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尊严哪里来

作者：伊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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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受误导 , 被教育说只有中国强大了 , 中国人才会有尊严 . 我想每一个在中国长大的人都受到过 ” 因为中国过去太软弱 , 中国人曾被称为 ’ 东亚病夫 ’; 中国不够强大所以华人在海外受歧视 ” 等等之类的教育 . 我的祖父辈有许多印度尼西亚华侨 , 从小听到过许多华人在印尼受歧视遭排斥的故事 . 如今我自己做 ” 海外华人 ” 十几年 , 在西方尊重人权言论自由的环境下 , 我渐渐明白了什么是做人的尊严 , 也自认为过上了和其它美国人一样有尊严的生活 . 我以我的亲身经历渐渐得出一个结论 : 所谓 ” 只有中国强大了 , 中国人才会有尊严 ” 是老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得出的一个本末倒置的错误结论 .

让我从海外华人的尊严和在中国的中国人的尊严两方面来讲讲人的尊严哪里来吧 .

先讲海外华人的尊严 . 别的国家我不了解 , 以我了解的美国为例 , 看看美国亚裔人的历史吧 . 华人移民美国始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 . 当时美国正在建设横贯美国大铁路 , 缺少建筑工 , 便从中国广东农村大量招收民工 . 美国最早的华人移民绝大多数便是这些来自中国广东的贫苦农民 . 这些早期华人移民在美国可以说是受尽歧视 : 华人民工为美国西部铁路的建成出了很大的力 , 在西部铁路建设的最后阶段 , 百分之九十的铁路建筑工是由华人民工组成的 . 但他们的白人工头在铁路建成后照像时将华人民工推出镜头之外 , 耻于与华人民工合影 . 在铁路建成仪式上华人没有得到任何感谢赞扬的文词 . 当时对华人的歧视并不仅仅限于这些表层的歧视 , 很多歧视是用法律条款明文规定的 : 华人男子不得将妻儿移民美国 , 华人不可以拥有土地和房产 . 到了 1882 年 , 美国国会特别通过法律明文禁止从中国移民 , 华人不能加入美国国籍 . 这些华人在美国受尽歧视却仍然选择留在美国 , 为什么 ? 因为在美国受歧视也比在中国好 . 这些贫苦农民在中国本来就没有地位 , 同样没有地位 , 在美国至少有吃饱穿暖的基本尊严 . 当时在美国受歧视的并不仅仅是华人 , 其它亚裔人包括日本人 , 菲律宾人 , 印度人 , 和韩国人都有类似的遭遇 . 美国对亚裔人的歧视完全是种族文化的歧视 , 并不建立在你的来源国是否强大上 . 比如爱尔兰一直到二十世纪中期都是一个非常贫穷的国家 , 但爱尔兰移民就没有受到象亚裔人一样的法律明文歧视 . 另一个种族歧视的例子是日裔人在二次大战中因为是来自敌对国而被全部送去集中营 , 但同样是来自敌对国的德国移民和意大利移民却没有遭受到同样的遭遇 .

