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興》一.天府之國(十六)
(2014-09-07 20:2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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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一夜阴风卷走燥热,留下不见轮廓的灰沉密云。天明前下起的斜雨浸湿了人们的布衣,却湿不透布衣下的筒袖铠。
我敬佩这些自告奋勇的壮士。并不是我怕走在第一线,只是嫌鱼鳞甲太笨重。
今天,是我第一次把父亲的瑶琴留在家里。
队伍两侧各有一壮汉,双手撑起的旌旗正是「前线急报魏贼引兵二十万」丶「後方无能贪官拥田千百顷」。人群中还有几块大书「忠节」丶「公义」的木牌。
我们这一路有不少女眷,她们多半有上前线运粮的经历。老兵的脸上布满了岁月风雨的痕迹,不少人在战场丢失了腿或胳膊。
鼓声闷倦而孤单,我们听得见彼此的呼吸。沉重而紧凑的脚步踩过一个个微陷的泥洼,终於踏上石板地。
景耀六年七月十四,我们决定天府之国的命运。
鼓声暂歇。
太学广场上数千人或坐或卧,已不见昨日的激情狂热。
边上的群众好奇地打量着我们。一千户才出一个太学生,认得「忠节」与「公义」这四字的有多少?
陈寿转身,坚定刻在他苍白的脸上。他自请担任这一路的总指挥。
「要廉洁,要公平!」陈寿振臂高呼,破损的嗓音尽力遮掩着疲惫。
「要廉洁,要公平!」
一阵怪风把雨滴打进了眼;短暂的黑暗里,「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涌上心头。
父亲的鱼肠剑我还带着,但我们不是行刺的荆轲。
我们是被一份辛苦坚持的理想所催生出的百姓。这群百姓挺身而出,为了保家卫国丶为了心中的公道与理想而战。
「明善恶,辨忠奸!」
「明善恶,辨忠奸!」
几千只好奇的眼睛看过来。广场中心的群众领袖已经聚作一堆。
「上前线,拒魏贼!」
「上前线,拒魏贼!」
「齐心力,赴国难!」
「齐心力,赴国难!」是的,我抬起胸膛,愿做一个季汉人。
广场上议论骚动,他们明白来者不善。
身後战鼓再起。我们以口号壮胆,一步步迈向广场中心。
几个好奇的孩子被父母抱开。快回家吧,今天的太学广场不是你们的地方。
「废除北伐,审判姜维!」广场上的领袖们回应了。
「废除北伐,审判姜维!」
「外来人口,滚出益州!」
「外来人口,滚出益州!」久经练习,广场群众的附和迅速壮大。一个激动的青年上前,冲着我的左耳狂吼,吐沫喷在脸颊上。
我不敢侧头看他。你不欢迎我,我没办法。但我身边很多人不是外来人。他们正勇敢地丶理直气壮地吼回去。
对立的口号在湿凉的空中交锋,张大的嘴巴,赤红的耳垂,挥向阴霾的拳头,却听不清对方在叫什麽。
广场上的阻力越来越大。终於,我们的进路被封。信念的剑,立场的弩,剑拔弩张,一处即发。
广场中间的领袖已经组织了好些人,怒气冲冲地大跨步走来。
我认出了益州马胖子,左手紧握着袖中那枝两尺长的青竹棒。
「陈令史?」马胖子指着陈寿的鼻子,「带你的人回市场去!」
「我等百姓要上皇宫请愿,请天子下诏,即刻发兵,支援前线!请你们让一让,双方不要起冲突!」
广场领袖们你看我,我看你。
突然他们笑了。发狂地笑,轻蔑丶嘲弄地笑。我想用竹棒,把他们的牙齿一颗颗敲下来。
「谣言你们也当真?」
「绝对不是谣言!卫将军已经秉告天子!」
「傻瓜,你们都被姜维利用了!」
「卫将军也听信谣言?哈!我高估他了!」
「诸葛瞻本来就名过其实丶禄过其功!」
不,诸葛瞻不是这样的人,是你们不了解他!
「你他妈才被黄皓利用了!」我努力吼出这一句。广场迎来片刻的宁静。
我又冲动了。但我没後悔!
