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我的博客复制一份至《海外博客》
由于数据量较大,请您耐心等待复制完成
复制
正文
《炎興》二.詭道之作(十三)
(2014-09-08 04:57:19)
下一个
(十三)诸葛绪与众魏将面色严厉。「我就不信你是潜伏的细作!」「诸葛刺史手握三万重兵,等同征西邓将军,自然得知道!」「快交待机密,说了我们再决定是否相信你!」说什麽?我既已表明细作身份,回归祖国,不是应该把汉军实情告诉诸葛绪吗?此时此刻,三万汉军正悄悄翻过山去阴平县城,预备自南道发动夜袭。於是诸葛绪先有准备,阴平桥头一战大破姜维,邓茂也为祖国立下大功,衣锦荣归,娶妻成家……但我在姜维丶小玉面前亲口保证了什麽?我要让诸葛绪相信汉军已经转投北道小路丶走木门道,直扑诸葛绪祁山本营,以此引开三万魏军,好让汉军连夜赶过阴平桥。诚信不是做人最基本的原则吗?但若谎言被诸葛绪与魏将拆穿,我岂不要人头落地?该说姜维的实话丶还是谎话?该说诸葛绪该听的丶还是不该听的?该帮杀父仇人还是战友,该害死小玉还是自己?为什麽一定得在悲惨的黑与白之间选一个?我不要选!何必听姜维的?何必听诸葛绪的?我要听自己的,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我要避免战斗丶减少伤亡,我还管他是姜维的废话还是屁话?对!我他妈的就自己编一个,要杀要剐随意!「好!那我就说了!但这是极度机密,闲杂人等不能晓得。」诸葛绪回头,点了几个将军丶司马丶校尉的名字,除此之外全得出帐。刚才指认我是诸葛茂的降卒从身边经过,一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我是不该恨他?但他也没有刻意坑害我……帐里只剩下七八个人了;也许是自觉优越,他们的下巴都抬得挺高。「先说说你的来历!」「是,大人。」我深吸一口气。我不爱骗人,我尽量不骗人;但为了千万将士伤亡,我就他妈的爱骗人!「在下本籍司隶新城,先父讳朴,军假侯。正元元年,姜维入寇,家父由原驻地司隶调至襄武,次年随雍州刺史王经出征,於洮西一战中为国捐躯。在下承蒙邓将军厚爱,收为同族从子,受命伪装成被被姜维掳回益州的狄道县人,长期潜伏於益州,已在成都九年。」「呵,原来你会说洛阳官话。」听见熟悉的口音,诸葛绪的脸色缓和下来。「你取得蜀人信任,成为诸葛氏的养子,官拜大夫,难以置信。你一定是很有能力的。」「大人过奖。其实在下一直是秘书台书佐小吏,只不过蜀国纲纪废驰,伪天子与中常侍黄皓凭一己之喜好随机拔擢,枉顾国法,自己只是千万升天鸡犬中的一只罢了。」「这麽谦虚。总要有点理由升你作大夫不是?」「说来话长,只说伪朝改元『炎兴』是在下的馊主意吧。」「啪!啪!啪!」诸葛绪刻意地鼓了几下掌。「你行!坚持工作九年,如今全身而退,真是不容易的事。」「九年来,在下夜夜忧心天机泄漏,无时不刻想着祖国故乡。做这一行不求富贵,只求报效故国;如今两手空空地回来,只愿回老家过些平静日子。」这一番话说得在场的魏将收起下巴,频频点头。他们身上铁甲闪亮,却包不住里头的绫罗绸缎。「很好,很好。有你这样的人才,是我大魏之福。」雍州刺史拍了拍我的肩头。同样是雍州刺史与军假侯,九年前的王经是不是也这样拍过父亲的肩头?