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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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册岁月第一部20

(2015-02-23 15:32:53) 下一个

        20
阴历6月末,天长。程兆萍家条山几上的座钟敲过8点了,天还没黑透。黑蓝的天空,星星开始闪亮。从左邻右舍传来老爷们噢天呜地的叫喊声,老娘们儿骂孩子的嚷嚷声,大姑娘“格格格”的笑声,小孩儿们的哭叫声,挑水的往水缸里倒水的“哗哗”声,鸡群进窝儿前的“格打格打”声,牛羊“哞哞”、“咩咩”的叫声。程兆萍院儿里没丁点儿响声,只有她一个人屋里屋外地忙活着,一双小脚走走路轻俏俏的,无声无息。常年累月,这些嘈杂的声音相伴,她院儿里就更显得素静。院里屋里太安静了,座钟报整点时的“当当”声突然响起,程兆萍听了常常会“格登”一下,觉得心惊肉跳的。她扫干净了院子,把家伙什儿挨墙靠跟儿地放好,数数鸡够了数,也不赶它们进窝儿,看着它们一会儿一只,没精打采地,迟迟疑疑地,很不情愿地钻进鸡窝儿,过去把鸡窝儿门关严,她听见鸡在窝儿里相互挤靠,啄咬的“喔喔”声。天热,鸡多,它们在窝儿里又热又挤,但是,没办法儿,天傍黑,就得赶紧关鸡窝儿门,关晚了,黄鼠狼会来叼鸡,当黄鼠狼跑来叼鸡的夜晚,程兆萍不但心疼那被咬得七零八粹,身首异处,血肉四溅,惨不忍睹的鸡,而且还吓得要命。因为她从小不知听过多少“狐仙”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黄鼠狼是和狐狸差不多的东西,而狐狸据说是会成仙,甚至会变化成人形来害人的,所以她听见见黄鼠狼的动静儿就头皮发麻,浑身哆嗦。在这个只她孤身一人的家里,她的胆子比一只母鸡的胆子还要小。她怕村里人因为她是“地主婆”而欺负她;怕没人心眼儿的野男人因为她是寡妇—实际上她并非寡妇,她的丈夫还活着,不过远在台湾—而来糟踏她;也非常害怕据说隐身在黑暗中,谁也没看见过的“狐仙”,“吊死鬼”之类的邪魔鬼祟。程兆萍忙完了,洗把脸,从小锅儿里盛出一碗中午剩的凉糊涂,就着咸菜,吃凉干粮。一个人,她懒得正而八经地做三顿饭,常常胡凑付。程兆萍生活并不困难。土改中,村里按四口人—连她在国民党部队的丈夫都算了数儿—分给了土地,好赖种种,就吃不清。俩孩子在济南上学,吃不着家里的,也花不着家里的,她见年往济南捎些米面去,三姐总是捎回不少东西,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有。程兆萍吃饭用的小饭桌儿,坐的小椅子,还有各个屋里的家具,还满够用。土改清抄浮财时,“忽忽隆隆”来了一大帮人,像犯了抢,见什么拿什么,亏得李存锁吆三喝四地嫌那些人干得慢,嫌他们弄些“没用的玩意儿”,不少家具没来得及搬走,程兆萍藏到柴禾垛里的金银首饰也昧下来了。多亏了李存锁。也是亏了他,程兆萍没上诉苦会上挨斗—那可不是光用嘴说说你,而是连骂加打,用巴掌扇,用拳头捶,用脚踢,踹,老娘们儿又扭又掐,甚至用针锥子扎,大男人拿棍子砸啊,想想都吓死了,婆婆上台子挨了斗,没过多少天,就死了,李存锁又操持着给办了丧事。后来,程兆萍虽然戴了地主分子帽子,也上台挨斗,有李存锁掌握着,她没被人打过。程兆萍从心里感激这个表弟。实际上,什么“表弟”,八杆子拨拉不着的,子敬还打过人家,人家也不记恨,还处处向着,真是不孬。李存锁跟老方家倒成了“不打不成交”了。作为女人,特别是年轻,漂亮的女人,程兆萍自然知道他是什么心思,知道他打自己的主意,知道他这些年来一直想着那个事儿。婆婆死了,还没过完“五七”,他又来套近乎,还说些腻腻歪歪的话,甚至还抓抓挠挠的,程兆萍板起脸来,说:“兄弟,你对方家有恩,对我有恩,我知情,我这辈子报不完,下辈子报。我的孩子长大了,也报你的恩德。如果有一天子敬还能回来,俺一家人给你磕头跪炉子。你要是想在我身上想别的事儿,那可就把什么恩德全折去了。我是个妇道人家,从小老的就是教的‘三从四德’,你可能听说过,俺大姐出了那个妖事儿,死了,俺娘交待,剩下的俺姊妹仨,任谁都得走得正,行得端,不许出丁点儿差差点点的事,谁要是不听话,就不是程家门儿里的闺女了。兄弟,别看我柔柔弱弱的,我也有自己的主心骨儿。真把我惹恼了,撕开脸儿,都不好看。实在不行,最大是个死!”李存锁慌了,做出很可怜的样子,搓自己的两只手,跺脚,说:“怨我了。我觉着担事儿,跟嫂子闹着玩儿的。人家不说‘嫂子、小叔子胡嘻嘻’吗?小叔子和嫂子闹着玩儿,不是常有的事儿?怎么嫂子还当真了?嫂子面皮儿薄,不撑闹,许兄弟这一回,以后再不敢了。”程兆萍说:“闹着玩儿不是这么个闹法儿。兄弟,俺那口子不在家,人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俺不是能担事儿的人啊。”李存锁说:“嫂子,你放心,打这往后,不这样闹了。咱也别为这生分了。你有什么事儿用得着兄弟,兄弟还跟先前一样。”程兆萍忙说:“兄弟,嫂子小性儿,刚才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我是心里苦,心里焦,就不盛事儿。俺这家人还不多亏了你吗?以后还少麻烦不了你。”从那以后,李存锁真的像原先那样规规矩矩,隔个十天半月,趁晚上,来程兆萍这里坐一会子,无话搭拉话地说一阵,表示一下关心,没什么事,就蔫不几地走了。他要是外出开会、学习,天数儿多了不来,程兆萍倒觉得没着没落的,说不清是想他还是挂他。也难怪,他是这个大庄子里唯一可以指靠的人啊。方家在方庄是大户,成分“高”的人多,一个个都跟避猫鼠似的,指望不上,有点什么事儿,都跟缩头乌龟似的,没个往前凑的,都怕刮连着自己。再不是当年颠儿颠儿地往这里跑,那是有想头,有光沾噢。现在,家也败了,人也散了,孤儿寡母的,谁不躲得远远的,就是这个李存锁还真有点亲戚情份。