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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天空黑蓝黑蓝的,空旷,冷寂,显得高深莫测。西南方天幕上,弯弯的,镰刀一样的月亮,闪着凄清的、冷冷的光,悲悯地俯看着夜色阑珊的城池、市井。星星像在瑟瑟发抖,不情愿地挣扎着,一点点变得暗淡,渐渐隐去。秋意已浓,凉气很重,像冷冷的水。祥云里陆家院儿里,北屋、东屋、厨房灯都亮了,陆太太程兆菊忙忙碌碌这屋那屋地出出进进,孙妈在厨房里忙着做饭。今天早晨,她们要送老家的客人回乡。
端阳睡得迷迷糊糊,好歹被奶奶叫醒,他合着眼穿衣服,穿鞋袜,眯着眼上茅厕,半睁着眼洗手洗脸,坐到饭桌儿跟前,但鼻子闻到了大饼、油条和煎鸡蛋的香味儿,就忙睁开眼,拿过大饼、油条,端过盛了甜沫儿(济南府特有的一种特别好喝的咸汤)的白瓷碗,大口吃喝起来。城里殷实人家,这种早饭是再平常不过的了,但端阳这样的乡下孩子,却觉得再好吃不过,他可劲儿地吃着,赶着大车来接他们的于爷爷闷声不响,头也不抬地,不紧不慢地吃饭,奶奶吃一口,嚼几下,像是吃不下去的样子,守梅表姑,学增表叔,学慧表姑,虽然还没长成大人,但也客客气气,慢丝调理地吃,一个个都像是满肚子心事似的。三姨奶奶一会儿出去喊人起床,一会儿来让他们吃饭,喝汤。劝他们多吃,吃得饱饱的,好赶路,下顿饭还不知在哪里吃呢。
程兆运接着济南府三姐家捎来的信儿,当天下午就对于栓柱说了,让他晚上早点歇着,他打发人喂好牲口,备好大车,让于栓柱鸡叫二遍就来吃饭,套车,点着马灯上路,傍黑天赶到济南府三姐家,把二姐和守梅他们接回来。昨儿下晚儿,于栓柱赶着大车到了济南,到他先前住过的南门里安福客栈,卸下牲口,让店里伙计给喂上,又定好铺位,就去了陆家。程兆兰、兆菊她们正等得心焦,见到于栓柱,十分高兴,忙着给他倒水,洗脸,道“辛苦”,又招应他吃了饭,让他回客栈睡觉,说好第二天一早赶过车来,一起吃完早饭上路。
陆伯言送走于栓柱,回屋后,问程兆兰:“二姐,听兆菊说,这位赶车的栓柱兄弟,还有些故事?”程北兰说:“那可一点不假。”程兆兰就从根儿到梢说起了于栓柱的“故事”。
……那年麦季,老太爷到方庄集上去雇短工—这种事,他总是亲自去,他说,人干活怎么样,他搭上眼,就能看得出来,他在集上把要用的人都定好了,正要带着人走,一个又瘦又小的孩子,穿得破破烂烂,非得跟着走,老大爷说:“你还是个孩子,能干什么?”那孩子连声说:“我会割麦子,也会捆麦子,求求你,让我去吧,我不要工钱,只给我口饭吃就行,我快饿死了。”有个短工替他求情:“东家,你行行好,带上他吧,他是东边山庄儿里的个孩子,没爹没娘,他又老实,好容易要口饭,那些小要饭的夺过去就吃,他哭哭咧咧地没办法儿,功夫长了,这孩子真能饿死。”老太爷心软,心想不就吃饭的时侯多放双筷子吗,干活不干活的,带上他吧。这孩子就是于栓柱。到了麦地里,他还真会割麦子,只是割得慢,得别人给他接趟子,别人歇着了,他还割,要不就忙着捆麦子,老太爷喊他:“孩子,别干了,过来歇歇,喝点水儿。”有人对老太爷说,他叫于栓柱,老太爷就喊“栓柱,快过来,小小的孩子,别累着了,累着了,找不着媳妇儿了。”惹得几十口子干活的哈哈大笑。于栓柱说:“我不歇着,我干得慢,我得多干一会儿。”—就这么实诚。七、八天后,活儿干完了,发工钱,他不肯要,说,他说的给饭吃就行,不要工钱,人得说话算话。短工们都走了,他不肯走,问老太爷:“东家,我求你个事儿,我在你家干个长工,还是管饭就行,要我吗?我确实没处去。”老太爷就把他留下了。从那于栓柱就成了程家的小长工,手勤,脚步勤,不怕出力,嘴不说巧话,就知道闷着头干活,没几年,样样儿农活儿都会了,赶大车是好把式,身量也长起来了,老太爷喜欢他,俺姊妹几个也都喜欢他,拿他当自己兄弟待,老太爷想认他做干儿,想让他也?受一份儿家业,程家族长说什么也不愿意,老太爷就没敢动这个心思,可老太爷终归是喜欢他啊,让他搬到林屋里去住,种着林地,见年就是要他点儿芝麻、绿豆,剩下的全归他。