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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中部有座陶山,陶山以南陶阳县方庄区— 一度叫方庄公社—有个榆树村,从榆树村西行十几里,就是永远淌着黄泥汤子的黄河。榆树村名副其实:不光榆树多— 村里村外,场 边路旁,沟渠岸边,地头井台,坡坡岭岭,到处生长着大大小小的榆树,而且村南头程家场院外边还生长着一棵四里八乡闻名, “老当益壮”的大榆树。大榆树有多少岁了?没有人知道,反正村里年岁最大的人说,他爷爷的爷爷小时候,这榆树已经是这幅老样子了;它有多高?少说有5丈(谁也没量过呀);多粗呢?村里有个说法儿,不知啥时候,有个热心人,想量一下老榆树的“腰围”,让三个男人手拉着手,一起抱紧树身,两端的人够不着头儿,那人又拃了 7拃,正巧有个小顽童在树跟前站着,没好意思再拃,所以,这老榆树的腰围就是“三搂7拃1顽童”。老榆树树身已经十分苍老,黑皮似铁,褶皱如沟,裂纹 挓挲,呲牙裂嘴,看上去老态龙踵,那是年深日久无数次风吹雨打,霜侵雪压的印记。到了冬季,树叶落尽,满树的虬茎曲枝凌乱干枯,惨不忍睹,确是垂垂老矣,像是再也活不过来的样子,但是,冬去春来,却像突然苏醒过来一样,一夜之间,就露出一簇簇新绿,枝条上的榆钱儿挨挨排排,由绿变黄再变白,白花花一片,像梨花一样好看。榆钱儿落了,跟着春风,飘飘摇摇,去寻找泥土了,枝条上椭圆形的小小绿叶又都窜了出来,不几天,就长得密不透风,亭亭如盖的树冠在春天的艳阳下,展现一派葱茏,树下的荫凉足 有亩把地那么大一片,赶上春荒,老榆树和满村大大小小的榆树上的榆钱儿、榆叶都被捋下来,填了村里男女老少的肚肠,枝枝桠桠光秃秃的,忒难看了。榆树们不恼不怨,过不了多少日子,又十分顽强地在长出满树的绿叶。这老榆树,是忍饥挨饿的人的“菜篮”,是出力流汗的人歇脚的“凉亭”,不止这样,它还承载着庄稼人的感情寄托。村里一辈辈人世代流传,说老榆树已经有了“灵性”了,甚至成“神 ”了。逢年过节,老太太,闺女,媳妇儿纷纷来到树下,燃香烧纸,摆供,元宵节来上灯,如果有什么心愿,就拿红线或者红绸布条儿,系到树 枝上,求它保佑自己得偿心愿。还有,让人痛惜,也让老榆树伤心的是,多少年来,村里蒙冤受屈的人,有男的,更多的是女人,有年纪大的,也有小年轻 的,在风清月明或月黑风高的夜晚,来到老榆树下,在老榆树粗壮的树叉 上,系了绳子上吊自杀。老榆树默默无言,悲悯地送他们从这里去向另一个世界。风来了,树枝摇动了,声音凄惨而沉郁,是老榆树在呜咽。老榆树是庄稼人血泪苦难的见证。
榆树村在当地左右方边算是不小的村庄,全村600多户,足足有3000来人。村里只程、江两家是大户,其他除了十来家小财主,“肉头户”之外,剩下的人家,无论姓什么,或有个三、五亩薄地,勉强糊口度日,或者干脆就是程、江两家的佃户了。程家在榆树村是老户人家,大族门,靠上边几代勤俭持家,多进少出,据说,他们趁灾年,用自己囤里的存粮,跟快要饿死的人家换地,自家的土地像大水漫过一样,扩张开来,成了陶阳县小有名气的地主,土地越来越多,家业越来越大,在榆树村当央修建了三进两出的大宅院,还把村子西南程家祖辈流传的林地扩大,整修,筑墙,建房,人称“程家林”,凡程姓人家死了人,不论穷富,除了因伤风败俗,被革出族门的人以外,均可葬此林中。村东南角是一排三个院落,东边老榆树跟前是磨房院,紧挨着是柴禾院,西头是牲口院儿。这程家日子过得十分红火,但是,人丁却不旺,一连几代单传。清朝同治年间,程家请有名的风水先生张半仙看过,说程家宅院所在的位置地势低洼,后边有江家棂子门压着,程家很难兴旺发达,必须得建造一座跟江家棂子门一样高的楼房,才会人财两旺。程家听了这话,用将近两年的时间,把最后边的院落扩大,拆掉堂屋,建起一座楼房,为了不触怒江家,高度恰与江家棂子门持平。那是一座东西五间,底上三层,青砖到顶,灰黑色的庞然大物,是榆树村从来没有过,以后也没有过的 ,在村里居中耸立,俯视着周围一大片高高低低,纷乱错落而又千篇一律的黄泥白灰平屋顶,用文绉绉的话说,像鹤立鸡群,也有村里人说,像羊群里的一头骆驼。