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琴:孤独得象颗星球(27-28)
(2007-06-09 06:01:18)
下一个
27.――仍恐意难平。
纵然是举案齐眉,仍恐意难平。
如意坐在那里发呆,一平去上厕所了。就在这个时候,如意脑子里突然没头没脑地冒
出了这么一句话。
你看,我的名字里有“意”,他的名字里有“平”。“意难平”。
这个想法在如意脑子窜出来,她微微一笑。
餐馆里有点冷,如意抱紧了胳膊。
一平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如意有点尴尬,因为没有人接,它连着响了四声,邻桌的
好几个人抬头看她这边。
停了一会儿,它又响了,又是连着四声。周围的人又扭头看她。
一平怎么还不回来?如意想。
又响。
如意有点紧张了。这人什么毛病,不会留言吗?会不会有什么人有什么急事找他?我
就帮他接一下吧,她想。于是电话下一次响的时候,如意拿了起来。
“Hello?”
“喂?一平?这不是一平吗?”
“不是,我是他朋友,他现在不在。”
“噢。”
“你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我再打吧。他什么时候回来?”
“你过十分钟再打吧。”
很简短的一个电话。是一个中国女孩,似乎也没什么事。
过一会儿,一平回来了。如意告诉他刚才有一个电话。
“你接了?”
“嗯。它老响,我坐在这里有点不好意思,就帮你接了。告诉她待会儿再打。”
“你怎么接我的电话?”一平突然显得很不高兴。
如意自尊心很强,他这样一说,她也不高兴了。
“我是怕谁有什么急事找你,它连着响了四遍!”
“但是你知道我马上就回来。”
“我怎么知道你过多久回来?”
“她问你你是谁了吗?”
“没有。”
“那你自己也没有说你是谁吗?”
“我只说是朋友。”
一平突然叹息一声,摇摇头。
“怎么,坏了你什么艳遇吗?”如意冷冷地说。
一平不作声,虎着个脸。于是如意也不作声,虎着个脸。
这是怎么了?刚才还是好好的,还宋庆龄、克林顿什么的,现在他去上了一个厕所。
她帮他接了一个电话,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他得多么“真心地”不喜欢我,才会为这点
破事跟我较劲啊。如意想。
一平一口一口喝剩下的酒,如意一口一口吃剩下的点心。桌上的烛光晃晃悠悠,照着
两个气鼓鼓的人。
如意突然发现自己在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一个颤抖一个颤抖滚过她的身体
,好像有一个猛兽在她心底里一次接一次地跺脚。跺得她似乎连吃点心的勺子都握不住似
的。她对自己很生气。我怎么这么没用,这点委屈都关不住?!接着她又反过来想,我怎
么这么没用,凭什么要受这个气?!
“你现在打一个电话过去,告诉她,我不是你女朋友,不就行了吗?”如意突然抬起
眼睛,说。
一平还是不说话。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生谁的气。
也许他开始有点为如意接他的电话而生气,但是紧接着,他为自己还能为这一点事生气而
生气。生自己的气。
问题是,他没有一个女朋友,他也不希望别人认为他有一个女朋友。他孤单得只剩下
孤单了,所以他要保护他这唯一的资产。但问题更是,他和如意在一起很快乐,但是他痛
恨这种快乐――这没有前途的快乐,这越快乐越痛苦的快乐,这出卖他的“理想”的快乐
。
如意坐在那里。看着一言不发的一平,突然觉得彻骨地冷。我真傻,我其实就是真的
傻。我以为我不傻,其实我就是傻B一个。经过了那么多,我以为我们之间有了一点“进
步”。我以为我空白的书终于翻了一页。就算不是爱情吧,也还算有一点怜悯。刀山火海
的世界里,有一点相互的怜悯。不多,但是也不少。结果,什么呀。狗屎。其实我还停留
在那一页,白花花的、白皑皑的、白痴的那一页。比以前更白花花、更白皑皑、更白痴的
那一页。如意觉得自己身上被贴了一个咒符,这个咒符谋杀了她全部的青春。现在倒好,
她的25岁、26岁、27岁、28岁,在美国的这些年,堆在时间的仓库里,成了无人认领的尸
体。腐烂的、恶臭的、无人认领的尸体。
“Well, maybe there is a culture difference ----” 一平想缓和一下气氛,给
自己一个台阶。
如意冷冰冰地看着这个冷冰冰的嘴唇里冒出来一句冷冰冰的英语。这个男人,坐得这
么近又这么遥远的男人。李一平、James、Professor Lee。这个三十多岁了看上去还象个
孩子的男人。这个上个星期还把手放在她手上,像个婴儿一样无助,而此刻突然从一平急
速倒退到James,从James倒退到Professor Lee的男人。
纵然是举案齐眉,仍恐意难平。
“Then fuck your culture difference.”如意站起来,把椅子推到一边,走了。
28.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小蕾站在洗碗池前,边洗碗边焦躁地想。这只碗,她已经洗了五
分钟了,但是,恍恍惚惚地,她还在洗。
陈朗找不到,如意找不到,全世界都失踪了。就剩下她,被一个问题困住了,这个问
题就是:她昨天和Adam上床了,现在该怎么办?