有一年从黄河北过来个讨饭的姑娘,老太爷操心说给他当了媳妇儿,一连有了三个小子,老太爷给起名儿叫“大牛”、“二车”、“三套”,说是得让他有自己的地,个人的牛,自家的车,牲口还要凑一套,耕地不用跟别人轧犋,很快,老太爷真的划给了他几亩地—还都是好地,他说什么也不要,收了庄稼照常来交租子,老太爷说:“麻利地给我挑回去,就放你囤里,我用着了—哪里会‘用着’—再向你要。”那时候,已经过继了兆运兄弟,老太爷过世,临死还嘱咐要善待栓柱哥,那几亩地就送给他了。兆运兄弟倒听话,兄弟媳妇儿不高兴,说“不亲不厚的,凭什么白种咱几亩地,往后,他来交租子,你就收下。”还是老太太发了话,“老太爷定的事儿不能改。除了不姓咱这个程,他就是你们的亲兄弟。”兄弟媳妇儿才不嘟囔了。可惜于栓柱命不济,他媳妇儿一场急病,说没就没了,撇下三个小子,于栓柱又当爹又当娘,真不容易。好歹算把孩子拉扒大了。三个孩子特别是老大、老二可不是省事儿的。老大、老二小时候长黄水疮,头发掉得稀稀拉拉,还这里那里少一片儿,缺一绺儿的,外号“大秃子”、“二秃子”,调皮捣蛋,喜欢跟江保长家的浪荡公子在一起鬼混,于栓柱也管不了他们,小三儿倒不孬,明事知理的,知道心疼他大。有一回,两个秃子跟江家大少爷一起赌钱,他们竟然把老太爷给的几亩地押上了,你想还有他们的好果子吃,把几亩地给输上了,江家本来就想霸占那几亩好地,正对了他们的心思,硬硬地把地几亩地讹去了。气得于拴柱要把两个秃子打死,他自己也不活了。兆运兄弟跟他说,咱弟兄们认了吧,吃亏是福,这是江家欺负程家,咱斗不过人家,低低头忍了吧。于栓柱说:“兆运兄弟,我对不住大爷,这地我得赔,你见年从我工钱里扣。”程兆运说:“我叫你赔地钱?我叫你赔银子!那地本来就是老太爷送给你的,老太爷到死挂着你,我让你赔地,他不埋怨我?我跟娘商量商量,再另给你几亩地,你忘了老太爷给三个小子起名儿时说的话了?”于拴柱说:“好兄弟,你省省吧,可别再给我地了,再给几亩地,还得让江家给讹了去,有这两个败家玩意儿给我踢蹬,我还指望过份儿家业?到哪说哪吧。我白让俺大爷替我操心了。”兆运这才没给他地。要不是这两个小子胡作蹬,于栓柱真能过份好家业。秃子两兄弟在庄里是混世魔王,早晚是两个祸害。陆伯言听完这些话,感叹说:“老太爷真是宅心仁厚,这在榆树村,甚至陶阳县都堪称美谈。话又说回来,也亏得俩小子踢蹬,不然于栓柱真发了家,乡下土改,就算划成个富农,日子也不好过了。这秃子只弟按共产党报纸上的说法,叫什么‘流氓无产者’,以后你们得小心着他们点儿。”程兆兰说:“没事儿,他们但凡有丁点儿良心渣,也不能怎么样。”陆伯言说:“共产党讲的是阶级,不讲人情的,见机行事吧。”程兆菊等不及了,说:“好了,不说了。二姐,走,上东屋,还得说说咱们的事,说完了早休息,明天一早动身。”陆伯言说:“二姐,晚安。明天我早起给你送行。”
程兆菊让孙妈把给老太太的点心、阿胶、治咳嗽的梨膏,还有让裁缝铺子给做的衣服;给四妹家老太大的点心和周村烧饼;给二姐、四妹、兆运媳妇儿、苦妮儿、继香、守梅的各色布料儿;给小孩儿们的饼干儿、果脯、花糖块儿分成几个包袱包好了,程兆菊一一交待清楚了。程兆兰说:“守梅,你看你三姑把济南府‘大观园儿’都给咱搬来了。”程兆菊说:“就这样,你妹夫还嫌少。也没买多少东西,你们这回车上人忒多,东西拿多了,就没地儿坐人了。以后有来回的人再给你们捎。”安排完了,程兆菊攥着程兆兰的手,说:“二姐,强一把心放宽些,天无绝人之路,走一步,说一步,到哪说哪,光愁也不顶事。程家门儿里,咱姊妹四个,没咱大姐了,兆运兄弟忒老实,咱娘年纪大了,你还是咱姊妹几个的主心骨儿哩。”程兆兰说:“妹妹,我这个主儿骨儿不中用,我离咱娘近,多跑着点儿就是了。咱姊妹四个就数你命好,妹夫和孩子们都是有学问、做大事儿的人,也没摊什么事儿,以后,我和兆萍还少拖累不了你。”程兆菊说:“姐,你这话说的,那能叫‘拖累’,咱不是一奶同胞,亲姊热妹吗?