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巴与脑袋,虽然坑窝很近,一鼻两目之隔,却常常意见不合,步调不一致,心口不一,口是心非,井水冒犯河水。究其原因,可能是砍头时代,祸从口出,脑袋跟着嘴巴搬家;思想危险,嘴巴随着人头落地造成的。
中国砍头的历史最长,枭首的数量最众,极刑的烈度最狠,所以,中国人的嘴巴与脑袋之间的矛盾最深,双方的对立也最严重。这是咱中国人缺乏整体意识的绝好例证。
比如说对驴,嘴巴爱吃驴肉,便把驴肉捧到了天上,一边咯着,一边赞赏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可上面的脑袋却很嫉妒,硬是把驴子贬得一无是处。
兹有成语、典故、詈言、歇后语为证:
黔驴技穷;博士买驴;三纸无驴;驴鸣狗吠;驴唇不对马嘴;好心当成驴肝肺;卸磨杀驴;驴年马月;犟驴子;驴券;蠢驴;贵州驴子学马叫——南腔北调;狗吃青草——长着一副驴心肠;草驴卖了买叫驴——胡捣腾;大肚子老婆骑驴——靠前不行,靠后也不行;大道上的驴——你不骑我骑;懒驴子上套——打一鞭走一步…………细数一下,几乎全是坏话。
我纳闷了,驴子温顺乖巧,一牲能干众牲的活儿;它能如马驮运,如牛耕田,如狗护栏,如鸡报时,又能推磨拉车,侍奉圣贤;它什么草料都能吃,什么环境都能呆;它的身材轻盈俊美,长颊广额,龙眉凤目;它的鸣声高亢悠远,天上人间,唯此一阕。它把驴肉当作龙肉,驴皮做成阿胶,无私地贡献给了中国人民,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中国人民还是不喜欢它。
尽管我百思不得其解,可在一百零三思的时候,却有了这样的顿悟和判断:
一、非我族类,其形妖异,其声怪异。
太史公认为,驴子为匈奴奇畜,本中国所不用,因而,十二生肖中没有它,“驴”字皆不见经传,乃秦人所造新字,不是仓颉古字。
驴,正体字写作“驢”,馬字边,加一个盧,意思是“小马”、“宅马”、“巡视农田时骑乘的小型马”。“盧”,田间季节性的小茅屋,供农人春夏两季看护庄家时居住。乡下人至今还把自行车和摩托车称为“铁驴子”。
驴子似马而非马,常于午时或五更之初打鸣,鸣时仰天长啸,声音能遏行云而止流水,惊猛虎而惧烈马,殊为特异。匈奴是中国死敌,秦人为关东世仇,驴这样的身世背景,奇形怪声,中原人当然不待见,化外野种嘛。
二、作风不正派,杂交无后,冒犯儒家正统。
驴子在中国的主要产区,刚好是儒家思想禁锢最严重的中原地区,即河南、山东、陕西、山西、河北。据传,驴子的地位下降,几乎与华夏势力的衰颓,妇女贞操观、贞节观的被强化是同步的。
驴子长得像马,但力气和速度皆不如马,而中原不产马,功利熏心的驴主人便想着要“揩油”,要“拉郎配”,让羸弱的驴子与高头大马杂交,希望能生出比驴子更大、更壮、更有用的牲畜,来代替人力劳作。于是就有了公驴与母马的杂种——骡子(mule),母驴和公马的杂种驴骡(hinny)。
由于骡子和驴骡,彼此具有非生育性(infertile),驴马两造的染色体不match,它们的后代只继承了父母一半的染色体,到杂种这一代就无法产生精子和卵子,因而就绝种无后了。
乱搞,在宗法森严,讲究正统的儒家腹地,岂能有好名声?
无后,在孝道盛行,崇尚多子多福的中原社会,当然不被容纳。
三、不比不知道,一比嗷嗷叫。
众所周知,中国人爱攀比。四面八方的风,都有转向、降级、熄火的时候,唯有攀比风长盛不衰。驴子被国人揪出来与马攀比,应该是蒙元以后的事。
随着北方游牧民族的坐大与南侵,汉民族战斗力的下降,马便成了南缩汉人的崇拜对象。马,是力量,是高大威猛,是战无不胜,是统治强权的象征。而驴,你小子徒有马的外表,却处处不如人,看我不比死你,骂残你才怪!
可怜的驴儿,从此便失去了大汉的荣宠,盛唐的逸致,魏晋的风流,变成了驴熊,变成了驴券,变成了驴颓,变成了彻底的低级趣味和不堪为用。据我观察和推断,那些贬损责骂驴子的词儿,多半出自中国女人之口,影射中国男人的。驴儿蒙冤又蒙羞,故而不平则鸣。
中文有个成语,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韩非说,这是楚国大臣伍举在说服楚庄王时用到的比喻;而司马迁却说,这是齐国名士淳于髡在规劝齐威王时用到的比喻;鸣者均指一种奇鸟。我个人认为,韩非之说在先,也在理。因为齐国有驴,楚国没有,什么鸟的鸣声,也比不过驴鸣,真正有一鸣惊人效果的,只有驴鸣。驴声一出,什么虎啸猿啼,鬼哭狼嚎,统统喑然如哑。
四、在崇尚聪明的社会,笨拙便是罪。
中国社会一向崇尚聪明,追求功利。极端时,老实就是无能;笨蛋即为笑柄。课堂上,老师对学生如此;婚姻中,妻子对丈夫如此;办公室,领导对下属更是如此。高高在上的主人,对笨头笨脑的小毛驴,那还不是鞭子说了算?
驴子本来不笨,而且温良恭俭让,充满了通神的灵性。因为汉代发明了石磨,驴子被驱赶着去拉磨,还要蒙上眼睛转圈圈,磨坊空气污浊,加班熬夜辛苦,长此以往,驴子的四蹄和脖颈就变僵硬了,头脑也变迟钝了。
拉磨这活儿可不好干。林黛玉曾经出过一个谜语: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谜底就是小毛驴拉磨。你仔细琢磨琢磨,多不容易。蒙着眼睛转圈圈,就是让爱因斯坦、霍金这么干,几天下来,他们恐怕也会脑残腿废的。
五、打是疼,骂是爱,正话反说。
凡青年男女,少年夫妻,都喜欢玩娇嗔,即打是疼,骂是爱。小媳妇们常常一手揪着老公的耳朵,一边骂他死鬼、炮子、天杀的。乡村农家,则喜欢把金贵的小孩儿,起个土贱的名字,狗子猫子的,以利于养活。
驴子乖巧能干,任劳任怨,已然成为欠发达国家不可或缺的经济动物,民生佳畜。就凭它的天地灵物,知更懂时,它的通身是宝,十字在背,中国人也无不想“食其肉,寝其皮,观其貌,闻其声”,岂有恶骂狂虐之理?所以,中国人贬低、污损、讥笑驴子的言辞,也就是说说而已;对驴子,很可能与对待猪一样,都是正话反说,嘴上痛恨,心里酷爱。
六、糟蹋驴子,实际上是作贱自己。
凌弱,是中华糟粕文化,于国势衰落时期的特殊表征。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名的是针对驴子,实际上是针对自己——中国人自己。
同样的驴子,汉唐盛世,华夏兵势强大,国威庄严,中国人自信,就没有谁讨厌驴子,给驴子过不去,反而敢以“县尉驴骡聚,参军鹅鸭行”来自嘲。可是,到了明清以后,族运蹇涩,国势不堪,中国人便堕入泥坑里,学起了驴打滚,一手指骂驴子,一手指骂自己:你你,你;我我,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