程兆萍后来很后悔那晚上话说得太厉害了,细想想,他想跟你好,不就是相中你那个模样子了吗?男人,还有不这样的?哪个是不馋的?只是不得架子,没那个机会儿就是了。他也没跟你来硬的。以后可不能再跟他说那点子难听的话了。得罪了李存锁,一个地主娘们儿,逃亡的国民党军官的老婆,谁是指望得上的?人家想怎样捏弄你就怎样捏弄你。……街上传来孩子们的喧嚷声。程兆萍想到了自己那一双儿女。从济南没解放,俩孩子就在那里跟着他三姨家上学,现在还上着。孩子功课挺好。真是多亏了他三姨家。马上就放暑假了,俩孩子要来家待两个月,程兆萍想到这里就万分高兴,干什么都有劲儿,吃饭也香了。这俩孩子是她的命根子,心系子。丈夫一去不回,土改破了家,老婆婆悲惨地死去,现在,支撑着程兆萍活着,朝前走的,就是两个孩子。她省吃俭用,把吃不了的粮食,鸡下的蛋,拿到集上卖了。一百一百,一千一千,一万一万地攒着,都用在孩子身上,能少花他三姨家的钱就少花点。她没黑没白地给孩子做衣裳,做鞋,做完单的做棉的,做完单鞋做棉鞋。俩孩子总是穿她做的衣服和鞋子,她甚至学会了做新式的“制服”,新式的带襻带儿的女鞋。闺女懂事,娘做的鞋不“洋式”,难看,她也穿。……程兆萍想过,她三姨也说,让她上济南,去给人家当保姆,一是挣点儿钱供孩子上学,更重要的是孩子在跟前,就不用两头儿想了。问李存锁,他不同意。他说:“你是戴着地主分子帽子的,你一翅子飞了,有人反映上去,立马追回你来,连我也不利索。再说,你走了,地谁种?让人家种?给你交租子?那不又成剥削了?这事万万不可。”程兆萍只好孤身一人,从天明到天黑,从院外到院里,从家里到地里,从这屋到那屋,时时和自己的影子做伴儿,形单影只,时时想念丈夫和儿女,心像在苦水里泡着,但还要对所有的人陪笑脸。程兆萍不过三十几岁,人又长得俊俏,水灵,不少人操闲心,劝她“抬身走了算了,顶着个地主婆,国民党军官老婆的骂名,在这里熬个什么味儿?到哪里是一站?什么年上是个头儿?她孤单,苦恼急了的时候,心也活动过。但是有人给说了几个,没个有人样儿的。她拿他们跟方子敬比,没一个能看上眼的。个顶个都是粗夯,肮脏的庄稼汉,有的是“失了家”的,七大八小的一大窝孩子,有的是四、五老十的老光棍儿。八辈子找不着男人,她也不能跟那样儿的。她有时候心里来气,这些人不知怎么想的,让程兆萍跟那样的人,有门儿吗?还不如死了呢。更何况,她也舍不得自己两个孩子,后来,她就铁了心,再难,也不改嫁,就守着这两个孩子。她常常自己劝自己,慢慢熬着吧,再侍个五、七、六年,孩子上出学来,叫他们回陶阳工作,下了班儿,骑着“洋车”就来家了,她就熬出头了。咬咬牙,撑这几年吧。李存锁也这样劝她。……程兆萍吃完饭,收拾完了,就在院子里一个大木盆—那还是子敬从南方买来的—里洗澡。大盆里的水晒了一天,热得很,都有点儿烫了。她洗完澡,把脱下来的、被汗浸湿的衣服泡到大盆里,光着身子去屋里穿干净衣裳。灯光里,她看着自己煞白的,粉妆玉塑一样的光腚,心想,方子敬呀,你怎么会舍得了,扔得下呀。瞎白这样漂亮—两个孩子都长这么大了,程兆萍觉得自己的光腚还跟为闺女时一样漂亮—无人有福消受,大好的青春白白地空过。……程兆萍脸有点发热,怨自己,这是想的什么。……这么些年,数不清多少个夜晚,程兆萍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心里百抓五挠,真是难熬呀。她成百上千次地回想和方子敬那些事儿。从在灯会上初识,不久之后“相亲”,过门儿,洞房花烛夜,两人四目相对,……头一回亲嘴,头一回见对方的光身子,头一回“那样儿”,……后来,每次他从县城来家,几天不见,他比新婚之夜还心急,还带劲,还厉害的样子,……小鬼子投降,国共又开打,他最后一次来家,临走前最后一个晚上,两人像给胶粘在了一起,难解难分,难割舍,亲热到鸡叫,她怜惜他,让他睡一会儿,她就斜卧在身旁,不错眼珠儿地看着他,直到窗户由灰变白,变亮,变红,照进了阳光,她才匆匆起床,……那天早饭后,他到底还是走了,程兆萍的心让他给挖走了,多长时间觉得院子里空,屋里空,床上空,心里更空。……都是日本鬼子害的。……男人的心,就是硬啊,他跟你亲热的那一阵,好像心里啥都没有,就只有你,除了你,别的什么都不存在了,可是,他一旦把你撂开,就呼呼大睡,他一旦从床上爬起来,擦擦惺忪的睡眼,那心里的大事就成了顶要紧的了,就好像头天夜里在床上翻打滚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这时候,什么柔情蜜意,什么妻子儿女,甚至白发亲娘,他都会扔下不要,去奔他的大事了,连头都不带回的。……方子敬从那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捎信来说上台湾了,程兆萍有时想,他到台湾也好几年了,这也不打仗了,不知道他又找了没有……方子敬,你想过吗?你老婆在家里受苦哩……她又想到了李存锁,知道他跑前跑后,殷勤周到,帮这帮那,为的什么,图的什么……这么多年了,他什么好儿也没捞着,一点甜头也没尝着,他心里指准觉得亏死了……往后别说噎他的话,细想想他也够苦的……可是,你对他过于客气,又怕他得了灶窝上炕,蹬着鼻子上脸,看他那个样儿,办不成那个“事儿”,他不会死心……说不定哪一天他上了邪劲,脱不了挨他的……还不能也不敢跟他闹翻……也怪了,日子多了,他不来,还盼他来,莫非心里有他了?……程兆萍想着,腮帮子热起来……胡思乱想什么呢……程兆萍躺在蚊帐里,翻过来,调过去,怎么也睡不着了……

过了两天,俩孩子坐着当庄儿往济南送客的大车回来了。学增穿着白衬衣,蓝制服裤,学慧穿着素花衫儿,黑裙子,两人身量都长高了不少,学增越长越像他大大,学慧越长越像娘,越来越受看了,程兆萍一边让孩子脱了外衣,只穿小背心儿,擦汗洗脸,一边给他们切西瓜,他们吃着西瓜了,这才问他们的考试成绩,学增说:“我考了全班第一名。”学慧说:“我是俺班第二名,俺班有个小男孩儿,忒厉害了,再怎么着也考不过他,回回比他少个一分二分的。”程兆萍说:“考得都不瓤,第二名也不孬啊。”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给娘说三姨家的事,说三姨给姥娘家,二姨家,咱家买上了不少东西,程兆萍说:“你三姨多咱都是这样,周到,回回花一点子钱。明儿个你俩就上榆树村,去看你姥娘,你二姨,她们可想你俩了。”