这边儿眼下是没事儿,不过听他爷几个那话,这回是真的改朝换代了,共产党是向着穷人的,陆家在老家不是地主?在城里不也有俩钱儿?要收拾有钱人,还不知怎么着呢。一时半会儿不出事儿,对姐姐妹妹兄弟,该顾我总会顾,更不用说孝顺咱娘了。”程兆兰说:“妹妹,你也不用老挂挂着,咱程家不过是土财主,没当过官儿,也没跟过这户党那户派儿,祖辈儿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咱大、咱娘一辈子积德行善,惜老怜贫,兆运那个老实样子,没得罪过什么人,支使干活的也看着人家脸色说话。四妹家子敬没有音信,四妹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四妹一个妇道人家,守着一个向死不往活的老嫲嫲子,牟屯继香家孤儿寡母的,我不信共产党能把这些人怎么着。土地、房子、财产,让往外拿就往外拿,天塌下来砸众人,也不光咱们。天底下没有饿死的瞎鹰,人家能过咱就能过。四妹夫和继业,在外头,咱盼他平安,盼他们来家,盼不来,也没办法儿。妹妹,你姐夫走得早,我从年轻就守寡,拉着孩子,这么些年熬过来了,继业没音信,永年又遭了难,怎么办?死也不挡,为了下边几个孩子,我得咬住牙往前撑,妹妹,你放心,也不用老挂着我,你姐撑折腾着呢。”程兆菊说:“我知道姐姐是刚强的人,有你这番话,我宽心多了。你回去,跟咱娘说,让她无论如何要保重身体,我得空儿,就回去看她。”
……
阒无人迹的祥云里小街上,一辆马车孤寂地停在陆家院儿门外边。这种马车俗称“大车”,以与独轮小推车相区别,两个半人多高的木车轮钉着铁皮,走起来“格格登登”,颠得厉害。车厢两边有高高的档板。跟独轮小推车是人力车不同,这种车是畜力车,除非很特殊的情形下,人是没办法儿驾辕拉车的。它实际上是农用车辆,农村的富户用它运送粪肥、庄稼、柴草或建筑材料。什么时候要用它拉人了,就里外打扫干净,安上衬着防雨油布的车蓬子,车厢里边铺上厚厚的垫子,前后挂上帘子,就一下变成“客车”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北方农村,这就是最好的交通工具了,尽管它也许已经有两千年的历史了。因为老大腐朽的中国,几千年来,盛产改朝换代的英雄豪杰,能征善战的良将悍勇,还不知出过多少名扬千载的圣贤大儒,风流百代的文人墨客,而举凡小推车、大马车之类生产、交通工具,却从东周列国到民国,一以贯之,没什么改观,进步!这回于栓柱赶来的马车,驾辕的是一头又高又大的黄骡子,牙口不小了,好像对连日奔波不高兴,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拉套的是一匹年轻的小灰马,很活跃,摇头摆尾,左顾右盼,兴奋得打着响嘴,不住地倒腾着蹄子。……程兆菊和孙妈还招应着要走的客人吃着饭,国栋、一兰、国筠、国群他们都早早地起床了,忙着往大车上装客人们的行李和妈妈给置办的礼物。程兆兰祖孙两人,守梅、学增、学慧兄妹俩吃完饭,都出门儿来,准备上车,陆家人—连陆伯言也出来了,站在大车跟前送行。程兆兰握着一兰的手,说:“一兰,好孩子,想开点儿,别老让你爸妈担心。”一兰低声说:“二姨,我会的。”国群说:“姨,守梅,你们要常来,端阳,拽着奶奶上济南府,别忘了。”端阳脆生生地答应:“群姑,我记住了。”国群对于拴柱说:“拴柱叔,也没捞着多住两天,逛逛大明湖、趵突泉。”程兆菊说:“真是的,栓柱兄弟,下回再来,别慌着走,到处里逛逛。”于拴柱说:“庄户人看那山呀水呀的,也看不出什么好来,就花里唿哨的,热闹热闹眼皮,白耽误功夫。”程兆兰说:“你拴柱叔,一年三百六十天,一天也没闲着过呀。”国栋夫妇扶二姨上了车,国群把端阳抱上车,守梅和学增兄妹也都上了车。陆伯言、程兆菊嘱咐于栓柱:“兄弟,不用走快了,路太颠。路上注意安全,快黑天了,提前住店。”程兆兰说:“妹夫、妹妹,都放心吧,没事儿。俺走了。拴柱兄弟,咱走。”