那年月土匪多, 为安全起见,楼房北面,东、西山墙,从底到顶,都严严实实,只在南面墙上,各层开两扇花格子小窗,楼顶上天窗也不大,只可容一人爬梯而上,夏天天热,家里人常爬上楼顶,在一圈女儿墙里乘凉拉呱儿。因为窗子太少,楼里常年黑乎乎的,大白天,女人做针线活儿,也得凑到小窗跟前,才能看得清针脚儿,人们给这楼房取个名字叫 “暗楼”。庄里人称程家,都说是“暗楼上的”。庄北头江家,原是本县北乡一个山庄的财主,大清道光年间,江家老爷江锡爵花钱捐了官 ,骑马从榆树村 北走过,见村后一里来远的地方,有东西走向的一道长长的岭岗,状似俯卧着的巨龙,从远处看去,隐约有祥云盘旋,江锡爵认准了这快风水宝地,找了陶阳县令,由县令出面,挟官府之势,江家迁来榆树村,在村子北边,岭岗以南,置地建宅。宅院门前,按规制筑起了棂子门。庄里人称江家 是“棂子门里的”。这江家自从来榆树村落户以后,不知确实是宅子风水好,还是别的原因,几代为官,直到大清朝末年,世事纷乱,江崇德辞官归里,在本县做起了乡绅。
榆树村程、江两个大户,一家在村当央,一家在村北头,两家恰在一条“中轴线”上,呈对峙之势,但在很多年里,两家并未分庭抗礼,因为程家和江家走的不是一条路子。江家一代代家主人都奔仕途,程家虽然也是全县有名的大户,但自古官贵民贱,江家人根本没把这样的土财主放在眼里。即便程家突然盖起一座楼房来,似要与江家的棂子门一争高下,但因为江家居上,程家居下,且江家背靠龙脉,江家主人也就宽宏大量,对程家盖楼之事,不以为仵。但江崇德回乡后,徜徉在棂子门内外,抬头看见程家的暗楼把南边的天空给遮住了一片,难免觉得别扭,想江家多少年来,势强财大,不能被程家欺住,于 是把棂子门顶层拆掉,往上接了三尺有余,虽然样式有点怪,但棂子门顶部高过了程家暗楼。此时程家的家长是程洪基,心里虽然有气,但自忖官府里没人,斗不过江家,也就伸伸脖子,把这口气咽了,你怎么办?总不能再往上起楼吧?两家如果较起劲来,那棂子门得起多高,楼得盖成几层呢?能忍则忍,当让则让,得过且过吧。再者,遇 上当庄、外庄有人卖地,程家虽然想买,但只要江家出头儿,程家就赶紧 摆手出局。程家买的地,差不多都是江家不屑一顾的孬地块,但是,程家人祖辈勤劳,精耕细作,再差的地,经不住程家主人亲力亲为,带着长工、短工,拿汗水浸泡,用粪肥喂养,不消几年,薄地变成了肥田,庄稼总比江家长得好,这是程家暗自得意之处,江家为这也生气,但没办法儿 。乡绅们商议村务,江家爷们儿说什么就是什么,程家从来只顺不呛,需要捐钱捐物,程家一分也不少拿,当然也不敢多拿,因为有江家压着,不敢冒尖儿。有什么风光事儿, 有名有利的事,程家总是让着江家,自己尽量往后缩,躲得远远的。总之,程家处处让着江家,一个巴掌拍不响,程江两家言和意不和,表面上看,倒也 相安无事。大清末年,江家少东家江繁祺看上了程家大小姐,程家只有闺女,没有儿子,江家觉得娶了程家大小姐,两家岂不成了一家,榆树村不就是江家一家的天下了吗?江家托媒人去程家提亲,程家看不惯江家为富不仁,目中无人,更要命的是,江家的男人有一个算一个,迷恋女色,纳妾讨小不说,还喜欢沾花惹草,不论是庄里的闺女媳妇儿,还是自己家里的丫鬟、侍女,只要让他们看上,谁也跑不了。程家满心不愿意,可是江家财大势大,要是拒了他们,结了仇,程家在榆树村就没法儿过安生日子了,程家不顾大小姐哭哭啼啼,强捏着鼻子,硬着头皮应下了亲事,说好第二年过门。程家人想,结亲就结亲吧,江家也是官宦大户人家,当庄本里,也没什么大冤仇,成了亲戚,互相帮衬着,就不再暗中较劲了。可是,盘算不打盘算上来,两家亲没结成,倒因此更结了仇。
