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实文学 岁月淌不尽的希望
{ 本文的部分内容曾在华夏文摘历史博物馆刊登}
一九六七年一月一日,在北京西单出现了一张题为"中央文革小组向何处去?", 署名"中国科学技术 大学雄师战斗队"的大字报,它曾经被传抄, 复印 , 流传到全国, 美国之音也曾做过报道。这颗小小的流 星, 在那 黑暗的天空中仅仅闪烁了瞬间, 就消失在茫茫的宇宙中. 而我和我的同伴们却 为此付 出了 十几年的青春。 从二十岁到三十岁,这如花似锦的岁月是人生最美好的年华,我们燃烧了自己, 却没有照亮世界 。几天 以後, 这张大字报的几位作者被关进了监狱......
许多年过去了,人们关心地问: 这张文化革命中著名大字报的作者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现在 在 哪里?
序曲 迟到的学位
波多玛克河象一条绿色的缎带,婉蜒地流过华盛顿特区的西南端. 它是一条天然的分界线, 把华盛顿 特区和维吉尼亚州分开。 华盛顿 特区的标志就是那屹立在市中心广场的华盛顿纪念 碑。登上纪 念碑顶部向四面望去, 这座城市的雄姿就展现在人们的眼前。 它的东面是国会大厦, 西面是林肯 纪念 堂, 南面 是杰弗逊纪念堂, 北面是白宫。 广场上的这三位伟人为建立美国的民主制度作出了杰出的贡献,他们的贡献不在于生前人们的 颂 扬, 而在于历史的评价和 后人的理解。 华盛顿领导的独立战争 使美国摆脱了英殖民主义, 实现了国 家的独立. 他以身作则, 建立了国家总统的任期轮换制度, 杰弗逊是 美国 宪法的作者之一,这部宪法 的基本原则是基于一种永恒的朴素的民主意识和基本的人权, 直 到今天, 这部宪法仍然是制定各项 法律和政策的依据和经典, 是美国高中英语课本的重要一课. 林肯领导的南北战争,结束了农奴制度, 向着种族平等迈出了一大步。 他们的历史功绩就象这座高耸入云的丰碑, 流芳千古, 与日增辉。 正 是 这三位伟人所奠定的民主制度的基础, 使得这 个年轻的国家充满创造力 和活力, 在过去的百年中, 美国出了二百多名诺贝尔奖得主, 创造了人类登月的奇迹,造就了象贝尔, 福特, 比尔 盖兹这一代代风 云人物.为人类科学和文明的进步做出了辉煌的贡献 。
春天又来了,华盛顿的五月是多麽迷人, 鲜花似锦, 绿草如茵,连泥土也洋溢着春意, 空气也弥散着芳香。1994年五月,George Washiongton 大学的毕业 典礼在白宫和纪念碑之间的椭圆形广场上举行。 这一天是我们到美国后最"风光" 的一天, 因为所有的博士毕业生都坐在主席台上由校长亲授绶 带。 这场 面 本来就够壮观的, 再加上这一年学校请到第一夫人海拉蕊柯林顿作为客座讲演人, 许多毕业 生 和他们的家属老早就赶到这里, 要一睹第一夫人的风采。 她讲演的题目是"家庭价值和教育(family Value and Education)", 海拉蕊柯林顿不愧是耶鲁大学法学院的高才生, 她那雄辩的口才, 清晰, 严谨 而有 吸引力的讲演激起广场上一阵阵欢呼。
作为新移民, 我深深体会到家庭的价值和教育的重要, 我想起我在毕业论文答辩会上的一段开场 白: "八年前当我刚刚来到这块新大陆, 我听到一句著名的格言:'ALL MEN ARE CREATEDEQUAL' ( 所有的人都具有生与俱来 的平等权利) 这是美国宪法的灵魂, 也是美国社会成功的秘诀之一。 每一个来到这个国家的新移民都有一个'美国梦'.人们追求自由和富有的生活。 我的美国梦就是 继续 完成我的学业并为我的孩子们提供在美国接受教育的最好的机会。 我坚信教育是新移民改变 自己的社会地位, 融入美国主流社会的光明之路。
我选择了科学, 因为科学带给了人类现代的文明,在科学面前, 没有虚伪和权势, 在科学面前,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科学 代表了真理, 进步和光明。
我感谢这个伟大的国家,她为我们这个来自东方的贫困家庭两代四口人提供了奖学金,帮助我们完成学业。 我非常幸运有机会在美国首都华盛顿生活和学习了八年, 在这段时期我不但学习了科学, 而且 学习了美国的历史, 政治, 经济,哲学和文化, 有机会比较深入 地了解这个社会的历史和现状。 教育给了我自信心, 教育使我获得在这个社会竟争和生存的能力,教育改变了我的生活道路, 生活方式和人生哲学. 教育给了我的孩子 们一个光明的 未 来。"