于拴柱站在车辕旁边,吆喝牲口,牲口迈开蹄子,车轮动了,车上的客人们掀着布帘儿,给送行的人招手,大车在石板路上“格登”、“格登”地往前走,送行的人在后边跟着,程兆兰几次让他们站住,陆家人才站住向他们挥手,程兆兰喊:“都回去吧。”不知道为什么眼里有了泪,嗓子有点哽咽—以前程兆兰也来过三妹家几回,每回临走,大家都乐乐呵呵的,她也不这不那的,不知道为什么,这回走,却很难受,见妹妹家的人依依不舍地送他们,心里不由得凄凄惨惨的,守梅懂事地说:“二姑,把 帘子放下来,咱走吧。”
布帘放下来了,车上人都不吱声,牲口蹄子踩在石板路上的“哒哒”声和大车轱轮碾过石板路“格登、格登”的声音,在空无一人,没丁点儿动静儿的马路上响着,听来有些刺耳惊心,经过战乱,残缺不齐的路灯,这儿一盏,那儿一盏,有一搭无一搭地闪着昏黄的光,两头牲口欢实起来了,急急忙忙地走着,越走越快。程兆兰心想,这回走了还不知以后是怎么着哩。……听那说法儿,仗快打完了,一定得钻头觅旯旮地想办法儿,打听继业的下落……,要是继业真的回不来了,儿媳妇儿苦妮儿该怎么着呢,俺这家人可就苦了。……有件事儿特别让她担心,有一次,就是这赶车的于拴柱的大儿子于大牛在庄外大路上想调戏苦妮儿,苦妮儿跑回家,趴到床上哭了大半宿。碍着面子,程兆兰没把这事儿跟于拴柱说。大车出了城,来到一段平路上,程兆兰把布帘撩起来,掖好,对坐在车前头赶车的于栓柱说:“栓柱兄弟,你那大小子也老大不小的了,该给他成个人了。”于拴柱说:“二姐,你不是不知道,那小子天天吊而浪当,人活儿不干,还秃着个头,找人家谁?谁家的闺女跟他?除非人家瞎眼了!”“他不愿意干庄稼活儿,你让他学门儿手艺行不?”“也让他跟人学过木匠,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正经学,让师傅给撵回来了。他要能好生学门手艺,我给他磕头都行。……我也不知道哪辈子造的孽。这个小子,还有老二,一对混帐货,天天跟江家那两个坏黄子胡混混,能作出好事儿来?他俩早晚非把我拽死不行!”程兆兰说:“也别把话说那么绝,还是得慢慢教调。”于栓柱哼了一声:“教调?把他俩教调好?除非老爷爷儿(太阳)打西边儿出了。”
马车出城上了大路。不过几天没下雨,路上的浮土就有拃把深—前些天过队伍过的,牲口和大车走过,尘土飞扬起来,呛得人嗓子又干又疼。孩子们都打盹了。程兆兰问:“兄弟,这些日子咱庄儿里出什么事了吗?”于栓柱说:“出大事儿了,江保长跑了。”“江保长跑了?为啥?”“为啥?不跑他就没命了。咱全县都解放了,保安团垮了,四打迸散,这小子刁,他老早就驾丫子了。……咱庄归七区,区部在方庄安着。”“噢,是这样。”过会儿,于栓柱又说:“我听顾青山—他现在是咱村的正官儿,听说是共产党的书记和村长—说,继香妹妹一个叔伯兄弟在陶阳县当副县长。”程兆兰说:“继香是有这么个当‘八路’的兄弟,还跟俺老周家一个侄子—他在济南府是共产党的大官儿—是同学,这人叫牟永平,这回上县里当干部了。”
太阳升上来了,远处青色的山岭,近处灰褐色的村庄,路两旁绿油油的庄稼地,小树林儿,全都笼罩着簿薄的,灰白色的雾汽,朦朦胧胧,在阳光下,在微风里,雾汽一片片,一团团,翻滚,飘浮,……路边小河儿里的水很清,天声无息地流淌着,水底下的灰白色的沙子,小石头蛋蛋儿,还有撒欢儿的小鱼儿,都看得清清楚楚。庄稼人不顾地里露水大,照常在干活儿,有三五成群的,也有单崩儿的,大路上马车走过,有的干活儿的直起腰儿,朝这边儿瞭望,像看西洋景儿。大车上坡儿了,于栓柱摇着鞭子,虚张声势地吆喝着,恐吓着两头牲口,它们身上己经满是汗水,脊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但似乎己经进入了奔跑的亢奋状态,在车把 式的吆喝声中,“得儿”、“得儿”地,节奏分明地可劲儿跑着……天晌午了,他们把车停在一个庄儿里,喝水,吃饭,给牲口喂料,饮水,完了又急忙赶路。渐渐变成暗红色的太阳,快要压山了,红绸布一样的云霞布满了西边地平线上边的天空,像是秋后小孩子们点的野火在干草地上燃烧。兵荒马乱的年月,他们不敢走黑路儿,车到了一个集镇,进了一个路边儿的车马店。