「做什麽白日梦!快回去!」
「凭什麽太学广场只能是你们的?」
「我们先来的,当然是我们的。」
「对!就像益州是我们先来的,是我们的!你们外来人口滚出去!」
「放屁!益州是大汉的!你们都是汉人!」
「你才放屁!」
两派人马吵开了锅。辱骂是箭,愤怒是弦,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在激烈的争吵中,学生领袖後面来了一大帮人。为首一名高壮大汉,正是昨日带头呼口号丶替谯周发声的的蒋大胡子。远看不觉得,走近了才知道,他比我们高不只一个头。
「就凭你们这些老弱妇孺,残兵败将?」
蒋胡子全身鳞甲披挂,头顶一个生铁片缝缀的伏钵盔,声若宏钟,霸气独断。他身後有一百来人,各自穿戴甲胄,腰系四尺环首铁刀。
「你们想见天子?我们在广场上两个月了都没见到!凭什麽让你们见?先过我这一关!」
蒋胡子迈出一大步,站在两队人正中间,雄伟慑人。
「年轻人有担当,好。」我右边一个瘦小的老兵开口了。他没有左臂。
「上过战场丶为国家出过力吗?说说看?」
「有眼无珠!我爹是前线大员,武兴督蒋舒!」
「蒋舒?俺在汉中二十年,没听过这号人物,俺只听说定军山下的蒋家为富不仁。这几年靠送钱,走後门上去的吧?」
「你他妈再说一遍?我爹武艺精纯,有万夫不当之勇!臭小老头!不必我爹出手,我一掌劈死你!」
「土豪子弟,不学无术,作威作福!」
「找打?」蒋胡子大步上前,双手一推,老兵跌坐在地!
「喂,怎麽动手呢?」
「他污辱我!」
「他说的是事实!」
「谁敢说我揍谁!」
「有种上战场去啊!」
「荆州人上战场送死!」
「益州人孬种!」
「滚出广场!」
「滚出大汉!」
「滚出益州!」
两派人马你推我挤。太学广场的群众纷纷加入敌对的一方,声势迅速壮大,逼得我们一步步後退。
「益州乡亲,这些外来贱种,霸占了我们成都的市场!」
「把他们赶出市场!」
「赶出成都!」
「赶出益州!」
千手所指,百口难分,我们退到了广场边。
只听得近处突然鼓噪呐喊,一队人自小巷转出,举着与我们同样的旌旗,手上提着齐眉竹棒和木盾。
「上前线,拒魏贼!」
「齐心力,赴国难!」
这队人年轻力壮,喊得中气饱满,信心十足。带头小将身穿白漆鳞甲,脸上抹了南夷黑油,却遮不住旺盛的英气。
是诸葛尚不想被认出来,但不请他带头又可惜了。
「贪生怕死的逆贼鼠辈!」诸葛尚指着蒋胡子的肚子。「前线将士为了你们献出生命,你们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诸葛尚开口,让我们士气一振!
「土豪父母没教养,没教你做人的道理,我们来教你!」
「送了阉贼多少钱,你的尊严人格就值多少钱!」
「是非不分,脑子一团浆糊!」
「人家是身残心不残,你们是心残脑更残!」
「爱益州,爱到吃益州人的屎都说香!」
年轻人在气势上占了上风,既动嘴又出手,一阵挤推,不少人跌在地上,我们又占回了广场一角。
「臭小子,都活得不耐烦了?」
「外来人吃益州人的屎!」
「益州人!教训他们!」
「益州人快来帮益州人!」
「能拿的东西都拿上!」
响应领袖的鼓舞叫唆,广场上的群众纷纷加入对骂互推的阵容。有的拖来一旁民家的晒衣竿丶有的抱着书箱子丶有的提着茶壶,甚至有举着茶几的。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从袖里抽出青竹棒,在对面的人群里搜索一张最可恶丶最欠揍的脸。益州马胖子一脸横肉乱颤,好不招摇。
「姜维的走狗!」
「外来贱畜!滚回去!」
「吃屎吧!」
「心残脑残益州人!」
「啊呀!」陈寿也被推倒在地上。
天空中突然出现一道黑影,一块残砖凌空飞来,我本能地闪躲!
「啊呀!」身旁缺腿的老兵不幸被砸中胸口,登时倒地不起!
