秀说:“丢什么人?我不怕丢人,谁爱说什么让他说去。我就怕政府,公安不愿意。”高献春说:“我是复员军人,党员,打一江山岛立过功,我不是反革命,也不干坏事,政府,公安还能怎么着我?放心吧,准能行。”牟洪秀点点头,眼前彷佛出现了他们这个小家儿三口人每天在一起的欢乐场景,这一夜,她睡得特别踏实。
高献春说干就干,很快就做起来了。他到祥云里姨姥娘家借来了一辆旧自行车,每天早早地起来,带上理发工具,小方凳,热水壶和脸盆出门儿,他怕驻地派出所干涉,总是到远一点的街区,在路边儿人行道上,树底下出摊儿,顾客还真不少,每天能挣两、三块钱。周继香说:“孩子,你能撸下脸来,不怕丢面子,挣钱养家,不用乡下城里两头跑了,洪秀娘俩儿有人照顾,真是太好了。”高献春说:“干活儿挣钱,丢什么‘面子’?”周继香说:“中国人从旧社会流传的说法儿,剃头的,干澡塘儿的,都是什么‘下九流’。”高献春说:“新社会了,没那些事。为了她娘们儿,就算真是什么‘下九流’,我也得干。”周继香对女儿说:“秀,献春这个办法儿不孬,这叫‘天无绝人之路’。我早就说,献春是好样儿的。”
高献春上街理发个把月了,这天是星期日,牟洪秀正在做中午饭,派出所来了个民警通知她,你丈夫高献春在市南区无证照经营,他没本市户口,身上也没带介绍信,让那边派出所当“盲流”抓了,送收容站了。牟洪秀听了,吓慌了,腿都软了,赶紧把海燕托付给邻居大妈,她一个人挺着肚子去祥云里,跟娘和姨姥娘、姨老爷说这事。娘说:“真是不让人过啊。”姨姥娘说:“可了不得。听人说,弄到收容站的人,像看犯人似地看着,让干苦力活儿,不老实,还挨打。挣够了路费,就给弄到汽车、火车上,硬送回老家。”姨老爷说:“兆菊,这是什么时候,你道听途说地乱说一气,白让洪秀害怕。洪秀,别紧张,没那么严重。我这就出去给继章打电话,让他找熟人把献春要出来。”
周桥戴罪从陶阳回来,一直在家赋闲。随着中国饥荒形势日益严重,政治形势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对“右倾”类人物的压力似乎有所放松。周桥料到他这事会不了了之,庄重同志让他在家“静待”,他就待在家里,每天看书,做家务。明明说:“爸爸是咱家的男保姆。”周桥苦笑说:“爸爸这个保姆,可是共产党发着工资—还是高干工资—的呀。”这天周桥正准备一家三口去省博物馆看一个新出土文物展览,听爸爸说了这事赶紧去找了省公安厅的熟人,一小时后,那熟人就回了话,周桥一家 都来了祥云里。周桥对牟洪秀和周继香说,他找的熟人已经把问题解决了。问题出在献春身上没带证件。不过人家说了,即使有证件,没户口,在大街上干私活儿,无照经营,也要按“盲流”抓。人家现在让家属去把他领出来。牟洪秀挺着大肚子,跟着周桥去了收容站。工作人员让周桥和牟洪秀在一张表格上签了名,担保被收容人员不再盲目流入城市,这才派人把高献春喊了出来,当着有高干气质的周桥的面,工作人员故作温和地说:“高献春,有领导同志为你担保,念你是初犯,允许你跟家属回去,抓紧返乡。今后一定不要重犯‘盲流’错误。”牟洪秀见高献春脸上有血迹,脖子上有伤痕,上衣也撕破了,衣服皱皱巴巴,脏污不堪,牟洪秀哭咧咧地问:“献春,你怎么……?他们怎么你了?”高献春说:“我这个复员军人,共产党员,被这里的人民警察狠狠地‘专政’了一顿,我有什么罪?仅仅因为我是个农民。”周桥对那个阴沉着脸的工作人员说:“收容站不是专政机关,收容对象不是敌我矛盾,使用强制手段就不是十分妥当,怎么还打人?不用说高献春是复员军人,党员,在部队立过功,即使他只是个普通社员,也应该尊重他的人身权利。”那工作人员表情尴尬,脸上冒了汗,辩解说:“高献春进来就大吵大闹,不服从管理,这才和民警发生了撕打。