过响午,娘三个用竹篮子装了点心,水果,香纸,去给爷爷奶奶上坟。穿过茂密的庄稼棵子,他们来到坟前,两个孩子看着坟头上青青的野草,想着奶奶的音容,学增眼里噙满了泪水,学慧哭出了声儿。娘摆好供品,燃上香,点着纸,跪下磕了头,对着坟头说:“大大,娘,你宝贝孙子,孙女来看您了,他们从济南上学回来了。”回头对俩孩子说:“给你爷爷、奶奶磕头。”两个孩子跪下磕了头,学增说:“爷爷,奶奶,我和俺妹妹在济南上学,书都念得好,您放心吧。”程兆萍一边用柴禾棒儿翻弄燃烧着的纸钱,一边说:“娘,你一合眼扔下我走了,孩子们去济南上学,家里就我自已,到晚上就害怕,你老人家可得保佑我啊。”说着就呜呜地哭了起来,俩孩子一边陪着娘落泪,一边劝娘止住了哭泣,收拾了供品回家。

晚上,吃了饭,娘三个在院子里摇着蒲扇啦呱儿。学增轻声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不愿说的样子,娘问:“小儿,怎么了?有什么话,不好说?”学增说:“我和俺妹妹上完高小就家来吧,咱别再上了。”程兆萍吃了一惊,问:“怎么了,你姨家有人嫌你们了?”学增说:“哪能啊,俺姨家不管谁都对俺好着哩。”程兆萍说:“那是为啥?”学增说:“学校领导让回家问清楚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还有姥娘家,姑家,姨家的政治情况,升初中时好填表儿。俺班主任说,升初中学校不搞政审,但个人填表要实事求是,以后升中专,考大学,入团,入党,分配工作,参军参干,都得搞政审,组织上来人或者来信搞调查,要是自己填的不实,那可就是对党不忠诚,是大错误了。”学增看看娘,低声说:“咱自己家,这个那个亲戚家,没大有好的,这个表儿有法儿填?人家学校领导一看俺俩家庭和社会关系这个样儿,升学,入团就都没希望了。回来吧,回来早点学着干庄稼活儿,跟娘做伴儿,过日子吧。”学慧趴到娘腿上,说:“娘,我也回来,我一准不撒娇儿,不调皮,也下坡干活,也学针线活儿,学做饭,让娘歇歇儿。”程兆萍说:“你俩说得轻巧,说回来就回来?你们寻思回来还有好果子吃?再说了,你大大临走,再三交待,你奶奶临咽气,也嘱咐,一定要供你俩上出学来,断不可窝在家里。你们俩不念书了,我对得起你奶奶和你大大吗?”学增说:“也不是俺不想上学了,实在是没办法啊。”程兆萍说:“我问问你存锁表叔,看他能帮上忙不?”学增说:“人家不准能帮这个忙。就算他肯帮忙,瞒哄一时,以后查出来,麻烦就大了。再说,哪天存锁表叔不当干部了,咱靠谁帮忙?”程兆萍说:“你表叔年纪不大,在庄儿里挺有威信,区里领导也很看重他,十年、二十年的他也下不来,紧慢地他下了台,你俩早就下了学,上班儿了,那时木已成舟了,查出来也不要紧了。我看,只要你表叔肯帮忙,这个学咱就得上。”学增说:“娘,就算表叔乐意帮忙,这事儿终归不好,早晚是个麻烦。不如趁早不上了,免得以后受难为。”程兆萍急了,说:“孩子,你都多大了,还不懂得咱乡下的事儿?你不念书了,回咱村,就是个地主羔子,长大了,下力受苦不说,找个媳妇儿都没人跟,说不定得打一辈子光棍儿,你妹妹也甭想找个好婆家,岁数够了,家里再穷,男的再没个人样儿,也得嫁。就是现在,咱庄里,凡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家的小子,条干儿再好,也不好找媳妇儿,闺女多么出色,好人家好小伙儿人家也不要,是谁都害怕,一辈子,连后代都受牵连。有这样的闺女,末了没办法儿,找到北山里,最穷的小山庄儿,找不上媳妇儿的,长的又丑,歪瓜裂枣,猪头狗脸的,将就是个男人罢了,出嫁的闺女恨不能哭死。……学增,我的儿,你别犟了,你俩这事儿得听娘的,我找你表叔试试,他要给帮这个忙,你俩就接着上,还得上好,人家要不肯帮忙,咱就上到哪算哪,也不能自己先跑回来。”学慧说:“哥,我愿意上学。咱娘说的那些事儿,吓死人了。咱就听娘的吧。”学增心里不赞成娘的办法儿,但他是个孩子,见娘急成那个祥儿,只好说:“娘试试看吧。”

第二天,两个孩子就上榆树村走亲戚了。程兆萍到肉铺子割了五斤猪肉,又到点心铺子里买了二斤点心,黑天以后,瞅着街上没人儿,悄没声儿地去了李存锁家。黑皮翠—李存锁媳妇儿外号叫“黑皮翠”—咋咋唬唬地说:“哟,表嫂来了。来就来呗,还拿什么东西?”嘴上说着,两只手忙不迭地伸出来,把东西接过去,程兆萍说:“我久里没过来坐坐,还能空手没合撒地来?兄弟媳妇儿不嫌少就好。”黑皮翠忙说:“表嫂太客气了。咱,谁跟谁呀?还不担事儿?”一边往菜板儿上放猪肉,一边说:“大热的天,这肉我还得把肥的炼成油,瘦的煮熟了腌上,要不还不变了味儿?”程兆萍说:“天热,也不能早睡觉,那就拾掇出来呗。”李存锁像是刚吃完饭,正剔着牙,见程兆萍来了,心里高兴,但装出大咧咧,无所谓的样子,拉着长腔儿说:“噢,表嫂来了?稀客,稀客。有什么事,直说,没事儿,就喝茶,啦呱儿。”程兆萍觉得脸红,耳热,支支吾吾地说:“学增从学校里回来,说学校里让回去填表,填家里和亲戚家的政治情况,我想问问表弟,怎么个填法儿?要是一五一十(实)地都填上,俺这俩孩子这学也就不用上了。”黑皮翠耳朵尖, 先听见了,抢着说:“不叫孩子上学了?那可惜了。这事儿还不好办?甭管怎么着,让孩子填那什么黄子‘表儿’,‘里儿’的,往好里填,让孩子上出学来,不是天大的好事儿?这也碍不着方庄街什么事,也碍不着方庄老百姓一点儿事,有啥关系?这有什么难的,还不是你兄弟一句话?”李存锁紧皱眉头,瞪了黑皮翠一眼,厉声说:“什么事都用得着你!你什么都插一杠子,你懂个屁。你往好里瞎填一气,能行?