「上呀!」诸葛尚大吼一声,举起青竹棒,奔向蒋胡子!
「杀!」两路人马齐亮兵器,向前冲!竹棒丶刀牌对上环首刀丶晒衣竿丶书箱丶茶壶丶茶几丶砖头!
肉身是理想的筹码,创伤是救国的代价!一道道热血腾空而起,一个个躯壳扑地而倒!懦夫的葬曲是地喊天嚎,勇者的挽歌是鬼哭神号!成都人打成都人,益州人战益州人,碎裂的头!折断的手!脑浆的红!断骨的白!凄雨!厉风!刁民!暴徒!往死里打!
「这婆娘是益奸!不要对她仁慈!」益州马胖子认出了我,我还正愁找不到这小人!
「快!快来宰了这婆娘!」马胖子举起铁刀指挥,两边四个凶神恶煞冲了上来!好!
「哇呀!」一棒劈狗头,眼冒金星!
「啊啊啊啊!」竹棒插眼!挣扎吧!
右方刀光!闪!
对!借力!
「啊呀﹏」飞腿跟上,一头撞穿墙!碎砖洒了一地!
前方铁刀扫到!低头!一棒顶狗肚!
「哦呜!」踹翻在地!凌空脚跟狠踩!
「呕呃--」呻吟喊娘吧!
板砖来!躲!一棒插咽喉!
「咳﹏」踢下体!
「哇啊啊……」
搞定!马胖子何在?看见了!正往人群里跑!你祖宗从小在竹林里飞奔,没撞过一根竹子,没踩坏一只竹笋!
哈!他跑得比我走的还慢!十步!五步!一步!
他太胖,必须用上全身的重量!
我两腿奋力一蹬,双手握紧竹棒,瞄准他後心!我刺!
「噗!」正中颈後!马胖子摔个狗吃屎,趴在地上一个「大」字,铁刀飞滚在一边!
「哇呀!」
正好骑着揍!我打死你爱益州!我打死你外地人滚出去!我打死你上次手下留情!我打!打!打!打!
「啊!哇!呜!啊呦!」竹棒如雨点密集地落在马胖子头上,血水飞溅!打小人!打奸人!打!打!打!打!
「呕呜!呃!哎呀!饶命……」青竹皮上黏着头发与红色的头皮!
手酸了!站起来踹!我踹!我踹!我踹!
「饶命啊!呜……」一生没杀过人,这剑也没开过杀戒!鱼肠剑用这厮的脏血来祭,便宜了他!但他罪有应得!
「唰!」索命的刀尖抵着马胖子後脑勺,入肉三分!只要再狠心一推!
「哇哇哇哇!」马胖子的手脚疯狂的挥动,就岸上一只垂死的青蛙!
不能!不行!这样会坏了大事……
究竟是情感还是理智,正告诉我这人不能留活口?难道我只想为恻隐之心找到一个藉口?
我站起身,一脚踩歪那张贼脸!
「啊呀!」
「说实话,你祖宗便考虑饶你一条狗命!说!你是不是收了黄皓的钱?」
「当今朝廷,谁不买黄公公的帐呐?」
错!错!错!我踹!踹!踹!踹!踹!
「啊呀!呜!喔!噗……」马胖子吐出一口接一口的鲜血,血污中有断裂的牙齿。
「你错了!很多人不贪!」
「你们外地人本就有钱有权,当然不必!我们益州人只能靠自己!」
「朝廷就是被你们这帮混蛋污染了!」
「天下乌鸦一般黑!」
「病入膏肓,真以为全天下都像你一般堕落?你配不上乌鸦!你配猪!」
我踩!踩!踩!
「饶命啊…………啊!」
但就在这下一脚上,我心虚了。
我的脚,是踩在一个已经躺在地上,已经自甘堕落的行尸走肉身上。
我本已在他上面,无论再怎麽打丶怎麽踩,也只能把他往下打丶往下踹。
只要他还活着,依然堕落……
如果活命与飞黄腾达当真是普通人的全部,我为什麽夺走他们的一切?
我没有动力再踩下一脚。
「滚吧!」
「多谢饶命!多谢!多谢!」
马胖子手脚并用的在打湿的石板上划着丶留下一滩血污与断齿。豆大的雨点溅起一圈圈暗红的涟漪。
「砍人啦!」
「出人命啦!」群众散播着恐慌,向四面八方狂奔。
突然,我怀疑起这一切。
我究竟为何而战?为了不被普通人害死?为了把普通人踩在脚下?