当然,今后我们对内部人员要加强教育,注意执行政策。”高献春气得鬓角上青筋立楞着,两眼冒火,嘴唇哆嗦,手指那工作人员,说:“你们……”周桥不愿在这种地方多耽搁,伸手拽住高献春,说:“献春,吃哑巴亏算了,洪秀,咱们走吧。”收容站交还高献春的东西,暖水瓶瓶胆碎了,脸盆不见了,只剩下小方凳和小包儿里几件理发工具,还有那辆旧自行车,在收容车上颠得快散架了,没法儿骑了。牟洪秀忍不住又哭了:“这也太欺负人了。”周桥说:“洪秀,献春,什么也不说了,咱们走。献春,带上东西,推着自行车,到外边修修,好骑上回家。”高献春把小方凳和暖水瓶外壳,理发工具包捆到自行车上,问:“我这个狼狈相,到了街上,再让警察当‘盲流’抓住了,岂不是要‘二进宫’?”那工作人员说:“你们不是有带的‘担保’手续吗?遇见有人盘查,让他们看看,就行了。”高献春气咻咻“哼”了一声,推了自行车,和周桥、牟洪秀一起走出收容站。高献春对牟洪秀说:“你上这里来干什么?”牟洪秀说:“派出所通知让家属来,我不来能行吗?”他们在收容站外边不远一个街角处修好了自行车,打上气儿,还能骑,周桥说:“献春,你陪洪秀坐公交车先走,我骑自行车,咱都上祥云里吧。”高献春说:“那怎么行?怎么能让你骑自行车?”牟洪秀急得脸通红,说:“表姨夫,那太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周桥笑着说:“你看你们两个人,这有什么关系?洪秀情况特殊,献春累了,你们早回去,家里人就放心了。我骑车,顶多一个小时就到了。”高献春看看挺着肚子的牟洪秀,只好领着她先走了。周桥随后也骑了自行车往回走。他知道有收容“盲流”人员的文件,也知道公安部门有人专门做这项“工作”,但没和这个部门接触过。今天来接高献春,算是近距离了解了这方面的情况。周桥知道,被收容的几乎全是走投无路的农村人民公社社员,他们中多数人不会像高献春这样试图抗争,而只会迭择沈默和逆来顺受,有些人会遣送回去不久再出来,再被抓,再被遣送,成为收容站的“常客”。从社会管理,整顿社会秩序的角度,制定这种办法也许有一定道理,但这样做,显然是对人民群众—社会上最底层,最困难的人们—人身权利的粗暴侵犯。现在这个做法儿,把农民封闭在农村里,让他们在那里自生自灭,掩盖了社会矛盾,生活在城市里的当权者就可以“眼不见为净”了。这太可悲了。我们党反压迫,闹革命的时候,可曾想像过掌了权会这样对待人民群众?我们怎么了?我们现在所做的事,好像离当年的初衷越来越远了。……周桥骑在车上,看着马路两边门庭冷落的商店,饭馆儿,一脸菜色的行人,他心里隐隐感到莫名的痛苦。他暗想,自己“右倾”的世界观又在作祟了,自己的“党性”看来很难真的坚定起来,似乎“党性”和“人民性”是对立的,格格不入的。这真是怪事。算了吧,不想了,想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因为高献春和牟洪秀坐的公交车在路上抛了锚,所以他们三个人几乎是同时到家的。看见高献春的样子,程兆菊和周继香都疼哭了,程兆菊说:“怎么还这样?怎么还打人?”陆伯言说:“真是没有王法!”周继香一边弄热水让高献春洗脸,程兆菊找出家里的红药水给他抹伤痕处,周继香对周桥说:“献春出去理发,我还夸他,说‘天无绝人之路’,看来还真是没路可走。”周桥说:“献春很优秀,现在是户口问题把他卡住了。这次的事,算是‘虎落平川遭犬欺’吧,也别太在意了。他们这些人,欺负人惯了的,你和他们打官司,也不会有结果,这是他们的‘工作’,而‘工作’中的缺点总是难免的。过去就算了。还是得想法儿解决户口问题。像你们这种情况,可以向派出所提报申请。”牟洪秀说:“早就把申请送上去了。”程兆菊说:“送申请也是白送。