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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炎興》二.詭道之作(十二)

(2014-09-08 04:53:59) 下一个
(十二)

我从小怕黑,深夜里的黑。今天发现我原来还怕白,浓雾里的白。

口鼻吸进阴凉的山岚,有些呛水的难受与恐慌;伸出手臂,看得见手背汗毛上面的小水珠。一丈以外的景物迅速淡化丶没入白茫。
落叶铺满的河床後面,是不是千丈悬崖?荒无人迹的密林之外,有没有千军万马?这时手上有把丈八长矛就好了,至少先戳进雾里探探。

「马大姐啊,我现在带妳回家,妳原本主人的家。」

我摸摸黑马脖子上粗硬的短毛。粗硬也是我们人的想法;在马看来,她的毛发或许还温柔和顺呢。

小玉会看马的岁数,说这黑马差不多二十岁了,我也该叫她「妹妹」。但马只能活二丶三十年,「老马之智可用也」,那我还得尊重黑马的历练。
叫阿姨太老,搞不好生气,叫大姐最好。

「马大姐,妳想家吗?也许妳更喜欢青翠的大草原。那里才是妳真正的家。」

白茫茫的世界里,就剩我和黑马了。就说些无聊话排遣寂寞,应该没别人听见吧?

「黑马大姐,缘份一场,我有些压在心底的想法,妳姑且听听吧。」

「叩叩叩叩……」除了节奏规律的蹄声,黑马没有其他的表示。

「我想家,一个新家。我想组成一个充满人性冷暖的新家,家里有老人关怀唠叨丶有妻子发火抱怨丶有孩子哭啼撒娇。我在成都的旧家也很好,养母是我的导师与朋友,义妹是我的听众和学生,她们都是很纯粹丶很认真的人,是我的榜样。但我不要求自己家人这麽出类拔萃,这麽极端,那样活得好累。我希望家人像自己一样,有许多缺点,做着下作的职业,屠夫丶刽子手丶宦官……呃,至少比小偷好一些,没关系。这些工作总要有人做,不能人人都是耍嘴皮子的谏议大夫,对不对。」

「咿呀呀呀--」黑马突然叫了声,也许是同意我了。

「马大姐啊,我们这次有重任在身,如果失败了,我们等一下要去的阴平桥就会发生一场惨烈的战斗,千千万万的将士就要死掉,很可能包括我的义妹。反之如果成功了,我们就能救活千千万万的人,是不是很伟大呢?」

「噗--」黑马鼻子嘴巴喷气,摇摇头。难道真听懂了?还是耳朵边有苍蝇……

「不伟大?嗯,妳对,我其实很渺小。我只想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救人算一件。」

「咿呵呵--」黑马竟然点头了。

马有这麽聪明吗?听人说话二十年,总该懂一些吧。
九年来我没有真正能谈心的朋友,竟然对匹马敞开心胸。
漫山迷雾之中,只听见黑马铁蹄叩地,黑甲人有点怕,是不是得孤独地走上一辈子……

其实我和嵇萦挺能沟通,她的分析精准,至少听起来有道理;但她总是缺了点人情味,在她身上没什麽温暖,只有居高临下丶自以为是的宣判,左一个人渣,右一个败类,她根本不在乎我的感觉嘛……

「唉,马大姐,我想女人做什麽呢?阴平桥只须说错一句话,脑袋就搬家了,还能管回去以後的事吗?」
「咿呵呵--」
「马大姐也知道轻重缓急呀,佩服。」
「噗--」
「还这麽谦虚呀。」

昨晚与嵇萦想了三招。第一招,谏议大夫诸葛茂起义来归,告诉诸葛绪姜维正偷袭他的祁山老巢。但嵇萦说自从当年赤壁之战北军死伤数十万人之後,中原人特别痛恨丶提防诈降的,尤其是被鞭打过以後再来投降的。现今魏国人连真降都不见得相信,诈降更是难上加难。

第二招,趁清晨的浓雾,假装是迷路哨兵,故意被魏军抓到,招出诸葛绪姜维偷袭後方去了。但嵇萦说我嘻皮笑脸丶油嘴滑舌的不像小兵,反倒像巴结黄皓的贪官。再说迷路被抓,总要装着不怕死,被拷问一下再供出来情报才像是真的,万一魏军拷问的太用力,手足伤残了不就是一辈子的遗憾?

还有第三招……

「停!」二十步前突然出现一排比人还高的鹿角,栅栏上是一排上弦的弩箭,这麽近,人都能射穿呀!