父亲遗言要我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想不到九年後我成为大魏军假侯,又站在雍州刺史前面。也许是老天的安排。「好,邓军侯是信得过的人,给我们说说那机密情报吧。」「是。」沉稳啊,沉稳。「这极机密的情报是:姜维正沿孔函道北上,取陇西丶南安诸县,再东进关中,断魏军粮道,兵向长安。」「什麽?」帐中将校满面错愕,口眼微张。谁也想不到姜维去了三百里外的孔函道,对不对?这话一说我就後悔了。随口乱编,为什麽不编个合理些的呢?但沓中这一带除了南道丶北道,我就只知道孔函道,还有什麽年久失修的阴平小道,他们肯定更不信……「孔函道?」「邓艾不是打退了姜维吗?怎麽可能放他去孔函道?」「锺会十二万大军攻打汉中,姜维反而去北边?」「各位大人可能忘了,强川口一战退军的是邓将军,不是姜维。姜维为什麽一定要沿白水东行,往阴平桥头这里来?」「他得去汉中呀!」「啊呀!」诸葛绪惊叫一声。「兵法说:『共敌不如分敌,敌阳不如敌阴。』姜维通晓兵法,当然懂得这道理!」「啊……」「哦……」看来这帐里就属诸葛绪最懂兵法了。主帅嘛,又是我们琅琊阳都的优良……「分敌?敌阴?刺史大人,姜维的任务不就是要救援汉中的吗?」「不不,你千万别把姜维看作锺会或邓艾。去年姜维兵败侯和,蜀国诸葛瞻上表,要招姜维回去;姜维竟然托言在沓中屯田,抗命不从。姜维与他的部队早已不听命於蜀国朝廷了。考虑到姜维也是当世俊才,这支毫无拘束的军队更让人难以捉摸,十分可怕。」「哎……」「哇,刺史大人消息灵通,诸葛瞻上表这事都知道。」「呵呵,多亏了邓军侯呀。」嗯?是我告诉田续的吗?这麽一说又好像有……但邓艾派在成都的也不只我一个吧?成都抓得这麽松……「不敢,不敢。也许是同行的贡献。」「是你错不了。田续亲口告诉过我,他在成都有个非常可靠的内部消息来源,不是你还有谁?」田叔这老家伙…… 「但邓军侯啊,你说姜维去攻打北方了,阳安关城他就这样放弃了吗?」「呃,姜维现在根本不必救援汉中,因为成都早已派出左车骑将军张翼丶右车骑将军廖化丶辅国大将军董厥三路军势,每路一万兵力,九月初就会抵达阳安关城助守。有这三万大军坚守地势险要的关城,锺会即使动用二十万全军强攻,一季半年之内也打不下来。期间姜维攻魏军之不备,以奇兵在北方先断了魏军粮道,二十万大军能回到关中的又有几人?」「不好!刺史大人,此事万不能小觑……」「雍州後方无备,保护陈仓粮道也是我们的责任!」一阵淡淡的凉风吹进帐来,没看见白雾,却吹来未知与迷惘。诸葛绪与魏国将校吓得面如土色,他们看不见消失在浓雾後的三万汉军。「唉,都是锺会的馊主意,什麽六路大军二十万齐进,不必留後手?现在好了,被姜维视破了。怎麽办?」「姜维有甚多细作在北方,肯定知道长安空虚。」「堵住阴平桥有什麽鸟用?他妈的!」「只会纸上谈兵的锺会!」「在这小人手上,只怕十几万子弟都要丢了性命!」「安静!各位请安静!」诸葛绪扯大嗓门,好不容易压住众将。刚才我差点都信了自己的话。如果当初朝廷听得进姜维的警告,早些派张翼去阳安关口,派廖化来阴平桥头,现在姜维也就不必急着救援阳安关城,还真可以去北边了。这该怪谁呢?怪天子丶怪黄皓丶怪舅舅诸葛瞻,还是怪姜维自己,让他的警告在成都只有两千八百个人响应?「不对呀,邓军侯。」诸葛绪皱起灰白的眉头。「姜维不是在八十里外下寨吗?