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麦穗者说
我们上小学时,夏收季节都会组织到生产队干农活,主要任务是拾麦穗和蚕豆,干活前都要先喊一阵口号:勤俭节约,颗粒归仓!艰苦奋斗,反对浪费!
当时的规定是,小麦和蚕豆收割后,必须由学生复收一遍,那些等着捡漏的老爷爷老奶奶才被允许下地,否则,按盗窃公社财产论罪,到了农闲时是要挂牌游街的。
那天班主任陈老师领着我们拾蚕豆。我们在地里排成一溜,每人负责两行。每捡满大半书包,就拿到地头,由社员称重记数。一天结束,根据重量,生产队会发给我们几只铅笔或写字本。
我们拾蚕豆时,早就有十几位老人在田头眼巴巴地望着我们。我负责的两行遗落的蚕豆特别多,老是被拉在后面。陈老师好几次过来催我快往前走,后来又在我屁股上轻轻踢了两脚,让我跟上队伍。我很委屈地看着他,他不理我,一个劲往前走。那天我是班里捡的最多的。
回到家里,我拿着得到的三个写字本向母亲炫耀,说要不是陈老师,我还能多得一个本子,我还告状说他踢了我两脚。母亲听完,只说了一句:陈老师心善,是个好人。我很纳闷,母亲没有表扬我,还夸踢我的陈老师是好人。
年事稍长,我才明白了陈老师的那两脚和母亲的那句话。
拾麦穗,是一个最喜闻乐道的场景,人们用它来表述穷人应该受到关爱。
米勒的名画《拾穗者》
中国第一个关于"捡麦穗"的故事出现在三千多年前的《诗经 秦风 大田》:有渰萋萋,兴雨祈祈。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彼有不获稚,此有不敛積。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王夫之阐释为,“此之不获不敛,遗且滞者,盖有意为之,以惠矜寡也……以养民俗于忠厚”。这样一来,诗句的含义就是:作为一种忠厚民俗,田主故意在田里遗留一小部分收获,让贫弱者任意捡拾。
写于诗经之前的旧约圣经《利未记》明白地记载了耶和华神的教诲:“你们收割庄稼的时候,不可把田角的谷物都割尽,也不可收拾取收割时遗下的。不可把你葡萄园的果子都摘尽,也不可拾取你葡萄园中掉下的,要把它们留给穷人和寄居的外人。” 《申命记》则更具体地指出,这种习俗是为了救助寡妇、孤儿和寄居者。这些宗教文献,是当时希伯来人社会习俗的真实记录。《旧约·路得记》记载,在约旦河西岸的伯利恒,寡妇路得(Ruth)依靠捡拾大麦和小麦的遗穗,养活了自己和婆婆拿俄米(Naomi)。田主是犹太人波阿斯(Boaz),在女仆从事收割工作时,他不仅允许路得紧跟着一路捡拾,还让女仆故意从麦捆中抽出一些,撒在地上。
唐朝著名诗人白居易的《观刈麦》也描述了麦收季节穷人的悲苦: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
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
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
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
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
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
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英国作家艾丽莎·沃恩(Eliza Vaughan)在发表于1926年的《乡间回忆录》(The Stream of Time:Sketches of Village Life in Days Gone By)里,如此描述其故乡埃塞克斯郡芬兴菲尔德村(Finchingfield)的拾麦风俗:“古老的规则被严格遵循着:妇女和儿童们可能一大早就已经赶到远处的田地里,占好了位置,但是没人敢从地上拾起哪怕一个麦穗;直到八点钟,教堂钟声响起,拾麦才宣告开始。”1909年出版的《埃塞克斯郡的教堂钟》(The Church Bells of Essex)记载,这样的小教堂遍布当地,拾麦起止时间均由各村自行规定;在听不到钟声的地方,会有专人骑马至田间摇铃通知。
二战后期,德国大城市食物短缺,结伴骑车至乡间拾薯成为了主妇们的重要工作,在大量的德文回忆录和日记里被反复提及。1939年底开始实施配给制度后,德国农民的伙食状况比城里人好一些,为了“照顾同胞的肚子”,他们会将一大块田快速收获完毕,并以口耳相传的方式将消息放出去。拾薯一般在早上六点钟开始,参加者需要提前准备好锄头和口袋,天不亮就往乡下赶,离得近的还会使用手推车。拾薯虽是重体力劳动,但很少有壮年男性参加,算是一种不成文的约定。
拾薯路上的妇女们,理查德·彼得1945年摄于德累斯顿
圣经记载的情景,在中文文献中也屡见不鲜。南宋绍定年间,郴州农民在山上刈麦,尾随其后拾麦的妇女们在田间“声相呼”。纪昀记载,在乾隆年间的河北地区,“乡村麦熟时,妇孺数十为群,随刈者之后,收所残剩,谓之拾麦。农家习以为俗,亦不复回顾,犹古风也……故四五月间,妇女露宿者遍野”;比其时代稍晚的陈奂也说:“今山东农家于刈获时,必留田一角,令贫户取之以为利,犹古遗风欤!”
到了土地全部公有的社会主义时代,这种关爱鳏寡妇孺的古遗风就难于传承了。
2012年12月,莫言在瑞典文学院发表获奖感言,其中一段说道:我记忆中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跟着母亲去集体的地里捡麦穗,看守麦田的人来了,捡麦穗的人纷纷逃跑,我母亲是小脚,跑不快,被捉住,那个身材高大的看守人扇了她一个耳光,她摇晃着身体跌倒在地,看守人没收了我们捡到的麦穗,吹着口哨扬长而去。我母亲嘴角流血,坐在地上,脸上那种绝望的神情我终生难忘。多年之后,当那个看守麦田的人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集市上与我相逢,我冲上去想找他报仇,母亲拉住了我,平静的对我说:“儿子,那个打我的人,与这个老人,并不是一个人。”
近日,在媒体上看到,一位八旬老人在市场旁边卖几根自家的笋,被管理人员强收十元摊位费,颇有感慨。恢恢天网之下,要是能遗漏老人蹲着的那个角落,照射进来的必是人性的光辉。
可惜,我们常常看到的、听到的,是低端人口被围剿,是弱势群体被小过重罚。这些现象,凸显的是公权力的傲慢、任性和冷漠无情,公权力霸气横生,民间戾气侧漏,底层互害频频发生,人心不古,传承千百年的公序良俗荡然无存,令人心寒齿冷!
写于2024-04-29 蒙村
今我何功德?不复事农桑。
薪酬非为薄,顿顿不愁粮,
扪心惭且愧,惶恐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