「别动!」白雾後面隐隐约约的魏军不知有多少!

「别动!」一张凶恶的脸浮现,铁枪头顶着我胸甲。「丢下武器!下马!」

「那我必须动呀!」
「再罗唆就把你射成刺猬!」
「不不,别射,别射!自己人,自己人!征西军假侯邓茂在此!」

将军统领诸军,军下有部,部下有曲,曲有军侯,军侯下是军假侯,假的军假侯……

「军假侯?可有印信?」
「拿去!」

凶脸蛋用枪尖挑下了印绶布包,摸出来一块四方青铜印绶,上面一只玄武乌龟,下面篆刻四字「军假侯印」。
如果他看得懂的话。

「邓茂?哪一部的?」
「征西邓将军之子,惠唐亭侯邓忠部骑!」

「邓忠的人啊。」凶脸蛋似乎有些软化了。「暗号是什麽?」

糟糕……
马大姐,妳记得暗号吗?

「噗--」

「暗号是什麽,快说!」
「我要你们的破暗号做什麽?我是邓将军牙门亲兵!」
「没有暗号就是假的!放箭射死他!」
「大胆!邓将军的同族特使你都敢动?延误了军机要你脑袋搬家!」
「什麽军机?」
「你配知道吗?我只告诉你们刺史大人!」
「……先把剑留下!」
「行!」

呼……心跳得好快,骗过了第一关。

嵇萦说今天魏国最讲後台关系了。好在本家姓邓,呵呵呵。
但既然姓了邓,又不能请诸葛茂来说服同乡的诸葛绪了……

「咿呵呵--」黑马一对大圆眼珠子眨了眨,给军士牵走了。我朝它点点头。保重啦,祝妳安享天年。
据说军队里老马跑不动了都给杀了吃掉……

「喂喂喂!」旁边一个魏军大叫一声,吓得我整个人几乎跳起来。原来我只差一步就踩进一道深深的战壕里。这大沟至少有一个人深,一个人宽,底下插满了削尖的木桩。人马掉下去还不被刺成肉串了?

这是诸葛绪心存报复吗?他难道已经知道了沓中的战斗经过?
我必须保护小玉与汉军不掉下去!

「小心点啊!」
「哈哈,谢谢。差点掉下这沟去。」

「快跟上!」凶脸蛋骂着。「走路不看路也能当军假侯?」
「……你敢对特使这麽说话?小心我让邓将军收拾你!」
「特使就跩啦?最讨厌你这种仗势欺人的……」

嵇萦说,魏国的官大一级压死人,狗仗官势欺负人。除了司马昭,每一个人都有上司,不都是活得很窝憋压抑?等他好不容易爬上去,他又拿下面的人发泄了。一代代折磨着未来的自己,这是何苦。
惭愧的是,我一踏进魏国军营,也变成狗仗官势的人了。

「吼!喝!哈!」一座操练场自雾里涌现,舞剑的丶磨刀的丶射箭的丶靠着栅栏闲聊的,除了战甲与兵器的样式与漆色不同,魏军与汉军也差不多。三万汉军激战三万魏军,不过是天下人折磨着彼此,残害着彼此的下一代。
我不能让更多的孩子失去父亲。不计任何代价,我一定要阻止这一战!

「征西军假侯邓茂?」

大将一身整齐的赤盔金甲,危坐帐心。帐内坐了二十多人,自是牙门将丶各裨将丶部将与校尉,里头有许多年轻白净书生面孔,脸上多洋溢着胜券在握的骄纵喜气。魏军将校的盔甲熠熠闪亮,看不见凹陷刀痕,似乎是为了这次战争特别订制的。每人座下的红漆胡床足足有三个屁股宽,上头还铺了绣花座垫。帐内四方各有一个火堆,宽敞明亮。

「刺史大人。」

诸葛绪长得还挺像舅舅诸葛瞻,五官好像玉雕出来的秀雅,只是年纪大了点,玉面浮现许多疵瑕裂痕。他一站起来,比我高了半个头,至少有八尺身长。琅琊阳都诸葛氏思想境界高,人也长得高,据朝真观那些道士的说法,该是祖坟建在青龙脉上,要不就是体内流着蓬莱巨人的血液。呵呵呵。

「哈!哈!哈!」诸葛绪怎麽笑了?而且笑得好奇怪,似乎是为笑而笑。我说了什麽难笑的笑话吗?

「你是邓艾派来的?」
「对,如假包换的假军……军假侯邓茂!」

不,不能慌!
做自己最好,我真的叫邓茂,本是魏国人,祖上几代也有人做过军假侯呢,我怕什麽?