那一年,我 已 49 岁,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年龄最大的毕业生,但我和祥确实 是当年获得博士学 位的年龄最大的夫妻档。看着 这 欢腾的人群, 坐在身边的祥对我说: "我一点也不感到exciting, 我 觉 得 我们只是得到了老早就该属于我们的东西。" 是的, 这个学位对我们是太迟了, 为了我们的梦,我们 追寻了三十年,从中国到了美国,从北京到了华盛顿。我不是一个成功的科学家.不是由於我们 不 聪明, 也不是由於我们不勤奋. 由于历史的原因,我们这一代人没有能够达到我们本应达到的学术 高度, 我们这一代被称为中国文化科学史上的断层, 作为二次大战后出生的婴儿潮一代, 在中国大 陆 的我们这一代人没有能出象李远哲, 丁肇中这样的科学大师, 这不是 来自天灾, 也不是来自外族的侵 略。文化大革 命是以一代人的青春为代价,这个代价实在是太沉重 了。我们这一代人被后人看很傻, 也很迂腐。是的,我们受过欺骗,我们犯过许多错误,做过许多愚蠢的事情,我们承受了历史的苦 难,经历过人生的艰辛。我们没 有惊 天动地的业绩,也没有创造巨大的财富。但我们曾 经思考 过,曾经努力追寻过。我们这一代人将逐渐走出历史,把这段经历写下来,使我们的后代比我们聪明,这是我们这代人的历史责任。
我在这里讲一个发生在许多年以前,几乎被人们遗忘的故事,我写的不是小说,也不是电影剧本,而是我和我的同龄人的人生经历。
第一 章 从天之骄子到现行反革命
1964 年八月, 我怀着当居里夫人的梦想跨进了北京玉泉路甲一号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校门. 正是风华 正茂的年岁, 作为 名牌大学的学生, 我是多么自负, 自傲和自信. 我们向这辽阔的天空呼唤:"这世界是我们的!"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文化大革命不但打破了我当科学家的美梦,而且一下子把我从天上摔 进了 无底的黑洞, 连我自己还没搞清楚 怎么回事, 一夜之间我就成了"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 的"现行反革命份子“。
1966年六月文化革命开始时我是科大二年级学生。1966年十二月初, 我从外地串联回到北京, 听 说北京的一些高校和中学的学生被抓 起来了, 因为 他们反对无产阶级司令部, 反对 林付主席和江 青同志。我看了那些著名的"大毒草", 象伊林, 涤西的 "给林彪同志的公 开信 ", 北大"虎山行的 "给 江青同志的一封信",在科大校园里也出现了几张大字报讨论关于文化革命的目的,并讨论毛泽东思 想是否可以一分为二。我觉得这些年青人很有思想,他们的大字报讲得挺有道理,特别是伊林, 涤 西的 "给林彪同志的公开信", 听说伊林, 涤西只是两个高中学生,我非常佩服这两位青年人的胆识,勇气和他们深刻的思想和理性,他们讲出了当时许多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 这 张大字报是文革中最杰出最有思想的文章之一。 伊林, 涤西 二位为自己的远见卓识和 讲真话而 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们真是我们民族的思想家。当时我对不少人讲过我同意伊林, 涤 西的观点。 林彪说的” 毛泽东思想是顶 峰“,” 毛主席比马恩列斯都高 ”,”句句 是真理, 一句顶一万句“,“ 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这些说法是反科学的。我把 这些想法和一些同学讨论, 许多人认为这些观点虽然有道理,但太激进,容易让人抓辫子。但大家都认为因为 写了张大字报就抓人是不对的,是违反文化大革命十六 条的,在这个问题上大家观 点都比较一 致, 就商量着要写一张大字报阐明我们的 观点。
