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在我们心中 之 活着
(2009-10-24 08:3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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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在我们心中
之 活着
爷爷去世那一年,家里发生很多事,其中之一就是在一个月内,我的大伯和爷爷相继去世。大伯的去世我还能有几分接受,因为大伯几乎就是一个未老先衰之人,和爷爷站在一起还没有爷爷看起来精神。然而爷爷终于也是去世了,在此之前我总觉得爷爷会一直活下去。虽然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经常就是沉默的坐着,我依然感觉到他身体里保留的顽强的生命力。
爷爷一生就是华北平原上一个普通的农民。娶了我的奶奶,一个老实平凡的妇人。爷爷的妈妈,也就是我的老奶奶,据说是个人物,一生精明能干要强。她最早觉醒,自觉主动地对自己实行计划生育,生下一儿一女后就不再保留任何不期而至的孩子,一心一意的带领全家脱贫致富(其实从古到今,所有的农民都是这么一个朴素的梦想呵)。
二三十年代的中原,是何等的水深火热之处。生存已是不易,何谈致富!老奶奶是很有头脑的人,不把眼光单一盯在一亩三分地上,她重视副业和学习手艺。我想爷爷也一定很得老奶奶真传,纵观爷爷一生,他经常性地在某个阶段作一些超出土里刨食范畴的事儿。这让他始终保留了一点骄傲在他的骨子里------他是见过世面的,他从来不是个窝囊人。
临近解放的时候据说爷爷还是攒下了一些家底,经过两代人在战火夹缝中的惨淡经营。爸爸后来笑说幸亏解放来的早,划成分的时候只划了一个中农,不然照他们那个干劲干下去,真要整个地主出来岂不延误子孙。大概中农还算是个很安全的成分,没有资格翘尾巴,也不至于太倒霉。就连爸爸他们也因此侥幸上完学:“他们斗来斗去,我们只有靠边的份儿,只好去读书了。”这一段的事情很少听爷爷提起。也许这场历史的噩梦,对于身处底层的人们而言,也不过是重复着一贯恶劣的生存环境。总之是要活下去的,总之要想办法活的更好。作为经历了中国最跌宕的一百年的爷爷们,我反而很少听到他们怨天尤人。
爷爷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没有读书,据说还因此错过了一个重要的人生机会。这使他在爸爸这一代上对上学不惜血本。大伯和爸爸读中学的时候是由老奶奶亲自住到学校旁边为他们做饭的,当然也是为了节省点伙食费。后来大伯因病没有考上高中,而爸爸有幸继续学业直到大学毕业,为了支持爸爸读书,最后家里连堂屋的方桌都卖掉了。事实证明爷爷这一远见之举直接改变了爸爸,包括爸爸的后代们的我们的命运。一直到80年代末期以前,上大学几乎就是离开农村的唯一出路。
爷爷老的时候,就经常和我们住在一起。尤其是冬天,他喜欢单元房里密不透风的温暖,对于一个中过风行动不便的老人,这种温暖让他感到很安全。
他喜欢我妈妈做的饭。城市里的饭食总是要比农村的精致些。每次吃完饭他都会幸福的长叹一声,然后告诉我:就这饭,最养人!
爷爷住在这里,很少对我们的生活指手画脚,他以一个老人的智慧来守着他的本分。他也会重复一些他认为有用的教诲,比如说筷子,他认为摆在桌上的筷子不能伸出桌沿之外,每次我布桌吃饭他都会再讲一遍(也是我没有按他的话做吧,惭愧)。
饭凉了,我去给他热一热,他会在我背后嘱咐:要热透。然后一声感叹:剩饭难热,后婚难结啊!