「你有重要军情秉报?」
「是!姜维……」
「等等,还没让你说!」诸葛绪大吼一声,威严庄重袭卷军帐。

「姜维已在八十里地外扎营,你怎麽来的?」
「我骑马来的!」

「哈哈哈哈!」帐中爆出一阵笑声,将校前俯後仰,要不是胡床宽大,已经跌在地上。

「出言不逊,大胆!」诸葛绪指着我鼻尖!
「刺史,姜维多是步军,骑马,才能赶在姜维前面来呀。」

帐中笑声乍停。
诸葛绪的脸颊耳根泛红,「哼哼」两声,坐回大胡床上。
我又不是故意开你们玩笑……惨了惨了,这下子他们要讨厌我了。

「你没暗号,那得测试你是不是细作!」
「没问题,姜维细作遍布中原,小心点是应该的。刺史尽管问。」
「我问你……今年大魏是哪个年号?」

呃,三年前司马昭杀曹髦,那是甘露五年,同年改年号为景元……

「景元三年!刺史把我当三岁小孩吗?尽管问难的!」

「哼,好狂妄的家伙!」
「小小军假侯竟敢这麽说话?」
「邓艾目中无人,手下的气焰也如此嚣张,令人生厌!」

帐内响起一阵抱怨。原来老头子的名声这麽差,却与我当前形象相符,那不是挺好?
深吸一口气,胸膛挺起来!

「我家邓将军效命沙场数十年,出生入死,劳苦功高!请别在背後批评他!」
「狗屁!邓艾屡战屡败还虚报功绩!」
「乱说!每次把姜维打退了还能说败?」
「杀敌三百,自损七百还敢嘴硬?」
「没那麽夸张!」

「别吵!」诸葛绪怒吼一声。

「……我问你雍凉诸郡的太守姓名,你肯定该知道。」
「当然,金城太守杨欣丶陇西太守牵弘丶天水太守王颀都受我们邓将军管辖指挥!」
「好,那安定太守丶广魏太守丶南安太守是谁?」

惨了惨了惨了,李密明明说过,听过点点头就忘了……

「……我只管跟随邓将军父子,哪记得住这麽多人姓名?」
「……那你说说,数日前是哪个太守在沓中强川口大破姜维?这人是你刚才提到的!」
「大破姜维?刺史听谁说的?」

军帐内笼罩着令人不安的静谧,突然一个脸色惨白的校尉狂咳不止。
我不喜欢冷场,冷场接下来都没好事情……

「哈哈哈!哈哈哈!」诸葛绪狂笑。这次笑得比较自然了……

「来人呐!」

「在!」後面刀斧手答应!

「这是蜀军奸细,冒名军假侯,已被我视破!」
「嗯?什麽?」
「把奸细推下去斩了,首级装在木匣里,扔回给蜀贼姜维!」

「啪啦啪啦」的脚步声传进帐里,一堆刀斧手提着粗麻索冲上来了!

完了完了完了……
数日之前我还在汉军里面,「大破姜维」,这麽大事我怎麽可能不知道?

「等等!等等!在强川口大破姜维?胡说八道什麽?」
「金城太守杨欣!三日之前沓中飞马来报,金城太守杨欣大破姜维,你怎麽可能不知道?斩了!」

强川口强川口,好像听过人说过……魏国人似乎把孔函谷那里叫强川?强川口就是沓中战场……不好,刀斧手已经将我捆了一圈!别捆太紧呀!杨欣杨欣,对了,牛头山脚下我们先锋部被三面魏军包围,中间那部就是金城太守杨欣!先锋撤退的时候肯定被杨欣大杀了一阵,就拿这事来自夸吧?

有真相,不怕他!

「大人贵为雍州刺史,作战经验丰富,怎麽一时迷涂了?快住手!」
「嗯?」

诸葛绪打打手势,刀斧手暂且退下。

「胜败乃兵家常事,民心士气却不可亡丧,报回司马晋公的只能是好消息,而邓将军持节督军,又何必专派人向刺史报告全部战情?再说以邓将军的脾气,打不好的地方也不想让刺史知道。强川口之战我全程参与,什麽都晓得!传令的在哪里,叫他出来对质!」

诸葛绪瞪大了眼,还顾左右。

「报告刺史大人,传令的三日前已经出发去长安了。」一名校尉开口。
「前几天不是抓了一个逃兵投降的?」
「有的!」
「快带他出来!邓茂你继续说!松开松开!」

诸葛绪挺胸手插腰,配上那赤盔红缨,就像一只神气的雄鸡。
刀斧手又把麻绳撤了,好险!只要不摀住嘴巴丶割舌头就还有希望!