"中央文革小组向何处去? " 这张大字报是由近代物理系青年教师朱XX, 近代物理系学生冯XX 和 我共同起草的, 为了不让人抓小辫 子,当时我们起草时,在措辞上非常谨慎。我们的想法很简单, 我们的基调是文化革命要有一个开放自由的环境,要让不同见解的人有平等的机会发表自己的观点,希望中央文革小组把抓起来的学生释放,让不同观点的大字报自由鸣放,不因言论治罪。 后来在雄 师全体会议上讨论修改后于1967 年元月一日在西 单墙上和玉泉路科大校园里贴出. 因为多次抄家, 这张大字报的原稿我已经找不到了, 我记得 这张大字报的 主要内容有 以下几点: 1. 讲话风: 中央文革以 无产阶级司令部自居, 每到一处就表态,支持一派, 打 击一派, 造成群众组织 的 对立, 2.抓人风: 中央文革叫群 众 火烧这个, 炮打那个,可就是自己碰不得, 把 持有不同 意见给 他们 贴 大字报 的群众抓起来, 开创了文化大革命中用专政的 办法处理 不同意 见的先例, 这是不符合十六条 精 神的. 元月五日, 我们又贴出了雄师的第二张大字报"分歧在哪里", 这张大字报是由我起草, 在雄师全 体 会议上讨论修改后发表的。 现在看起来 "中央文革小组向何处去?
" 这张大字报有点象一杯温开 水,没有激进的观点, 但我们强 调的是要按照十六条办事,按现在的说法就是要依法行事,要 有言论自由,不能因言治罪。因为我们的大字报调子比较低,讲得又比较切合实际, 在北京有相当一部分群众同情支持我们的观点。
有人问我们在当时的形势下为什么还要写这张大字报,现在回忆起来,可以用一个”狂” 字来 描述我们的心理。 “指点江山, 激昂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伟 大诗人毛泽东的豪言壮语使我们这些雄心勃勃,精力过剩的年 轻人感到我们是遇到了大展身手的 历史时机。我们那时真是觉得这天下大事是我们的事,该作的事情就要义不容辞地做,该说的就要义无反顾地说。而且我们认为我们的大字报能扭转乾坤,改变历史。当时有一些年龄较大的老师和亲友都私下告诫我们,“不要忘了57年反右派的经验教训。” 我那时那里听得进这些逆耳忠言,觉 得 他们是老迂腐,没有认清大形势,胆小怕事。我还对劝我们的人说现在是文化革命,和57年 反右派 时 的形势不同,言论自由,谁都可以批评,对谁有意见都可以写大字报。在我那科学家的头脑里, 文化大革命就象解一道数学方程, 如果按照一定的逻 辑 和 原理推下 去, 就会找到一定的答案. 后来 我才认 识到,文化 大革命这个方 程不但不能按照常规的 逻辑和原理求解,而且它根本就没有答案。我们没有估计到这张大字报的影响和后果,更没有想到对我们的人生会有什么影响。
1967年元月十四日, 北京市公安局将雄师主要成员朱XX,冯XX, 我, 江XX,黄XX逮捕。 科大雄 师战斗队只有半个月的寿命就垮台了.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被关押的是哪个监狱,但我知道里面关的全是文革中的政治犯, 而且我不是最年青的. 那个把我带到女 牢的女警察看着我挺惋惜地说:" 这年纪轻轻的大学生就蹲了大牢, 这辈子 可惜了. " 她这话当时我还不明白, 我还没有想将来的事, 我想 的是有那么多人支持我,我可不能当 软骨头。我想的是历史会证明我们是正确的。
进来以后,我慢慢了解到,这里关押有许多名人,而且我不是最年轻的。和我曾经关过一个牢房的囚犯我记得有联动头目,八一中学的兰XX, 骆XX, 她们当时都是高中学生, 因为是高干子弟,非常傲,谁也不放在眼里, 连女看守都得 让她们三分。当她们听说我是 雄师的“头目”,马上和我近 乎起来,说我们有种, 觉得我和她们是一条线上的。 但我觉得 我们 的思想背景不是一码 事。 闲 极无聊,她们经常夸耀似地讲高干子弟的生活。 她们觉得我愚腐, 谈得并不投机。因为她们年 龄小, 又有家庭背景, 不久就被释放了。
我还和北大的”反聂英雄“杨X 关过一个牢房,她对雄师是满同情的,她说我们是秀才造反, 成不 了事, 我说我们不想造反, 只是不满中央文革的做法,想给他们提点意见。 她说我们太愚腐。她经 常 在监狱里大骂聂,声音很大几,乎整个牢房都能听见。她告诉 我,她知道自己不会有好结 果, 因为聂的后台是中央文革,反聂就是反中央文革,但她说她一定要和聂斗到底。后来听说她被判了 刑,不知杨大姐现在何处,身体可好?