人家不来调查?你瞒哄过初一,能瞒哄过十五?到时候,露了馅儿,那可吃不了兜着了。表嫂,你别听她胡咧咧。这事儿不好办。就得一五一十地填。弄假的,我可不敢办。我给办了,到时候连党加官儿一齐撸光,说不定还‘进去’吃现成的哩。你那俩孩子也得不着好儿。这事儿可了不得—共产党最讲究的就是这个。娘们儿家不知道头青蛋肿,胡流说一气。”回头又对黑皮翠说:“你听我说,表嫂拿来的东西,你让她拿回去,孩子放学来家了,给孩子吃,算表叔,表婶儿的一点心意。”黑皮翠说:“你不早说,那肉让我给切了,把肥的、瘦的分开了,倒也不碍事,还没下锅。表嫂拿回去还省得费劲切了。……你说这事儿弄的。”程兆萍已经浑身是汗,屁股下好像坐着蒺藜,红着脸说:“表弟,弟妹,您这不是打我脸吗?让我把那点么儿拿回去,我还能出这个门儿呀?表弟,你这不是特为寒碜我吗?咱不是亲戚吗?就不兴有点儿来往?”黑皮翠忙说:“表嫂,别听他瞎吱喂,咱姊妹们该乍着还乍着,表嫂说得对,啥事儿没有,亲戚该走动也得走动。谁也不能关起大门朝天过。表嫂,咱不屑理他,他就那个熊样儿,天天板着个脸,跟谁该他钱似的。你放心,孩子的事,我逼他,叫他给咱办。多大点事儿?我不信办了天会塌下来。”程兆萍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跟黑皮翠陪笑着,说:“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们也早歇着。”程兆萍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家,一下倒在蚊帐里,她觉得桌子上的煤油罩子灯原先挺明亮的灯光一下子变得灰暗,凄惨起来,她把灯吹灭,屋里黑古隆东,黑暗中好像有很多人在讥笑她,诅咒她,叱骂她,意思是,庄里好样的贫雇农的孩子都干庄户,你程兆萍两个地主羔儿倒想念好书,出人头地,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程兆萍,你忘了如今是什么年月儿了吗,你还寻思“朝里有人好做官”?……程兆萍急忙用床单子捂上脑袋,嘤嘤地哭起来。……

隔了两天,程兆萍愁得走坐不安,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个李存锁平日里充近乎,真到了事儿上,就不肯帮忙了。他要是不肯搭把手拉一把,两个孩子这个学真也就不能上了,上也是白上,瞎耽误工夫,白糟蹋钱,还给他三姨添一些麻烦。看来,这俩孩子是白搭了。晚饭后,天还不太黑,程兆萍收拾完了,草草洗了洗,就钻进了蚊帐。她一点儿心劲也没有了。……突然,她听见轻轻的敲门声,程兆萍听出是李存锁—只有他这样敲门—来了,程兆萍慌忙起来,点着灯,蹬上长裤,穿了褂头儿,系着扣子去开了大门,李存锁一闪身进来,程兆萍关好大门,把李存锁让进屋坐下。程兆萍刚从蚊帐里出来,头发有点儿乱,她用手捋捋头发,脸有点发烧。灯光里,李存锁见程兆萍“粉面桃腮”,薄薄一层短袖衫,衬出圆溜溜的肩,鼓溜溜的奶子,细溜溜的小腰儿—一共没有三拃粗,半截袖儿只到膀子以下,两只胳膊白得晃眼,李存锁有点儿发呆,程兆萍赶忙说:“兄弟,倒上茶水了,你喝口,这是孩子从济南回来,他三姨给捎来的茉莉花茶,……这么晚了,又让你跑来。……那晚上我说的那个事儿,让你作难了。我觉得挺不是个意思。……我也是有病乱求医,实在是没办法儿……看起来,那个事儿,是真不好办?”李存锁这才回过神来,说:“那晚上,守着俺家里那个货—李存锁惯常对外人这样称自己的老婆,你叫我说什么?要叫她知道了,不出三天,她能让全庄儿都传遍,那还得了?就这样,你走了,我又好一阵交待,不准她跟外人说你上俺家求孩子的事。”程兆萍听出李存锁话里有话,小心翼翼地问:“兄弟,这事儿还有办法没?”李存锁吸溜着牙花子—好像牙疼似的—说:“你家这个情况,不好瞒哄啊。方家,特别是方子敬,那是乡里有名,城里有号,不是藏着掖着的事啊。”程兆萍长长地叹口气,说:“实在不好办,就不难为表弟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认命吧。”李存锁见程兆萍灰心了,放弃了,又说:“说实话,表嫂,两个孩子是真不孬,我自来就喜见这俩孩儿,我也真为他俩抱屈。要是不受家里这些事刮连,上出学来,在外边当上干部,那就是穿制服,别钢笔,骑洋车,冷天考‘彆咧气’炉子,夏天摇扇子,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吃的是精米细面,穿的是制服洋装,在当下这社会里,那就是人上人,就是在天堂里啊。孩子上了好几年学,半途而废,家来了,就一辈子别想出头儿了,头不能抬,话不敢说,谁想欺就欺,谁想踩就踩,那就等于跳了火坑,下了地狱,成人下人了。这底翻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真是够呛。这事儿真愁人,到底怎么办呢?”程兆萍急切地说:“这些事儿,我明情。兄弟,你也知道,俺娘们儿别没靠膀,就指望你了,你管怎么着好歹想个办法儿吧。”李存锁说:“办法倒是有,不用别人,我就能给办,可是,这事儿不是一般的‘干系’,犯了事儿,就要倒大霉呀。”程兆萍低了头,说:“那就算了,随他去吧,天底下也不光咱自家,谁叫他们投胎投错了呢。”李存锁说:“表嫂,你真舍得?”程兆萍说:“舍不得也得舍呀。我也不能为了自己的孩子,把你推火坑里呀。你不是也有老婆孩子吗?”李存锁脸胀得通红,说:“嫂子,我这两天翻来调去地想这个事儿,我想好了,要是让俩孩子‘瞎’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我还能进表嫂的门儿?我豁出去了,人说‘为朋友两肋插刀’,我李存锁为表嫂两肋插攮子都行,只要嫂子当我是朋友,上刀山下火海,死都值!就看表嫂认不认我这个朋友了。”程兆萍脸红了,说:“兄弟,咱是亲戚,不比朋友还知近?