说来也怪,榆树村不少穷家小户,缺吃少穿,往往养一大帮小子,就像喂了一群小驴驹子,吃不上,喝不上,扔着舍着,却都活蹦乱跳,泼泼辣辣,一样长得人高马大,打仨挟俩,一代一代,瓜 瓞绵绵,庄里的穷人越来越多。可是,不知是天道轮回,大户人家的末世来临,还是另有缘故,江、程两家不管怎样讲究风水,求神拜佛,但却总是人丁稀少。江家一代一代大老婆小老婆左一个,右一个,不是不生养就是生了也立 不住。到了江崇德这一代,又是只有一个儿子(另有一个儿子被官府杀了头),叫江繁祺。这江繁祺生性顽劣,不喜读书,惯 喜结交官府,包揽诉讼,称霸乡里。他迎娶程家大小姐不成,父亲做主,跟县城官绅卢家结亲,生了一个儿子,叫江庆懋,不学无术,吊而浪当, 小老婆生了个儿子,叫江庆发,跟他哥 一样,没点人样儿,还是个瘸子。村里恨江家的人私下说,江家是黄鼠狼子生老鼠—一窝不如一窝。到江庆懋这一辈儿, 下边倒 是孩子不少,可是世道变了,家也败了。有人说,江家下场不好,是为富不仁的报应。可是,程家一辈一辈勤俭持家,善待乡 邻,惜老怜贫,遇到歉年,以低价买庄乡的土地,看似乘人之危,但也是随行就市,并无巧取豪夺之事。饶 是如此,老天爷对程家同样没什么看顾,跟江家一样 ,也是缺男少丁,到了程洪基 这一辈儿,老婆一拉绺生了五个闺女,立着了三个,四十岁上,好歹有了个儿子,取名小喜儿,庄里人说,名字起得不好,应该取个贱 名儿,如 “狗剩儿”之类,才好拉扒。不消半年,程洪基家里的又怀上了,两口子满心盼望再 生个儿子,结果却又是个女儿,程洪基有点懊恼,但看到刚出生的小女儿特别招 人爱怜,也就转怒为喜 了,对这老生闺女,还格外疼。程洪基不顾世道不稳,心气十足,踌躇满志,一门心思过好自己的日子,要给女儿找好婆家,让儿子在民国一朝里好生念书,出人头地。谁知道世事难料,却从一件世人称奇的怪事开始,祸事连连,让程洪基扼腕而叹,终究是天命难违,再也没反过点儿来。
那是一个初春的夜里,年方十八岁,已经给江家定亲 ,说好秋天就要出阁的大女儿程兆英突然把母亲喊到暗楼顶层,双膝跪下,面红耳赤,满脸是汗,两眼泪流不止,羞愧难当,支支吾吾地对母亲说:她已经怀孕足月,即将临盆,程太太当即气得昏死过去,苏醒过来后,也来不及追问女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敢声张,自己亲自烧了开水,煮了剪刀,给女儿接生,经过一阵 阵嘶叫、挣扎,女儿生下的却不是哇哇啼哭的婴儿,而是一个约摸尺多长的肉袋,程太太吓得丧魂失魄,女儿让母亲俯下身来,附耳说,她没做下无廉耻之事,而是被一条青龙缠身,怀上身孕。原来是头年六月一个黑夜,天下大雨,但天气闷热,她赤身在三楼睡觉,迷 迷 糊 糊做了一个梦,梦中,她看见一束闪电射入屋内,把全屋照得通亮,这时一条青 龙从天窗飞入房里,盘旋片刻,居然俯卧到她光身子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又惊又怕,心跳 气急,下身那里骤然间剧疼,又 周身震麻,醒来摸自己身下,粘 糊 糊 的一摊,从那以后,下身竟然没再见红,因为害羞,不敢跟娘说,只得 找了白布 紧 紧缠着自己肚子,才没被人发现。她对母亲说,前几天,她 梦 见一个仙 人飘然来到床前,告诉她,不久她就会生 下孩子,不拘 是什么样子,都不必害怕,可着人把他送到名叫马家洼 的黄河 口那里,把孩子放到黄河水里就不用管了。母亲把这些话说给程 洪 基听,程 洪 基又 是生气又是震惊,只好趁夜 深 人静,让程 太太把肉布 袋 抱 出来,那时,程 兆 英居然把肉布 袋 紧 紧 地抱 在怀 里,又 是亲,又 是哭,不肯交 给母亲,母亲 硬生 生地夺 了过来,递 给程洪 基。程洪基让自 家知 近 的一个长工,林户,名叫于 栓 柱的赶着马车,程 洪基两手托 着那肉袋,坐 在马车上,到了马 家洼 河口,夜正深,四望无人,程 洪 基战战兢兢,两手哆嗦着,把肉袋 放到水里,那肉袋 居然遇 水不沉,飘然而去,程洪基和于栓柱十分吃惊,大张着嘴,说不出话,只见那肉袋漂 出没多远,竟有一只小蛇破袋而出,又见那小蛇眼睛闪 闪发光,像两只小灯笼,那小蛇 还翘 起上半身,向 程 洪 基 他们点点头儿,又 向 前游 去,转瞬 间就没了踪影。这惊人的一幕,让程洪基看得心惊肉跳,满脸 发烧,身上全是冷汗,像 水洗 的一样,他心 想,这是哪 辈子造的孽,让我程洪基摊 上这种事?他预感到,也许从此要遭大难倒 大霉 了。往 回走了,他几乎爬 不上马车去了。程洪基回到家里,对全家人千 叮咛,万嘱咐,今 晚上的事,谁也不能露 出半点口风,这可是要命的事,程 洪基说:“你栓柱哥嘴 严,从他嘴 里走不了话。”于 栓柱 说:“我嘴 上有把大门 儿的。”