公安局的人第一次审讯我的时候,我一直坚持, 我没有反对谁, 只是贴了张大字报提了点意见,是 符合十六条的. 按照科学的逻辑 和思维方法, 既然都可以给国家主席和老帅们贴大字报,我们给中央 文革贴一张大字报有什么了不起? 审讯人员 问我是否说过 "毛 泽东思想可以一分为二", 我说任何 事物 都 要一分为二, 否则就不会有发展。 他们问我是否说过林彪付主席讲的"毛泽东思想是顶峰, 毛 主席比马恩列斯都高"是不对的. 我说任何事物都要发展, 没有顶峰,任何真理都是一个历史 阶段的 相 对真理 马恩 列斯毛都是 一个历 史 时期的伟大人物, 不能说谁比谁高. 他们还问我是否讲过 "江青 是小资产阶 级感情, 爱哭." 这是我写在日记上的. 我当时年轻气盛,
觉得 这都是大实话, 没有什么 了 不起, 好汉作事 敢作敢当。 所以就都承认了。 我看到审讯人员在不停的记,我当时还没有意识到, 我的狂妄和幼稚已经毁了自己。 我那时真傻。
1976 年三月14日公安局把我押回科大作为活靶子批判,还没到校门口就看到扑天盖地的大标语 ”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朱XX,冯 XX,X平!“,”砸烂雄师的狗头!“,” 谁反对毛主席我们就和他拼到底“,” 誓死保卫中央文革, 誓死保卫江青 同志!“ 在批斗会上我脖子上挂着“现行反革命分子X平” 的牌子被拉到主席台前,我的几个很要好的“朋友”一个接一个慷慨激昂地发言 , 揭发我的罪行。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呢?
如果光凭一张大字报“中央文革小组向何处去?” ,不足以定罪众人也不服,他们必须要找到能上纲上线的材料。1967年1 月10 日, 科大XXX公社抄了我的宿舍,抄走了我的日记本和所有的文字材料。我从小学四年级就开始写日记,我爱写日记,文革中我的日记还写得特别详细,我每天到了什么地方,和那些人讲了什么话,自己对一些问题的看法都写在日记本上。我真佩服这两个月来雄师专案组工作进展神速,卓有成效,他们连明带夜地为我们每一个人整理了一大本材料,我的材料最丰富,当我看到厚厚的一本”雄师小 头目 现行反革命分子X平毒草集“,我自己都吓得心惊肉跳。我是五毒俱全,全都是能上纲上线的材料,反对毛主席,反对毛泽 东思想,反对林副主席,反对江青同志,反对中央文革。这些材料有的是从我的日记本里断章取义的抽出来,有的是有人揭发的,还有的我也不知道从那里来的,反正是死猪一条不怕滚水烫,多一条少一条也无所谓了。有这一本材料我这一辈子就别想翻身了。
我在这里要说的是,这世上有良心的好人还是不少,在把我们押回科大批判这天,当局没有给我们准备午饭,是我们班上的三个女友李春彦,陆宗伟,王云利给我从饭厅打了一份饭,当我见到她们时,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了,那顿饭是萝卜烧肉白米饭,看着我狼吞虎咽地把饭吃下,她们三人都哭了。她们告诉我,我妈妈到北京来找过我,公安局不让见,我的妈妈就回到新疆去了。T她们还想再和我多说一会儿,看押我的人叫她们走了。后来我知道批斗对象不是都象我一样幸运,有的没有人给送饭,那顿饭就没有吃。
批斗会以后,我回到监狱,想到妈妈和爸爸,他们对我抱多大的期望,特别是我高三参加北京市数学竞赛获奖和考上科大,他们多为我感到自豪啊。当妈妈到北京听到我关进监狱她会多么伤心,多么为我担心。但是她连见我一面都见不到。他们决不会相信一个二十岁的大学生说了几句话转眼间就会成了反革命。但是批斗会以后专案组给我编了那么厚一本言论集,很多人会相信我是反革命。我无法为自己辩解。一个年轻的反革命就是这样产生了。 漫长而单调的监狱生活, 每天都吃一样的东西, 早晚各一个窝头一碗菜汤, 中午两个窝头 一 碗菜. 除 了毛选和当天的人民 日报, 别的什么都不能看。 每天看着太阳升起落下, 想到青春在渐渐消磨掉,
饥饿, 孤独, 寂寞和恐惧 动摇了我的勇气. 也许 历史会证明我是 对的,但我恐怕等不到那一天。如果我坚持我的信念,我就要在这里渡过 我的青春,将 来即使平反了,我的生命也没了,我受不了了,我害怕了。我怕一辈子呆在这里。 我投降了. 我学会了说谎, 违心地写检查交代, 自我 批判, 希望能得到宽大处理, 早日出狱.
