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颜：羞耻文化与负罪文化

如果有人问你：“你害怕身败名裂还是害怕良心谴责？”

如果你的答案是“身败名裂”，那么你信奉的是“羞耻文化”（shame culture）；如果你的答案是“良心谴责”，那么你信奉的是“负罪文化” (guilt culture)。

（这两个词组只是我的翻译，可能不准确，所以把原文提供在这里）

但很可能你的回答是：“都怕。”

身败名裂的滋味不好受，因为身败名裂往往会带来一系列具体的、客观的、物质上的损失。比如贪官一旦被抓出来，不仅会身败名裂，还可能失去工作，失去地位，失去家庭，被判刑坐牢等等。

良心谴责的滋味也不好受，你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伤害了他人，无法弥补，你的心里总是不能放下那件事，时时压在心上，无法尽情享受生活。

但这个“都怕”里，还有个孰轻孰重的问题，甚至是孰真孰假的问题。也许你更怕某一样，或者你其实并不怕某一样，你只是以为自己怕某一样。

有这样一个场景，可以检验一个人信奉的是“羞耻文化”还是“负罪文化”：

在一望无际的大沙漠里，只有你和某甲两人，你们两人发生了纠纷，你杀死了某甲。如果你的第一个冲动就是四处张望，看看有没有人看见你杀死了某甲，如果没人看见，你便长舒一口气，掩埋了某甲的尸体，藏好犯罪凶器，然后带着“我运气真好”的心情逃离现场。从此以后，你虽然担心被人发现，但只要没人发现，你就感到运气不错，只希望永远不要被人发现，那么你信奉的是“羞耻文化”。

反之，如果你杀死了某甲，虽然没有任何人看见，但你始终心情沉重，知道自己犯了罪，手上欠了人命，即便永远没人发现，也没人惩罚你，但你的良心始终不安，最后终于因为太沉重而不得不向警察自首，那么你信奉的是“负罪文化”。

杀人的事不会发生在我们大多数人身上，那么我们可以用另一个例子来检验自己信奉的是哪种文化：

半夜，你开车回家，行至一个路口，你闯了红灯。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如果是四下一望，发现既没警察，也没行人或车辆，更没摄像头，于是你感到运气不错，喜出望外开车回家。过了一些日子，也没接到交通警察寄来的罚单，你知道那次的确没人看见你闯红灯，于是你彻底放下这事，那么你信奉的是“羞耻文化”。

同样的场景，你半夜开车回家，行至一个路口，你闯了红灯，不管有没有人看见，你心里一直内疚，觉得自己做了件错事，那么你信奉的是“负罪文化”。

无论是“羞耻文化”还是“负罪文化”，都涉及到“本人”和“他人”对同一件事情的看法。根据本人和他人看法的异同、以及产生的后果，我们可以这样描述这两种文化：

羞耻文化：
1、你认为你没犯错，别人也认为你没犯错：皆大欢喜
2、你认为你犯了错，别人也认为你犯了错：你丢了面子，感到/受到羞辱
3、你认为你没犯错，但别人认为你犯了错：你丢了面子，感到/受到羞辱
4、你认为你犯了错，但别人认为你没犯错：你不丢面子，不感到/不受到羞辱

负罪文化：
1、你认为你没犯错，别人也认为你没犯错：皆大欢喜
2、你认为你犯了错，别人也认为你犯了错：你受到惩罚，并受到良心谴责
3、你认为你没犯错，但别人认为你犯了错：你问心无愧，竭尽全力洗刷自己
4、你认为你犯了错，但别人认为你没犯错：你仍然受到良心谴责

从上面这个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当本人和他人的意见一致时，两种文化没什么区别。但当本人和他人的意见不一致时，两种文化就有区别了。

“羞耻文化”以他人的意见为主，他人认为你犯了错，你就丢了面子，不管你到底犯错还是没犯错。但“负罪文化”则以事实为主，不管他人怎么认为，如果我没犯错，我就问心无愧；如果我犯了错，我就受良心的谴责。

曾经有人说东亚文化是“羞耻文化”，而西方文化是“负罪文化”，对此很多人都不赞成，都能从两种文化中找到反证。东亚人犯了错，即便没人发现，也有感到良心谴责的，并不是个个都不感到良心谴责；西方人犯了错，如果没人发现，也有不受到良心谴责的，并不是个个都受良心谴责。

但我们说一种文化如何如何，并不是说那种文化中的每一个人都如何如何，而是在说一种趋势，一种倾向，一种主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中国传统文化更多的是“羞耻文化”，而不是“负罪文化”。

在“羞耻文化”氛围中长大的人，把别人的意见看得很重要，因为“人言可畏”“唾沫可以淹死人”，“无风不起浪”。他们最怕的是身败名裂，是丢面子，是被人发现犯了法犯了错，而不是犯法犯错本身。他们的幸福感、成功感、荣誉感、价值观等，常常要依赖于“别人”的看法。他们的是非观点相对薄弱，不太注重实事求是，而更看重“别人”的看法。

我们可以从身边找到很多这样的例子：

• 艾米在《白说婆媳关系（7）》里提到过一个某C，他的观点是：“要想混得好，就要学会做人的技巧。” 这是典型的“羞耻文化”思维方式，在他看来，做人只是个技巧问题，目的是为了混得好，因为你只有把观众都糊弄住了，让观众都认为你是个好人了，你才有可能“混得好”，所以做人不是为了正直正义，而是为了让别人认为你是个好人。

• 艾米在《白说婆媳关系（10）》里描写过一个“恶得歪”，此人说：“其实 admin 可以任由大家伙儿在艾米两个贴里发言发泄不满，给艾米难堪”。可见“恶得歪”不关注事实，只关注“众人”的意见，认为只要很多人都砸某个人，就可以使某个人难堪，就能给某个人带来羞耻。