墙打 百板 也透风。程家大小姐的事,不知道怎么让江家知道了,江家人来程家质问,程家太太没办法儿,只好说了实情,但江 家不相信,他们认定是程 家大小姐是跟哪个青年长工做出了没廉耻 的事,养 了私 孩子,江家拿 定 主意,不要这媳妇了。程家两口子哪 肯答应?但心 里明白,这回他们是坐 了蜡了。两口子愁死了,大妮儿这辈子可怎么是好?那程兆 英听说了,倒是不急 不燥,反而说:“不用他们退婚,他们来娶,我也不 嫁了。我才不进那虎狼 窝 哩。”程兆英坐完月子,从此再不肯走出暗 楼半步,整 日茶饭不思,常常以泪洗面,她二妹兆兰,三妹兆菊和弟弟小喜儿去她住的三楼,她竟不理 不睬,小妹兆萍更不敢往 她跟前去了。程洪基托人另给她找一个泰安 城的婆家。程洪基说:“泰 安,那可是大地方,人家也是大家主儿。妮儿,这回,你可不能错了主意。”程兆英说:“别说是什么泰安,就是济南府,北京 城,我也不去,我也不贪恋那什么大家主儿。什么样儿的人家我也不稀罕。我已经是出了嫁的人了,那肉袋 的父亲就是我的丈夫。你们就别 替我操心了。”可怜这程兆英就恹恹的,也 没生什么大病,只是一天天消瘦,一天天没有力气,不出半年,就丧了命。程兆英死 后,程洪基不顾脸面,上门儿去求江家,因为女儿跟江家少东家已经定亲,按自古规矩,程兆英就是江家人了,江家要退婚,也没退了。程洪基要求江家允许把兆英埋到江家林里,江崇德鼻孔哼了一下,冷笑道:“亏你说得出口,你那样的闺女,别说是进江家老林,就是埋 到我家猪栏里,我都嫌不洁净!”程洪基臊得脸红耳热,差一点出不了江家大门。没办法儿,他只好回头又去求本家族长,族长说:“这样的闺女怎么能进程家老林?我要是答应了你,那以后程家的族规还作数吗 ?我跟你说,这个闺女不但不能进老林,也不能上家谱!”程洪基实在没法儿了,只好在这天夜里,把大女儿遗体草草装殓,抬到西洼自家一块边角 地里埋了。发丧的时候,有人看见,一条小青蛇在送葬队伍前头不紧不慢地爬行,有人说,那就是程家大小姐 的儿子。
大闺女的事过去了。程家跟江家的仇也结下了。江家处处给程家掐亏吃,程家也只好忍气吞声。程洪基又气 又恼,心里 有火没处发,不久,就憋得长了气 鼓病,躺到床上,起不来了。
程兆英死后的第二年,阴历六月的一天傍晚,万里无云,晚霞格外亮丽,却骤然风生云起,天地间漆黑一片,猛然间庄西南程家林后面出现了一个 像仓囤一样粗,直上直下高达天际的黑色云柱,那云柱飞快地旋转,霎那间一声巨响,一个霹雳似乎要炸裂天地,一道闪电把程家老林照得如同白昼,一阵风狂雨骤过去,天放晴 了,又是满天星斗。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程家老林后边一道土岭 居然 不见了,变成了一道深沟。庄里人说,这是那条青龙嫌程家没有厚葬程兆英,显灵发怒了。从此程家破了风水,要败家了。江家暗暗高兴,而给程家看林的长工于栓柱像丢了魂儿。也有人说他是那天晚上受了惊吓。实际上,他是个讲良心的人,和程洪基情同父子,和程家姐妹亲如同胞。程家接连出祸事,他从心里难受。他是程洪基搭救、养大的一个讨饭的孤儿,本想收他做义子,跟自己孩子一样承续香火,程家族人激烈反对,说程家偌大家业不能落入外姓旁人之手。程洪基见众怒难犯,只好让他做了长工,住在程家林屋,帮他娶妻成家,他说:“栓柱,这些年你给我出力,叔心里有数儿,叔不能亏你,我先给你几亩地,你不光要有自己的地,以后还要有 自己的牛,自己的车,配起套来。”于栓柱有了三个儿子,就起了“大牛”、“二车”、“三套”的名字。大牛、二车两兄弟小时候长黄水疮 ,满头上头发花 花搭 搭,外号“大秃子”,“二秃子”,从小调皮捣蛋。于大牛长了两只牛蛋眼,鼓鼓溜溜,于二车呲着一对大板牙,两人都秃着个头,没点儿人样儿,那于三套倒 是平头正脸,虽然比他们小了不少,可是比他们懂事多了。见大大因为程爷爷 家出了祸事 心里难受,常常劝慰 。秃子 两兄弟不耐烦地说:“人家是东家,咱是佃户,人家给了你几亩 地,你还是个扛活 的,他们家出事就出事 呗,有你的什么相干?你充 什么亲生的?”气得于 栓柱拿 笤帚疙瘩追了他们多远。两兄弟一溜烟跑得没了影儿,上旁边偷 着乐 去了。因为大大没心思管 他们,更乐 得自由 自在,整 天价游 游逛 逛 ,得 机会儿还偷鸡 摸狗,人活儿不干。可是多少年以后,他们倒成了村里有头有脸 的人物。