爷爷吃饭定量,对此他控制的非常好。每次我们劝他多吃点,他都会说:好物不可多用!这话听着简单,若干年后我每次尝试减肥都能体会到“知易行难”的艰辛。
老公第一次去我家,爷爷对他十分客气,一口一个“吴相公”。老家风俗,这是对女婿的官称。 搞得“吴相公”十分惶恐,以为碰上了旧时的私塾先生。确实爷爷在待人礼貌上十分看重,家里每有客人来,他都会客气的招呼,周全的告退,显得很有身份。
还是我说的,他的骨子里,是很骄傲自尊的。在他中风之后的几年里,他始终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把山羊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纹丝不乱。他的房间也是整齐的。我不止一次看到他坐在床边,用尚且灵活的一只手收拾着自己不多的几样家当,连药瓶子也摆的整整齐齐。爷爷很少下楼,但一两个月他也会出趟们去,给自己剃个头。
在爷爷之前我根本都不知道我们的城市里还有这样乡土的剃头挑子,一头热水,一头家当,躲在一个不惹眼的角落里,专刮光头,光顾的都是爷爷这样的老人。
爷爷不爱看电视,更多的时候,他喜欢坐在中午的阳光里,耷着眼,听收音机里的地方戏。有时候他甚至什么也不听,就坐在那里。我以为他睡着了,叫他一声,却是立刻就有反应。原来他是醒着的,他就是那么地坐着,专注地,仿佛这就是他的使命。
我曾经很怜悯过爷爷的这个样子,自以为是的猜度着他的落寞,他的压抑,他的迟暮之年的沮丧。后来我才发现他其实是很平静的,经历了大半生的忧患和奔波之后,他其实很享受这一刻的自足和安详。他们曾经那样的辛苦,所以反而充满了幸福。他一心一意的,小心翼翼的要把这生命延续下去,像从前一样,活着,好好活着,就是意义。
爷爷的孙辈里面我不是他最宠爱的。我想是因为我是个孙女的缘故,爷爷也没有太把我放在眼里。在后代的问题上爷爷一点儿也没有秉承他的妈妈,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大概是受了人多力量大的影响,他希望儿子们也这样生下去。大伯家就是一连生了四个儿子,最后生了个幺闺女才圆满结束。我们家就要了哥哥和我就此打住。我好像就是那个不合适宜的句号,爷爷看到我就有点不甘心。然而孙辈里我却是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大学的第二年里,爸爸甚至安排爷爷到我读书的城市里玩了一趟,并在我的学校里转了一圈。这让爷爷十分高兴。爸爸读大学的时候爷爷是没有可能去看一趟的,半个世纪后他才有机会看到当年卖掉的家当换来的是什么收获。
爷爷去世的那一天,正好我的邻居要出门去,去的就是老家在的那个方向。我心念一动,说不如我搭车回去看看我的爷爷吧。两个小时后我站在了老家进村的路上,看到村路上走来一个身影,竟是五叔,他看到我就只说:你爷刚刚咽气了,我这会儿上街去买炮……
爷爷的去世也许大家都不再吃惊,因为大伯已经先把大家吓了一跳了。虽然我们都不敢告诉爷爷这个消息,可是在我们回乡给大伯奔丧回来,爷爷就准确地问我们:是不是春儿(大伯的小名)去了?确认之后爷爷显得很平静,但是当夜就大小便失禁,神志也开始有点不清。在医院呆了一个星期,也没有太大进展------医生也说不上是什么病:他就是太老了,器官官能在一夜之间开始衰退,不如拉回家去,他从此就这样卧床了。
去日无多,爷爷选择了回老家。仅仅一周后,我去看他,居然就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
我走到老屋的时候里面静悄悄的,因为人刚刚过世,丧礼还没开始铺排。我走进门去,爷爷还躺在他的床上,旁边椅子上坐着一个老头儿,应该是爷爷的同辈老邻,平静的抽着旱烟,见我就说:回来了? 好像我是来串门儿。
这份冷清大概才是死亡的真正状态。一个老头儿,静默地,陪着另一个老头儿的最后行程。也许他们才是互相理解的,生命的苦难,顽强和豁达。我只是觉得爷爷是不想死的,他那么地自尊的爱惜着自己,却在听到儿子的噩耗时终于放弃。享年八十五岁。
爷爷去世的第二年我就出国了。也慢慢的安下了自己的家。每当孩子在屋里跑跑来跑去,几乎就是一幅幸福的家居图时,我总是觉得少了点什么。后来我想,就是少了个老人。父母还在国内,来澳定居的事情总是决定不下。我只能庆幸只要他们高兴,即使在万里之外,我也有个后方,有个家,永远对我敞开着大门。
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和外婆同住,后来爷爷奶奶来住,奶奶过世后的爷爷来住。我的父母都是很传统很孝顺的人,他们忠实地也别无选择地承担了养老的责任。所以我的印象里,完整的家里就是要有一个老人的。
而当我再回忆起爷爷坐在藤椅里的身影,想起午后阳光透进来的光柱里,细小的灰尘在他周围欢快的跳舞。爷爷那么专注地坐在那里,那么专注地——活下去。原来那也是一个老人能给孩子的最后礼物——他们活着,他们存在,对于儿女而言,就有了最后的温暖,就是意义。
coming soon......老人在我们心中 之二 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