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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興》一.天府之國(十五)
(2014-09-07 20:18:43)
下一个
(十五)
七月上旬到中旬,太学广场群众的声势迅速壮大。白帜黑旗、长短布条在和风中招展,由太学正门一直延伸到皇宫前的二丈白玉蟠龙柱。新人扶老携幼地抵达,卷着草蓆、包着干粮、提着茶壶,整家的出动。小玉「第二广场」真的应付得了这么多人吗?
晒红了脸的诸葛茂站起来朝我招手,一脸没睡饱的样子。
「小心,地上很烫。」他把垫子让给我坐。我摇摇头。
啊呀呀呀!石板烫得像红热铁砧!坐定!坐定!
可恶的诸葛茂似乎看出我神色有异,又要把垫子让给我。「不用。」正色拒绝。
「诸葛茂,怎么来这么多人?」
「晚些光禄大夫、太学博士谯周、谯允南老先生要亲临现场,给学生们支持打气。」
「谯周?他面子比你舅舅还大?」
「呵呵,姑娘不知道。谯老在成都太学就像……令尊在洛阳太学这样的受人敬重。呃,这样类比不好。就说谯老很受『一些人』欢迎吧。」
「什么意思?」
「就是不受全部人欢迎的意思。不能和令尊相比。」
「不是说不再提我父亲了吗?还有你这人说话为什么不直接点?」
「不能武断地批评人啊!」
「……」
耍嘴皮子的无赖,活该只是小文吏一个。
「为什么另一些人不喜欢谯周?」
「嗯……我想想怎么说比较直接。」
「快,简单的说。」
「但直接下结论不太能让人信服。」
「我就爱听结论!」
「好吧。先说了,这不代表我个人的意见。我只是陈述一些人的看法。」
「烦吶,快说!」
「好!」诸葛茂压低了声音。「谯周其实是个迷信糊涂、迂腐浅陋、误人子弟的太学博士。」
「啊?为什么?」
「什么,姑娘再说一遍?」
「为什么谯周是迷信糊涂、迂腐浅陋、误人子……」
诸葛茂眉开眼笑,咧嘴不动,摆出一副恶心的胜利者姿态。
竟被这无赖言语调戏了,可恶,可恶……
「但个人认为谯老是个努力治学的史学者,不辜负太学博士的名号,只是他对不懂的事说太多……」
「算了,我不想知道。」
可恶。
谯周误人子弟?他是陈寿、李密的老师。这两个都是温文儒雅的读书人,一个上了前线战场,谈实际;一个留在后方管图书,讲理想。
「来啦!」 广场中心一阵骚动。人群像池塘边伸长了脖子的鹅,注视着群众簇拥着一帮人上台。
「废除北伐,审判姜维!」
「废除北伐,审判姜维!」
上次台子周围坐的都是青皂色衣服的太学生,但今日都是些穿得光鲜亮丽的。太学生反给挤到外面去了。
「巴蜀自决,两川抬头!」
「巴蜀自决,两川抬头!」
和上次一样,有十来个领袖站在台上呼口号。益州马胖子很好认,就站在离我们最近的边上。但今天不是他领头喊口号,他只是几百几千只举向苍天的拳头中的一个。领头的是中间一个鬍鬚大汉,怒眉圆眼,身形壮硕,有点像中原传说的蜀汉车骑将军张飞的形象。说他是太学生没人信吧?