写申请的人太多了,每年的非农业户口指标太少。有三个两个的,也让当官儿的,有关系的占了。老百姓摊不上号。还得送礼。”周继香说:“咱哪有钱送礼?”程兆菊说:“人家说,送礼不一定能办成,不送礼肯定办不成。也没办法儿,派出所,公安局的人常调动,你年节的给他送了礼,他也答应帮忙,‘哼腾’一下子调走了,礼白送了。你还得再给新来的人送。这新来的人你喂饱了,说不定又走了。这办户口的事儿,趁早别指望。”周桥说:“没指望,也得年年申请,一直申请下去。”周继香说:“没办法儿,献春只好先回去,还是两头跑。反正共产党不能不许人家来看老婆孩子。认命吧。”高献春对周桥说:“表姨父,我真的想尽到对洪秀和孩子的责任,拼命也行。可是,……”周桥说:“献春,这怪不得你。有社会环境的限制,人就好像牛掉到井里,谁也没办法儿。”……这天晚上,周桥跟陆国筠说了牟洪秀和高献春的事。陆国筠说:“这个户口真厉害,别说城乡,农业和非农业户口之间,隔着不可逾越的大山,就是都干工作,夫妻两地分居,想上一块去,也难死了。俺学校里那些两口子不在一起的老师,真像牛郎织女一样苦,两边儿,大人孩子没个完整的家。旧社会倒没这些事。革命成功了,公民倒没迁徙、择业的自由了,这究竟是进步了,还是倒退了?我向共产党的高干请教一下。”周桥说:“第一,我现在已经不是高干了,而是‘右倾’分子,第二,你这话太危险了,绝不能在外头说。第三,你问的问题,无解。”陆国筠伸伸舌头,说:“吓死我也不敢在外头乱说。”
牟洪秀和高献春回到自己的家。晚上,孩子睡了,牟洪秀又看一遍高献春的伤痕,问:“还疼吗?”高献春说:“不疼了,疼也不要紧,我打过仗,挂过彩,也没怕疼。没想到会让共产党自己的警察给打出伤来。我心里疼,觉得窝囊,憋得慌。说句不雅的话—你别生气,就像农村老百姓说的,‘哑巴被驴日了’那种感觉。”牟洪秀说:“想开吧,天下也不是咱自己有这种情况,这是没办法的事。收容站里有不少人吧?”高献春说:“那可不少。一看就知道全是些贫苦社员,在家里过不下去,出来混口饭吃,有些就是要饭的。一个个骨瘦如柴,破衣烂衫,有的年纪挺大了,向死不望活的,也有十来岁的孩子,都在那里干苦力活儿,警察在旁边站着看着,跟看劳改犯人一个样儿。看谁不顺眼,张口就骂,抬手就打。唉,中国人真可怜,还可悲,没一个人敢说个‘不’字,我不服气,顶了一个警察几句,把他惹火了,几个人上来揍我自己,我和他们对着打,让一个小官儿拉开了。吃这个亏,太冤了。”牟洪秀说:“冤就冤吧。周桥舅舅不是说了吗?抓‘盲流’是中央的政策,胳膊拧不过大腿,打碎牙往肚里吞,伸伸脖子咽了吧。”牟洪秀又留高献春住了几天,派出所来催了几次,说临时户口到期了,让快走。平头百姓面对政权,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高献春必须回老家了,临走,牟洪秀让他带上十斤粮票,五元钱,高献春说什么也不肯带,牟洪秀说:“就算为了我,为了让我心里好受点儿,你带上,行吗?”高献春只好接了粮票和钱,七尺高的汉子哭得满脸泪水,牟洪秀用手背给他擦干泪水,说:“这回来,你受委屈了,心里憋着股气儿,在车上,回到家,都不要跟人呕气,不许惹事儿。别一股火冲上来,就把俺娘俩儿—这就快成娘仨儿了—给忘到脑袋后头去了。”高献春说:“放心吧,我绝不会惹事儿。在老家,不会有人找我的事儿。我也出不了什么事儿。别忘了,我毕竟是复员军人,共产党员。”