怎麽能去孔函道?」「那只是数百人虚立的营寨,目地在牵制阴平桥的刺史大人。等早上雾散了,刺史可派人去仔细探探。姜维大军早就北上了。」「快,快去探!」诸葛绪大手一挥,一名小个头校尉飞奔出帐去了。只怕汉军还没动身,那我就惨了;又怕汉军殿後的走得太慢,被哨兵发现……顾不了这麽多了,要对姜维有信心。「 唔……嗯,此事还有蹊跷,邓军侯。」诸葛绪坐回胡床,单手侧撑着头。「刺史尽管问。」「你说姜维走孔函道往北边去,那邓艾即使从强川口退军,不也只在数十里外下寨,何不追击姜维?还要你去找这麽远的田续来操心?」「……邓将军,呃……」邓将军怎样?快想呀!邓艾从哪里来的?从哪里来就往哪里去行不?「邓将军从甘松退回本营狄道去修整了!路途遥远,一时赶不上姜维。」「啊?」帐内众将一双双眼睛瞪得极大,是不是我编得太过了?「大人,这不像邓艾,才损失三千多人,怎麽就要回狄道去?」「不与姜维多作纠缠,邓艾难道想保存实力?即使如此,也只须在沓中按兵不动,不必退军呀?」「邓艾通晓兵法,转战天下,怎能不知以精骑数百,骚扰蜀军後部?一点小挫折就後退,是什麽居心?」「啊……各位大人有所不知。邓艾於强川口强攻汉阵,中了姜维奸计,数百骑跌入战壕陷坑,一把火点着,烧得面目焦黑,惨不忍睹,因此暂且狄道去备兵再战。」「啊?这军报上都不说?」「哎,都是专挑好的报,奉承谄媚!这年头……」「啊呀!」诸葛绪再叫了一声,又从胡床上跳起来。「明白了!」「姜维那贪功躁进的脾气,邓艾还不了若指掌?他近年几次胜仗,不都是料中了姜维的行动?这必定是邓艾的巧计:强川口一战不胜,刻意示弱,引姜维贪功北上,再让老部下田续与他一齐夹攻姜维,一并分了这大功!」「哦……」「有道理。」「原来是这样。」这年头,原来是这样……「还是刺史最了解我们邓将军。」「英雄所见略同啊!」「哈哈哈!」魏将中间有个马屁拍得最响的,我忍不住瞄了他一眼,年纪与相貌都与自己差不多。年纪轻轻就误入歧途……谁知道呢,也许他是真心崇拜诸葛绪和邓艾。「大人,姜维都去了孔函道,邓军侯这时再找田续,怎麽来得及呢?」「是啊,锺会前军胡烈才刚要到阳安关口,中军只怕才出了箕谷,要请援军也应该是找我们去啊。何不派邓军侯找我们?」「因为在下是邓将军……」「哼,邓艾身具不世之略,有时心高气傲。八成是嫌我们行军慢。」诸葛绪转过头来,似乎是刻意对着我说的。「我以前在泰山太守任上,与邓艾平定毌丘俭丶文钦之乱,曾经闹得不太愉快,或许还是为了这事儿吧。」「哦……」「三万大军哪是这麽容易调动的?一日赶五十里已经是极限了。」「哼,连日暴雨山洪,木门道窒塞不通,怎麽能怪我们?再说我们还不是赶在姜维之前到了阴平桥头?」「结果姜维根本没来!」众魏将七嘴八舌,我已经插不上话了。他们不知道,这一切的英雄所见,只是他们蒙在浓雾里的白日梦。是他们自己骗了自己,不能说是我骗了他们吧……不不不,当然是我骗了他们!这个故事完全是我编的,诸葛绪他们只是帮我说得更像真的。我背叛了诸葛绪的信任……「国家之事要紧,刺史大人大量,与邓艾的旧隙就算了,我们立刻发兵北上,连络邓艾,前後夹击姜维吧!」「当然,雍州是我们的责任,不能坐视不管。邓艾已败,看来一时是挡不住姜维的,再等田续或锺会救援就太迟了。」「是,请下令发兵吧!」「走原路回去吗?」「回武街是绕远路,还可能被城里的守军偷袭牵制。不如走白水北道,再接上木门道,回西县。」