这个笼统的问题,经过小蕾一天的苦苦思考,已经繁殖出来了无数的小问题,比如,
仅仅就“等电话”这一栏目,小蕾脑子里就冒出了以下问题:当这个男人说“I’ll call
you”时,他是真的会给你电话,还是仅仅是在敷衍了事?如果他给你电话,多长时间之
后给你电话算正常的等待范围?如果他不给你打电话,是因为他真的对你没兴趣,还是在
玩欲擒故纵的游戏?如果他不给你打电话,事后你是不是可以主动给这个男人打电话?你
给他打电话的话,需要一个借口,还是就是“打一个电话而已”?你们在打电话的时候,
应该谈论你们在床上的表现吗?我可以说“I miss you”吗?我可以说“I’ve been
thinking about you”吗?或至少,我可以说“I had a good time.”吗?或者,我是不
是应该装作对一场做爱若无其事的样子?如果我对此很郑重,他会不会觉得我在给他压力
?如果我对此很随便,他又会不会觉得我太轻浮?……这些问题暴风骤雨一样向小蕾袭来
,让她招架不住。而这仅仅是在“等电话”这个栏目里的问题,其他的栏目包括“床上表
现”、“怀孕可能性”、“恋爱进程”、“未来规划”、“后处女时代”等等等等。
小蕾现在又快乐,又恐惧,好像一个小孩子荡秋千荡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希望这旋
转停下来,又希望到更高的地方去。
不行,一定要找到陈朗和如意,好好分析一下局势,研究一下对策。
于是,她扔下碗,跑到电话机旁,又拨了一遍陈朗和如意的号码。
不在,还是不在。
她坐在床上,手抱住膝盖,发呆。
外面在下雨,雨轻轻敲打她身后的玻璃窗,好像给小蕾的冥思苦想敲打着加油的小鼓
。
他一定也是喜欢我了,要不怎么会跟我上床?但是也不一定,美国这个鬼地方,上床
也许根本不算一件事?但是他摸我的时候那么温柔,不可能不带任何一点感情。但是的但
是,如果有感情的话,他怎么会之前的一个月都没有跟我联系过?但是的但是的但是,也
许是因为他是一个很害羞的人,并且对我没把握?但是的但是的但是的但是,就算没有把
握,至少可以给我一点暗示?而且,他好像从头到尾,也没有说一句 “you’re
beautiful”――美国男人这么爱夸人,如果没有说,是不是就意味着根本瞧不上我的身
体?而且的而且,他吃饭的时候还谈起了“one of my ex-girlfriends”――那是不是不
太礼貌?而且的而且的而且,我在床上很被动,他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很没劲?而且的而
且的而且的而且,他倒是说“I’ll call you”了,但并没有说明什么时候,所以很很可
能只是含糊其词?……小蕾被所有这些“但是”、“而且”给绕住了,好像一只小猫咪给
一个毛线团给搞糊涂了,越挣扎,越没有了出路。
雨下得更大了,小鼓敲得更嘹亮。
她又开始哗哗哗地拨电话,还是没有人。她抓起自己的枕头,往床上砸去,然后又扑
到枕头上去,趴在那里。
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怎么回事呢?小蕾突然有些脸红,想起他的身体。然而她
其实什么也想不起来,因为她想得太用力了,她那么用力地想,把薄薄的那一片记忆给压
碎了,碎了之后,怎么拼也拼不起来。