谚云:“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人的话也不能说满了。高献春认为在济南遭受的磨难纯属意外,在自己家乡什么不好的“事儿”也不会落到他头上。但是,却有一场更大的灾祸正向他迫近。回家的当天晚上,因为心情不好,胡乱吃了点饭,他就早早地睡了。约摸十点来钟,他听见有人敲大门,翻身起来,到了门口,问:“这么晚了,谁敲门?”外边人说:“我,赵双印,献春,你快开门。”高献春赶紧开了门,赵双印一步迈进来,高献春问:“三更半夜的,你怎么来了?什么事那么急,没有明天了吗?”赵双印跟着高献春进了他的小西屋,高献春点亮灯,倒水给赵双印喝了,问:“到底怎么回事?”赵双印愁眉苦脸地说:“我掏换不到那笔彩礼钱,亲事吹了,我很难过,想下关外,跟一个亲戚一块儿去,今晚上就走。我来找你两三回了,你一直没回来,我不放心我老母亲,拜托你,抽时间过去看看她老人家。”高献春说:“上关外,你有路费,有粮票儿吗?”赵双印说:“我有几块钱,肯定不够,先上了火车,混到哪算哪。现在火车上人多车挤,容易逃票。”高献春掏出洪秀给他的粮票儿和钱,说:“这是我从济南带回的粮票儿和钱,俺哥让我直接给俺嫂子—她回娘家了,你先带上吧。”赵双印推辞一阵,勉强接过粮票儿和钱,装到身上,说:“献春,我这一走,千里遥远,也不知是死是活,我老母亲就托付给你了,有情后补。我得抓紧走了,我那亲戚已经先走了,说好在万德火车站碰头。”说完就匆匆走了。赵双印走后,高献春怎么也睡不着了,他感到赵双印今天的表现有些蹊跷,让人纳闷。他突然想起那天在牟屯停车点等车时,赵双印说“当贼的心都有”,莫非他真干下犯法的事儿了?高献春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儿,不会的,他不会糊涂到那种地步。几天之后,高献春在坡里耪地,听社员说,二十多天前,牟屯供销社下边村里一个门市部营业员骑着车子上社里交款,突然有人从高梁地里窜出来,朝他脸上撒了一把沙土,营业员当时什么也看不见了,那人过去把车子踹倒,夺过营业员装钱的提包,钻进高梁地跑了,等营业员眼睛能看见了,抢钱的人早跑没影儿了。有人问,营业员带了多少钱?那社员说:“听说有三百来块钱,让那小子全抢走了。”社员们觉得这事很新奇,很刺激,有的说,这家伙好大胆,大天白夜敢这样干,万一遇见人不就完蛋了?有人说,这小子还真有办法儿,往人脸上撒沙土,他怎么琢磨出这种点子来的?这个黄子脑袋瓜儿够灵的,有两下子。高献春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问:“破案了吗?逮着抢钱的人了吗?”那社员说:“公安局的人来了不少,正忙着破案哩。听说高梁地里的脚印穿的是解放军那种解放鞋,估计是个复员军,要不就是家里有当兵的。”高献春觉得头“蒙”地一声,心想,莫非是赵双印干的?他想起那晚上赵双印慌里慌张的样子,觉得很有可能。但是又觉得这也许是巧合,听听动静再说吧。他反复考虑,是不是应该把赵双印来找过他的事向派出所回报,但最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来找我辞行,我并不知道他作了什么坏事,我有什么理由怀疑他,往他头上扣屎盆子?而他是我的战友。如果抢钱者另有其人,那我岂不成了诬陷战友的可耻小人了吗?高献春的犹疑和患得患失铸成了大错。又过了两三天,高献春心里犯嘀咕,他决定去牟屯,看看赵双印的母亲,听听动静。赵双印的母亲已经起不来床了,见了高献春,一个劲哭,说不出话。在一旁照看她的一个邻居老太太告诉高献春,小印子(赵双印小名儿)抢了供销社的钱,跑到南乡里送了财礼,自己又害怕,不知跑哪去了。公安局排查到了他—高梁地里的脚印儿和他的鞋正对上,现在正张着网子抓他。公安还到南乡,向女家要回了财礼钱。那边儿闺女嫌丢人,喝棉花药死了—她们那边儿种棉花,常有女人喝棉花药。女家的人上门来闹,把锅都给砸了。小印子的娘撑不住劲了,好几天不吃饭了,怕是闯不过这一关了。