「各位益州的父老乡亲!你们可知道,魏国的『九品中正制』评价出身与家世,支持魏国的世族前途因此有公平的保证!而我们两川子弟为了荆州来的官人们出生入死,我们的保障又在哪里?」
「没有!」
「可恨啊!」
大汉的声音非常宏亮,一个人抵一百人。选他呼口号是对的。
「诸葛茂,这带头喊的是谁?」
「汉中大户蒋公子,名叫……忘了。他爹好像叫蒋舒吧,姜大将军的部将。」
「那他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吗?」
「或许这样一来有空缺,他爹就可以升官了?」
「……」
这应该让李密知道,让姜维把他爹以扰乱军心罪收押。
「各位益州的父老乡亲!」大鬍子又喊了。
「你们可知道,吴国朝廷大员尽皆是江南士族!我们两川人为这个外来的朝廷卖命五十年,我们得到了什么?没有!朝廷所有的重要官职都被外地人把持了!」
「不公平!」
「混蛋!」
零星的群众激愤地站起来,但左右看看没人跟进,又坐了下去。
「重要官职都是外地人,这是真的吗,诸葛茂?」
「巧合吧。嗯,其实也不是……」
「你舅舅是徐州瑯琊人我知道。他不是和另外两人共掌国政吗?」
「辅国大将军董厥、侍中守尚书令樊建都是荆州义阳人。」
「军事方面呢?」
「姜大将军是凉州天水人,右大将军阎宇是荆州南郡人。还有就是上面的辅国大将军董厥。哦,还有征西大将军宗预,荆州南阳人。都不是益州人。」
「益州人里面官最高的是谁?」
「武官最高是左车骑将军张翼,犍为人。文官最高就是光禄大夫谯老了,巴西人。这只是谘询国事的名誉职。」
「封爵的呢?」
「嗯,现在还活跃着的益州人,似乎只有左车骑将军张翼,都亭侯。」
「上谥号的呢?像你外祖父谥『忠武侯』这样的。」
「呃,前候十几位,好像都不是益州人。」
「搞什么嘛?文武官最高的、封爵上谥的几乎没一个益州人,亏你们还只有益州一州。你舅舅怎么没想到平衡一下呢?」
「用人不论出身,这是规矩。谁行谁上,谁立功谁封爵嘛。嗯,其实机会也不完全均等……」
「也要考虑一下益州人的感觉啊!」
「公平最重要,其他次之。实际做起来也要看人……没有完美的。」
「不重用益州人,益州百姓当然觉得不公平。」
「律法之前人人平等,出身家世忽略不计。而且公平这东西,对一般百姓来说,宁可我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欠我。呵呵。」
「……」
「呵呵。其实前一个掌政的董侍中就是益州人,不过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百姓早忘了。」
小朝廷怎么……不妥协呢?
唉。就是诸葛丞相遗训,计画长远的未来吧。这样的人委曲在蜀汉小朝廷真是可惜了……
「热爱益州的乡亲啊!」蒋大鬍子又喊了。
「姜维北伐几次?你们都记不清楚!你们为谁辛苦,为谁忙?姜维断送了多少益州子弟的宝贵的性命?让多少白发人送黑发人?姜维听不听得见,我们益州父母的血泪控诉?听不听得见,我们益州人爱好和平的愿望?」
「爱益州!」
「爱益州!」
「益州人帮益州人!」
「益州人帮益州人!」
又是一帮激动群众站了起来摇旗子,对天挥拳。
「外来人口,不爱益州!」
「外来人口,不爱益州!」
「不爱益州,滚出益州!」
「不爱益州,滚出益州!」
才几天,怎么越喊越偏激,变成外地人滚出益州了?
豫州人嵇萦滚出益州,徐州人诸葛瞻滚出益州,幽州人刘禅滚出益州?这成吗?