据说当时公安局抓我们是看我们的大字报口气那么大, 以为我们有很硬的后台, 要把我们的后台揪出来,在审问时他们一再追问我们和科大中高层干部有什么关系,科大保卫部长杨少增先生(曾经担任过刘少奇的警卫员) 就是因雄师案被捕,科大不少中高层干部都 受到了审查。 公安局不相信几个青年学生没有后台敢写 那样的大字报, 审查来审查去, 才发现我们只不过是一 群不知天高地厚的 大学生, 雄师骨干成员都是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的子女, 大 字 报是我们自己起草的, 主意是我们自己出的,标题是我们自己起的,
没有 什 么人指使我们, 也没有后台. 这就叫作出生牛犊 不怕不虎。
1967年是反击二月逆流的高潮,监狱里关的人越来越多,有不少是相当有来头的大人物。 雄师一案因抓不到后台,看我们的认 罪态度也较好,监狱里也装不下了,半年后 公安局就把我们押回学校, 交给专政队, 由群众专政。
从监狱里出来的我完全变了个人. 我从名牌大学生变成了"现行反革命" , 从科学的殿堂沉到了社会的最底层. 我迷茫,我想不通. 我不 知道我怎么错了? 为什么错?今后该怎么办? 我找不到答案, 觉得好委屈,我想躺在爸爸妈妈的怀里大哭一场, 但他们远在天边, 自身难保, 那时除了我, 我的一家都在新疆农场, 爸爸在农场被监督劳动, 刚刚动过乳腺癌手术的妈妈还要下地去割稻子,两个初中刚 毕业的妹妹也下到农场劳动.我不能告诉他们我在这里所发生的事情, 我不能让他们再为我担忧了.
我曾经想到过死, 仅仅有一次.那是在马鞍山一铁厂, 1970年, 科大从北京下迁到安徽, 分散在淮南,合肥, 白湖和马鞍山. 我们系是 在 马鞍山钢铁厂。 一打三反运动开始后, 人人自危, 我听说在淮南煤矿, 在合肥,在马鞍山, 科大已经有几 个老师和同学因承受不了压 力 自杀了, 有的卧轨,有的上吊,有的服毒.......我因为是" 雄师头目"自然是批判重点, 经常在夜里被拉出去提审, 白天站在台上受批判,
还要没 完没了的写检查, 交代。
一天早晨, 炼焦厂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6435 班的小光也自杀了, 我大吃一惊, 她是我们同年级同系的同学,大家相处了五年, 这么 年 轻的生命一下子就消失了. 我心里一惊,很想到练焦厂去看她最后一眼, 但工宣队讲, 谁也不许去。 那天早上, 张队长在大会上宣布,
她是 畏罪自杀, 是现行反革命分子, 死了还要批,她的家属是反革命家属. 那天上午的批判会就是让他们班上的人发言批判她, 我听了半只不过平常聊天时, 说了江青几句话. 我听到说她在1966年十二月黑风中, 支持雄师观点, 同情雄师份子.感 到特别对不起她, 觉得是我连累了她. 当我听到有人在呼"罪该万死, 死有余辜" 的口号时,我实在承受不了了. 人都死了, 还要怎么样呢?几 年前当我们怀着美好的理想一起跨进科大校门的时候, 谁会想到有这样的悲剧发生呢?
