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园 (非公开的博客)

高山流水遇知音,从此为你乱弹琴.痴人说梦逢知傻,有空为你胡乱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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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竹马青梅(30)

(2009-12-31 06:10:04) 下一个

三人从机场回到家,岑今打断前夫对她家大房子的啧啧赞叹,很柴米油盐地说:“芷青,刚才在路上忘了问你吃过晚饭没有 --- ”

“没有。”

“你没吃晚饭,在路上怎么也不提一下呢?”

“提了干什么?”

“提了我们可以找个餐馆吃饭啊。”

“你们也没吃?”

“我们当然吃了。”

“就是啊,你们已经吃了,干嘛要为了我去上餐馆呢?我在家里随便吃点就行了 --- ”

她听他说“在家里”,说得那么自然,自然到天经地义的程度,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就是有点怪。

小今自告奋勇地说:“爸爸,你要吃什么?我帮你 fix (做)。”

爸爸很开心:“你会给爸爸做饭了?真不简单,我就吃个 sandwich (三明治)吧。”

“行。 sandwich 我会做。”

“你除了 sandwich ,还会做别的吗?”

“我还会做甜烧饼。”

爸爸大吃一惊:“甜烧饼你都会做?”

岑今解释说:“是买的现成的,她放在 toaster (烤面包机)里烘一下就行。”

“哦,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我的宝贝女儿会做烧饼了呢,那我们父女俩可以开个烧饼铺子,肯定赚钱。”

“还开烧饼铺子!”岑今对女儿揭发说,“你爸爸享了一辈子的福,都是别人做好了他吃 --- ”

“那不是以前吗?现在我 --- 经常做饭 --- ”

她没吭声,心想你那是做给别人吃的,对我来说,你就是享了一辈子的福,从来不做饭。

女儿打开冰箱,寻找着。

她阻止说:“小今,算了,还是我煮面他吃吧,不是说‘送行的饺子,接风的面’吗?”

芷青乐呵呵地说:“好,好,就吃面,只要你不让我吃饺子就行。”

“小今你吃不吃点面?”

“吃,爸爸吃我也吃,我陪爸爸吃 --- ”

她心里有点酸溜溜的,都说女儿跟爸爸亲,还真是这么回事,女儿在她面前,有点像个小大人,说话是平起平坐的感觉,但到了爸爸面前,就一下变小了,娇滴滴的,嗲得不得了。

她煮好了面,给芷青盛了一大碗,给女儿盛了一小碗,把几盘剩菜热了一下,端到桌上,就上楼去了,不打搅他们父女团聚。

她家三间卧室都在楼上,她住的是 master room (主人房,大卧室),自带洗手间的,小今住的是间小点的卧室,还有一间卧室做了客房,那两间卧室都在 master room 的对面,共用一个洗手间。

她洗了澡,换上睡衣,坐在沙发上,用手提电脑上网,听见楼下女儿咯咯笑,芷青哈哈笑。

过了一会,父女俩都上楼来了,她走出去,安排一下:“芷青,客房给你收拾好了,你用这个浴室,里面浴巾什么的,都放好了,需要什么就吱个声 --- ”

“好,好,谢谢你了。”

她回到卧室,关上门,上床睡觉。

过了一会,她的卧室门上响起了敲门声。她问:“谁呀?”

“我。”是芷青的声音。

“什么事?”

“想跟你谈谈 Petal 考大学的事 --- ”

“这么晚了,我要睡觉了,明天再谈吧 --- ”

外面没声音了,过了一会,才听到芷青说:“ OK ,那 --- 晚安。”

“ Good night. ”

她迟迟没有睡着,毕竟家里多了一个人,而且是个男人,又而且是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就睡在不远处,多少有点奇怪的感觉,主要是很好奇,他现在到底在想什么?在打她的歪主意吗?如果他一点没打她的歪主意,她会有点失落;但如果他真是在打她的歪主意,她又觉得麻烦。最好是他心里打了歪主意,但行动上不敢实践,那就既不失落又不麻烦。不过,如果他不实践,她又怎么知道他打了歪主意呢?