老板娘安排他们住下,于栓柱把牲口牵到牲口棚里喂上。碰巧儿店里东排屋住着当兵的,老板娘说是解放军的收容队。这些当兵的是真勤力,有的在扫大街,有扫院子的,也有人在给老百姓家挑水。端阳跟着学增表叔在院子里看解放军,东屋门外边支起了一口大锅,锅上几层蒸笼呜呜地冒着热气,案子上摆着刚出笼的大白馒头。一个当兵的见端阳站在一边看,随手拿起一个馒头,递给端阳,端阳红了脸,摇摆着小手儿说“不要”:“俺不要,俺奶奶不让我要人家的东西。”那当兵的笑着说:“我不是‘人家’,我是解放军,解放军给小朋友东西,小朋友都得要。”这时一个年岁大些、干部模样的当兵的来到跟前,说:“小朋友,叔叔给你,接着吧。”端阳还在推让,奶奶过来找他了,说:“端阳,你跑这里来了,别调皮。”转脸对那年岁大的解放军说:“长官,孩子不懂事,别怪意。”那解放军和善地笑着,说:“没事儿。这孩子好,挺可爱。”一边说,一边打量着他们祖孙,大概见他们衣着整齐光鲜,不像穷老百姓,问道:“大娘,你们这是从哪里来?往哪里去?”程兆兰赶紧说:“长官,俺从济南来,回陶阳自己家。”那解放军说:“大娘,不要叫‘长官’,叫‘同志’,回家好,回家好。看样子你们是外出逃难的吧?前些日子,有不少人听信国民党反动派的谣言,胡乱往外跑。”程兆兰急得红了脸,说:“长官—不对了—同志,俺不是逃难的,济南俺妹妹家外甥娶亲,俺去走亲戚了。”那干部说:“噢,是这样。逃难也不要紧,有的人家土地多些,怕土改,就跑了。实际上土改也不用怕,土改也要按党的政策办,不会胡来。大娘,放心大胆回家就是。”程兆兰忙说:“不,俺不怕土改,俺家共总种着四五亩地,还是租来的(她没敢说种的是她娘家的地)。因为家里穷,俺儿让保长骗着去当了壮丁,答应给五亩地,又耍赖没给。”那解放军说:“这个保长太坏了。得好好跟他算帐。”程兆兰大大胆子,问:“同志,俺儿到这没点音信,你觉得他能不能出啥事儿?”那同志说:“大娘,这可不好说,当兵就得打仗,打起仗来,谁碰上枪子儿,不是死就是伤。你儿子要是让俺们解放军俘虏了就好了,愿意留下的,马上换服装,就成解放军了,你老就成军属了。不愿留下的,发给路费,自个儿回家。”程兆兰说:“那敢情好,就不知道俺儿有没有这个福份。”程兆兰领着手里拿了大白馒头(他都不知道啥时候接过来馒头的)的孙子,要离开,对端阳说:“谢谢解放军叔叔。”端阳低声说:“谢谢叔叔。”程兆兰和学增、端阳往自己房间走去,程兆兰想着刚才那解放军说的话,心里升腾起了些许希望,……
吃晚饭的时候,守梅问:“二姑,刚才那个解放军说什么来?”程兆兰把刚才那解放军的话学了一遍,守梅说:“太好了,俺小姑父、俺继业哥也许转成解放军了,当然,要是回了家更好。”学增说:“那咱明天早点儿走,快回家看看。”晚上,几个人坐在一起啦呱儿,程兆兰说:“增儿,你是学生,识文解字,在济南听有学问的人的话多,知道的事儿多,你说说,你继业哥没什么学问,叫人家骗了,当了国军,你大大是教书先生,怎么还糊涂着心,当了国军呢?”学增说:“姨,俺大大当国军的时候,是为了打日本鬼子,那时国共是一家,八路军也是国军的一部分,都归蒋委员长领导。”程兆兰说:“可是后一节儿,国、共又打起来,这不眼看着国军败了啊,还不都得跟着倒霉啊。”学增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学增又说:“姨,我大大是个书生,当时年轻,血牲男儿,从军抗日,那叫‘义不容辞’,后来,内战又起,他也只能‘各随其主’,好像古时候楚汉相争,不随刘邦就随项羽,成者王候败者贼,无所谓对错,谁也没办法儿。每个人都得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人这一辈子,荣辱成败,常在一步、一念之中,没有几个人是先知先觉的。”学慧、守梅两个闺女还有端阳都目不转睛地听学增说,于栓柱也支楞着耳朵听,程兆兰说:“增儿到底是念了几年书,小小的孩子,说这么一大套。端阳,你转年上了学,好好念,学你表叔,当个有学问的人。”
