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开天眼觑红尘(王国维,1877~1927 )
“观中国近状,恐以共和始,而以共产终。” 王国维
王国维,浙江海宁人,字静安。1898年,王国维到上海《时务报》做校对、抄录工作。入罗振玉所办的东文学社学习,通过日籍教师,王国维接触康德、叔本华哲学。《罗振玉偶然看到他的《咏史》诗句“千秋壮观君知否,黑海东头望大秦”,因而赏识结缘。1901年夏,罗振玉创办《教育世界》杂志,王国维任主编,开始大量地撰写文章。
王国维着《人间词话》说: 「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他以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一,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王国维的境界说,涵盖各种文艺创作和欣赏的审美观,树立中国近代美学理论的一家之言。
1903年春,王国维应张謇邀请,至南通通州师范学校任教。期间大量研读叔本华哲学,又作《重游狼山寺》诗︰“此地果容成小隐,百年那厌读奇书。君看岭外嚣尘上,讵有吾侪息影区。”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恰合他的心境,作《叔本华像赞》︰“公虽云亡,公书则存。愿言千复,奉以终身。”成为叔本华的追随者。1904年,发表《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叔本华与尼采》等哲学论文。1904年的《红楼梦评论》也是“全以叔氏为立脚地” ,发表在《教育世界》。
撰着《人间词话》之后,王国维开始将志趣转移到戏曲方面。他自叙︰“吾中国文学之最不振者莫戏曲若。元之杂剧、明之传奇,存于今日者,尚以百数。其中之文字虽有佳者,然其理想及结构,虽欲不谓至幼稚、至拙劣,不可得也。国朝之作者虽略有进步,然比诸西洋之名剧,相去尚不能以道里计。此余所以自忘其不敏而独有志乎是也。” 结合西方戏剧理论、史学观念、传统的考据方法,他撰着了《曲录》、《戏曲考源》、《优语录》、《古剧角色考》。1912年,以之为基础,完成了《宋元戏曲史》。郭沫若称道此书和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为“毫无疑问,是中国文艺史研究上的双璧。”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后,王国维随罗振玉东渡日本。在京都寓居达五年,埋头于古文字、古器物、经史的研究。王国维曾有一联为友祝寿︰“世乱春秋文愈治,岁寒松柏意常青。” 可视为其自我表白。他是通过努力于“文愈治”而来对抗“世乱”的。
1916年,王国维返回上海后,为犹太富商哈同编辑《学术丛编》,也在哈同创办的仓圣明智大学任教。1923年春,溥仪在北京紫禁城下诏,令王国维“南书房行走”。可以在皇帝身边讲学,王国维引为毕生的最高荣耀。胡适又请溥仪下诏,王国维奉“圣旨”出任清华研究院导师。
1927年春,国民革命军北上,6月,当北伐军进抵郑州,直逼北京时,王国维留下了“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的遗书,投清华园中的昆明湖自杀,各界震悼。1934年,陈寅恪作《王静安先生遗书序》说“自昔大师巨子,其关系于民族盛衰学术兴废者,不仅在能承续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之未逮。故其著作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也。”
1922年,王国维为西泠印社陈豪(止庵) 的《西泠印社图》题诗:
“把臂龙泓共入林,缶翁图像写倭金。何由更复吾丘魄,湖水西泠深复深。”
按,丁敬(1695—1765)清代书画、篆刻家,清代浙派篆刻的开山鼻祖,别号龙泓山人。吾丘衍(1272—1311)元代金石学家,印学奠基人。衍年过四十才娶赵氏女,不知赵氏女曾为他人妇。后,原夫诉讼于官府,衍受牵连被捕而受辱,遂生寻死之念。一日晨,往友人家诀别,不巧,友人外出未归,遂留一诗致友人:“刘伶一锸事徒然,蝴蝶西飞别有天。欲语太元何处问,西冷西畔断桥边。” 后不知所终。
“何由更复吾丘魄,湖水西泠深复深。” 亦可说是王国维自沈之忏语。日本人士亦于京都开追悼会。内藤湖南作诗哭王国维:”于今寒士能甘死,自古微官每感恩。一事知君尤惬意,昆明湖上瘗芳魂。” 可说是异国知音。
王国维的学生吴其昌评说:王国维“年青时屈居下位,壮岁碌碌依人,甚至个人辛勤的著作,都写着旁人名氏,晚年虽声名雀起,而孤独郁结,不得终其天年。” 但王国维何以竟至决心投湖一死?
1907年,王国维在《教育世界》发表《托尔斯泰传》,说“俄罗斯,一专制之强国也。法令繁于牛毛,集会有禁,着书立说有限制,议论国事者,放窜之,刑随之,-----” 《时务报》的经历,使他对时事世局别有看法。1917年,张勋复辟的失败和俄国十月革命,加深他的末世之感。他在年末致信柯劭忞(1848-1933)说:“观中国近状,恐以共和始,而以共产终。”
1924年5月26日,王国维写奏折《论政学疏》呈溥仪,说:
“然自欧战以后,欧洲诸强国情见势绌,道德堕落,本业衰微,货币低降,物价腾涌,工资之争斗日烈,危险之思想日多,甚者如俄罗斯赤地数万里,饿死千万人,生民以来未有此酷。
井田之法,口分之制,皆屡试而不能行,或行而不能久。西人则以是为不足,于是有社会主义焉,有共产主义焉,然此均产之事,将使国人共均之乎?……俄人行之伏尸千万,赤地万里,而卒不能不承认私产之制度,则曩之汹汹又奚为也?”
奏折结语说:“我昏不知,乃见他人之落井而辄追于后,争民横夺,处士横议,以共和始者,必以共产终!”自沉前写给狩猎直喜的信,也说:“赤化之祸,旦夕不测”。惧怕赤化之心,终令他自沈而亡。
1927年6月15日,梁启超在致其儿女的家书,说:
“他平日对于时局的悲观,本极深刻。最近的刺激,则由两湖学者叶德辉、王葆心之被枪毙。叶平日为人本不自爱(学问却甚好),也还可说是有自取之道;王葆心是七十岁的老先生,在乡里德望甚重,只因通信有“此间是地狱”一语,被暴徒拽出,极端棰辱,卒致之死地。静公深痛之,故效屈子沉渊,一瞑不复视。此公治学方法,极新极密,今年仅五十一岁,若再延寿十年,为中国学界发明,当不可限量。今竟为恶社会所杀,海内外识与不 识莫不痛悼。研究院学生皆痛哭失声,我之受刺激更不待言了。”
(作者:陈健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