「诸葛茂,在皇宫前面喊这个,不怕杀头吗?」
「哈哈,不会的。欢迎来到成都。」
「没人管吗?」
「现行的《蜀科》说只要不动手,不咒人惨死,不骂人祖宗,嘴上叫叫都随他便。再说这是汉中豪族蒋公子,有许多人在后面挺着他。」
「成都人就这么包容?」
「姑娘此时此地说成都人包容,太包容啦!说卫将军坚持原则好些。嵇姑娘不是与舍妹找过卫将军了吗?想必领教过了。」
「你舅舅这么有理想、有操守,这么好的一个人,竟被这帮小人如此利用欺负,太可恶了!」
「呃,换个角度说,我舅舅能体谅他们的心情,不计较。希望他们发洩发洩就过去了。」
「那广场上的荆州、凉州学生为什么不反对?讲公平穷人受惠,穷人为什么不站出来?」
「可能怕丢人、怕被排挤?也可能真心觉得益州人需要出头机会。也可能他们已经黯然离去,加入舍妹那里。或者心灰意冷、事不关己,没太学去就闲在家里……」
「皇宫近在咫尺,天子听不见吗?有人要他滚出益州,他做何感想?」
「问得好,我刚刚也在想这个问题。这说来话长……」
「直接说结论。」
「不在乎为什么?」
「快说!」
「好。天子完全不在乎。」
「不在乎?」
「我们天子自从登基以来没管过事的,据说比较关心嫔妃的数量。呵呵。」
诸葛茂眼珠子朝上滚了滚,无奈地微笑。
「你们季汉就一个益州,益州人都不效忠天子了,魏国大军打过来,益州人还不直接投降?」
「就让外来将士负责扛着吧。」
「荒谬!你们蜀汉朝廷是怎么搞的,这么失民心?你诸葛丞相不是弄得挺好吗?」
「种什么因,收什么果吧。」
「什么意思?」
「如果我们不一贯坚持公平,而是学习魏、吴两国,使劲拉拢当地大户土豪,今天成都也许会像洛阳那样,出来个本地益州权臣,把外地带来的旧臣一个个除掉,急了把天子一枪刺在马下了也不一定。对不起,无意冒犯。我也生在魏国。」
「……益州人难道没有一点起码的是非观?他们难道不知道蜀汉比中原和平稳定?不知道这里是天府之国?」
「呵呵。姑娘,平均一千户里面才一个太学生,你我都是好几千人里面的一两个幸运儿,有机会读书,知晓一些天下局势,还在两个仇敌国家亲自生活过。一般百姓才不管这些,谁承诺好处就去哪里。」
「那为什么不让不懂天下的百姓,听我们懂天下的?」
「这问题如果问我舅舅,他大概会说:『懂天下的人永远那么少,永远敌不过不懂的,那么天下的悲剧就会一遍遍重演。我们要找出治本的办法。』他是不是这么说的?」
「理想是好,但魏军就要打过来了!国家分裂了、亡国了不又是一场悲剧吗?」
「嘿嘿,姑娘才来成都两个月,就这么帮我们季汉说话啊?」
「比魏国好得多!魏国上下全都是奸臣小人!」
「没那么坏吧?季汉里也有千万个收钱送钱的黄公公,千万个热爱益州的益州人,也有陈祗当年提拔的荆州人亲信呀。呵呵。或许还是比魏国的现况好些。」
「天壤之别!你现在回祖国去看看!」
旁边的群众好奇的看过来,似乎警觉到我们是魏国人。诸葛茂的脸色就像瘪掉的臭瓜一样难看。
不好,身份洩露,坏了小玉大事怎么办?要冷静,要冷静……
诸葛尚不是说,我们可以装情侣?
「限你三日,和那个狐狸精彻底了断!否则老娘剁了你子孙根!」
「嗯?」
周围的群众爆出哈哈一阵笑。
可恶,自己贴上去被占便宜了。忍辱负重……
「各位!各位爱益州的乡亲父老,请安静!」
蒋大鬍子又在台上吼了。我越来越恨「爱益州」这三个字。
「久等了!光禄大夫、太学博士谯允南谯老已经到了!」
「好啊!」
前面群众激动得站起来欢迎谯周,广场中间的群众视线被挡着,跟着站了,后面的也站了……
中原没听过这号人物,究竟是怎样的当代大儒,竟有如此风华排场?