• 文革期间，很多被“革命群众”剃阴阳头、挂黑牌、挂破鞋、公开批斗的“反动学术权威”都感到受到了侮辱，没脸见人，宁可自杀。

• 很多人认为谦虚就是不公开反对别人的批评，不管这批评对还是不对，都要表示虚心接受。你心里不接受没人管，只要你态度上接受，你就会被认为是谦虚的。反之，如果你据理力争，哪怕你意见是正确的，还是会被戴上“不谦虚”的帽子。

• 有的父母因为孩子成绩不好，觉得丢了面子，就打骂孩子，甚至把孩子打死打伤。

• 有的人不关心自己究竟蠢不蠢，但却十分关心别人认为他蠢不蠢。他不从自身加以改进，总是做蠢事说蠢话，但如果有人指出他的蠢，他便恼羞成??br />
我相信每个人都可以举出很多例子来。

从心理学角度来讲，“负罪感”是一种比“羞耻感”更成熟更高一层的感觉，有专家认为人的自我发展到第二阶段，就会形成羞耻感，但要到自我发展的第三阶段才会产生“负罪感”。可能有些人一辈子也没发展到第三阶段，所以只有“羞耻感”，而没有“负罪感”。有的人可能连第二阶段也没达到，所以连“羞耻感”也没有。

“羞耻感”形成社会压力，而“负罪感”则形成社会良心。

信奉“羞耻文化”有很多害处。比如：
 
• 败坏社会风气。如果大家都不认为贪污有什么不好，酒后开车有什么不好，或者从单位拿东西回家有什么不好，或者从保险公司骗钱有什么不好，那么人们就可以做这些事而不受到良心谴责。他们只担心被发现，只要不被发现，就可以干这些坏事。但他们常常存有侥幸心理，以为自己不会被发现，或者即便被发现也可以找关系走后门了结，所以很多人都在贪污腐化，谁贪得多又不被发现，谁就点子高，值得羡慕；谁不敢贪，或者贪不着，或者贪了但被发现了，谁就点子低，无用，活该。

中国大陆贪官这么多，而且怎么打击都层出不穷，“羞耻文化”是重要的文化根源。

还有那些制造假冒伪劣商品的人，往食品里加毒物的人等，都是“羞耻文化”的信奉者，为了牟取暴利，不惜牺牲他人利益甚至生命，只要不被发现，就心安理得享受以不法手段赚来的钱，并且受到人们羡慕与尊敬。

• 影响家庭关系。出轨盛行，唯一的担心是被配偶发现，只要不被发现，出轨了也不受良心谴责，于是抱着侥幸心理出轨。而当很多人都把出轨当成荣耀的时候，出了轨就更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了，反而会为了面子争相出轨。 夫妻之间，婆媳之间，翁婿之间，其他家人之间，为了面子，不讲真理，不实事求是，望子成龙，为了父母和家族的面子，不惜牺牲儿女的幸福与自由。

• 不关注事实。既然“别人”的看法更重要，那么事实究竟是什么也就不重要了。即便你没做错什么，只要大家都认为你做错了，你就被羞辱了，你就丢了面子了，于是你更关注别人会怎么看，而不是你做的究竟对不对。

• 活得更难。你活着，不仅要关注自己的感受，还要关注别人对你的看法，而别人的看法又常常不是你能控制的，所以你会觉得活得更难。你认为自己对父母很好，但如果别人觉得你不够孝顺，你只好按别人的看法改变自己，不然别人就会谴责你，让你丢面子，感到难堪，严重的还会影响你的婚姻家庭甚至工作。

要提高自身和他人的生活质量，就要摆脱“羞耻文化”对自己的影响。艾米的父母教会她的生活原则，就是“做正确的事，只做正确的事”，不管他人如何看待你，不管你因此得到什么结果，也不管你是否能因此改变整个社会。

大多数人都愿意做正确的事，但很多人会有种种顾虑。

1、你做正确的事，但人家不认为你这是正确的，怎么办？

答案：人家怎么看，是人家的事。重要的是法律怎么看，规章制度怎么看。只要不违法乱纪，不损害他人合法权益，你就做你的，不要因为担心别人的看法而改变自己。

2、你做正确的事，但反而因此受到惩罚，怎么办？比如那个救助滑倒的老太婆的人，他好心送老人上医院，但老人却讹上他，说是他把她弄倒的，要他出医疗费。

答案：救助滑倒老人是正确的事，当然应该做。为了避免麻烦，可以注意收集证据，但不能因此就不再救助滑倒的老人。

3、你做正确的事，但人家都不做正确的事，这个社会还是老样子，那么你做正确的事有什么用呢？

答案：一个人应该做正确的事，只做正确的事，能不能因此改变整个社会，都不应该影响你做正确的事。

最后的问题是：你怎么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事？很多人都认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但他们实际上是在犯错误。

答案：从最基本的做起，遵纪守法，不损害他人合法权益，不干涉他人活法。做到了这些，就是在做正确的事。更进一步的，还要尽公民的责任，主持正义，维护弱势群体的利益。

摆脱“羞耻文化”的影响，一个人的内心会变得强大，生活会变得清晰明了，他只受法纪的约束，受良心的谴责，但他不再为“面子”活着，不再为“别人”活着，“别人”的唾沫不再能伤害他。

当整个社会都摆脱“羞耻文化”的影响时，这个社会就进步了，人人都不做违法乱纪损害他人合法权益的事，无论有没有人看见，无论会不会被发现。那时，社会良心就真正形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