程家大女儿的事情过去以后,江 家姻亲,县城豪绅卢家却又相中了程家二小姐兆兰,差人提亲,程洪基正在气头上,哪里肯依?一口把卢家回绝了。急急忙忙把兆兰说给了本县周庄大户家二少爷周瑞升。谁知这年夏天,儿子小喜儿突然上吐下泻,有病乱求医,又请先生,又求神拜佛,全不顶用,不过七、八天,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子就蹬了腿。程家一下就塌了天。因为程家已是几世单传,人谓“独苗儿难活”,到程洪基这一辈儿又摊上了。民国二十年冬季里,由族长做主,在祠堂列祖列宗神主前,让程家同在“三服”的三个堂侄抓阄儿,选定了一个寡妇的儿子、十五岁的穷孩子程兆运过继给程洪基为子,庄里人都说程兆运名字起得好,真的时来运转,一个穷小子一下子成了万 贯家财的少爷。兆运人老实,成了少东家,还是喜 做农活儿,不张狂,不多说话,见人就笑,半天听不见他吱声,是个“含着冰化不出水来”的货。程洪基担心他日后能不能撑 起程家这大摊子家业。没过几年,就给程兆运娶了本县葛家庄葛家的闺女做媳妇儿。这媳妇儿人精明,心 眼儿够使,对出嫁 了的姐妹有点虚 情假意 的,当然,大面儿上也还说得过去。葛氏过门后,生的头两个孩子是闺女,程洪基心里不高兴,老太太倒是满心欢喜,一是两个孙女十分可爱,再就是老太太相信,有闺女就不愁小子。老太太对孙女爱如珍宝,亲自给孙女取名儿,大的叫守 梅,因为老太太一辈子喜欢梅花;二的叫守凤,老太太说:“俺 两个孙女 就是飞到家来的凤凰。”以后,程家遭 了大难,有人就说,老太太给孙女起名儿起瞎了,为什么,“梅”、“霉”同音也。还说什么“凤凰”,有那个命吗?老太太说准了,下头真的生了个小子,程洪基一家人乐不可支,找了私塾先生请他给孩子起名儿,私塾先生摇头晃脑,思量了半天,给孩子取名“守信”,因为人无信不立。程洪基如愿以偿,这才松了一口气,好歹程家后继有人了。虽然年景总不太平,时世纷乱,但程洪基过日子的劲头儿倒是更足了。 可是,守 信四岁那年,二姐守凤突然间头疼得翻打滚,身上烧得火炭一样,先生开的药,也灌不到肚子里去,喝几口,全哕上来,不过五、六天,人见人爱,活枝拉的小闺女就给装进小木头匣子里抬了出去,没把老太太和程洪基两口子疼死,从此,程家就撇下守梅、守信两个孩子。
程家二闺女兆兰嫁到周家,可算是称心如意。周家是方 圆 百里有名的大户,有田几十顷,房子占了周庄一条整街。家里粮食堆成山,绫罗绸缎穿不完。听婆婆说,周家有仙人扶持。说是有一年麦收,打场 后,几十口子长工往仓院 里扛麦子,按说应该天黑不久就运完,却不料一直干到后半夜,麦场里的麦子堆仍然不见小,好象越运越多,直到第二天快天明了,干活的累得快走不动了。一个小丫头问:“麦子快扛完了吧?”场里的麦堆瞬时就变小了,一会儿功夫,麦子就运完了。气得老太爷直跺 脚,令人责打那个多嘴的小丫头,老太太忙护着:“小小的孩儿家,可怜见的,这回免了,打这记住了,再不敢胡言乱语了。”婆婆嘱咐 兆 兰,在周家,逢年关节,麦、秋两季,不能说“完了”、“散了”这样的话。兆兰暗自高兴,庆幸自己找了个好丈夫,嫁了个有福 的婆家。谁料好景不长,她生 下儿子继业的第二年,过年时,出了一件怪事,除夕晚上,家里包了十几盖垫包子(水饺),年初一,早晨起来,竟然一个都没有了,全家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老太爷感到大事 不好。这年春天,周家遭到土匪刘黑子打劫,还把老太爷绑走了,周家兄弟慌了手脚,烂贱不赊地变卖家产和土地,凑上巨款,好歹把老太爷赎回,从此周家元气大伤。老太爷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又兵荒马乱,恐 树大招风,给儿子分了家,程兆兰丈夫周瑞升卖了自己的几百亩良田,到县城开铺子,做买卖,县城卢家对当年程家拒 婚,把二小姐嫁给周瑞升恨 得牙痒,而卢家早在县城开着商铺,当铺,气焰熏天,程二小姐的丈夫周瑞升竟然跑到县城开铺子,岂不是来送死?