这家人完了。高献春听了这些话,头皮凉了,身上满是冷汗,赶紧安慰了赵双印母亲几句,匆匆离开,准备去牟屯派出所说明赵双印去他家的情况,没想到,在赵家附近蹲守的公安局便衣人员已经向上级报告了,派出所和县公安局的几个警察走过来,对他说:“请你跟我们去派出所一趟。”高献春知道糟了,他这无异于自投罗网。高献春到了派出所,被命令蹲到墙跟儿,几个公安如获至宝,一口咬定他是赵双印的同谋,让他交待赵双印跑哪去了。高献春向他们说了最近两次和赵双印见面的情况—这是公安人员并未掌握的,但高献春又一次引火烧身,虽然他反复强调,当赵双印作案时,他人在济南,赵双印去他家那天他才刚从济南回来。但公安人员一直追问,他去济南前和赵双印如何策划抢钱计划,事后又怎样协助他外逃,公安人员声色俱厉地说:“无论如何,你放走了赵双印,包庇罪是跑不了的。”高献春说:“我不知道他抢劫,怎么算包庇他?”公安人员间:“那你为什么不主动向公安部门报告赵双印的情况,今天又去赵家?”高献春百口莫辩,公安人员不听他的解释,认定他和赵双印有牵连,至少是“包庇罪”,当天晚上,就被扣在了派出所。
天快黑了,高献春还没回来,嫂子说:“小春儿没味儿地去看他战友的老娘,白耽误挣工分,天黑了还不回来,还想过不想过了?”高献寿说:“谁没个人情来往?小春儿少挣工分了吗?你少嚷嚷两句,行不?”话音未落,高家院儿里来了个骑自行车的警察。这院儿里从来没有公安局的人光顾过,高献寿夫妻俩心里发毛,三个孩子吓得不敢出声。高献寿鼓起勇气,嘴唇哆嗦着请“公安领导”屋里坐下,那警察面无表情,像切菜板,让人琢磨不透,他满屋打量一下,眼光在墙上挂着的高献春在部队受奖,立功的“喜报”上停留了几秒钟,重又板起脸来,问:“你是高献春的哥哥高献寿?”高献寿忙点头回答:“是我。”警察说:“高献春因犯包庇罪,接受询问,通知你们一声,他家属在济南,你们负责通知。”高献寿吓得话都不会说了,战战兢兢地问:“明天……明天能回来吗?”公安说:“那就看审问的情况和他的态度了,不过估计要拘留。”高献寿惊问:“‘拘留’?就是逮起来?”警察说:“表面上跟逮扑一样,都得戴手铐。”高献寿老婆吓得脸焦黄,哆哆嗦嗦,戳戳男人,说:“问问公安领导,小春儿犯的什么罪过,刚才俺没听明白。”警察说:“牟屯镇复员军人赵双印抢劫供销社公款,从高献春这里跑的,高献春还给了他粮票儿和现金,赵双印外逃,还没抓到,现在怀疑高献春是同案犯,至少是包庇。”高献寿壮壮胆子,急咧咧地说:“公安领导,你们一定是弄错了,牟屯出那事儿的时候,俺兄弟还在济南,姓赵的从他这里跑,指准没跟他说实话。俺兄弟不知道他干了坏事。俺兄弟要是知道了,不会放他跑的,俺兄弟可进步了,他是复员军,党员。”警察冷笑一下,说:“复员军,党员就没干坏事儿的?赵双印也是复员军,跟你兄弟是战友。高岗, 彭德怀是党员不?还是共产党的大领导哩,一样成反党分子。算了,没功夫跟你扯淡。你兄弟什么问题,你说了不算,看审问的情况,要相信政府,就这样吧。”高献寿不死心,还想争辩,警察不理会他,果断地出屋,骑上自行车,一溜烟走了。高家是三代贫农,“疤麻儿”没有,从共产党“开辟”到现在,无论参加什么运动,斗争什么“分子”,高献寿都是“基本群众”,总是站在斗人的一边儿跟着举手,喊那些不同花样,语句拗嘴的口号。他兄弟在海军立过功,虽然因为找了个成份不好的媳妇儿,没提成干,复员来家了,可他还是党员。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家会出个什么“犯”,在高献寿心目中,不论什么“犯”,那都是“反革命”,这等于是塌了天,他急得直想往墙上碰头。高献寿老婆刚才“扑腾扑腾”的心稍稍平稳一些,想起刚才公安说的小春儿给姓赵的粮票儿和现金—不就是钱吗—的话,越想越来气,说:“这个小春儿,兜儿里装着粮票儿和钱,不往外拿,倒填还了个抢劫犯。这就是你的好兄弟。”高献寿说:“什么时候了,你还没忘了囔囔这个。粮票儿和钱是洪秀给的,他从济南回来,你没在家,他给我,我没要,让他给你—咱家不是你管着钱吗?正巧他那个混账战友来了,那小子急着走,小春儿就把粮票儿和钱给他了。俺兄弟重义气。”高献春老婆的气已经消了大半,但仍说:“哼,重‘义气’?我说是中了邪气。这下让他这个战友儿坑死了,怎么办吧。”