程兆兰一行人啦一会儿呱儿,就早早地睡觉了。程兆兰和端阳、两个闺女住在一间屋里一张大通铺上,于栓柱和学增上旁的屋里,和别人一起挤大通铺。孩子们一路儿颠打累了,没一会儿就呼呼地睡着了,程兆兰上年纪了,浑身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疼,又有心事,怎么也睡不着,屋里有蚊子,铺上有臭虫,一心想睡也睡不成,就拿把蒲扇给孩子们轰蚊子。过了足足有两个时辰,她还没睡着,心里老想过晌午那解放军说的话。……后半夜了,……天快明了,程兆兰听见外头起风了,不一会儿,雨点子砸得房顶‘叭叭’响,她心想,真不巧儿,天又下雨,一天的空儿都不给留,叫栓柱兄弟说着了。下了雨,浓泥稀浆,路就难走了。不过,无论怎样,早晚都非得到家不可。……程兆兰听着雨声,胡思乱想着,到天明了,才算眯睏了一小会儿。
第二天一大早,于栓柱头戴草帽儿,身穿蓑衣,喂好牲口,套好马车,踩着一地泥水,来到程兆兰住的房间,说:“昨晚上,临睡觉,天钢钢晴,后半夜没味儿地下起雨来,真够呛。”程兆兰说:“全是让你说的!”于栓柱裂开嘴笑了:“那可真是的。”程兆兰说:“咱快点吃饭,下雨也得走。”
吃完早饭,他们赶车上路。乌云严严实实地布满了天空,风停了,雨还在不紧不慢、不大不小地下,昨天的晴空丽日让雨中人有恍如隔世之感,路上的尘土全成了烂泥,车辙沟儿里全是黄水,两头牲口八只蹄子深一下、浅一下,费力地倒腾着,不时地打滑儿,艰难地往前挪动。慌着赶路,一路儿也没歇脚儿吃饭,谁饿了,就吃点干粮,轱轮八跌地挪腾到半过晌午,好歹算走到了方庄儿方家大门儿口。
方庄在榆树村北十里,在陶阳县除了县城是较大的集镇,一向是区公所所在地,东西大街足有二里路长,方家是在大街正当中,紧挨着的两个院落儿,这方子敬家在方庄算是大户,有百八十亩地,两处宅子,方子敬当兵不在家,家里就一个老娘,他媳妇儿(就是榆树村程家的四小姐兆萍),还有一双儿女都在省城上学,他媳妇儿和婆母两人相依相守,一个姓张的无儿无女寡妇表姐家里穷,无依无靠,又不肯走“主儿”,常年住在她们家,帮着做家务事,里里外外,人情事事全靠程兆萍料理。
马车停住,学增、学慧兄妹俩急忙下了车,推开大门,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堂屋,娘正给奶奶倒水,兄妹俩抢着说:“奶奶,娘,俺家来了,俺二姨、俺守梅姐,还有俺栓柱舅都来了。”俩孩子跑到奶奶床前,握住奶奶的手,看着奶奶的病容,忍不住落下泪来:“奶奶,你怎么了?”奶奶说:“奶奶病了,你们家来了,奶奶就好了。”又对程兆萍说:“慧儿她娘,快去迎你姐和栓柱哥。”程兆萍急急忙忙往外走,程兆兰和孩子提着东西往家里来,程兆兰看着眼前的小妹妹,心想,这兆萍真是美人坯子,三十多岁的人了,男人不在家,孩子也不在跟前,操持这么大个家业,天天守着个年老多病的婆婆,共总也不见她变老,大阴天,还这样水灵,这样光彩照人,俩眼那个亮,那个精神,能钩了人的魂儿去……俺这个妹妹,怎么看怎么漂亮,这种年月,这种家景儿,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儿啊……程兆兰这样想着,程兆萍上前几步,说:“姐,你可回来了,头几天我上咱娘那里去,把她挂得了不得,苦妮儿也不放心,都怕济南打仗危险,没事儿吧?三姐一家人都好吧?”程兆兰说:“没点儿事儿,都好好儿的,国栋的喜事也办得好着哩。走,我快去看看婶子。”兆萍陪着二姐到了老太太屋里,放下手里的礼物,走到床前,握住老太太的手,说:“婶子,你觉着哪里难受?吃药了吗?”老太太的脸皱皱巴巴,皮色儿发暗发青,人瘦得皮包着骨头,手冰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吃不下,睡不着,身上六十下里疼,她姨,我是心病,吃什么药也治不了,你想想,子敬这个王八羔子,好好教着书,兴心去当中央军,打小鬼子,小鬼子滚他娘的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又跟八路打,把个老不死的娘,把个家,俩孩子,全撂给媳妇儿,他心狠不心狠?