遂费尽心机,和周瑞升明争暗斗,末了两家大打出手,瑞升被打成重伤,双方对簿公堂,明为打官司,实是拼 银子,瑞升憋着一口气,认死也要 打赢官司,家产折损殆尽,也没斗过卢 家,官司还是输 了。周瑞升回家路上,在一个叫“黑风口”的地方,又遭到土匪的劫掠,连吓加气,得了气鼓 病,这时,女儿继香刚满一岁,儿子继业尚在襁褓之中。程兆兰为救丈夫性命,撇家舍 业,抛头露面,四处求 医,花钱无数,到了儿也没扒出周瑞升 的命 来。卧病 不起的老太爷受不了白 发 人送黑发人的打击,竟也一命呜呼。周家不出十 天,发了两个丧,老太太也死去活来,命悬一线。程兆 兰突然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家产荡 尽,痛 不欲生。大哥、大嫂很同情她,时常劝慰,别的兄弟、妯娌均 袖手旁观。因为兆兰模样出众,又善 解 人意,过门后受 公婆宠 爱,自然遭 忌,这时 就有人说闲话:“模样俊,也顶不了吃喝,瞎 白俊, ‘克夫 精’,把丈夫 ‘克 ’死了。模样再俊 也没人看了!”兆兰受 不了白眼和闲 话,决心迁居 榆 树 村,投奔 娘家,这时,程 老太爷已经得了重病,气息 奄 奄,兆兰 先在娘家 住下,和程 兆运夫妻,小妹兆 萍 一起伺 候 老父,给父亲送了终,自己出去单 过。
程家三小姐兆菊嫁的是本县陆坊 镇陆家有名的才子陆伯言,前清秀才,民国初年留学日本,回国后在省城当律师,办实业。这陆伯 言虽是新派人物,但为人敦厚,极重孝道,尊父母命,迎娶兆菊为妻,来老家行婚礼后,夫妻同去省城,兆菊就开始过上了城市上层人家的生活,且主持家政,公婆亡故后,把二弟伯川接到省城读书,关爱有加,伯川大学毕业后即 留校 任教,和同校教师陈姝 结婚。兆菊先后生儿子国栋、女儿国筠、国群,诸 事遂顺。
程老太爷过世 后第二年,元宵节,小女儿兆萍到方 庄表姑家走亲戚,天黑后在大街上看花灯,方 庄一个十八、九的市井小子叫李存锁的,见程兆兰貌 若天仙,竟对程兆萍嬉皮笑脸,还想动手动脚,兆 萍又气又恼,又羞 又怕,哭了起来,情急 之时,被方 庄一大户人家的少爷,在县城 教书名唤方 子敬的 看见,大步 跑过去,一把抓住李 存锁,摔了他一个趔趄,还给了他一个耳光,那李 存锁落荒而逃,方子敬 又把兆萍送回他表姑 家。方 子敬 临 走,跟程兆萍两人相互对看了一眼,双方 都有些不舍。程兆萍回到自己家,跟娘说起这事,娘看出兆萍的心思 ,说:“怎么?相 中那个小先生了?哪天我叫表姑 给说说,就怕人家有媳妇了,咱就捞 不着了。”兆萍红着脸 低声说:“娘试试呗。”娘说:“放心,娘忘不了。”没曾想,说这话第三天,方 庄表姑先来替方子敬 提亲了,程家自然是喜 出望 外,两家很快就定 了亲,不久兆萍就嫁过去了,又成就了一门好姻 缘。兆 萍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儿子叫学增,闺女叫学慧,长得大点了,都上济南奔他三姨 家去读书。谁想东洋军入侵中国,方子敬投笔从戎,参加了国军,撇 下兆萍在 家好不孤单,这成了程老太太一块心病。程兆 兰住在娘家,慢慢看出弟媳有不悦之色,兆兰佯作不知,待给老父亲过完“五七”,跟娘和兄弟说,自己该分出去单过了,她说:“我老住在娘家,不是长久之计,继业在姥娘家吃穿不愁,他也不知道过日子的艰难。我只求娘和兄弟一件 事,把庄南柴禾院儿,给俺娘三个住,让长工给拾掇出来。娘再在近处给我几亩地,我跟别人家一样算租子。我要带着孩子好好过家子人家。”兆运哭求姐姐留下,说:“我有做的不对的,姐姐打骂都行,就是不能让你单过!”兆兰说:“我是出嫁的人,必须单门立户,兄弟的心意我知道,可是我说什么也要出去单过,你们谁也不能拦我!要不我就再搬回周庄去。”娘说:“兆运,你姐是有志气的人,咱不拦她!”娘也是怕兆兰日后跟兄弟媳妇闹生分了,到那时再分出去,反而不美,就依了她。兆兰单过后,不顾自己一双小脚儿,也学着干活,她为闺女时就好人缘,耕、种、锄、收,程兆运,于栓柱带着人来给干,庄乡们也来帮忙。这一家三口儿就算在榆树 村安下家,扎下根了。