第二天上午,高献寿两口子去派出所看弟弟。高献寿老婆早早起来,烙了几张白面饼,收拾上高献春的几件衣服和他的军用水杯,牙刷,牙膏,肥皂,毛巾,装进他的军用小包儿,一边收拾一边淌眼泪。两个人到了牟屯派出所。所长说:“高献春已经拘留了,上午就往县看守所送。规定这时候不能见家属。东西留下,由我们转给他。”高献寿和他老婆哭哭啼啼,要求无论如何见上兄弟一面,所长是个上了岁数的人,让他们缠得没办法儿,说:“你们两人真能粘歪。这样吧。你俩站到窗子跟前,我让他们押着高献春从院子里走一趟,你们见一面。”所长出去不一会儿,高献寿两口子见高献春从一间东屋里走出来,两只手被手铐铐在一起,身后跟着两个警察,才过了一个晚上,人就更瘦了,高献寿老婆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急忙喊:“兄弟,俺来看你了,你哥在这里。”高献寿也高喊“兄弟”,高献春停住脚步,两个警察推他,他挣扎着不肯走,朝哥、嫂喊道:“哥,嫂子,我是清白的。赵双印偷钱,我不知道。我是冤枉的,先别让洪秀知道。”哥和嫂子一齐说:“兄弟,俺知道。”两个警察像拽肥猪一样生拉硬扯地把高献春拖进了屋,高献寿老婆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高献寿也泪流不止,所长回来了。他们哀告所长,说俺兄弟一定是冤枉的,求他们开恩,放了他。所长冷笑道:“当了两天兵,烧包。目无党纪国法。我可开不了这个‘恩’。好了,也让你们见面了,回去吧。”高献寿两口子只好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中央对偷盗,抢劫国家,集体财物的案犯,指示精神是“从快,从严,从重惩处”,赵双印抢劫案成了“典型”案例。虽然被抢的钱数不多,且已全数追回,但作案手段恶劣,性质严重。破案过程中,主犯逃亡,不知下落,无处缉拿,恰巧他的战友高献春和他有牵连,就被作为“包庇犯”当了替罪羊,判了三年徒刑,送到济南一个劳改工厂劳改去了。赵双印作了事儿逃之夭夭,他的“未婚妻”自杀了,老母亲不久也念着“小印子,小印子”离开了人世,他的战友被判了刑。这事成了牟屯一带轰动一时的“传奇”,有人感叹此事三百元钱,两条性命,一人徒刑,赵双印此人罪孽深重;有人说高献春够朋友,讲义气,有的为他呜不平,说公安局“牵牛的走了,逮了个拔橛儿的”,有人说,高献春连“橛儿”也没拔,他就是“南瓜头碰上了擦床子”,是拉来顶罪的倒霉蛋;有人说,这年月儿好人当不得,他要是不上牟屯去看赵双印他娘,谁也找不着他;当然,庄稼人都骂赵双印坑人,自己作了恶,驾丫子跑了,让别人替他顶罪,还让一个黄花大闺女白白送了命—要说冤那闺女最冤,也最不该,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不行了,你另找呗,你喝那门子棉花药?天底下没男人了?……