她躺在床上,回想与芷青的婚姻,脑子里冒出“倾城之恋”几个字来,很久以前看过的张爱玲的小说,具体细节不记得了,主题似乎是这样的:一座城池的陷落,将一对本来不会成为夫妻的男女送进了婚姻的殿堂。

她连《倾城之恋》里男女主人公的名字都忘记了,但她觉得自己和芷青的婚姻很有《倾城之恋》的味道,本来是不会成为夫妻的,但因为 89 年的那场学潮,使他俩上演了一出《倾门之恋》。

硕士毕业之后,她的两个室友都离开了 G 大。王峰搞到一个留学英国的名额,先去了英国,田丽霞走过场地留了校,但屁股还没坐热就到英国探亲去了。袁逸则去了 G 市的一个研究所,就她一个人,留在了 G 大。

袁逸说:“陶红,留校说明你还是没彻底忘记你的尹老师 --- ”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呢?如果不是因为他,你会留校吗?”

“有他没他我都会留校,我留下是为了方便考托福 GRE 办出国 --- ”

“那倒也是,硕士读完了还没对上像,那就只能出国了,听说外国优秀男人多 --- ”

她那时已经不对“优秀男人”抱任何幻想了,虽然一直都在相亲,但始终没相到一个合自己心意的男人,她觉得自己条件并不高,但不知为什么,就总是没有看得入眼的。袁逸和田丽霞都说那是因为她没忘记卫国,但她自己觉得不是这个原因,哪怕她从来不认识卫国,她也看不中那些被她相过的男人,找不到感觉。

留校之后,她住进了那栋她曾经“方便”过的单身女教工宿舍,占了田丽霞的半间房,一个人住了一间。

但卫国已经不在隔壁那栋楼住了,可能搬回妻子那边去了,也可能在 G 大分了大点的房子,把妻儿都搬过来了。总之,她在那里住的时候,从来没碰见过卫国,有次到他住过的那栋楼去找人,她还特地去 305 看过,已经换了新住户。

她跟卫国的下一次见面,已经到了 89 年。

受了父母辈的影响,她对政治运动没什么兴趣,只关心教书和出国,所以学潮闹了一段时间了,她还不知道究竟在搞什么,只发现上课的学生越来越少,问起来都说是游行去了。

她仍然坚持去上课,自己到堂,就问心无愧,至于学生来不来,来几个,那是学生的事。就算没学潮,也不是每个学生每堂课都来上的,她一向都做好了“上到最后,只剩下老岑一个人”的思想准备。

妈妈虽然教的是中学,学生中很少有不上课去游行的,但因为是省城,又是大学的附属中学,所以妈妈也听说了不少关于学潮的事,打电话的时候总是告诫她说:“别管这些闲事,当心惹上麻烦。”

她说:“这次应该不是文革那种政治运动吧?这次是学生运动,好像历史上学生运动都没错过,像什么‘五四’啊,‘一二九’啊 --- ”

还是妈妈老辣:“文革一开始不也是学生运动吗?学生大串联,学生揪斗走资派,学生搞武斗,都是学生在搞。在中国,没什么学生运动,一切都是当权者撺掇的,都是为了达到自己的政治目标 --- ”

“但是我好像看到中央也支持这次学生运动呢。”

爸爸说:“今今,快别相信什么中央支持,反右运动不也是中央支持的吗?不光支持,还是中央发起的呢,但那又有什么用?你响应了号召,向党提了意见,但人家事后说是故意引蛇出洞的。中国的事就是这样,同样的事情,党叫你干的时候有理由,干完了整你的时候还是有理由。谁知道这次是不是引蛇出洞?”

她总觉得爸爸妈妈有点吓破胆了,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她实在看不出中国还能像反右或者文革那样,再搞一次“秋后算账”,也许党还是想搞的,但人民群众的觉悟提高了,就算党想叫群众互相揭发,互相批斗,群众也不会那样做了。

但她对学潮也没什么太大兴趣,不是怕“秋后算账”,而是对政治不感兴趣,管它官倒私倒,人家手里有权,要为自己谋私利,你有什么办法?上街喊没用,不吃饭也没用,你把声音喊哑了,人家要官倒还是要官倒,你把自己饿死了,人家要吃得脑满肠肥还是要吃得脑满肠肥。一旦这些游行的绝食的自己上了台,他们一样官倒,一样贪污腐化,一样吃得脑满肠肥。

为人不做官,做官是一般,这就是中国的国情。

对政治运动有着这么苍老颓废的感悟,按说她是不会参加学潮的,但她居然“被参加”了一回,虽然她那时还没听说过“被参加”这个词。

有次她去上课的时候,发现教学楼的大门上了锁,上面用粉笔写着系主任的通知:“今天不上课,全体师生到大操场集合 ”,她匆匆赶到大操场,发现系里很多学生和青年老师都在那里。

她也站进队伍,问身边一个同事:“今天要干嘛?”