华人不能获得美国国籍 , 因此不能拥有土地和房产的法律条款一直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期才有所松动 , 但每年仍然只允许非常少量的华人加入美国籍 . 美国在法律上对亚裔人的明文歧视是一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随着美国民权运动的发展才终于彻底废除的 . 如今的美国虽然对少数民族 ( 非白人 ) 仍然多多少少有些无形的歧视 , 但至少在法律明文上不管你是什么种族来自哪个国家 , 人人都有平等的权利 . 我做为一个九十年代来美国的中国新移民 , 把我与其他人一样拥有平等的权利视为理所当然的事 . 当我了解到早期华人移民在美国受到的不平等待遇后 , 我不禁感叹我生在一个比早期华人移民好得多的时代 , 从一个身无分文的留学生 , 以我自身的才能和勤奋 , 经过没几年的奋斗 , 就挣上了比美国平均工资还高的薪水 , 可以买房产 , 实现美国梦 . 如今我作为普通美国人 , 过着中产阶级的生活 , 和其他美国人一样有尊严有自由 , 当然也有快乐有烦恼 . 为此我应该感谢谁呢 ? 首先我应该感谢美国人民为争取人人平等所做的努力 , 这些美国人民包括美国黑人民权运动领袖 , 以及美国所有为争取少数民族平等权利尽力的人 , 不管他 ( 她 ) 是华裔人 , 或其他亚裔人 , 其它少数民族 , 还是美国白人中有正义感 , 支持了少数民族民权运动的人 , 我今天视为理所当然的平等权利是通过他们的不懈努力才得以实现的 . 第二我要感谢我的父母把我培养成一个诚实勤奋有自尊心的人 . 第三我要感谢我自己 , 我并不因为自己来自仍然贫穷落后的国家而视自己低人一等 , 也不因为自己来自一个向来对西方说不的国家而视自己天生比别人有骨气 . 我明白我的尊严来自于我自己的行为我自己的人格 , 而不是来自于我属于哪一个团体 . 我对友好报以友好 , 我对别人对我的帮助不忘感谢 . 我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自强奋斗 , 在别人需要帮助时尽力帮助别人 . 我自尊也不忘尊重别人 , 日常生活行动的准则是 ”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 我对不尊重我的言行敢于说不 , 对哪怕是无意冒犯我的尊严的言行也要说出来让对方知道冒犯了我 . 我不强求人人喜欢我 , 因为喜欢不喜欢不是人可以控制的 , 但我要求人人尊重我 , 因为这是做人的起码准则 . 我相信一个好的社会不是靠政府或别的什么团体赐于的 , 而是靠人人努力创造的 , 相信人人都有义务对好行为大力支持 , 对不正义现象大声谴责 , 哪怕好行为没有直接帮助到你 , 或坏现象没有直接伤害到你 , 因为如果你我今天对好行为不支持 , 对不正义现象视而不见 , 明天社会上好行为就越来越少 , 坏现象就会渐渐泛滥 , 有一天你我也会成为受害者 . 我以我的行为和人格挣得了我的朋友同事邻居的尊重 , 这个尊重与我是来自中国还是来自金星火星毫无干系 .

如今的美国虽然与一个世纪前相比在种族平等上已经进步了很多 , 但无形的歧视仍然多多少少的存在着 , 要消除这些歧视 , 需要每一个少数民族人民自己的努力 , 那些不以自己的努力来争取尊严而寄希望于依靠来源国的强大来得到尊严的人在西方社会不会得到尊重 . 看看美国的黑人 , 从一个多世纪前的奴隶 , 半个多世纪前的二等公民 , 到如今有了黑裔总统 , 靠的并不是哪个非洲国家的崛起 , 而是美国人民自己对平等自由不懈努力的结果 . 对美国黑人来讲 , 有了黑裔总统也并不等于从此你是黑人你就理所当然受尊重 , 美国黑人要摆脱偏见 , 还是需要每一个黑人自身的努力 . 如果十个黑人里有三四个罪犯 , 或罪犯同情者 , 或不负责任的父母 , 黑人作为一个团体 , 名声就不会好到哪里去 . 同样对中国人 , 如果十个中国人里有五个辩不清是非 , 或为赚点钱就没了脊梁骨 , 或者是没有公民责任心 , 中国人作为一个团体也不会得到多少尊重 . 奥巴玛能够在美国当选总统说明 , 虽然黑人作为一个团体在美国名声不算太佳 , 但只要你是一个值得尊重的人 , 不管你属于哪一个团体 , 美国人会尊重你 . 事实是在今天的美国 , 没有一个人能够凭借属于某个种族或来自某个国家就理所当然受尊重 . 每一个人都要以他 ( 她 ) 自己的行为人格来挣得尊重 . 比如虽然当今美国仍然是白人主导 , 从政府高级职位到私营企业管理层 , 从娱乐界到新闻媒体 , 大多为白人掌管 , 但这并不意味着在美国只要是白人就自然而然受尊重 , 白人也要以自身的才能和人格来挣得尊重 . 美国有些白人被视为白人垃圾 , 尽管他们来自伟大的美国 , 在社会上照样不受尊重 . 所谓 ” 只有中国强大了 , 海外华人才会有尊严 ” 完全是以旧中国没有自我 , 不讲个人尊严的思维方式推导出来的一个错误结论 .