“屋滑偏逢连阴雨,船破又遇顶头风”,灾难之星格外青睐困厄中人,最乐于做的就是对不幸者落井下石,让他雪上加霜。所谓“祸不单行”,总要让人苦上加苦,灾难连着灾难。高献春从济南“收容站”被“保释”出来,惊魂未定,竟又以牵强附会的“罪名”坐了牢,罚了劳役!高献春离开济南快三个月了,原先他在老家,个把月会给牟洪秀写封信,说说自己的情况。这么长时间了却一个字儿也没收着。牟洪秀着急,来了两、三封信,高献寿也没给她回信,小春子交待“先别让洪秀知道”,可这事能瞒得住吗?高献寿对老婆说:“小春儿这事儿,老瞒着不是个办法儿。洪秀急死了,我得上济南去给她说说。”他老婆说:“她急死了?咱不急?依我看,这小媳妇子是扫帚星,事儿就坏在她身上。从咱兄弟找了她,得点儿好了吗?军官军官吹了,兵兵当不成了。这下好了,连社员也不让当了,一辈子都瞎了。”高献寿说:“我一听你说这种活就扎脑子。你说这种话不怕丧良心。牟洪秀是小春儿追着找的,不是人家赖上他的。人家可可怜怜,你还糟蹋人家干什么?人家不就是个地主成份吗?那就该死吗?”他老婆也软了,说:“小春儿摊事儿,我难受,睡不着觉赖床歪,说几句气话。仔细想想,洪秀找了小春儿,也没得好儿。真怪可怜的。你这天把上趟济南吧。”
高献寿的到来让牟洪秀吃了一惊。她以为高献春上次带着情绪回家惹祸事了。高献寿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说了高献春摊的“事儿”,高献寿不敢抬头看洪秀,低着头,眼瞅着地面儿,慢吞吞地说。话没说完,面色苍白的牟洪秀就瘫倒在了地上,晕了过去。海燕“哇哇”哭,高献寿慌了手脚,跑到邻居家找人,邻居大妈慌忙跑来,一起把牟洪秀抬到床上,又踮着小脚儿到街上打“传呼电话”,周继香接到电活,个把小时赶了过来,牟洪秀已经醒了过来,她不愿意让邻居大妈知道高献春的事,强忍着眼泪。邻居大妈说:“这一阵,我就看着洪秀脸色不好,快上医院看看吧。”洪秀说:“明天再去吧。”邻居大妈走了,洪秀正要跟娘说高献春的事,肚子突然钻心地疼,周继香让邻居大妈领着高献寿借来了排车,三人一起把牟洪秀架到排车上,高献寿拉着排车,周继香在旁边跟着,好歹跑到了最近的一个医院,挂了妇产科的号,周继香和高献寿把牟洪秀扶进去,医生急忙检作了检查,不一会儿就把牟洪秀送进了手术室,周继香在外边急死了: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进手术室?一、二十分钟后,周继香和高献寿听到牟洪秀撕心裂肺般的号哭声,从手术室出来的护士对他们说:“她流产了,是个小男孩儿,病人心疼死了。”周继香听了,脸顿时变得煞白,泪流不止,唿唿地跑了过去。怕住院花钱多,牟洪秀第二天就出了院。高献寿第二天就要回去,临走,说:“婶子,弟妹,都是小春儿惹的祸,让弟妹遭这么大的难,俺高家对不住你们。不过,你们要相信,小春儿没干一点犯法的事,他是冤枉的。”周继香说:“她哥,咱是一家人,不要说谁对不住谁了。献春肯定不是有意惹事儿,按迷信说法儿,他这是走‘背字儿’了。谁也不怨,怨咱命不济。”牟洪秀有气无力地说:“哥,我知道献春是什么样的人,我相信他。他这么大人了,还让你和嫂子替他操心,为他担惊受怕。你们也别太难受了。哥,你要走就走吧,省得嫂子挂着。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没法儿出门儿去买点东西让你带上,桌子上有刚买的二斤古巴糖,你带上,过夏天,你们和孩子喝点白糖水败火。过几天,我撑住劲了,就去劳改工厂看他。”说着,就哭起来。高献寿皱皱巴巴的脸上挂满了泪水,说不出话。周继香硬把古巴糖塞到他的小包袱里,高献寿擦擦脸上的眼泪,抱起海燕亲了亲,背上小包袱走了。