“游行啊。”

“到哪里游行?”

“先在校园内游,然后到 XXX 去 --- ”

她吃了一惊,到 XXX 去?那得走多久啊?还不把脚走起泡来了?她问:“怎么没看见系主任他们?把我们哄来走那么远,他们自己不去?”

“他们去干什么?”

“这不是系里组织的吗?他们怎么能不去呢?”

“哪是系里组织的?是学生自己搞的 --- ”

“但是我看到教学楼大门上出了通知,还锁了门 --- ”

同事呵呵笑:“那不正好说明是学生搞的吗?系里怎么会把门锁了,把通知写在门上?”

她这才悟出玄机,很想溜回去休息,但发现群情激昂,革命热情十分高涨,如果她溜走,肯定会激起民愤,把她当叛徒学贼揍一顿也未可知,只好跟着队伍出发“游行”。

校园的一趟还没走完,她已经觉得很累了,半高跟皮鞋平时穿着不觉得,逛街也不觉得,但在太阳下游行,就觉得很不方便,不一会就把脚磨疼了。她顾不了什么民愤不民愤了,趁人不注意,就溜掉了,内心自然是愧疚得不得了,怕苦怕死,娇小姐。

那天晚上,门房叫她接电话,她下去了,拿起电话一听,是卫国。虽然很久没听见他的声音了,但她一下就听出是他。曾经有很多很多次,她下去接电话,都希望是他打来的,但每次都失了望,今天完全没想到会是他,他却打来了电话。

他问:“能不能出来一下?”

“干什么?”

“想跟你说几句话。”

她答应了,到楼下去等他。过了一会,他骑着车过来了。见到她,就下了车,跟她边走边说话:“我今天看到你在校园里游行 --- ”

“我就跟着走了几步,你在哪里看见的?”

“在楼上 --- ”

“你在楼上看热闹?”

他没回答,小声警告她说:“千万别参加游行 --- ”

“怎么啦?”

“当心出事。”

“这能出什么事?这么多人都参加了,又不是我一个人 --- ”

他有点着急地说:“请你答应我,再不要参加游行了 --- ”

“为什么?”

“参加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为什么?”

“你别问我为什么了,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 ”

她故意激他:“你不说出个为什么来,我还去。”

他急了:“不能去了,学校已经派了人暗中记录拍照,等这事过去,一个一个收拾 --- ”

“学校派了人记录拍照?我怎么没看见?”

“被你看见还叫‘暗中’?”

“那你怎么知道?”

他没回答,但她已经明白了:“你是不是学校派去暗中记录拍照的人之一?”

“我是党员 --- ”

她突然感到眼前出现了一道鸿沟,把他们分隔在两个世界,有点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保尔和冬妮娅,也算是竹马青梅,但当他们几年后相遇的时候,一个成了无产阶级劳动者,另一个成了资产阶级寄生虫。

她开玩笑说:“看来这个世界其实没变什么,虽然文革结束了,反右结束了,但实际上---你我还是管制和被管制的关系,当年你爸爸管制我爸爸妈妈,现在你---管制我---”

“我没管制你,这是学校交的任务 --- ”

“学校叫你干你就干?”

“我并没干什么,只是知道内情而已。”

“如果他们叫你干你不干,你不怕他们唯你是问?”

“其实学校也不知道这事会向着哪里发展,但他们知道记录下来没有坏处,如果这事被定性为错误的,那他们的记录就派上用场了,可以作为秋后算账的依据;万一这事被定性为正确的,这些记录还是能派上用场,可以作为提拔干部的依据。关键看 --- 如何定性 ---- ”

“那你的意思还是应该积极记录啰?”

“不过我知道这事不可能定性为正确的 --- ”

“为什么?学生运动从来没错过 --- ”

“只能说没错的才是学生运动,错了的,就不叫学生运动了 --- ”

“叫什么?”

“随便叫什么都行,反革命暴乱,扰乱社会治安,打砸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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