兆兰变卖点自己的细软之物,又得娘家和两个妹妹接济,顶头过起日月。到了民国三十年,打发闺女出了门子,夫家是本县牟屯牟家公子牟永年,女儿十分称心。第二年,又张罗给儿子娶媳妇儿,程兆 兰知道自己家穷了,不能找大户人家的闺女,想起老家大嫂的干闺女苦妮儿跟继 业倒是很般配,这闺女姓 赵,家里穷,从小没了爹娘,大嫂见孩子可怜,且模样儿十分招人喜爱,就认 她做干闺女,抚养她长大。程兆兰没搬家的时候,继业和苦妮儿常在一起玩耍,两人也投脾气儿。程 兆兰想,无论大嫂还是苦妮儿都不会嫌这边贫寒,就跟大嫂说了,大嫂说,不用程兆兰说,她早就想着这事 了,已经跟苦 妮儿说了,苦妮儿高兴得了不得,这事 儿就这么定了。几个月后,继 业和苦 妮儿结了婚。程兆兰说:“我和儿 子现 如今住在场院屋 里,苦妮儿小时候也住过场院屋,俺 这也算是门当户对。”转年苦妮儿生 了个大胖小子。苦妮儿说:“娘,孩子刚下生那一霎儿,我觉得眼前突然一亮。”程兆兰抱 着孩子,说:“俺 这孙子一定是有大福分 的,你看他长 的,真像说书唱戏 的说的,天庭 饱满,地阁方圆。耳朵垂 儿又大又厚。”回头又对孙子 说:“ 小儿来,咱周家转运发家,全靠你了!”苦妮儿生儿 子 那天,是五月端午,奶奶给孙子 起名儿叫“端阳”,后来上学 老师 给起大号叫“周恒顺”,奶奶说,叫俺 孙子 从小顺,长大了还顺,多咱都顺,顺一辈子!无奈天不遂 人愿,这端阳 出时,正赶上日本鬼子祸害 中国人的年代,从小就跟着奶奶大大和娘逃难,好不容易小鬼子投降滚蛋了,国 共两党又打起了内战,1946 年,国民政府征兵,周继 业经 不住江保长父子威胁利诱,替保 长的儿子去当了兵,那年,端阳才虚岁四岁,继 业走时,苦 妮儿刚刚怀上第二个孩子,走后七个月,苦妮儿又生一男孩儿 小名儿叫“石头”,大号“周恒和”。周继 业走后三个月,给家里来过一封信,说是部队往前线开拔,从那以后再无音信。周家住的场院屋里,就很少听到欢 声笑语 了。榆树村的 人说,这程家二姑娘和她儿媳妇 的命真够苦 的。
程兆兰举家搬 到了榆树村,但她毕竟是周家的媳妇,隔 会子就回去拜望婆 母,清明、七月十五、十月一,一 年三次回去上坟,八月十五,过年,给婆婆送节礼,十分周到。后来,婆婆去世了,跟大嫂 一家时 有来往,还操心把榆树村本家程兆霖家的女儿程守 芝说给大嫂的儿子周继 章做媳妇儿。那闺女模样端庄,心眼儿好,大哥、大嫂都中意,但侄儿继章在省城上大学,不愿 在家成婚,又嫌 芝 儿年龄比他大,还是小脚儿,死活不愿意,末了,怕父母生气,强捏着鼻子,结了婚,还算不孬,生 了个大胖小子,名儿叫恒刚。继章大学没上完,就去了延 安,上了抗大,当了“八路”。日本鬼子进村扫荡,大哥被小鬼子抓去枪杀了,大嫂和媳妇、孙子跑到榆树村来藏着,才算保住了性命,直到鬼子投降,娘几个才回了周庄。后来,周继 业被抓去当了壮丁,程兆 兰对大嫂说:“继章早就干了八路,继业又让人弄去当了国军,兄弟俩跟的是两伙儿,要是在战场 上碰见了,可怎么是好?”大嫂说:“摊上这种年月,有什么办法?再说,天底下哪有那么巧 的事儿?”程兆兰不会想到,如果两 兄弟真的在战场 上碰见了,也许倒成好事了,可惜他们没有那么幸运。转眼到了民国三十七 年,周继 业当国军快两年了,庄户 人不听广播,也不看报纸,只是听人传说,国军跟解放军(就是原先的“八路”)打得正凶,保长江繁祺是县保安团副团长,先前在村里耀武扬威,这半年像 出了气 的皮球,不涨 饱 了,像霜 打了的茄子,蔫了。庄里人知道,一定是国军的日子不好过了。程兆兰跟苦 妮儿婆媳终日提心吊胆,夜深人静 的时候,苦妮儿常常哭得泪水打湿了枕头。春天,济南 三妹妹兆菊捎 信 来,说国栋快结婚了,让她跟守 梅去给做衣裳,还特别嘱咐,一定要带上端阳,三姨 奶奶想这个小子了。程兆兰不愿 把媳妇 和小孙子 舍 到家里,她不放心,不想去。娘说:“你妹妹让你去,也是想让你散 散心,去吧,你走了,我找个闺女去跟石头他娘做伴儿,地里的活儿让兆运跟栓柱去给干。”苦妮儿也劝 她去,过完麦季,程兆兰就带上守 梅和端阳坐上于栓柱赶的大车去了济南。