海外华人的尊严要靠每一个海外华人自己的行为人格来挣得 . 那么 , 在中国的中国人呢 ? 中国人的尊严是不是要依靠强大的中国来得到呢 ? 首先让我们来看看什么叫强大 . 很多中国人常说 ” 现在中国强大了 ”, 我想这里的所谓 ” 强大 ”, 指的是中国军事和政府的力量 . 如今中国军事上强大了 , 别的国家不敢打中国 , 台湾不敢独立 , 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作为国家对世界有威慑力量 . 问题是有威慑力量不等同于受尊敬 . 还有人说 ” 中国现在有钱了 ”, 是的 , 中国的总 GDP 已在世界名列前茅 , 但一人均 , 中国还是一个发展中国家 , 虽然有了少数富裕的人 , 对占人口大多数的广大农民来讲绝大多数也就仅仅是刚解决了吃饱穿暖的问题 , 在自己的国家他们仍然做着二等公民 . 不管是否强大 , 是否有钱 , 我想问的是 : 中国在世界上是受人尊敬的国家吗 ? 至少我知道在西方不是 . 环境污染严重 , 没有言论自由 , 政府专制 , 社会不公正 , 产品价格便宜质量差 , 这些词在大多数西方人的眼里与中国相连 . 光讲中国的总 GDP 在世界名列前茅这一点 , 中国胜出的唯一杀手锏就是 ” 便宜 ”. 便宜 (cheap) 这个词在西方不是一个值得尊敬的词 , “Made in China” 在西方人眼里等同于便宜 , 这个便宜不光指的是价格 , 还指的是质量 . 在英语里 , 质量便宜意思就是说质量差 . 说实话 , 我在美国买的为美国人制造的 Made in China 的质量比在中国买的为中国人制造的 Made in China 要好多了 . 美国人觉得中国的出口产品质量差 , 等他们看到中国市场上产品的质量 , 更要跌破眼镜 . 军事强大 , 政府气粗 , 总 GDP 名列前茅 , 这些都换不来尊敬 . 等到哪一天中国不再是地球污染输出的源泉 ; 社会公正 , 人民的基本人权有保障 , 这个人权当然不是仅仅限于吃饱穿暖 , 而是包括有言论自由 , 真正有权监督政府 , 政府手里的钱被用来真正改善大多数中国人的生活 , 而不是浪费在面子工程上 , 或者只用来改善城市人民的生活 ; 中国产品不再是便宜的象征 ; 等等 , 等到这些都实现时 , 中国就会跨入受尊敬的国家的行列 .

那么 , 中国现在还不是一个在世界上受尊敬的国家 , 中国人是不是就没有尊严可言了呢 ? 绝对不是 . 中国人里有很多值得尊重的人 , 那些在零八宪章上签名的人 , 尤其是国内那些明知有付代价的可能仍然签了名的人 , 他们就是有尊严值得尊敬的人 . 那些在日常生活中 , 诚实做人的人 , 自尊也尊重别人的人 , 不与坏现象同流合污的人 , 那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 帮助比自己困难比自己弱势的人的人 , 那些重视公共道德 , 爱护环境的人 , 博客上所有这些向政府要言论自由的人 , 他们都是有尊严的人 . 就象海外华人以自己的行为人格来决定他 ( 她 ) 是不是一个有尊严的人一样 , 中国人的尊严也是来自于自己的行为人格 . 也许有人会说 , 这些在中国行不通 , 在中国 , 要有权 , 有大款 , 气粗 , 才能换来尊敬 , 你说来说去 , 说的都是在西方价值观下的尊严 . 但其实如果我们解剖 ” 只有中国强大了 , 中国人才有尊严 ” 这句话 , 说的就是在西方人面前的尊严 , 只不过用的是中国式的标准来衡量尊严 . 中国人最在乎的是在西方人面前的尊严 , 却不用西方人的标准 , 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中国人不明白为什么如今中国财大了气粗了城市里的高楼比美国都多了 , 西方却仍然不尊敬中国 .

