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马文是一个年过八十的西人老头,街上人缘很好,遇谁无论老少都会说上几句,同街的人尤其是半大的小孩特别喜欢他,亲热地叫他“昻可”(Uncle)马文,他都会应着,尽管按年龄来说当他们爷爷都有余了。
“昻可”马文是这条街十几年前兴建时搬进来的第一批住户,来时已经退休,一个人住在街道中段一栋四睡房的独立屋里,和老婆老早就离了婚,唯一的女儿成家后住在隔一片树林那边的街区,却从未在马文老叔的房前屋后出现过。
老马文还是我们这条街的地标。一到夏天,早饭后老马文立马拉开车库的木质卷门,从屋里搬来一张沙滩椅,晴天坐在自家的车道边,雨天则呆在车库里,开始了一整天的“义务”社区守望Communitywatch) 。可能要感谢他白天不间断的存在,过去十几年里,这条街还从未发生过家室被盗的事件。
马文老叔守望社区的标配是一台收音机,和半打啤酒,收音机总是设在调频台,音量开得很大,我们家和他隔着好几家,早晨上班时一出门,就能听到他那边传过来的音乐声。可惜我音乐盲一个,老马文的音乐听了十几个夏天也没有弄清他的音乐爱好,但反正不是古典音乐,也不是乡村歌曲,更不是黑人的说唱,究竟是哪一类呢,实在没能分清过。老马文啤酒一天要喝多少没问过,反正每次开车路过他家时只要是晴天,十有七八都能看见几个啤酒瓶在他身边,他的啤酒我喝过几瓶,每次都是趁太座和朋友出街瞎拼剩我一人在家,夏天多伦多明媚的太阳和煦得让人在家实在耐不住,更主要的是,我打心里羡慕马文老叔那种对酒当歌生活的惬意。
夏天老马文也不总是听歌喝酒,其余时间他大把大把的花在房前屋后的花圃草地上。我们这条街多数人家都喜欢打理自家的前后园,其中有两西人家庭,男主人看起来是做体力工的,终年皮肤黑红黑红的,夏天一到周末他们就在自家的花圃草坪忙着,好像那里就是他们的度假休闲之地。两人至多有一个高中文凭,但房前花圃的色彩,草坪的造型,都弄得有模有样的,他们的品味不知是天生的直觉,还是后天的熏陶。但马文老叔是一个例外,有时间又肯花钱,今天去Garden center买几只白瓷的天鹅放在草地上,明天到Home depot买两盆花摆在门廊下,整个花圃草坪堆满了饰物花草,但看起来很违和,十几年里老马文的园艺品味没有大的长进。
老马文房子的四居室他没让空着,自己住主卧,留一间作客房,其余两间对外出租,租客都是年轻的单身男子,夏天一到晚上,常常可以看到马文老叔和一两个年轻人坐在房前的车道边,人手一瓶啤酒,老马文和年轻人年龄相差五十有余,但凭着手中的酒瓶,不同年龄的男人有了共同的语言。
几年后的一个夏天,马文老叔房前的车道上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女子,和他在一起晒太阳,只是手中没握着啤酒瓶。女子典型的菲律宾人长相,圆圆的脸,壮实的身子,黑红的皮肤,话不多,见到熟人生人都不大言语,最多一个微笑,街坊都以为是他请的菲佣。十来年前,加拿大政府启动了住家保姆移民项目,条件是要英语流利,在加拿大不间断住家服务两年以上就可申请移民,所以这十年里菲律宾来的移民大增。
有时傍晚他们俩人也一起散步,马文老叔在前,菲律宾女子落后半步,俩人之间的空间比雇佣关系要近,但又比夫妻关系要远,看在眼里有些奇特,但我们从没主动问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加拿大二十来年了,已习惯了别人的事人家不主动说,自己就不要去过问,理清自家的事就行了。
几年前夏天的一个下午,太座开车又和朋友上街去了剩我一人在家,午后夏日炽白的光线透过西边的落地窗照进屋内,地板上几乎是一丝不漏的的反光把客厅映得亮晃晃的,搅扰得人没法呆在室内了。出门溜达路过老马文家时,看见他像往常一样在车库前对酒当歌自得其乐,见我走过他挥手叫我过去,一瓶啤酒紧接着递了过来。
