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铃铛阁(六)朱芝英老师的多重身份
时间退回到1951年,初二代数课,因为缺教师,停了几节了。我个子小,座位在临近教室门的第二列的第一排。上课铃响后,教导处曹主任推开门,同学们静下来,曹主任站在讲台边说:上面给咱们派来了朱老师,今后就由朱老师代你们班的代数。
全班同学的目光转向门口,才发现还有一位小老太太。这就是曹主任介绍的朱芝英老师。
此前我们已经撵走了三位代数老师。
第一位“井”老师。三十左右的男老师(我在这里首先要为自己的轻浮致歉,老师的姓早已忘记),极有耐性,只是不自信,口齿又不利索。讲了一段,总有学生举 手说:“听不懂”。老师说:“不懂?听我给你‘井’(讲)”。于是学生在私下都称“井”老师。现在想来,老师原籍大概是晋北内蒙一带。讲普通话“n”、 “ng”不分。每节如此,终至讲不下去,老师被调走学习去了。
随后,从社会招聘代课老师,这一位要年轻些,情况更糟,“井”老师讲课是学生不清楚,他自己清楚。这位是学生清楚了,他还不清楚。常常挂在黑板上,推导不 下来了。哪儿出了错,硬是检查不出来。急得脸红、冷汗直流。学生在下面七嘴八舌,有的大同学干脆走上讲台,说:“我来推导吧”。三下五除二,把问题解决 掉。老师不好下台,连连说:“好好,以后我们就提倡这种讨论式的教学方法”。引出哄堂大笑。
第三位是年轻的女老师,据说还读过上海某私立大学,只上了一节课。就“不高兴”教我们,不辞而别。
这样的刺儿头班,搁谁都头疼。
这小老太太衣着极普通,个头没我高,年纪靠五十了吧。短发留得是当时小学女生样式,后面只齐到耳廓中间。脸上有害天花留下的痕迹。戴着深度近视镜,透过一圈圈的镜片,只能隐约看见眯缝的眼睛。
曹主任退出去,朱老师登台开讲:“同学们,今天我们来学……”。高亢的声音三五句就把全班镇得鸦雀无声。这满怀激情的鼓舞人心的又条理分明的演说,你没法不注意听。听了想说不懂也难。谁敢在全班同学面前无理取闹?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终于盼来了一位好老师。
朱芝英老师是老北师大数学系毕业生,教了一辈子书,还拿不下我们这帮小初中生?
跟朱老师是我学数学的一个转折点,不但成绩猛涨,而且有了爱好,初三朱老师给我们讲几何,打下了坚实的逻辑推理基础。课余我买了许莼舫编的《几何定理和证 题》自学,独立解决了其中二百多道练习题。几何成为我功课中的强项。中考发榜(竖排,从右至左)时我从初中榜的左下角跳到右下角,正数第八考上了本校高中。
高中阶段,朱老师给我们上三角课。同学们来自全市各校,有的早就听说过老师的名声。说是:这位朱老师可不简单,原来担任过耀华中学的教导主任。
耀华中学是一所老牌的私立中学,民间素来有“阔耀华”的称谓。
“阔”是说学校办在“阔人”聚居区,学校有最好的设施,高薪聘请最好的教师,当然,学费也是一流的。(到五十多年后的现如今,学校早已归公,挂的校牌是“天津市实验中学”。)
知情者还介绍:朱老师一生未婚,在本市无亲戚,只有一位保姆照顾她的日常生活。
听着叫人真不是滋味。
朱老师还是那样慷慨激昂地讲课。但学生的崇拜程度却日益下降。高中阶段,铃铛阁的名师纷纷登台亮相,教学风格、学识素养、教学艺术让同学们眼界大开。
我当时是三角课代表,有同学提意见说:“朱老师作业全批全改,不如细改几份,发回来我们自己对照”。这意见是嫌作业改得不够细致。可我对老师不能直说,那 太不礼貌。我和学习委员商量后,换一个说法:“老师负担过重,不如重点改几份作为范例,同学们下去自己对照着改就行。”朱老师却说:“有别的老师帮我改, 能做到全批全改。”这老太太直来直去惯了,不会猜度话中有话。我只能暗自苦笑。
同学们对朱老师还是尊重的。一次下小雨,上课铃响后,朱老师还没来。同学们就催我:去看看,别让朱老师滑倒了!我跑出教室,沿着操场东面的走廊前行。教研室在最北边,中间隔着整个操场。远远望见朱老师正穿过操场快步走来,我跳下走廊的高台迎上去说:同学们让我来接您,怕您滑倒!。朱老师说:我没事!依旧急速前行。她光着脚穿着凉鞋,匆匆行走的样子就定格在我的记忆中,至今不能忘记。这位朱老师比我母亲还年长几岁啊!
高中毕业,和朱老师再没见面。
1958年春节,部分同学在天津重聚。说起:朱老师在反右中被划为右派,已经逮捕!
设想,朱老师如果象讲堂上那样慷慨激昂地鸣放,是一定会戴上右派帽子的,我们高中同班同学也有两位因出言不慎栽了的。但又何至于被“严惩法办”呢?
知情者说:“朱老师1948年当过国大代表,50年被管制,是解除管制后才调到铃铛阁的。历史反革命又有右派言论的,新账老帐一起算,从严处理。”
百年校庆时,我们这一群老头聚到一起,有人又悄悄打听朱老师的结局。知情者说:“进去没几天就死在里面了。”
无亲无后,不知道有没有人张罗着给平反,可即便平了又能怎样?唉!这小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