再说了,人家那‘朋友’,都是男爷们儿,可惜我是个女流之辈,不然,只要你不谦弃我无用,咱们拜把兄弟也行啊。”李存锁紧追着说:“嫂子这话的意思,嫂子不嫌弃我,肯认我这个朋友了?”程兆萍脸更红了,不知说什么好,只点点头。李存锁说:“既是这样,咱就来个瞒天过海,送孩子奔天堂。”程兆萍说:“那得怎么弄法?”李存锁说:“你让孩子回学校填表儿时这样填:家庭成份中农,爷爷奶奶父亲病故,生前务农,社会关系只填榆树村孩子姥娘家和他三姨家,别的都不用填。我在村里发展党员,知道上级精神,这样填法儿,政治情况不算好,但是受影响不是很大。不会耽误升学和参加组织。弄得太好了,反倒容易出麻烦。”程兆萍问:“这样填,人家要是调查呢,那不就露馅儿了?”李存锁说:“这个我都考虑好了。调查就是‘政审’。‘政审’分‘函调’和来人两种办法儿。‘函调’就是来信了解,这个好办,我收着信,按刚才咱说的那一套给填上,盖上公章,给他邮回去就是;来人也不怕,这种事都是我接待,村支部里除了我以外,他们都不识字,没问题。政审材料得上区里盖公章,我也去给办了。没事儿。”程兆萍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频频点头,李存锁两眼直直地看着程兆萍,说:“俺姐—他从来都是称程兆萍‘嫂子’,这会儿却冲口而出喊出‘姐’来—哎,这样干,我可是担着天大的危险啊。”程兆萍说:“兄弟,这事儿办成了,俺娘三个,连子孙后代都感你的恩,俺一定好好谢你。”李存锁说:“别说孩子,更不扯子孙后代,只要你好好谢我,就什么都有了。”程兆萍说:“我?”她让李存锁看得浑身发毛,说:“我,那是不用说,一定好好感谢你。不过,我一个要么没么的小媳妇子,也没啥能耐,我多帮俺弟妹做针线,甭管是你还是孩子,身上穿的,脚上踩的,单的,棉的,我都给包圆儿了。”李存锁说:“那我先领了姐的美意。我说的不是这个—庄儿里想帮我弄这些事儿的人多的是,我让你怎么谢我,你再想想。”程兆萍身上冒汗,心“扑腾扑腾”跳,快坐不住了,她早已明白李存锁的意思,但仍然装不懂,低声说:“我……想不出来。”李存锁的脸胀得更红了,说:“姐,按我这个法儿办,你娘仨儿—还不只是你跟孩子,还有孩子的孩子,子子孙孙—能上天堂,不这样办,你娘仨儿一辈子在地狱里。我李存锁为了自己的心上人,豁上了,人来世上,不就这一回吗?我想过了,不能白活一回,不论如何,我了了自己的心愿,如了自己的意,这辈子就没白活。嫂子,姐,我说的够明白了吧。”程兆萍仍然装不懂,说:“你说这一会子,我越听越糊涂了。”李存锁急了,说:“俺姐,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难道真的不知道我对你的心?从打我看见你第一眼,这么些年了,我一时半刻也没放下你。那晚上方子敬扇了我耳光,人家财大势大,英雄救美人,我忍气吞声。方家娶过你来,我心里比刀子剜着还难受,可是,我来赔补,来送礼,为的什么?为了亲戚名份别断了,走动着,我能再看见你。方子敬走了,你是国军家属,我一个穷小子,不敢痴心妄想。现在,穷人翻身了,我李存锁在这方庄地界上,大小也是个人物儿了,说话也算点数儿了。从土改到今天,我处处里向着你,事事护着你,你遭罪,我心疼啊。全中国都解放了,方子敬没个人影儿,不是死了,就是跑了—跑了也就等于死了,他是回不来了。可是,你对我,还跟原先没两样儿,不冷不热,不远不近,不咸不淡,不这不那,客客气气,周周到到,你是庵堂里的尼姑,荤腥不沾,属称砣的,油盐不进啊。俺姐,我就不明白了,你的心不是肉长的?你就那么铁石心肠,不可怜可怜兄弟?……是,我比不上方子敬,可是,我真心对你好,你就不能有个来回点儿?……你不想想,我李存锁是何苦呢?”说着说着,这个五尺长的汉子竟落下泪来,程兆萍慌了神,说:“兄弟,你别这样,……”李存锁擦干眼泪,说:“我不是你的兄弟!我就是一个想你、迷你的男人!想让你俩孩子一辈子不受屈,不吃苦,当人上人,吃香的,喝辣的,你就跟我好,不然,我犯不上充‘亲生’的,当冤大头。就这样,人家还有人说我得你的‘好儿’了,我不枉赚了个虚名儿?我连你一根手指头也没碰过。”程兆萍见李存锁冤屈,恼恨还十分可怜的样子,心里一块硬梆梆的石头不知不觉间变成软绵绵的浆糊儿,她觉得在这个男人跟前,她快挺不住了,但嘴上还是说:“兄弟,你也别光说你那一边儿,也得替我想想,俺娘家是忠厚,本份人家,老的从小就教调,当女人,别的过处是小事,就是在男女上头,不能出事。出了事,还不如死了,你能让我怎么着?既然你把话挑明了,那就拉倒儿吧。俺也不麻烦你了,方家人也好,我自己也罢,该倒多大霉就倒多大霉,该遭什么难就遭什么难吧。”李存锁听了程兆萍的话,稍一愣怔,又说:“哎哟,俺亲姐哎,都什么年月了,你还这样不开窍儿,死心眼儿?人家寡妇全改嫁了,男女自由恋爱,你怎么豁出命来信这一套?再说了,我李存锁也不是仗着当这点官儿就沾花惹草的人,这两年,别说小娘们儿,就连大姑娘,也直往我跟前凑乎,我谁都没搭理过。我的心就钉在你身上了。你就那么狠心?你就当是偷偷地改嫁给一个真心疼你的男人了,行不?”程兆萍还是摇头,说:“兄弟,你说下天来,也不行。我心里憋扭。我要跟你那样儿了,在俺两个孩子跟前也不是人了。”李存锁看看程兆萍,说:“好了,嫂子,算你厉害。我李存锁算是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来还你了。这样吧,你就是不应我,这个忙儿我也帮。出了事儿,或杀或剐,我都认了。你放心,我是真心喜欢你,不会‘牛不喝水强摁头’,你也不用害怕。就这样吧,天不早了,我走了。”李存锁苦着脸,像丢了魂儿似的,蔫蔫地站起来,往门外走,程兆萍不知说什么好了,机械地跟着李存锁出了屋,到了大门洞儿,开开大门,李存锁一闪身走了。程兆萍站在大门口儿看着李存锁,突然,她心里有点后悔,觉得李存锁好可怜,她真想跑去撵他回来……但她迈不动脚,没有往街上跑,而是灰心懒意地回头关了大门,进屋,一头钻进蚊帐,但是睡不着。