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里有个大佬叫Josef,我十年前刚进公司时认识的。那时Josef还年轻,高高瘦瘦,才四十出头的年纪,大概因为常年热衷户外活动,脸上着急地长满和实际年纪不相称的褶子, 但这并不影响他自我感觉良好。见面不多久,我就知道他和太太都是土生土长的瑞士人。
几年前我爸妈在我这儿小住,在公司员工聚会上见过Josef两口子。相互介绍后, 我妈就操着南方口音亲切地管人家叫周师傅。
刚进公司时,和周师傅没有直接的工作往来 。偶尔的接触,感觉他是个典型的瑞士人,做起事来一板一眼, 游标卡尺般的精准。性格也似乎受了老家雪山的影响,不苟言笑,只关心员工业务的增长,对办公室里的美式闲暇唠嗑没有任何兴趣。
关于周师傅的故事听了不少。据说我进公司的前两年,他作为下一任CEO候选人的重点培养对象之一,从瑞士分部调到美国总部 。虽身居高位,但周师傅事无巨细地管理手下员工,经营的业务也蒸蒸日上。按理说,周师傅升职的道路应该是平坦的。但他向来直言不讳,全然不理会在美国所谓的政治正确 ,因此常常得罪人。听说周师傅随口建议一个身材微胖的女同事应该多走楼梯,少用电梯 。后来玻璃心大妈升职未果,就去投诉被歧视 。周师傅被人事部请去喝茶 ,回来后愤愤地把身后办公室的门摔的山响。
周师傅在公司位高权重,为人却低调的很。穿的常常就是带着公司标志的衬衫;午餐经常在公司餐厅对付,典型的中饭就是一份炸薯条。
我刚加入周师傅的团队时,直系老板常驻德国。 结果三天两头被周师傅, 也就是我老板的老板,招去汇报工作。 我有幸聆听大佬的教诲,每每收获颇丰。半年后,我负责的业务变地更大更繁杂。周师傅反倒不怎么管我了,一次两个月没有动静。我心里敲小鼓,决定去找他问问。
在门口就看见周师傅低着头,眼镜滑到鼻子尖上,手里拿了份文件,来来回回吹长号般地找焦距。听见我敲门, 他的眼光从镜框上头斜出来,盯着我震慑一下。我差点儿没忍住笑出声来,心想,人一这样, 就显得格外慈祥。 周师傅,您要再戴俩套袖,就可以直接去卖澡票了。
周师傅示意我坐,听了我的疑惑,他把眼镜推到头顶上,使劲儿揉了揉眼睛,笑笑说,”我观察你好久了。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我相信你。如果你真需要帮忙,我也相信你会来找我的。“
突然,我发现周师傅其实挺喜欢笑的,憨憨厚厚的那种笑,好像昨天刚参加完大学毕业典礼似的。
零星地,一点一点,从周师傅的口中,我知道了他和太太青梅竹马,相隔两年先后出生在离苏黎世不远的小村子里。 两个人相亲相爱,共同养育两女一男三个娃子。 周师傅白手起家,负责在职场打拼,从欧洲奋斗到美国。贤惠的太太总管一切后勤业务,从一家大小,五个人两条狗的吃喝拉撒到孩子们课内学业课外活动。
周师傅兴致上来也会跟我聊家乡谈家谱。一说起阿尔卑斯山里清澈见底的河,一个猛子扎下去就可以抓到的鱼,周师傅的眼里就泛着孩童般的光; 他能从他爸一直说到他家的祖上-----不知道哪一辈的爷爷还参加过拿破仑的军队,以枪法精准闻名,获军功章无数。和其他瑞士的年轻人一样,周师傅十八岁参军服兵役,估计是遗传的原因,也是远近闻名的远程神枪手,据说用单点步枪千米外可取敌军上将首级。 但不知是否也是基因在作祟,他的爷爷,伯父,父亲和未成年的弟弟都先后选择用枪自杀结束生命。
看我听地一怔,周师傅像是在安慰我,但更像是自言自语: "我不理解他们。我是肯定不会自杀的。我的日子过的好好的,我赚的钱足够这辈子用,我的婚姻幸福,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现在最让我头痛的是我没有头痛的事儿。"
我那时正在为一团乱麻的家事烦心,听到这话,满腔的羡慕嫉妒,心说,真特么的无病呻吟。但嘴上依然很委婉地给予同情,”你,这不会是中年危机的先兆吧?“
”才不是!这和中年危机根本就搭不上边儿!“他的回答倒是斩钉截铁。
没过两天,公司里传开了,周师傅鸟枪换炮,买了辆新款保时捷,敞蓬跑车,大红的,很是拉风。
又过了两天, 一个长周末过后回公司上班,老远在停车场就看见周师傅从保时捷里猫着头钻出来。 我高声打招呼,愕然发现扭过头来的周师傅满脸白条,像是输牌后贴了一脸的王八忘记摘下。我急急忙忙三步并两步赶到跟前儿,诧异地发现那竟是一脸的纱布和创可帖。 青紫的伤口和划痕在隐约地张牙舞爪。原来周师傅趁长周末带家人去佛州度假,骑了摩托艇去放飞自我,没成想平如镜面的水下竟隐藏着暗流。周师傅从高速行驶的摩托艇上飞出去,据说在空中来了个技术难度颇高的翻腾转体两周半,可惜终因海天一色,对落脚地点判断失误,一头栽在珊瑚礁上。折了一条胳膊,花了一张脸。那几天,周师傅不厌其烦地把这个故事向所有表示关切的人们重复了无数遍,语气里满是自豪和骄傲。要我说,那哪是什么锥心的伤口,那明明就是一脸的军功章。
可花无百日好,月无千日圆。接下来那年的冬天又冷又长。
作为业界领头羊的公司被收购。大部分高层自愿或是非自愿地离开了新公司。周师傅为了还在读高中的小儿子,选择留下来。虽然管理的业务比以前小了不少,但职位没变。一年后,公司再重组,周师傅受了排挤,被降一级;同时,太太被诊断为乳腺癌中期,开始手术化疗;高中刚毕业的小儿子原本打算花一年时间去美西徒步,信誓旦旦地上路才两周就因病灰头土脸地回了家。休养了几天,病好了,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却整天卧床不起。周师傅为了缩减开支,买掉了湖畔度假屋,又背着家人把在好学区的大宅子挂上了网。一家人都蒙在鼓里,直到感兴趣的买家上门看房,一时间鸡飞狗跳。
趁着秋高气爽的一天,我约周师傅一起吃饭。坐在对面的他双鬓泛白,面露憔悴,稍有腼腆地咧着嘴笑了笑。迟疑了一下,他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失败?“
我心里一惊,表面却云淡风清,“怎么会?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不是失败了,你只不过是终于有幸过上了凡人的生活。”
周师傅看着我,可是眼睛却聚焦在远方,“你知道吗?我现在挺理解我爸和我弟的,尽管我确信自己不会做那样的选择。我想我是真的遭遇中年危机了。 ”
我隔着桌子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人家莎翁说的好,‘凡是过往,皆为序章’。(What’s past is prologue. ) 别跟我瞎白活什么中年危机,要我说,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
周师傅直了直腰,回笼目光盯住我。那一瞬间,他的眼里闪过孩童般的亮光,就像当年他第一次跟我提起阿尔卑斯山涧里的鱼时一样。
一阵秋风吹过,插在花瓶里的向日葵使劲儿地摊开来冲着太阳晃了晃,一朵一朵,一共五朵。
还好可以抱团取暖 ;)
多谢捧场。 你的问题,我就真不知道了。 其实我产量低下,你没错过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