问我有什么想法, 我说我的问题比她严重得多, 工宣队张队长说,你们的性质都一样, 都是反对无 产阶级 司令部, 你们这些大学生简直是太狂妄了,国家花那么多钱培养你们, 你们还胆敢把毛泽东思想一分为二, 胆敢反对林彪同志和江青同志.我说, 我没有反对谁, 只是贴了张大字报给中央领导提了点意见.张队长大叫着说 : '只是' , 你还'只是 '! 象你这样的问题, 要不是党的政策 宽 大, 要不是看你们是青年学生,你早就该坐大牢判刑了, 你还嘴硬,你还想翻案, 你真是死不悔改. 今天晚上写一份检查,明天准备 接受 批判. 你要是再不老实, 我们就再把你送进监狱专你的政.
晚上, 其他同学都睡觉了,我还在昏暗的灯下写检查. 那时我们住在马钢一铁厂炼铁炉旁的一个工棚里. 七月的马鞍山, 夜里,还有 三十六七度, 但我还得穿着长裤和长衣, 套上雨鞋,因为蚊子太多了. 我的脸被蚊子盯了好几个大包, 内衣都湿透了,我拿着笔楞楞地坐着, 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那个聪明文静的女孩子的影子一直在我的眼前晃动.我想起了陶渊明的挽歌:" 亲戚或余悲, 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 这是我一生头一次遇到我熟悉的人死去, 而且死得这么惨,我听说她是从二楼跳下来的, 头朝下, 血和脑浆流了一地......我简直不敢想象那可怕的场面, 昨天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今天怎么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人生怎么就这么短?
我走到门外, 看到那漆黑的夜幕上点缀着无数的星星, 我记得,安徒生的童话里讲, 人死了后就升到天上, 变成了一颗星星,我想 她一定是那颗最明亮的, 因为她是多么年轻美丽. 那闪烁的星星告诉我,她已经解脱了. 而我还在没完没了的受煎熬, 我不知到明天怎 么过关? 更不知道我的未来, 象我这样有严重罪行的人,还会有什么未来?
工棚门口有一条铁路是送原料到高炉去的, 每天夜里都有火车驶过. 我闪过一个念头,只要我往铁轨上一躺, 火车一过, 我就什么也不 知道了, 我也解脱了. 当这个念头一闪过, 我出了一身冷汗.赶紧跑到水龙头, 拿凉水把头浇湿, 让自己清醒过来.我双手紧紧抓住水管, 生怕我不能控制自己. 我想我不能死,我的生命是多么渺小, 微不足道, 中国有九亿人呢,我死了算什么! 我一死, 工宣队会宣布我是畏罪自杀,是现行反革命分子, 死了还要批, 我的家属是反革命家属,其他的人只不过多了个饭后茶余的话题, 然后被人忘记. 而我的亲人, 爸爸,妈妈, 妹妹和我的祥会痛苦一生, 我的生命对他们是多么重要,他们是多么爱我, 他们不能失去我, 而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留恋的也就是他们了.只要我活着, 就是对他们的安慰, 最坏的结果,把我分配到新疆农场, 就在那天苍苍, 野茫茫的大草原上和亲人们度过一生.
我回到工棚里, 钻进蚊帐里,汗水和着泪水, 把枕头和席子都打湿了, 迷迷呼呼的,直到天亮才睡着.
第二天, 太阳依旧升起来,人们依旧生活着, 谁也不知道昨夜发生的事. 而我却为昨夜发生的事感到后怕.生命是多么可贵. 连动物,花草都留恋生命,更何况人, 无论如何, 我要活下去.活着就是为了爱你的人, 也为了你爱的人. 许多年后我读到琼瑶的小说,她说过同样的话, 我感到我的心和她是相通的.