李存锁今晚上那个样儿,这么些年这么些事儿,在眼前打转儿,程兆萍的心乱死了,苦死了,恨死了,麻烦死了。……她想,这个李存锁是戏里演的那样“痴情”的“种儿”,论人儿,也是让女人心动的,就因为穷,娶了个丑八怪媳妇儿,他是不死心。难得他这些年对我这片心。刚才,让他说得心里痒痒木乱,也怪心疼他的,真想不如依了他吧,可是,这一步哪是好迈的?话到嘴边儿,还是那个“不”字。程兆萍啊,你是什么命啊,跟了方子敬,好了没几年,就年纪轻轻的守活寡。如今又犯这样的难,我这是何苦啊。方子敬你狠心不管俺娘们儿了,我还死守着,我苦不苦?冤不冤?我不是肉体凡胎?我不知道男人疼,男人搂,男人亲,男人……舒服?程兆萍啊,别硬撑了,苦着自己,孩子还得受一辈子罪,何必呢?到哪山唱哪歌儿,该服软就服软吧。……再说,那李存锁真给帮了这个大忙,怎么谢他?怎么回报他?也只好依了他了。……方子敬啊,婆母娘啊,对不住了,你们也别怪我了,我一不是贱,二不是浪得撑不住了,我全是为了你方家的孩子,为了方家能留下后代根苗儿……程兆萍暗暗拿定了主意,只要李存锁给孩子帮这个忙,就遂了他的心,从了他吧。这一步难迈,没办法儿,只好迈了。

程兆萍一晚上也没睡好觉,天明了,才打了个“麻愣眼儿”,做了个梦,梦见李存锁把她搂得紧紧的,要跟她“那样儿”,她推也推不开他,他那个家什儿往她下边儿那里送,眼看就进去了,突然,门被撞开了,她吓醒了,原来是刮大风了,院子里什么东西刮倒了,天也亮了,程兆萍发觉自己的手在下头那里,摸一摸,湿漉漉,粘乎乎的一片,她脸臊得滚热,赶紧起来。程兆萍这一天什么活儿也干不下去,就盼着天快点黑,李存锁快来,把孩子的事说好了,定下来,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就不再为孩子的事烦心了。李存锁要是不提那档子事儿,麻利地走人,谢天谢地,以后好好谢他;他要还是缠磨着不算完,反正是这样了,也不能白叫人家担这么大干系,一点儿“好儿”捞不着,昨晚上他那个样儿也真够可怜的……程兆萍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有时甚至想,也许今晚上,他就非“那样儿”不可,她不由得脸红耳热,心“咚咚”跳……她骂自己,程兆萍,你不要脸了,这会儿就想野汉子了……不巧,傍黑儿时,天阴得越来越厚,一下子天地间变得漆黑一片,不大会儿,又是闪,又是雷,雨点子像铜钱似的哗哗地落下,转眼间,那雨就不分档儿了,瓢泼、盆倾般往地上猛浇。……程兆萍心里懊恼得很,心想,真不凑巧儿,看他昨晚上那样儿, 今晚上没个不来的,可是,雨下得这么大,他怎么来?指定是不能来了。不来就不来吧,不来才好呢,这是老天爷不叫我“失身”啊,收拾收拾,关门睡觉。但她又想,慌着睡了觉,他要是不管不顾,傻乎乎地来了,我这边儿现穿衣服,不白让他在大门外头多挨淋?先不睡,等等他,等到九点多,他还不来,不来拉倒儿,白己睡觉。她看着门外的大雨,心里盼着雨能变小,最好是停下来,她走坐不安,那雨也没有变小更没有停下来的样子,她又想,反正自已也不想睡,还不如就到大门洞儿里坐着去等他,听见动静儿赶紧让他进来,不就少挨淋了。程兆萍就点上马灯,穿上油靴,打着伞,上了门洞儿,把大门闩轻轻抽开,在小板凳儿上坐下,一边心里笑自己,这成了野老婆等汉子了。程兆萍啊,你是上了不要脸了。她心一横,不要脸就不要脸吧,人怎么着不是一辈子,有什么办法儿,如果她一个人把脸面丢了,真能像李存锁说的让俩孩子成“人上人”,那也值了。……都说谁做下下贱事儿,死了没脸见自已的先人,阴间的事儿,谁见来?还是先顾活的吧。……程兆萍在大门洞里用一个草帽儿忽扇着蚊子,等了有顿把饭时功夫,心想,看样儿是不来了,回屋吧,又想,再等一小会儿吧,真不来了再回屋。正这样想着,突然听见有人“叭哒叭哒”在雨里淌着水走路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到跟前了,上门台儿了,程兆萍不等来人敲门,赶紧站起来开了大门,一个头戴草帽儿身披蓑衣的汉子像个大毛猴子似的走进大门,李存锁把草帽儿往后掀掀,顾不得擦脸上的雨水,吃惊地问:“表嫂,你这是?”程兆萍说:“我寻思你今晚上还得来—咱昨晚上没说完,怕你在外边儿淋着,这不在这里等着你吗?”李存锁说:“还是俺嫂子心疼兄弟。这么大的雨,你要滑倒呢?”程兆萍说:“怕我滑倒,你还来?没明儿了?”李存锁说:“紧八扣了,我等不到明天了。”程兆萍说:“至于吗?急成那样儿?”说着,疼爱地看李存锁一眼,李存锁心头一热,心想,从刚才一进大门,就觉出她跟原先不一样,有“门儿”,这会儿,她拿眼那一瞅,更觉是那么个事儿了,好,太好了。程兆萍说:“咱别在这里说话了,快进屋吧。”李存锁说:“院子里滑,你拿好灯,打好伞,我扶着你。”程兆萍就让李存锁半扶半架,他的草帽边儿和蓑衣毛毛弄得她的脸和手臂痒痒的,心里不由毛乎乎的。两人几步就进了堂屋,程兆萍说:“还不赶快摘了草帽儿,脱了蓑衣,看你跟个大狗熊似的。”李存锁见程兆萍比以往显得高兴多了,忙摘草帽儿,脱蓑衣,程兆萍急忙递给他毛巾,让他擦脸,李存锁不接毛巾,却抓住她的小手儿,两只眼火烧火燎地看着她,说:“好嫂子,亲姐姐,别拿劲了,你再拿劲,我可受不了了,你还真想把你兄弟急死?我可跟你说,到时候,我急得长了相思病,跟梁山伯似的一命呜呼了,可就没人护着你,没人管你娘们儿的事儿了。”程兆萍的手被他死死地攥着,她觉得浑身“嘘溜溜”地麻,这是方子敬以外,又一次被一个大男人握自己的手,这个大男人的手是那样温暖,有劲儿,站在她跟前的李存锁,胸膛是那样宽阔,烤人,一股久久没闻过的男人味儿直往她脸上扑,往她鼻子孔儿里灌,程兆萍晕了,她自己也没觉得,不知道怎么的就扑到李存锁怀里了,还呜呜地哭起来。多少年了,多少日子了,她多么盼望能趴到一个爱她,疼她的男人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大场,把心里窝憋了多时的孤苦,冤屈全哭出来,……李存锁慌了,见程兆萍这样伤心,也觉心疼,赶紧一只手揽着她,另一只手扑拉着她黑亮的头发,说:“好姐姐,咱两人好了,你该高兴啊,怎么哭了?