远远看去,谯周长得十分高大,大方脸,五官细小,一搓花白的鬍子。一左一右两个太学生搀扶,缓步上了讲台。
谯周开口了。群众剎时安静下来。
声音好小,只见他嘴巴动……
姓蒋的站出来了。对,让他重覆一遍比较好。
「老夫不赞成北伐!」
「智者不因一时小利随意出兵,而是等待最佳时机,全力出击!因此商汤、周武虽然统领小国,也能成功。」
「如果一味穷兵黩武,虚耗国力,只会招来国家的灭亡!」
「姜维连年北伐,使百姓极度厌恶战争,终于不顾国家安危,这是士大夫的共识!」
「对!把姜维抓回来!」
「姜维是益州的罪人!」
不爱外来朝廷反而是姜维的错?这谯周凭代表什么士大夫的共识?
「老夫颇晓天文。近几年夜观天象,西南客星明亮,主星昏暗!姜大将军屡次北伐,无功而返,天意难违!」
「去年景耀五年,宫中大树无故折断,老夫题字于树干,深深担忧!」
「姜维不识天时!」
「天意啊!」
天象关北伐什么事?一棵树倒了关国家什么事?这是一国大儒该说的话吗?
怎么不说客星亮、主星暗,蜀汉小朝廷都是外来人当朝廷大员,这才是天意呢?
怎么不说大树倒了是黄皓带进来的蛀虫太多的关系呢?
「再看先帝和当今天子的名讳。先帝讳『备』,备是准备足够的意思。天子讳『禅』。『禅』是古代帝王让位的意思。」
「连起来,就准备足够了再让出去。这是什么意思呢?就就是说我们季汉的基业,在这一代就要被让出去了!」
「天意难违!」
「外来朝廷,气数已尽!」
在皇宫前面拿皇帝父子的名字开玩笑?还预言自己国家要灭亡了?我在做梦吗?这搞什么啊?还有做人的底线吗?
「他在放什么狗屁?」
「嘘嘘……」
「这样妖言惑众也叫大儒啊?你们蜀中无人了吗?」
「嘘嘘嘘……」诸葛茂紧张得快跪下来求我了。
「我偏要扯开嗓门大喊!谯周腐儒!误人子弟!」
「别说了,别说了……」
「老不死的!有种去洛阳骂司马昭!」
「拜托,求求你……」
「你们这些不知好歹的王八蛋!你们不配作成都人!你们不配诸葛瞻!你们配猪!你们给猪操屄!」
广场上的群众转头看过来,议论纷纷,诸葛茂一把抱起我就走!
「放我下来!」
「对不起啊,我娘子精神不正常了!请让一让,请让一让!」
「死诸葛茂,放我下来!我骂死这群猪!」
「别听她的!听谯老的!」
群众同情的眼光投在诸葛茂身上,愤恨的眼光投在嵇萦身上。
诸葛茂跑得气喘嘘嘘,越过大街,穿过小巷,竟一路跑进了茶馆,我第一次遇见他的地方。
茶馆此刻空荡荡的,只有两三桌客人,看到我给诸葛茂抱进来不免侧目,丢死人了。
诸葛茂把我抱进了一个白格子纸窗小包间,把木滑门「哗」随后拉上。
「唉呦,嵇姑娘,你先在里面冷静一下,等我去掌柜那里买壶茶来。有话好说,千万不要动武伤人,坏了大事。」
诸葛茂出去了,留我一个人坐在草蓆上喘气。
惨了,刚才听到我开骂的少说几百人。怎么向小玉和诸葛尚交待呢?
但那谯周实在可恶,恨不得冲上去抽他两嘴巴子!一想到就来气!
可恶的无知百姓,怎么相信这样的狗屁?这些刁民,都该去魏国,让司马昭、钟会治治他们!