为了活着, 我必须学会保护自己,适应环境, 我必需磨掉自己的任性和傲气, 我必须学会忍耐和服从.我知道, 我的命运是掌握 在工宣 队的手里, 今天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决定我一生的命运.我必须顺着他们来. 他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我已经适应大批判了, 我是 一个活靶子, "革命组织"给我编了一本"现行反革命份子X平反革命言论集", 我象被人要弄的猴子, 脖子上挂着 "现行反革命份子X平"的 牌子, 从一个批判会揪到另一个批判会. 好象我活着就是让人批判的,对于这些我已经麻木了, 我已经对任何的批判没有了感觉, 反正 说什么都一样.
我是一个非常不幸的人, 又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因为我有我的祥, 我那患难与共, 生死不渝的亲人,我那给了我生活希望, 陪我走过 人生 坎途的伴侣. 那时同情我的人不少,但只有他有勇气来接受我, 和我一起面对任何可能发生的事情. 为了我,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作 出了极大的牺牲. 当我从监狱里出来,别人避我都来不及, 他却常来看我, 安慰我,陪我走过了最困难的一段时间. 后来别人 问他怎么当时 选 择了 我, 他回答得简单而实在, 他说"我真的觉得她很委屈, 我不忍心看她一辈子受苦, 我要保护她." 在当时敢于 接受我的男人真是 要有不平常的勇气和不平常的胆量. 他并不难找到一个贤妻良母型的姑娘过平平常常的日子, 他没有必要自找这个麻烦, 自己背上这个 包 袱. 。 劝他的人不少, 但我们终于还是走到一起来了. 我想这就是天意, 这就是缘份. 人生难得有一知己,有了他, 我此生足矣.
毕业分配的时候, 他被分到贵州,后来又到了安徽农场, 而我被分到宁夏西吉县. 工宣队故意这样做,想把我们永远分开, 他们好残忍, 他们连我这唯一的爱也要夺去,在他们看来象我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有爱. 但我是人, 是个年轻的女人, 我是多么需要爱.在这里, 我要特 别 感 谢 645 的徐小昆同学,在一打三反运动中, 他因为和几个朋友在一起议论 过江青 而被列 为全 校第一号批判对象. 他当时也被分到了安徽农场. 我怀着一线希望去找他,问他愿不愿意和我交换一下. 当时他也被整得很惨. 但仍然很同情我的遭遇,一口答应下来, 后来他替我去了宁夏西吉县, 但工宣队仍然没有让我去安徽而让我去了河南.后来他也到了美国. 如果有机会 碰 到他, 我要谢谢他成全了我们一家人。
1970 年 分配在河南的大学生都到湖北沉湖去劳动. 在沉湖农场, 所有的人都知道女生连队里有 一个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的 现行反革命 份子, 个子不高, 思想反动. 很少有人敢和我讲话.我总是被派去干最脏最累的活,我的床是在靠大门冷风直接吹进来的地方, 演样板戏时, 总是让我演滦平,我的绰号就是'滦平'. 在农场,我拼命干活, 很少讲话, 我想用劳动的汗水来洗刷自己的罪孽,求得人们的谅解. 后来我明白 了,我就象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我的罪孽已烙在我身上, 一辈子也赎不了, 洗不掉.运动一来, 我就会被拉出来批斗. 我已经习惯了人们 鄙 视和冷漠的眼光, 也习惯了运动一来就去当批判对象。
从农场分配的时候, 自然我是被分到那最差的别人不愿去的地方.我的问题没有结论, 没有帽子,但这比戴帽子更可怕,我的档案里 塞 满 了材料, 我就象生活在屠刀下, 任何人任何时候想要整我,都可以置我于死地. 祥家庭出身好,但因为他是雄师头目X平的男朋友也受到特殊待遇,从安徽农场出来时,其他同学分到了城市, 工厂和科研 单位,而他因为我则被分到安徽省临泉县杨集公社中学当了司务长.
1972 年元月, 他听说我要到驻马店报到, 就冒着大雪,从杨集步行了五十几里到新蔡县乘汽车, 比我先到了那里. 当我们又重新见面时, 我依偎在他那温暖的怀抱里痛哭了一大场,象要把这些年所受的委屈都倾泄出来. 这些年来, 我象一头受了重伤而无家可归的小羊, 我是多 么需要爱, 多麽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肩膀. 我感到有了依靠, 有了家.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经过了马鞍山和军垦农场那些恶梦般的日子, 我们 再也不去当力挽狂澜的英雄,再也不要搞阶级斗争,我们 渴 望 安安静静地生活, 平平凡凡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