你愿意哭,就哭吧,大点声也不碍,下这么大的雨,谁也听不见。……”程兆萍哭了一阵,抬起头,看着李存锁那越来越耐看的大脸,小声说:“兄弟,我就算答应跟你好,我也不敢呀,要是传到你那个抠老婆耳朵眼儿里,她还不得把我吃了?”李存锁说:“咱不会隐密点儿?再说,她日后知道了,也不敢闹腾。她不怕把我的官儿闹没了?她可看重我这个官儿了。她现在有多神气,常有人往家送个三核桃俩枣,谁家有红白喜事,孩生日,娘满月,她去坐席,还请她坐上首儿。……她要是胡闹轰,我丢了官儿,她的好日子也完了,还得让人耻笑。她明白着哩,有一回跟我说,要搁到以前,你这个官儿还不找仨、俩的小老婆?如今守着一个丑娘们儿,心里屈吧?你有本事在外边儿打野食儿,我睁只眼闭只眼,装看不见,少不了我那一份儿就行—听听她多么会胡说。”程兆萍被他说得破啼为笑,问:“那你怎么说?”李存锁说:“我还能怎么说?骂她几句就完了。我总不能跟她说听她的,出去打野食儿吧?我也不跟她下保证,不出去打野食儿。我不心里想着你吗?”程兆萍看着他,撅起小嘴儿,说:“合着我就是你打的野食儿了?”李存锁说:“好姐姐,别生气,我说溜嘴了。你可不是‘野食儿’,你是我李存锁这辈子要吃的‘正席’。”程兆萍说:“你敢情从心里坏,打见头回面就打我主意,这么些年了,不死心,没断了算计我。临了,临了,还是没脱了成了你嘴里的菜。”李存锁说:“这叫‘有情人终成眷属’,是‘苍天不负苦心人’。”程兆萍说:“美的你不轻。谁是你的‘眷属’?你家炕上那个才是哩。还‘苍天不负苦心人’,不怕风大闪了舌头。”程兆萍突然想起来:“你光顾了在这里啦呱儿,这么晚了,你不回去,你家‘眷属’不等着你?不找你?”李存锁说:“我今晚上你这里来,就没打算回去。我跟她说,天下大雨,我上区里参加防汛值班儿,晚上不一定回来,让她早插门睡觉。这会儿,她没想头了,早睡得跟死狗似的了,哪里会出来找我?放心吧,今儿晚上,是咱俩的新婚夜。”程兆萍脸臊得像大红布一般,说:“美的你!谁跟你‘新婚夜’?两人都孩子多大了,还‘新婚夜’哩。”李存锁说:“在我心里,跟你第一次—不论多么晚—才是我的‘新婚夜’。”程兆萍说:“就你那个嘴甜,跟抹了蜜似的。我生生让你这张嘴说转转了,上你的套儿了。”李存锁说:“可不是光‘嘴甜’,是心里真有你,只有你。你不信趴到我胸膛上,听听我的心怎么说。”程兆萍说:“哄人不是?你那心另样儿,会说话?”说着,真的把脑袋靠到他胸脯上,耳朵贴紧了,听了听,抬起头,两只大眼睛像汪着水儿,仰望着李存锁,说:“我听见了,你那心‘扑通’、‘扑通’跳,像在说,‘兆萍、兆萍’。……”李存锁说:“是吧,不哄你吧?”稍停,李存锁突然说:“我光顾了想咱俩的好事儿了,忘了问,你不说孩子放了假回来了吗?怎么没见?睡了?”程兆萍说:“我想求你帮那个忙,不愿意让孩子在跟前,他们回来第二天,我就打发他们上榆树村走亲戚了,得十天半月才回来。你也放心吧—家里就咱两个人。”李存锁这会儿高兴坏了,他没想到,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美梦终于要成真了。他把程兆萍揽到自己怀里,程兆萍也使劲往他身上贴,李存锁又抱着她的头,朝她额头,眼睛,鼻梁,腮帮儿,挨着亲吻,亲到嘴唇了,两人发疯般你吮我舔,李存锁把舌头到程兆萍嘴里,程兆萍贪馋地吸吮着,用力裹着,又咕哝着说:“我咬了。”李存锁咕哝着说:“咬吧,咬疼了,咬破了,我就知道是真事儿,不是在做梦。”程兆萍用她那小牙儿咬着李存锁舌头,咬了几下儿。李存锁被她咬得乐不可支,又疯狂地亲吻她,程兆萍挣脱出来,抬头望着他,说:“不害丢的,你以前做梦梦见我来?”李存锁说:“那还用说,梦见无数次了。”他又问:“你呢,梦见过我吗?”程兆萍说:“没味儿的俺梦见你做什么?就是昨天晚上,你在这里粘歪了半晚上,你那个痴情样子,让我的心活了,觉得你是真心喜欢我,你那样儿怪可怜人的,你走了,我老胡寻思,快天明,才睡着,梦见你了。……”李存锁间:“梦见做什么了?”程兆萍说:“俺不跟你说,怪丢的慌。”李存锁说:“你说不说?你不说,我‘格支’你。”说着,把手伸到她短袖儿褂子里,贪馋地摸索,又把手伸到她腋下,轻轻地抚弄,程兆萍被她摸得痒得厉害,“格格”地浪笑着,说:“好兄弟,别‘格支’我了,你拿出手来,我跟你说。”李存锁抽出手来,程兆萍把嘴凑到他耳朵上,低声说:“梦见你不要脸,想那样儿,……”李存锁急切地扳着她的脸,问:“办成了吗?”程兆萍说:“没价,眼看要行了,院子里有响声儿,我就醒了,天也大明了。”李存锁装作失望地摇摇头,说:“可惜了。别难过,我这就给你补上。……姐姐,咱别光啦呱儿了。依着啦,啦到天明也啦不够。咱快点儿办你梦里没办成的事儿吧。”程兆萍搂着李存锁的脖子,撒娇说:“哼哼,别急着那样儿,……你真那样,我有点儿害怕。……我愿意你多亲我一会儿,跟我啦阵呱儿。……放心,今晚上少不了你的,……管足你,……”李存锁说:“我也愿意多陪你啦会呱儿,可是,我……撑不住了。”说着,抱起程兆萍去里间屋,把她放到蚊帐里,程兆萍说:“你去把灯端进来。”李存锁急忙把罩子灯拿进里间屋,一头钻进蚊帐,程兆萍仰卧着,看着他那忙活样儿,李存锁看着躺在自己面前的程兆萍,似乎有点眩晕,呆了一刹那,旋即把程兆萍抱在怀里,两只手忙着解她的上衣扣子,帮她脱上衣,褪裤子,又伸手扒她里头的小红兜兜,小绿裤衩儿,程兆萍羞得用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手拽住李存锁的手,不让她脱。灯光透过蚊帐,照着只穿了小红兜兜和小绿裤衩儿的程兆萍,那煞白的小光腚儿,好看死了,李存锁甩开她的手,三下两下把她的小红兜兜和小绿裤衩儿脱下来,程兆萍的手松开了,任他摆弄,两只眼从手指头缝儿里看着他,见他三下两下把自己脱个精光,赤条条地卧在她身边,程兆萍脸发烫,心狂跳,扭转头,不看李存锁的光屁股,心想,那一霎儿马上就要来了,来就来吧,没办法儿了,甭管怎么的了,交给他,尽他摆弄吧。