说到中国人最在乎在西方人面前的尊严 , 这是中国六十年来天天讲 , 月月讲 ” 只有中国强大了 , 中国人才有尊严 ” 给中国人带来的最大误导 . 中国人不追求大多数中国人在自己国家里做人的尊严 , 却把在外国人面前的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 可以说是本末倒置 . 我以前说过 : 一个人先要自尊才能得到别人的尊重 , 一个国家的人民先要在自己国家里站起来 , 才能在世界人民面前站起来 , 也就是说 , 一个国家的人民先要在自己的国家里有尊严才会在世界人民面前有尊严 . 而中国要成为一个在世界上受尊敬的国家 , 首先要成为一个受中国人自己尊敬的国家 . 如果连中国人自己都不喜欢中国 , 凭什么要求西方人喜欢中国 ? 拿中国护照出国旅行过的人都知道 , 拿中国护照出门不方便多多 . 记得九七年我去加拿大旅游 , 那时我还没有美国绿卡 , 要办签证就不说了 , 过加拿大海关时 , 在一长溜的美国人中被单独请出 , 到旁边的办公室里面试 , 问了不少问题 , 虽然问得礼貌 , 但说到底是要防止偷渡 . 你可以说这是对中国的歧视 , 但如果你仔细想想 , 歧视的原因是中国人自己不喜欢中国 . 中国这么多人 , 哪怕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人拥到别的国家 , 对别的国家就是不小的冲击 . 不管你说中国强大了也好 , 中国 GDP 名列前茅了也好 , 只要有相当比例的中国人有机会就要设法离开中国 , 移民他国 , 中国护照在世界上就不会好使 . 只有当中国不再是少数人的乐园 , 当中国言符其实地成为一个在中国人自己心目中的好国家 , 社会公平 , 环境清新 , 大多数中国人过上了体面有尊严的生活 , 中国人到世界上转一圈 , 觉得还是住在中国好 , 那时中国护照就会和美国日本护照一样地好使 . 也许中国人会说 , 中国是我的祖国 , 我怎么可能不尊敬她不喜欢她呢 ? 关键在于言符其实 . 中国的教育把很多人训练成无意识撒谎 , 就是说自己明明在撒谎 , 却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 比如很多在海外留学工作的中国人说自己爱中国 , 可却选择定居入籍北美澳洲 ( 我有不少这样的朋友哦 ). 去年奥运火炬传递时海外华人在西方各国声势浩大地挥舞红旗 , 我的中国同事中就有几个在旧金山舞红旗的积极参与者 , 可当我们公司受经济衰退影响而裁员 , 使他们丢掉工作失去工作签证后 , 他们却千方百计地要想办法留在美国 . 他们嘴上说支持中国 , 可他们的脚却千方百计地选美国 . 中国人中这种无意识撒谎相当普遍 , 可以说是中国教育在人格培养上的一大失败 .

中国人把在西方人面前的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还反应了中国人的不自信 , 仿佛一切要得到外国人的肯定才是最重要的 , 自己觉得好不好不重要 . 比如不惜血本的北京奥运会 , 砸大钱 , 选美女 , 工厂停工 , 为的就是向世界人民展示一个辉煌的中国 . 问题是西方人不那么好骗 , 他们没有蠢到看到辉煌的北京一角就以为全中国都辉煌了 . 而且中国人自以为辉煌的北京在西方人眼里未必辉煌 . 但关键的关键是西方人喜不喜欢中国不重要 , 中国说到底是中国人生活的地方 , 最重要的是中国人自己喜不喜欢中国 . 遥远的美国人法国人尊重不尊重中国人对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没有实质的影响 , 中国人每天的日子是否过得体面有尊严才是最重要的 .

最后我要说的是中国人在乎尊严是好事 , 重要的是要弄明白什么是尊严 , 怎样来得到尊严 . 当每一个中国人都努力做一个有尊严的人 , 做一个为创造好的社会尽力的人 , 做一个对地 球社会有责任感的人 , 中国就会渐渐变成一个好的国家 , 一个人人有尊严的国家 , 一个中国人自己真正喜欢的国家 , 一个受中国人以及世界人尊敬的国家 , 一个真正强大的国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