广场大乱,战鼓如闷雷大作。再有两队人马,一样的旌旗,不同的口号。他们重覆着「吼吼吼吼」的低沉战吼,每步一呼。摆在队伍之前的,是一道接地黑漆木盾排成的盾墙,盾墙上凸出的是成百上千的棍棒。零星的挑战者被棍棒戳倒,拖入墙後,不知所终。
「吼吼吼吼……」两道盾墙踏着死亡的脚步推进,吞噬着一切反抗的生命。
数千群众成惊弓之鸟,方寸迷乱。一个走失了孩子被踢倒,趴在地上无助地哭叫爹娘。罢课中的成都太学,正有几十人试着翻越外墙,好几个缩墙边,抱着扭伤的脚。群众终於挤垮深锁的大门,挟着啼哭的孩子,背着惊恐的老人,像黄河溃堤一般涌入避难。大路不通,更多人挤向广场边上的一条条窄巷。不幸跌倒在地的,被後来跟上的几百条腿踩着,为即将逝去的性命吼哭嚎叫。
「不要慌!」
「稳住!守住广场!」
「和他们拼了!」
眼看广场不保,蒋大胡子的一百来人从广场的另一头飞奔回来,企图挽回颓势。
他们身上已经沾染了壮士的鲜血。
我们成功拖住了广场群众的主力,但付出了多少死伤为代价?难道那两队已经全军覆没?
我看向来处,心中忍不住一阵庆幸。身披铁甲的壮士们英勇地守住了防线,正一路挺进,三面合围。
而他们身後却有上百名死伤者,横七竖八的倒坐在地上。
我看见了白甲黑脸的诸葛尚。
尚弟歪斜的倒在土墙边,墙上满是血痕丶血手印。
诸葛茂在他身边。
我迟疑了半刻,是不是该走近。不,比起诸葛尚的性命,这事一点也不重要。
诸葛尚的脸颊肿胀得几乎无法辨认。
「尚弟!」我跪在他身边,忍不住哭了。这个卑贱的战场,配不上诸葛丞相的长孙!
「撑住!撑住!你不能倒在这里!」
「嵇姑娘,为国捐躯,忠节不屈,是人生在世无上的光荣!」诸葛尚上扬的嘴角沾上了带血水的沙泥。
「尚弟!」
「姑娘,别担心!」突然,一只手拍上我的肩。诸葛尚身旁坐着另一个伤患,就是先前站我旁边的那位独臂老兵。那是他的右手。
「俺断了一条手臂,也挺了过来!」
「嵇姑娘,尚弟的命很硬,这点小伤不会死的。呵呵呵。」
诸葛茂竟然笑了,就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假笑。昨天我们之间的事就像不曾发生过……
「茂子哥,你快去帮别人治疗!我没伤到性命!」
「呵呵,没伤到性命,却伤了自尊……」
「唉!哈哈!哈哈!」
诸葛尚的脸有些变形,实在看不出来他真的在笑……
「尚弟看来伤得不轻……」
「嵇姑娘这麽担心尚弟,我这就背尚弟去朝真观治疗!」
「呵呵呵。」旁边的老兵也笑了。
诸葛茂这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对吧?我不是呆子。我懂。
「茂子哥等等,我要亲眼看到胜利!看这群逆贼在正义之师面前颤抖!」
「尚弟,伤口要尽快处理才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好戏看!」
「唉!可惜我空有快刀,却不能出鞘!便宜了这厮!刚才分明已经打落了他的破铁刀!」
「这个俺可以作证!只是那个大胡子力气大丶拳头硬,诸葛公子挨了十几拳才倒下,後来五丶六个人围他一个都伤不了。」
「嵇姑娘,请提醒小玉姐姐,要她小心这个蒋胡子!」
「对,嵇姑娘去帮忙舍妹吧。」
够了,我明白。
但是,我不确定自己想不想看见逆贼在正义之师面前颤抖崩解。任何一个魏国人,只看得见季汉人不战而乱,自相残杀。
诸葛瞻的军队在哪里?快来结束这疯狂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