诸葛茂又回来了,一手拎茶壶,一手抓两个茶碗。
「唉。得罪了。大局为重,但还是很对不起。」
「……不会。是我冲动了。」
诸葛茂挺吃惊的抬头看我。大概是没料到我会道歉。
「但腐如说的还是人话吗?」
「很多人相信,怎么不是人话呢?」
「公开散布亡国言论,还胡乱解释皇上父子的名字?无国无君,这不是畜生吗?」
「呃,他料子不多,这几句来回说过很多遍了,早听习惯啦。如果问我舅舅,他会说,我们要有接受批评的度量。无则嘉勉,有则改之。」
「度量?我恨不得一刀刺死这妖人!」
「姑娘真是性情中人。老实说,我也挺想餵他吃几口大粪的。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
我竟然可耻的笑了。国家这样下去要灭亡了,不好笑,不好笑……
「嵇姑娘,静下心想,谯周也是益州人。用我舅舅的话说,人性都是为了自己嘛。你想,魏国不管是曹氏还是司马氏,都是努力拉拢当地世族大户的。那么季汉有天灭亡了,他们投降了,少掉许多占位在益州土豪上面的外地大员,他们可能还要升官。当然,谯周的为人不见得是这样,但无意间偏袒益州,也是可以理解的。荆州人不也拉帮结派嘛。你看,我们两个魏国人也自然走在一起。」
「唉。但百姓也太是非不分了。他们不配活在成都,不配你舅舅,身在福中不知福。」
「呵呵。换个想法,我舅舅走在前面,走得太快,百姓跟不上。或者说我舅舅的路不是一般人走得了的。」
「跟不上、走不了,用棍棒治治!我们明早先痛打一顿这帮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的刁民!」
诸葛茂失去了脸上表情,没有接话,只给我斟了杯新茶。
斜阳被包间的小窗栏杆切成许多长条,整齐的排在墙角。这一天又快过去了。
茶馆里是这么的平静,而明早就是决定千万人命运的时刻。
「世上还是有很多美好的事吧。」
「例如?」
「例如姑娘弹琴很好听。来一曲吧?」
「没那个心情。」
「姑娘此刻杀气重,可以弹《广陵散》。」
「呵,压箱底的曲子,弹给那群猪听?」
「哈哈……那弹个《霸王卸甲》吧?体现广场的情势。咒他们明天完蛋。如何?」
「哈,傻子,《霸王卸甲》是琵琶曲。再说万一有人听得懂,走漏风声怎么办?」
「琵琶有瑶琴弹不出的音吗?」
「不懂别乱说,都能弹。琵琶快,造气势;瑶琴慢,凝神韵,注重淡远清微。两种乐器精神、弹法不同。送你一个秘书台小吏回魏国当细作,行吗?」
诸葛茂顿了顿,似乎在认真的思考。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不都是人做的事吗?」
「没人这么弹过!」
「呃,我们现在做的是前无古人的事,总要有人起个头吧。」
诸葛茂比我想像中的勇敢嘛。
也是。同一首歌,谁说只能用一种乐器弹呢?自小在竹林里听阮咸大哥弹《霸王卸甲》,音律还是记得的。
「来吧。洩露了天机你负责啊。」
「我想他们听不懂的。」
「呵……第一次弹,弹得再慢一些,减少出错,可以吗?」
「请放心。曲有误,周郎顾,几百年才出一个周瑜。只要姑娘弹错了面不改色,没人知道的。至少我不知道。」
「……好吧。」
滑琴出套,斜阳下扬起一小搓尘埃。
轻拨一弦,琴音绕梁,心情也平静下来。
爹叫我「萦」,就是希望我藉琴声克制刚烈的个性吧。
悲剧英雄的故事人人喜欢。
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在乌江边看见了故将吕马童。