听说这现今改朝换代了,你把人家得罪了,人家不得拿家里人使作?我快愁死了,你说我这病还指望好?”程兆萍说:“俺娘就是黑白地想她儿,挂着她儿,俺天天劝,也劝不到心里去。”程兆兰说:“赶上这种年月儿,摊上了,没办法儿。我跟前端阳他大不也是当国军,没音信吗?妹夫是军官,比继业还强,危险小,他命大,没事儿,你别老挂他,不为别的,为了媳妇儿,为了孙子,你老人家也得壮实的,你老人家是一家人的主心骨儿啊。”老太太说:“我也知道是这么个理儿,就是不由人。”老太太又对程兆萍说:“慧她娘,别光围乎着我,忘了招应客人,叫张姐冲茶,准备饭,晚上住下,赶明儿走。她二姨,你累了,上你妹妹房里去歇歇。”程兆萍把于拴柱让到客屋里喝茶,让学慧陪守梅玩儿,她拽着程兆兰的手,到她房里,把门关上,还没坐下,就趴到姐姐肩上哭了起来,程兆兰说:“兆萍,你怎么了?妹夫出事儿了?”程兆萍止住抽泣,说:“姐,这个没良心的,让人捎信来,人家命令他先撤到台湾去了。……俺这一家子,我这一辈子,算完了。……”程兆兰听了,头“轰”地一声,一屁股坐到床沿儿上,念叨着:“这是怎么说的,这可怎么着好……”过了一会儿,程兆萍擦擦眼泪,说:“姐,事儿已经这样了,也没咒儿念了。这几天,我黑白地想,也想清楚了。打我头一回见你妹夫,我就相中他了,自从进了方家大门儿,他对我好,公公婆婆也拿我当颗星,有一儿一女,我也舒心如意,我知足。他去打日本鬼子,我再不明理,也不能拦挡。他上台湾,也一准是身不由己,恨他也没用。再说了,他上了台湾,总还有他这个人,比死了强。听人家说,台湾跟大陆隔着几百里宽的海,八路没有大火轮船,一时半会儿打不过去。他只要活着,就比啥都强。我也打好谱儿了,老太太这病,也没好办法儿,我好生饲候,有她一天,我有个依靠。她活一天,我孝敬一天,子敬的事儿,不能让她知道。两个孩子还小,跟他们说也没用,知道了,还分心耽误学习。我就咬着牙往前过呗。”程兆兰说:“你一个人憋在心里,也太苦了,太憋屈了。”程兆萍说:“又有什么办法儿?死也得撑!姐,我晚上用床单儿蒙着头偷偷哭,听见老太太有动静儿,擦擦泪,迭忙过去,……他不在家,这个家还有谁?我不顶也得顶。得尽孝,得给老人送终,得叫两个孩子成人—他是有学问的人,也巴望他的儿女有学问,我但凡有一口气儿,也得完成他这个心愿,除非我死了,就没法儿了,活着,我见不着他,日后死了,到了阴间,见了他,也有个交待……”程兆兰说:“别说的这么吓人了,……好妹妹,咱姊妹四个,数你小,数你俊,也数你娇。我总说我命最苦,看起来,你这命也够苦的,我真怕你受不了,撑不住。这真碰到事儿,你这心性,还真刚强,就该这样。”程兆萍说:“姐,不刚强又能怎样?谁能替咱?除非一头碰死,啥也不知道了,也就不受罪了。可是真走了那一步,两个孩子怎么办?舍不得啊。为了他俩,再苦,我也不能趴下……姐,净顾了说我了,继业有信儿吗?”程兆兰说:“哪有信儿啊,他连台湾也去不了—他没那本事,这孩子是凶多吉少了。”程兆萍说:“别说这不吉利的话,到底怎么着,谁也说不准。”程兆兰说:“那是自然,一天没准信儿,一天还盼着。”程兆萍又说:“我听俺村里李存锁说,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要土改了,土改,财主家的地,房子,都得拿出去,那还让人活不?要真那样,我就上济南,给人家当老妈子,供俩孩子念书。”程兆兰把周桥说的土改的那些话,学给兆萍听,临了说:“妹妹,人都保不住了,别怕破财了。破财免灾。好生着,人家让乍着就乍着,难得一家人平平安安闯过这一关,小家过日子,从头儿朝前奔呗。”两人正说着,外边有人喊:“表嫂,我给俺大娘取药来了,放哪里?”程兆萍忙开门出去,对来人说:“兄弟,又累你了,把药给我吧。”