「刺史大人明鉴,若姜维真给大破了,今日还能从容在八十里以外下寨吗?魏军三万,何止杨欣一部?以常理推断,杨欣一部军哪里会是姜维三万兵力对手?刺史可知道八月十九强川口大战,天水太守王颀丶陇西太守牵弘丶与我家主公惠唐亭侯邓忠大人的贡献?」

「你倒说说看?」

「先是先锋王颀与我们邓家军辛苦扛着姜维,自家英雄邓忠与姜维单挑奋战数十回合,还躲过一个卑鄙的小蜀贼暗放冷箭!再是陇西太守牵弘沿孔函谷抄蜀军後路,抢入主寨放火烧粮,这才逼退姜维回救!我们三军强势攻陷蜀军前阵,步步进逼,杀敌千计,却受阻於姜维後围,十几座床弩从山头上劈哩啪啦射下来,邓将军下令见好就收。此战仅折损三千多人,圆满达成了拖延姜维的任务!」

诸葛绪眯着眼睛,胸口起伏。

顷刻,降兵带到,太好了,他一定可以证实我说的。
但一见到那张脸,我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人在战场上见过!
他是……他就是那个从死去的将士的怀里偷铜钱的!而且他在小山上一见大势不妙就转身逃跑,想不到一路跑这来降了魏军!二百多里啊,还真能跑……

「刺……刺刺刺史大人!」小兵的声音颤抖着,「这个人不是军假侯,他是蜀将!什麽奸淫大夫诸葛茂!」

是谏议大夫…… :on_sweat: 完了完了完了……

「诸葛茂?那是谁?」
「他是诸葛丞相的外孙!」
「诸葛亮有外孙?我怎麽没听过?」
「只是养子,不是亲生的!」
「哦……」

诸葛绪怒目圆睁,「噌!」拔出宝剑指着我脸上!

「好哇,奸险姜维,竟然派了个朝廷大夫来?绑回长安去,听候晋公处置!来人啊!」

刀斧手狠狠扭住两边手臂,眼看就要被拖下去……
怎麽救小玉,怎麽避免几万人死伤?只要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可能扳回来!

「哈哈哈!这小贼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竟戳破了我大魏最高级别的机密!在场若有蜀贼的奸细,担待的起吗?」
「什麽最高级别的机密?」
「刺史与在座可知道,我是邓将军埋伏在蜀贼成都朝廷里的心腹?」
「哼!死到临头还胡言乱语?」
「我能证明!关内侯右北平田续大人,他化身为蜀锦商人,每隔一两个月来到成都,便是与我接头!」
「田续?镇西护军田续?」

帐内诸将交头接耳,看来田续是魏军名人。他当了几年蜀锦商人,每次买回的好货,想必上下打点了不少吧?
但田叔怎麽是镇西护军,跑锺会那了?他不是老头子的人吗?

「你说说,田护军长什麽样子?」
「当然!他大约这麽高……有全身福态,眼睛小,上挑。右眼皮下面这里还有一颗黑痣。」

几个将校凑过去与诸葛绪交头接耳,诸葛绪却还是一脸狐疑不定。

「你潜伏在蜀国朝廷,是为什麽?」

「自然是收集蜀贼最机密最重大的消息!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大雾天气,假装从蜀营迷路走失,正要飞马直奔阳安关城向田护军禀报,想不到被你们拦住,朝我要什麽破暗号,又逼我暴露极密身份!这事万一传回蜀军去,姜维临时变更作战方略,岂不坏了司马晋公与二十万魏军的一盘好棋?各位担待得起吗?」

「什麽重要情报?说出来!」
「只能告诉田护军。田护军决定发不发布。」
「我是雍州刺史,统领三万大军,当然有权知道,你说了就放你过去!」

「对!快说!」
「说出来听听!」

魏将催着我讲,但我该讲什麽?

如果把姜维的作战全告诉诸葛绪,我九年的任务圆满完成,就可以回魏国去了。但我能这麽卑鄙下作吗?我一辈子能原谅自己吗?
如果把姜维要我说的话拿来骗诸葛绪,诸葛绪发现上当,回头找我算帐,我不就死路一条?
难道理想真的比生命还重要?只要活着,不也可以实现其他的理想?

「快说呀!」

就只有这一黑一白两条路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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