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皖南徽州曾发生过一起轰动全国的大事件。绩溪一位书店学徒余庭光,他在祁门县的废品收购站里,意外地发现了30麻袋废纸,里面都是地契、家谱、账册什么的民间文书。这些徽州文书的发现被学术界喻为“中国文化史上的第五大发现”,并由此诞生了一门显学——“徽学”。
我参加工作的时候,虽然已是八十年代后期,但省图古籍部仍在把搜集徽州地方文献的工作当成大事,常抓不懈。由于单位里面都是老头老太,行动不便,所以外出采风的苦差事,就落在了我们三个新来的大小哥们身上。
李星是老三届,南大程千帆的弟子。他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就已42岁,比我和小吴整整大了一轮,理所当然地成了我们哥仨中的老大。小吴是武大高才,据说当年天长县的文科状元就是他。此兄虽然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却不善言辞,厌恶出差,宁愿钻进故纸堆里潜心研究程瑶田。
我的顶头上司老苏是上海人,复旦中文系毕业。她虽然是刘伯承元帅的舅奶奶,背景显赫,但她行事为人十分低调,我跟她共事好几年,竟不知道她有这样的家庭背景,只把她看成一位江南淑女,一位善于温柔以教的老师,而她也确实当过内蒙古包头中学的校长。
李星是党员,又有研究生学历,年龄刚好也合适,所以,他大有希望接班当下一任馆长。我呢,老苏早就有心栽培我接替她的部主任一职,而历史文献部是整个图书馆学问最大,最难领导的一个部门,李星要想当好下一任馆长,必须首先掌控我们这个重要的部门,更准确地说是降伏我。老苏派我俩前去徽州采风,名为出差,实则磨合未来的上下级关系,可谓用心良苦。
歙县是传统徽州“六县一府”的首府,乾嘉徽派朴学的大本营也在这里。我们此行的第一站就是歙县。八十年代安徽还没有长江大桥,从省城合肥到徽州基本乘坐汽车,中途还要在芜湖或安庆下车过轮渡,所以得耗时一整天。我们大清早就出发,抵达歙县时已是傍晚。
在找旅馆住宿的时候有一个小插曲。徽州人喜欢拉客,遇到刚下车的外地人,就一拥而上死盯着不放,又是帮你提行李,又是帮你带路,一边聊天,一边了解你的来路,以便有针对性地提供服务。他们这是待客的传统,本无恶意,可我初出茅庐不知道,不习惯他们的做法,总怀疑他们别有用心,另有企图。
有位清瘦的中年男子,一直跟在我身后问这问那。“师傅,你从哪里来?喂,你到底从哪里来?”我不耐烦地冲他说,“你管我从哪里来呢!”他便走进同伙堆里,摇头自嘲道,“嗨,这小兄弟防人之心也太甚了点,你难道怕我把你杀得啦?!”李星见我一副紧张的样子,西装纽扣都笑掉了。我对他说,你别笑,差旅费和购书款都在我身上,若被他赚去,咱俩就得爬回合肥了。
住宿安顿好以后,我们出去找饭馆吃饭,途径宋城古城墙时,不免登临一游。此时天色昏暗,细雨蒙蒙,马路上音尘已绝,城墙上却有两个行人。正凄清如许,凄凉万古之际,忽见远方有位红伞女郎从小巷中款款走出,高跟鞋底在青石板上磕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老李长叹一声,当场赋诗一首。
我歪头看看他,笑着夸他说,看李兄外表粗豪似响马,想不到内心却秀美如婵娟。他喷然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说,小老弟,我们不似你们,一路顺风,两手干净走来。我们这一代被糟蹋惨了,该找女人的时候都憋着哩,下放农村那么多年,连肚子都吃不饱,哪还谈娶老婆!我反驳说,切!嫂夫人不是又漂亮又贤惠吗?他说,我们当时眼珠子都是绿的,抓到就吃,抱到就日。
第二天上午,我们先去歙县图书馆了解信息。负责人把徽州地区民间藏书的情况向我们做了详细介绍,并提供了几个相关人的名字,让我们直接上门去联系。招待席上,馆长大人说他们的收藏条件有限,便把最近几年收集上来的几本鱼鳞册和手抄文献,交给我们带给省馆收藏。我俩带着这些初战成果开始了第一次徽州巡游。
老李身材矮胖,皮肤黝黑,圆脸,络腮胡子,发型是希特勒式的小分头。他肚子本来就大,为了显示满肚子诗书学问,他走路时还喜欢故意腆着。我在上汽车时打趣地对他说,人家周人采风都要摇铎,我们连个拨浪鼓都没带。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这下面就有,比铜铎好使。我大笑。
在去黟县的汽车上,我随手翻开一本手抄文献,赫然看到这样一则趣闻:
民国初年,徽州某县有一所乡村小学。一天,校长接到上级主管部门发下来的一份调查表,要求对学校所有的老师进行基本情况登记。由于当时新学之风尚未吹及山乡,许多新名词、新事物对山里的读书人来说,简直就是天外来客,所以,校长对表格要求填写的内容十分迷惑,特别是“性别”一栏,更是不知道该如何填写。
为稳妥起见,校长决定集思广益,于是,就将校内几位学问功底深厚的老师,一起请到自己的办公室,专门就“性别”一词进行商讨。大家各抒己见畅所欲言,但对性别的含义还是见仁见智,莫衷一是。最后校长总结说,“我们读书人既是孔孟弟子,理当以仁义为本性。” 所以,大笔一挥,就在性别一栏中填入了“以仁义为本性”六个大字,众人抚掌而赞。
到了黟县,文化馆的头头带着我俩来到城郊一户人家。他向户主说明我们的来意后,户主就热情地留我们吃饭,刚好时近中午。席间,户主拿出一本24开的线装《徽菜菜谱》,里面有很多插图,看起来蛮新的。我和老李的商业意识都很贼,看后立即决定收购。户主很开心,接连着敬了我们好几杯酒。
笑谈气氛正浓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户主的老婆和什么人发生争执打起来了,文化馆头头和户主双双立即起身去外面调停。我俩在饭桌上等了半个小时也未见他们回来。老李冲我使个眼色努努嘴,示意我赶紧把书装起来开闪。我坚持给户主留一个字条和书款,老李不由分说,拽着我往外就走。我们在马路上拦了一辆三轮车蹦蹦到车站,买了车票就往安庆赶。
由于我们逃席的时候慌不择路,误入后院,满院都是竹竿支架,支架上晾晒着咸鸭子、咸鹅、香肠、猪头什么的,我们只好猫着腰从里面穿林而过,耳朵和脸颊被鹅臊子、鸭嘴巴碰得生疼也顾不上理会。上车坐定后,互相对视,发现我的耳朵油光锃亮,好象刚从油锅里捞上来的油炸饺子,老李的双下巴就跟刚抹过猪皮似的。害得我俩把一卷卫生纸都用光了,那一顿好擦。
车子都开出黟县汽车站很远了,我还在不停地回头张望,深怕户主开车追了上来。老李面带得意地宽慰我道,上大人孔乙己教导我们说,窃书不为盗,更何况我们是为公家窃书,怕什么!
细节的忘了,只记得那本连环画是"三毛流浪记"第几本?是和小伙伴一起在一个阿姨家窃来的 : ))
窃书不为盗,你是为公,而我是为私 - 小时候也和伙伴一起窃过连环画,现在回想起真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