程兆兰从窗户里望去,见那人戴个草帽儿,上身穿件青褂子,下身是青粗布裤儿,裤脚儿让雨水弄湿了,看样儿是个周正人儿,他很谦恭地把药递给程兆萍,一边说:“亲戚里道的,这还算点儿事儿呀。表嫂,你有客,我走了。”说完转身往外走,程兆萍说:“屋也没进,水也没喝一口,就走了?”说着把那人送出大门。程兆萍送人回来,程兆兰问:“这人是谁?”程兆萍笑了,说:“就是那年我来方庄看灯,在街上跟我说流丘话,让子敬打了两下儿的那个人,叫李存锁。我过门时,婆婆跟子敬说,这李存锁,也是老表亲,他算是你的表弟,他要来随份礼,别拒他。灯节那件事儿,他也是出在年轻,也没怎么着。为个人是条路,得罪人是座山。子敬那脾性你是知道的,说那有什么,那个事儿也怨我太过了,再说,要不是有那个事儿,我还结不了这门儿亲哩。就发请帖让他来喝了喜洒,我过了门儿,他还挺充人,正儿八经地给我赔不是,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这几年子敬不在家,他倒有个亲戚来头儿,有事儿就帮着跑跑腿儿。他家早些年也是富户儿,老辈儿里抽大烟抽穷了,就剩下两三亩涝洼地,几间房,好歹娶了个媳妇儿,长得没个样儿,算不孬,结了婚,先有了俩闺女,又生了个大胖小子,叫传杰,好几岁了。现在,他倒是板板正正,规规矩矩。”兆兰说:“元宵节那事儿,也是你长得太显眼儿。他常来常往的,人规矩就好。妹夫不在家,你不担事儿,得时时小心。”兆萍说:“我心里有数。”程兆兰说:“咱俩也别尽着啦了,我再过去跟婶子说句话,俺就走。”兆萍说:“你一定要走,就不留你了—咱娘跟苦妮儿等着急了。”程兆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光顾了说这点子烦心事儿,把俺端阳扔那里没人管了,……守梅,把端阳领我屋来。”守梅牵着端阳的手来了,程兆萍把端阳搂在怀里,亲了亲,说:“好宝贝小儿,知道姨奶奶多想你不?你想小姨奶奶不?”端阳说:“想。”程兆萍站起来,说:“小儿,我给你留着好吃的哩。”说着,就从柜子里拿出点心,让端阳和守梅吃,又把点心、核桃、栗子包到一个包袱里,说:“一会儿带上,拿家去跟你兄弟一块儿吃。别忘了,也得让你娘吃。”端阳认真地说:“有好么儿吃,我都是先让奶奶和娘吃,可是他们不肯吃,急死人了。”程兆萍跟程兆兰交换一下眼色,说:“从小看大,三岁知老,俺端阳真是好孩子。”
孙子、孙女来家,
程兆兰他们告别了方家人,爬上大车赶路。雨慢慢停了,路还是那样难走。方庄街上好一点,出了庄,一路泥,一路水,坑坑洼洼,大车摇过来,晃过去,坐车的人紧紧抓住车厢板儿,还被颠得前仰后合,肚里的肠子都给弄得翻了个儿。天色渐渐暗了,黑了,两头牲口累得迈不动蹄子了,一路儿上挺欢实的小灰马儿也没劲头儿了,车走得慢多了,于栓柱急咧咧地轰赶着牲口,大车一步几摇地往前动弹着,终于看见榆树村了,大家高兴起来,于栓柱说:“好了,不慌了,到咱庄也就二里地了,一顿饭的功夫就到家了。”谁知于栓柱话音没落,黄骡子一个趔趄,大车一偏,右轱轮儿滑到路边小水沟里了。任车把式破死命地轰、赶、用皮鞭猛抽那两头可怜的牲口,任它俩个低着头,拱起脖子,八只蹄子拼命蹬歪,坐车的人都下了车在后边推,弄得满身满脸的泥,大车还是纹丝不动。天已经黢黑了,于栓柱赶紧跑回村去,赶到程家牲口院儿,正巧程兆运在那里帮着喂牲口,两人赶紧骑了一头叫驴,带了一副套,快马加鞭来到大车跟前,程兆运急急忙忙喊声“二姐”,就跟于栓柱一起套上大叫驴,两人又好一阵挣命般地叫喊,三头牲口才算把大车拖出了小水沟儿,上了路,大车走进榆树村,早已是牛进栏,鸡进窝儿,羊归圈,各家各户差不多都点上灯了,一闪一闪,像萤火虫儿一样。大车走到程家大院门口,程兆运扶着程兆兰下了车,程兆兰长舒一口气,可算回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阵热咕嘟的,难怪啊,不论怎样浓泥簿水,不管怎样黑古隆冬,这里到底是自己的故乡,个人的老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