程兆萍正寻思着,李存锁早就沉不着气了,一下把程兆萍使劲搂紧了,又一下爬到她身上,两人脸对着脸,胸贴着胸,腿夹着腿,李存锁两只手不够使的,一会抱着程兆萍又亲又啃,一会儿低下头去吮吸她的奶子,一会儿又伸手去摸她的下头,程兆萍伸手把他的手拽住,他把手拿上来搂紧了她,下边儿就……程兆萍浑身酥麻一阵,快要晕了过去。李存锁没命地折腾,边说:“好妹妹—我不叫你嫂子了,我想你十几年了,今晚上,可逮住你了。我得好好儿享受你,把十来年的劲都使上!”程兆萍让他弄得腾云驾雾一般,乐得快没气儿了,不住地“哼叽”,“哎哟”,李存锁折腾一大会子,程兆萍说:“要是累,就趴我身上歇一霎儿。”李存锁说:“这会儿觉不着累,有使不完的劲儿。”程兆萍间:“你跟你那口子也这么大劲头儿?”李存锁说:“这时候不说她—别打我兴头子。”程兆萍“哼哼”着,说:“我就想知道。你说嘛。”李存锁说:“十天半个月,叫她引到急了,弄上一回,通打一阵完事儿。……你不知道,每回我跟她弄这事儿,心里都想着你,暗暗地叫你的名字。”程兆萍用迷醉了的人的声音,咕哝着说:“你真坏,弄着人家想着别人。俺这里啥也不知道,你在心里不知弄了俺多少回了。”一边又搂紧他,说:“再来阵厉害的,再让我自在一阵。”李存锁又是一阵折腾,两人快活好一阵,都累了,挨着躺下,程兆萍偎到李存锁身上,说:“你搂着我,我得在你怀里睡。……”李存锁像对孩子一样搂她,娇她,用手拍她……过了顿把饭时,程兆萍快睡着了,李存锁又在没命地搂她,亲她,程兆萍懵懵懂懂地问:“你怎么了?”李存锁说:“我又想了。”程兆萍说:“这么没出息?刚才弄了那大会子,还不够?不累?”李存锁说:“想了你十来年了,这一回哪能过了瘾?”程兆萍擦擦眼,说:“我也歇一霎儿了,让你再过过瘾。今晚上管够你。”说着就躺好了等着,李存锁又来个饿虎扑食,压到她身上。两人又发疯般一阵。完事儿了,李存锁说:“好萍儿,你太疼我了。行了,有今天这个晚上,死也值了。”程兆萍忙拿手捂他的嘴,说:“不许胡说。”李存锁用手扑拉着程兆萍刚才弄乱了的头发, 问:“我问你,以前怎么那么狠心?为什么不早点儿跟我好?你就一点儿不动心?”程兆萍说:“我也是肉身凡胎,这么年轻,也想让自己可心的男人搂着睡觉。也不是不心疼你。见你一心想跟我好那个样儿,也胡寻思过。可是,不行啊,一个女子,迈这一步,不容易呀。”说着,竟哭出声儿来,李存锁吓慌了,说:“正好好说着话,这是怎么了?”程兆萍擦擦眼泪,说:“怎么了?你说怎么了?你自在了,称心如意了,我可完了,成‘破鞋’了。”李存锁亲亲她,说:“别胡念八说了。什么‘破鞋’?你是我的好鞋,最好的鞋!谁敢说这话,我撕他的嘴!你放心,有我在,谁敢欺负你,我收拾他!”程兆萍说:“可别。咱任谁也不收拾。咱两人偷偷地好,不让人知道。小心别怀上孩子。只要你老婆不横闹就没事儿。”李存锁说:“这个好办。我晚些来,瞅准街上没人再过来。咱每回都加小心,别怀上。没事儿。”程兆萍说:“说准哪天来,我做了好吃的等着你。”李存锁说:“俺妹妹是真疼我啊。”程兆萍说:“成了你的女人了,不疼你疼谁?”

李存锁和程兆萍就在这大雨滂沱,雷电交加的夜晚,发疯一样地“欢乐”着,两口子一样说着情话。忽然,一阵风把窗纸吹破,风刮进来,把桌子上的灯刮灭了。一个闪电把屋里照得阴森森的,接着一声能震破耳朵的“刮拉”(特响的雷)在屋顶上炸响,程兆萍吓坏了,紧紧地靠在李存锁身上,低声说:“我好害怕。别再是老天爷生我的气了?”李存锁搂紧她,说:“别没的说了。老天爷才没闲功夫管咱的事儿哩。好了,别胡寻思了,累了,我护着你,睡吧。”不多会儿,雷电过去了,雨也慢慢停了。程兆萍在李存锁怀里睡着了。李存锁轻轻地抚弄着她的头发,她的脸蛋儿,摸着她溜滑的身子,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多少年的相思,土改以来费了多少心血,终于如愿以偿了。程兆萍酣然地,沉沉地睡着,发出轻柔的,好听的呼吸声。多少年了,她没这样满足,这样踏实地睡过觉了,好可怜的心肝宝贝,让她睡吧。

天快明了,李存锁匆匆起来,他要趁街上没人离开,回自己家。程兆萍醒了,抱着他,说:“天还早着呢,别慌走。再亲亲我。趁孩子不回来,你想法儿多来两回。我可想你,……”李存锁抱着她,亲一阵,说:“你放心,我还不想来?我不更想你?准来!”说完,匆匆走了。

从那晚上以后,一连十几天,李存锁吃过晚饭就跟老婆说上区公所参加防汛值班儿,看看周围没人,偷偷到程兆萍家过夜,两人犹如干柴遇见烈火,没完没了地缠绵,他们—特别是李存锁—觉得比新婚还甜蜜,还幸福。也就是从那个夏天开始,方庄村的党支书李存锁有了隐秘的“外室”,程兆萍也算是不改嫁地嫁了人。

半个月以后,俩孩子从榆树村回来了,他们发现娘比他们走时高兴多了,说话声儿也高了,甚至时不时地说笑话儿,走路儿也更有劲儿了,两个孩子知道,娘是为俩孩子来家才这么高兴的。程兆萍说“表叔”愿意帮忙儿,让学增把表叔交待的填表那些事儿记到小本儿上,回学校就那样填。过两年学慧升初中,也跟哥哥一样填法儿。表叔说有他挡着,这事万无一失,让他兄妹两个啥事儿不想,一心好好念书。程兆萍说:“你表叔担着天大的危险,给咱帮这么大的忙。这可是对咱方家的大恩大德,你们以后上出学来,可不能忘了人家。”两个孩子连连点头。学增心里仍然犯嘀咕,但他知道,这是没办法儿的办法儿,想继续求学,也只能这样办了。反正也不是偷,不是抢,更不是贴反动标语,不过就是两个孩子为了求学,作点儿假。他也不能不听娘的,娘够苦的了,他们不能违拗娘,不能辜负娘的苦心。后来,先是学增,接着是学慧,都是按“表叔”说的填政审表儿。这个办法儿还真管了大用,兄妹俩先后顺利地升入初中,又上了中专,毕业后分配了不错的工作。—那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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