曾经出生入死的战友,竟然已是敌军的人。
我现在不也做了吕马童吗?一个魏国人,竟跑来蜀贼的大本营,帮着抵抗自己人。
豪情狂霸的项羽,打不过机变无赖的刘邦,诡计百出的陈平,宁受胯下之辱的韩信,也是注定的吧。
当今中原已经出不了西楚霸王了。这样单纯的英雄,还没出山就被同门暗算了。
但我仍然佩服单纯的英雄。
诸葛瞻祖孙三代坚持理想原则。这样的人,往往有个鞠躬尽粹的结局,留给向命运妥协、茍活下来、没没无闻的凡人追思。
爹没有向命运妥协,我也还没有。
项羽努力杀出重围,十指在七弦上运转如飞。
「呵呵呵。」诸葛茂又笑了。
「笑什么?」
「对不起。姑娘说瑶琴重神韵,这样「噌噌噌噌」的确没什么淡远的境界,反让人心乱。」
「对吧?我就说不成的,不弹了。」
看样子陇西乡下人诸葛茂也懂些琴。
「你学过琴吗?」
「小时后学过几年。」
「真的?来,露两手。」
「我这凡夫俗子的手,怎么敢摸上姑娘的祖传名琴呢。」
「什么名琴?你弹吧,没关系。」
「好。」
诸葛茂摆起抚琴架势,还真像学过的样子。
他拨弦的手势略显生硬,指位点不到琴徽,还要很认真的看一看才下指。而且他没有泛音和按音,全是散音。小孩子的水准。
他弹的曲子倒从来没听过,很单纯、很快乐的调子。
「这是什么曲子?」
「我娘给我唱的儿歌。」
「民谣啊,不错。你母亲教的?诸葛丞相的女儿?」
「不是,亲娘。陇西狄道。」
「她还在?」
「不在了。」
「哦,对不起。」
「没关系。」
诸葛茂边弹着儿歌边微笑,真诚的微笑。他有个快乐的童年吧。
同样从魏国流浪到这里。他想家吗?
「等等,刚刚那个下羽音不好,太悲伤了。」
「嗯?」
「换宫音。」
「宫音是哪一个?」
「你没学过?」
「忘了。」
「唉。」我抓起诸葛茂的手弹上宫音,嗯,这听起来就对了嘛。
啊呀,我怎么主动摸男人的手……
诸葛茂很难为情地看着我,四目交接,怎么办?
「呃,嗯,嵇姑娘,广场局势要人看着,我回去继续刺探。姑娘可以在包间里再休息一阵子,我刚付了一个时辰的茶钱。麻烦通知舍妹,就说那个汉中蒋舒的公子和谯老上台,李主簿会明白。」
「好,好,嗯。我一会儿就去。」
诸葛茂慌张的拉开门,「砰砰砰」急着走了。
我不是很讨厌诸葛茂吗?为什么一颗心噗通噗通的跳呢?这感觉我知道的……
不行,我怎么能看上粗鄙的乡下人、没名没家底、没前途的文官小吏呢?不是丢了爹的脸。
爹不会在乎这个,我知道。
但诸葛茂懂的事挺多,思想挺成熟,脾气不错,也听得懂琴,算得上是诸葛亮的后人,长相也还算正派。应该很多女的喜欢他?
诸葛尚说他没交过女朋友,是纯情的人。真的吗?
但他刚才那样急急忙忙的走,就是刻意与我保持距离。他对我没感觉,很明显的。
我一直冷淡地对他,他对我有感觉才有鬼呢。他一定很讨厌我,以为我主动示好,立刻吓得躲远远的。
唉,为什么我不能学小玉一样,多点女人味,让男人像苍蝇叮花蜜一样黏着呢?
但我真不喜欢那样……我是一片孤独的绿叶,边缘有尖刺,一拔,手上拉出两条血痕的绿叶。
会不会他喜欢小玉,碍于义兄妹份上又不能说啊?
他们不是住在一起吗?而且小玉看他的那种崇拜眼神,难道……
对呀,小玉那么单纯,很容易迷上有点思想、会吹牛皮的男人吧。他们挺配的。
啊,别乱想了。算了。让他们去吧。真有怎么样也祝福小玉。
即使一个人流浪天涯,我也过得挺好。
我慢慢收起爹的琴,装回布套。
看着空荡荡的包间。
然后……
我抱着包间里的坐垫,一个时辰,静静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