高献寿走后四、五天,牟洪秀对娘说:“娘,你明天拿上咱的副食本儿和副食票儿上副食门市部去买点心,罐头,我去看献春。”周继香说:“我上门市部看看,有合适的买下点儿准备着,可是,你临时不能去。怀孕四、五个月,小产了,比坐月子还厉害。坐下病,是一辈子的事。”牟洪秀说:“他出事儿这么长时间了,我没去看他,他心里得多难受?他不胡寻思?我也躺不住,急也能急死。必须抓紧去。”娘拧不过她,又隔了一天,牟洪秀强打精神,早早起来,吃点儿饭,把海燕托付给邻居大妈,娘让她穿上厚衣服,裤腿脚儿扎上带子,头上包条大围巾,娘两个坐长途客车去了济南市外的劳改工厂,这是全省有名的大劳改工厂,离济南不远,个把小时就到了。高献春被看守领到会见室,见铁棂子外头,岳母和媳妇儿牟洪秀来了,牟洪秀那样的装束,肚子也变小了,心想糟糕,出大事了。赶紧过来,说:“娘,洪秀,你们来了,洪秀,你怎么了?”洪秀呜咽着喊一声:“献春,……”就哭得说不出话了,周继香含着泪说:“你哥最近才来说了你的事,洪秀受刺激,小产了,是个男孩儿,疼死人了。”高献春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片刻,强忍着不哭,说:“娘,洪秀,都是让我害的。洪秀,我对不住你。……”洪秀抽抽塔搭地说:“你什么也别说了,不怨你。哥都说了,你是冤柱的。……说到底,还是我成份不好连累了你。你要是还在部队上,哪会有这些事?……谁让你鬼迷心窍,非得找找?……现在后悔也晚了。”高献春说:“后悔什么?死也不后悔!是我太重战友义气,粗心,没有防人的心,让他们赖上,当了替罪羊。把一家人都坑苦了。”洪秀说:“就这样受冤屈,没办法了吗?”高献春说:“我在看守所和法庭上都没认罪—我无罪可认,来到这里,当天就递了申诉。我出去也得再找,不给我纠正,平反,我就一直告下去。”周继香说:“孩子,写封信给上级说说倒行,告状,可了不得。老百姓冤死不告状,屈死不打官司。盼着早一天出来,重打锣鼓另开戏,好好过日子。”高献春说:“娘,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也不干犯法儿的事儿。我就不信天下没有讲理的地方,最大是个死!”牟洪秀哭哭哀哀地说:“你可不能……再冤屈,你也得好好地活着,再苦,我跟海燕也在外头好好地等着你。……”
高献春出事儿后,程兆兰听庄里上牟屯赶集的人说了,让石头儿去了高家柳沟打听清楚了,老太太难过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时不时地流泪,眼皮肿得跟铃当似的,周恒顺星期六来家,跟石头儿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奶奶,奶奶说:“小儿,我二十多岁没了你爷爷,你姑二十多岁没了你姑父,你洪秀姐二十多岁摊上了这种事,怎么一辈子一辈子的,命都这么苦呢?”对奶奶这样的问题,周恒顺和石头儿怎么回答得出呢?
周恒顺回到学校,给周恒刚说了这事,周恒刚沉思良久,说:“明明是冤屈的,但他们为了向上级交差,沾边儿就赖上,抓住不放。咱国家的司法体制,被告根本没有抗辩的机会—连律师都取消了,不出冤案才怪。什么叫‘草菅人命’?这就是。对了,忘了告诉你了,前些天,我上济南,听妈说,舅妈邵一兰要远赴大西北去看国栋舅舅,真不简单。这位教授的女儿,柔弱的外表下,是坚强、忠贞的心灵。她让人想起沙俄时代被流放的十二月党人妻子那些伟大、高贵的女性。不过,她的遭遇比那些人还要悲惨。‘红颜薄命’,古今中外皆然。”经过“向党交心”,“忘本回头”一番挫折,周恒刚说话谨慎多了。今天说的这事,显然,对他触动很大,竟然又发了这么一通议论,周恒顺见他义形于色的样子,想,忧国忧民,感时伤世的情怀要和恒刚一生相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