闲聊最初的内容不外乎今年的天气好,草坪草长得快之类夏天任何场合下都普适的内容,后来记不得什么缘由,闲聊转到了他退休生活的话题。他告诉我以前在加拿大一家设备制造公司的财务部门工作,工资,福利和退休金都不错,上世纪九十年代公司被美国同行收购后,工资福利没变,但退休金按美国法律不予认可,一生工作就为了退休后有保障,一转眼就没了,再过了两年公司让他退了休。当时多伦多的房价很低,他盘算后用一生的积蓄压下百分之二十的首付,在我们这条街买了一栋四卧的房子,一年后搬入了新房。
房是住进去了,但他退休老头一个,公司退休金又没了,从哪来钱供房贷按揭呢,好在他已几代生活在加拿大,自己又是搞财务的,熟悉各种门门道道。他两个睡房出租,租金基本上能抵消按揭月供,然后他又向市级,省级和联邦政府的各种各样的机构申请福利和救济,一年下来,各种福利救济加起来超过四万加元,相当于一份七万元全日工作的薪资。和我们这些在办公室车间里整日里忙来忙去的劳动者相比,他要作的就是喝酒,晒太阳,和找对地方填几张表格。临到话题结束的时候,他话音夹杂着几丝气愤地这样说,加拿大的政府乱透了,漏洞这么多,让他领救济就能供养一个新房,听到这话,我很是无语。
可能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吧,“昻可”马文自己说起了和菲律宾女子的关系。那是十年前他到菲律宾游玩时,偶然一个机会他遇到了Cora,就是那个和他同住的菲律宾女子,当时她身体很差,一看就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身体衰弱,他一时动了隐测之心,回加拿大后开始为她办理住家保姆的签证,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不久Cora来到了加拿大,就住在老马文家。
时间过去十年,当时的印象不深了,好像她没受啥过教育,做事慢而没啥条理,话不多,老马文和我们闲聊时她很少插话。刚来时她不大出门,一两年后只在夏天她才要不要傍晚和老马文一起散步,看到街坊也很少主动打招呼。老马文说他和Cora没结婚,是同居那种关系,一起生活后他和Cora俩人只回过菲律宾一次,她家太穷了,五个哥哥姐姐没钱成婚出嫁,那次回去后他们没住处只能住旅馆,之后他再没去,而是让Cora一人回家探望父母,这样可以省一份路费。Cora每次回去都要带上两万多加元接济家庭,几年下来,她家里拆掉茅屋盖起了瓦房,三个哥哥也结婚成家。
老马文说他的经济不宽裕,两间睡房租金和政府福利救济只解决了房子的按揭和他俩的生活费用,Cora带回家的钱是他每天一大早出去捡回收物品得来的。街上的人都知道,早晨离家上班时正好是老马文回收物品回家的时间,一周有好几天,具体什么日子没注意,不过他从不在我们街上捡回收物品,也许是为了在街坊前保持一种基本的体面。老马文说他没更多的接济Cora家,为了答谢他晚年中Cora的陪伴,他打算把自己的房子留给她,说这话时是五年前,那以后房子的价值又翻了一倍,是原始买价的四倍了,其价值相当于Cora在菲律宾150年的工作收入,不知最终房子能不能落到她手中,毕竟,老马文还有一个几乎从不露面的女儿。
过去十几年街上这幅画面一再出现,多伦多冬天早晨零下一二十度的寒冷中,街上上班的人一打开房门便很快钻进车里,极低的气候加上风寒效应,在短短的几十秒钟就能冻透外面厚厚的羽绒冬衣,这时一个头戴绒线帽,裹着一件不知多少年深的羽绒服略略驼背的身影挎着大大的布包袱,在街上靠近街沿慢慢走向家的方向,每当这时我内心几许复杂的感受,彻骨的寒冷中不要说让我走半小时一钟头,就是几分钟也得挣扎几番,同时,常常也担心哪天离家时太匆忙,倒车时不小心撞着他。
今早离家时又看见了老马文,春天的晨光中老马文的头发,眉毛,胡须全白了,头顶也秃了,两侧稀疏的白发有时抖动几下,不知是因为风吹,还是走步时的抖动。马文老叔老了,而我也快接近他当年搬到街上的年龄,人生的好日子,不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