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些闪闪烁烁的片断,这些片断哗地冲到她的视觉里,哗地又消逝,
象她小时候看的立体电影。
一会儿她看见他在转钥匙开门;一会儿她看见他轻轻解开她的胸罩;一会儿她看见自
己躺在那里汗流浃背;一会儿她看见他家桌上那只小小的闹钟;一会儿她看见他在夕阳下
的背影;一会儿她看见他起床的时候,拿起桌边的牛仔裤;一会儿她看见自己在他家卫生
间的镜子前补妆……记忆全乱了,象一副洗过的牌,小蕾不知道下一张冒出来的,是一张
什么牌。
她想走过去拧她的电话,狠狠地,让它象猫咪一样尖叫起来,然后她可以拿起话筒,
说:“Yeah, it’s me. I’ve been thinking about you.”
但是那只猫咪安安静静地趴在那,和小蕾面面相觑。
是不是从此以后,我可以和Adam手拉手地在大街上走?我可以给别人介绍说:这是我
的男朋友,他的名字叫Adam。然后大家就顺着我的手看过去,看到一个高高的、帅帅的、
浑身散发着成功气息的有为青年。然后这个有为青年就微笑起来,并且俯下身,吻一下我
的额头。然后我就拉起他的手,雄纠纠气昂昂地向前走去。然后一切就明亮了起来,明亮
得晃眼了起来,明亮得融化了下去。
小蕾想到这里,又恍惚地笑了起来。但是――
忘了关水龙头了!她猛地想起。于是冲到厨房,水已经满出来了,流了一地。她赶紧
把水龙头关住。关住水龙头之后,她站在厨房中央,看着满地的水,有点不知所措。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她觉得自己的生活被Adam堵住了,时间在哗哗地流,满了出来,流了一地,但是出口
被Adam堵住了。不把这个问题解决,她的生活就没法前进了。
她想笑,又想哭,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她站到厨房的窗前,推开窗,一阵风雨刮进来,她打了一个寒战。
雨劈劈啪啪地打在她身上脸上,她闭上了眼睛。
终于,小蕾想到了一个主意――她要去书店,买一本介绍恋爱实战经验的书。平时陈
朗和如意是她的行为地图册,但是今天,她们不在。她只好自谋生路。她谁都可以相信,
就是不能相信自己。她从来就不相信自己,她觉得自己的大脑缺乏一个软件,一个把“他
们”的语言翻译成她的语言的软件,所以她的大脑收到的全是乱码。她每天都生活在乱码
当中。整个世界,所有的事情,对她简直就是一门古代阿拉伯语。
外面在下大雨,而且已经晚上9点,但是小蕾必须到Barns & Noble去。她觉得她发了
烧,需要打针吃药,需要去急诊室,而她的急诊室,就是那个离自己越远越好的地方。她
要赶紧跑,快到可以甩掉自己。
小蕾甚至没有带雨伞,她两只胳膊抱在胸前,急匆匆地从家里跑到百老汇街上。叫
了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
坐在出租车里,她终于感到了一点点安宁。她长长的、乖乖的头发湿了,乱了,滴
着雨水,但是她也无心去好好收拾。车窗的外面,街上星星点点的光,被雨水泡开了,在
视线里扩散开去。雨一条一条抽在窗玻璃上,把世界打乱了,打碎了,打得铅华散尽。
只有她眼睛里的光,亮到锋利。
“Such a rainy summer……”她听见出租车司机,一个黑人老头,自言自语地这样
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