……程兆兰走了三个来月了,孤单 和冷清,苦 妮 儿倒是能受 得了,让她怵 头的是于大牛那个秃子,有事没事 就过来,没话找话说,嬉皮笑脸,看着让人恶心,有时还想伸手 撩 爪 的,苦 妮 儿说:“秃子,你不快去干活儿,在这里磨蹭 什么?你快走,跟你说,你再往这跑,我跟栓柱舅舅 说了,让他剥你的皮!”大秃子瞪着两只牛蛋眼 ,嘻 嘻 笑 着说:“嫂子,你就这么 烦 你兄弟,求你了,别跟老头子说,他本来就不喜 见我,照 我面儿就来气,你要再朝他告 我的状,那又得撵 我,揍 我,不过,他一天天老了,我成大人了,他也揍 不了我了。跟你说,我也不怕他了。”苦妮儿 说:“哼,你这个混帐 玩意儿,栓柱舅舅年纪再 大,他是老的,怎么着,你还跟他对着打 啊?”秃子 说:“哼,别惹 急 了我,惹 急 了,我是老茄 子不论(嫩)!”程守信 跟苦 妮儿说:“嫂子,别理 他,我跟你姥 娘说,让你姥 娘跟栓柱叔 说,让栓柱叔收拾 他!”苦妮 说:“栓柱叔 这三个儿,一个娘生 的,小的跟两个大的,真是天上地下,出奇 了。”守 信说:“栓柱叔因为他这两个秃子儿,愁 的了不得,有一天,跟你姥 娘说,这两个秃 小子,以后还不知道作 什么事儿哩 有一天,死不出好死来。你姥娘还说他‘别胡说了’。”
这天过午,苦妮儿带着石头儿,拿了竿子,下坡去翻地瓜秧儿,她让石头儿在高粱地头儿上荫凉地里玩儿,一个人在地里翻那些纠缠不清的地瓜秧儿,一会儿就一头一脸的汗。正干着,庄里一个叫郭有珍的娘们儿从地头儿路过,喊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在这里翻秧子?你没听人家说?八路军—听说现在叫‘街坊军’了—在黄河西往济南开,标语写了一路儿:‘打开济南府,活捉王耀武’,你婆婆和端阳上济南,还没回来吧?多悬啊,你不担心?”苦妮儿听了这话,赶紧拿了竿子,到地头儿抱起石头儿,匆匆回村,到了自家院子,也不开大门,把竿子扔进院儿去,就领着石头儿去暗楼姥娘家。姥娘见她娘两个来了,十分高兴,说:“你娘两个来了,我让你妗子活面,剁馅子,咱包猪肉南瓜馅儿的包子。”妗子葛氏去了厨房,守信领着石头到院儿里玩去了,苦妮儿说:“姥娘,我听庄里的人说,八路军正往济南开拔,要打济南了,吓死我了,你说俺娘跟端阳,俺梅妹妹,还有俺三姨家那些人,没事儿吧?”姥娘一边往烟袋锅儿里按烟叶儿,一边说:“我也正寻思这个事儿哩,挂得睡不着觉,走坐不安的,你说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兴许是两军打仗,城门封了,出不来了吧,老天爷保佑,可不能出什么事儿啊。”葛氏端了面到主屋来,说:“娘,外甥媳妇儿,国军跟八路打仗,是争地盘儿,夺江山,他们打老百姓做什么?再说了,俺三姐夫在省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有头脑儿,有学问,什么不明白?一家人还不想办法儿躲起来?您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姥娘说:“苦妮儿,你妗子说的是这么个理儿,咱也就别胡寻思了。”快吃饭的时候,程兆运从坡里回来了,程兆运说:“三姐一家在济南还不算,二姐和小梅又带着端阳上了济南,真愁人,要不,我上济南看看。”姥娘说:“这两天,你舅跟我念叨好几回了,要去看看,他挂着两个姐姐和这一挡子人。”葛氏说:“苦妮儿,你听听你舅这话 说得糊涂不糊涂,这里正愁着济南城里的人困在里头出不来哩,他倒要伸着头往里钻,他就没想想,一脑袋高梁花子,出了榆树村,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看见当兵的,就吓转筋了。这种时候,你能去济南?亏你想得出来!”程兆运说:“我这不是着急吗?”葛氏说:“急也不当什么。我觉得两个姐姐和这些人,都不是没福的,啥事儿也没有,别自己吓唬自己了。”守信说:“奶奶,嫂子,俺娘说得没错儿,放心吧,啥事儿也没有!”苦妮儿说:“姥娘,俺妗子和守信兄弟这么说,我心里宽绰多了,你老人家也别光挂挂着了。咱就盼着俺娘、俺梅妹妹和端阳早一天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