「大人,姜维诡计多端,白水北道或许还有埋伏。」「当然,不可操之过急。」看见他们全信了,我却有些难过。倒不是难过诸葛绪可能发现我在骗他,这我早有心理准备了。我难过的是,邓茂这个人根本不值得他们信任。他只是一个把背叛当饭吃的职业骗子……「邓军侯,你还去不去阳安关?」诸葛绪朝我笑笑。呵呵,能活下来还不去吗?於是我与黑马又见面了。成都佛寺里那些胡僧最爱谈「缘份」,看来我们很有缘。当天,我牵着黑马,渡过阴平桥,出魏寨,许诺往白水关丶阳安关城而去。总是得找田续覆命的。我又骗了他们。我没走远,就藏在附近一座小山头上,远望入夜後魏寨里点点星火,人马扰攘不安。第二天丶八月廿七清晨,诸葛绪三军齐发,只留下一寨的积谷和粮兵收拾善後。一晚上给冻得睡不着,我本想利用白日补觉,却又胡思乱想,想着我是不是该功成身退,去阳安关城找田续;毕竟魏国再怎麽差,还是自己的祖国,还有母亲与婚约对象呢,只是她不可能还是单身待嫁了。其实诸葛绪肯定会发现事实,那他还不想宰了我?我是注定回不去了。死心吧。死心了,心里倒踏实多了,睡醒以後,我在开满各色野花的山头上享受风光,与黑马说话,思考人生,幻想着以後的家庭。我打开养母给我的花香锦囊,里面是两块红锦布,一块上头是两个深浅不一的「灰」字。的确,在姜维的实话与谎话丶黑色与白色之间,我选择了灰色,自己编了一套说辞,一套诸葛绪与魏将跟着一起编完的谎话。这灰字写在红布上,也给染得红了;而季汉属火德,尚赤色,我这谎话又是帮着汉军的。原来养母还能预知世事呀?呵呵。我又看着另一块红锦布,上面写了四个字「人法自然」。这有点像《道德经》里的话:「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还记得养母说:律法丶品德丶教条这些人为的准绳,只是在无力判断时姑且一用。舍弃人为的准绳,就是人不法地了,乾脆「人法自然」吧!是了,我张口欺骗天下人,是当世恶徒;但我避免了一场战争,保全了千万将士的性命,又是大善人。怎麽可能既善又恶呢?所以人世的品德已经不适用在自己身上了。我就做自己觉得应做的事情。人爱惜生命是本性,我替他们保命,再符合「自然」不过了。当晚,三万汉军骤然而至,打着先锋大旗的小玉架起浮桥,跨过壕沟,率先抢入阴平桥头魏寨;粮兵没有抵抗,一哄而散,没散的也投降了。一日之内,三万汉军强行军一百里路,过了阴平桥头。当姜维与汉将听说诸葛绪以为汉军去了孔函谷,一个个笑得人仰马翻。这是我头一次看见姜维开怀大笑。从这晚起,汉将看我的表情也不太一样了,差不多就是看见姜维与小玉的反应。但我清楚,诸葛绪会相信这麽荒谬的故事,并不是因为我多不怕死丶多能应变,我只是把自己真正的身份告诉他们而已。诸葛绪对我的信任,其实是他对魏国的信任,魏国人对自己人的信任。就像汉将们相信我丶尊重我,因为他们以为我是汉谏议大夫,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嵇萦对我也不同了。她侧着头对我微笑,没骂我是骗子丶耍嘴皮丶欺世盗名什麽的。趁着没人看见,我悄悄把山上摘的一束野花给了她。过了大半天,花朵全软绵无力了。嵇萦擦去眼角的泪水,突然抱紧我,她的力气还挺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