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江山向日斜(江亢虎,1883-1954 )
“芸芸黄族,莽莽神州,其将为资本主义帝国之殖民地乎?抑或为苏维埃共产制度之试验场乎?” 江亢虎
美国的公共电视台PBS有一广受好评的节目《历史侦探》(History Detectives),请观众就家中文物或传说,提出相关疑问;四位各有专长的历史侦探就出动调查,去追溯可能的历史真相。例如有人在家中的旧书发现有美国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斯的签名;或在亲人遗留的唱片上看到「东京玫瑰」的字样,都请制作单位帮忙探索其历史关系。2003年有一集的题目是《中国诗》,一位华人女子提问,根据其家族传说,她的祖父和曾祖父曾被拘留在旧金山湾外的天使岛上,她想查明事实为何?也想知道天使岛拘留所壁上遗迹的中文诗,有无她先祖的作品?
节目先回溯在1910 至1940年间,二十万以上的华人从加州西岸进入美国,天使岛上的移民中心是他们抵美的第一站,可是由于排华等因素,医疗检查、文件审核的完成都变得遥遥无期,移民在此受尽了盘问和羞辱,被长期拘留在木制的房间内。许多人将心中的失望和怨恨,用文字刻在墙壁上。
现在天使岛已成为观光景点,刻在墙上的诗也被特别处理保留下来。这些诗被收录编成一本《埃仑诗集》(Island Poetry and History of Chinese Immigrants on Angel Island,1910-1940)。其中充满了伤痛、怨恨的字眼。例如:
「数次审查犹未了,太息同胞被逼留。」
「国民不为甘为牛,意至美洲作营谋,洋楼高耸无缘住,谁知栖所是监牢。」
历史侦探证实了她的祖父和曾祖父在此拘留过,曾祖父病死在此。制作群把两张祖先们的移民文件影印本和一张相片送给当事人留念,解决了一件历史侦探的案例。
2003年加州柏克莱市政府在市中心,配合旧市区的更新计划,完成了一条诗歌步道,沿艾迪孙(Addison)这条街道的侧边,在路面上一共嵌入了一百二十八块特殊铸铁做成的诗碑,每一块上都刻有一段诗。这些诗的选择,是着眼其与旧金山湾区的渊源;作者多是有一定名气,如杰克·伦敦和施耐德(Gary Snyder)。也有一首莎士比亚的诗,理由是:莎士比亚的话剧有在此地演出过。为了彰显加州文化的多元性,也选了日本的俳句和印第安人的歌谣。诗歌步道所选的诗,编成《艾迪孙街诗集:柏克莱诗歌步道》《The Addison Street Anthology:The Berkeley Poetry Walk》。负责选诗的是美国的桂冠诗人哈斯(Robert Hass) ,他后来得到2007年的国家书奖和 2008年的普立兹奖。
诗歌步道上有三首中国诗,其一是无名氏的两句诗「失路英雄空说剑,穷途骚士且登台。」这是《埃仑诗集》的一首,早期华人移民的辛酸血泪在此留下的印记。
其二是寒山子的诗,旧金山曾是嬉皮(Hippie)的大本营,寒山子的诗,以其禅味和冷眼看世事的风格,在披头世代的嬉皮族群中曾风行一时。
其三是李白《月下独酌》诗的英译,即「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一首,译者是宾纳(Witter Bynner)和江亢虎。宾纳当过美国诗人协会的会长,两人在加州大学共事过。他们合作的《群玉山头》(The Jade Mountain)是《唐诗三百首》的第一个英文全译本,流传甚广。
江亢虎是何方人物呢?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西行漫记)》书中,毛泽东谈到,1911年武昌起义之后,他到长沙加入革命军。这段期间,他读湘江日报和江亢虎写的几本小册子,开始接触到社会主义。江亢虎在清末做过四品京官,又创立三所女学传习所,开了风气之先。1910年春,他环球游历日、英、法、德、俄等国,回国后大力宣传社会主义。辛亥革命后,江亢虎创立中国社会党,这是中国第一个以党为名的政治团体,中共的创始人之一李大钊也是成员。袁世凯当政时,强制解散社会党。
1934年,江亢虎到台湾旅游,停留十几天(8月22日-9月9日),是1911年梁启超游台之后,大陆名人来台最受台湾社会注目的。来年,江亢虎就其游历见闻,出版了《台游追记》。其中说:
“亟欲一观野番初民生活。和兰殖民遗规。延平王开拓之功。清政府经营之迹。及四十年来日本化之现状。于是台游之念以决。”
日本派人沿途招待江亢虎,参观各级学校、博物馆、图书馆以彰显日本的治绩,他在台中与民治运动领袖杨肇嘉见面,「并约同志三十余人作陪。新旧两派巨子皆在。席间讨论文化复兴地方自治诸问题。」一路上日本的人的监视行动,令他有「堂下侦者四伏。不无鹦鹉前头之戒。」的感触。江亢虎在台北大同讲座演讲,也看到会场侦警密布,每句皆翻译记录报告。看到日本当局对于思想言论监察之严。
九月九日结束访台,江亢虎由基隆港返大陆。清政府驻台的总领事张副领事、台湾总督府都派代表送行。江亢虎登上大阪商船福建丸,取道福州,转往上海。江亢虎作了一首〈留别台湾〉:
“回首新高一片砂,海天尽处隔烟霞。(作者自注:台湾一名新高砂)
是何世界冲波上?如此江山向日斜。
名士痛挥秋社酒,妖姬闲唱后庭花。
沧桑莫漫悲身世,丝竹偏能遣岁华。”
抗战中期,江亢虎加入汪精卫的南京伪政府,一步走错,虽只是一个不问军政大事的花瓶人物,战后以汉奸罪名判了无期徒刑,解放后也没被放出来。江亢虎也曾算得上是一号人物,如今在中国却少为人知。他在上海狱中时,一定想不到,身后姓名,会因一首英译的唐诗,而被刻在异国他乡的步道上。宾纳后来又把《老子道德经》译成英文。《侏罗纪公园》的作者麦可·克莱顿(Michael Crichton)曾推崇宾纳的译本《The Way of Life, According to Laotzu》是《老子》一书最好的英译本。宾纳在此书的序文,表达了未能再和江亢虎合作译书为憾。
江亢虎当年访俄回国后,曾忧心说出警世之言:「芸芸黄族,莽莽神州,其将为资本主义帝国之殖民地乎?抑或为苏维埃共产制度之试验场乎?」八十年后,顾毓琇致信友人说:「历史证实了江亢虎的预言,何以致此?值得研究。」(作者:陈健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