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园 (非公开的博客)

高山流水遇知音,从此为你乱弹琴.痴人说梦逢知傻,有空为你胡乱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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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既往:陈医生(5)

(2007-05-06 06:47:33) 下一个
接近圣诞和新年的时候,陈医生的诊所放了一个多星期的假。听说她早定好和老公孩子一家人去外州的滑雪胜地度假,想象中那里白雪皑皑,山峦叠嶂,听说有的雪道一个就长达1。6个英里,陈医生的两个孩子还不喜疯了?!

节后诊所开门的第一天我去扎针,第一个就跟陈医生打招呼,

“怎么样?滑雪假期度得怎么样了?好不好玩儿啊?你们有没有租上小木屋?”

陈医生在柜台后面忙着整理文件,抬眼看我,笑得竟然有些“文质彬彬”,没了她平时说起话来活灵活现的样子。

她简单地说,“租上了,度假挺好的。。。一年也就那么一次。。。”

我眼巴巴地等着她下文,她说完这一句,停下没词了。我这才注意到她看上去一脸倦容,度假虽好,究竟是出门在外,看来还是累啊!

扎完针,陈医生的助手和OFFICE MANAGER都走了,陈医生在门厅前收拣节前装饰的圣诞树,把五颜六色的彩灯取下来。。。

“唉。。。”我叹口气,“节日过得太快!眨眼就没了。”

陈医生笑笑无语。不知怎么,我觉得她那天好像哪里不对劲。

我凑上去跟她搭腔,“唉,陈医生啊,你是不是太累啦?我还以为你假期回来会FEEL TOTALLY REFRESHED,怎么你这样。。。没精打采?”

陈医生吃惊地抬头看我,“我没精打采了?这。。。这你也能看出来?”

她眼睛紧盯着我,好像在看我是不是在诈她,大概我并没有什么特殊表情,她“检阅”完毕,噗哧一声笑起来,“不瞒你说,我这个人吧。。。真的有点命贱!平时上班我从来不觉得累,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出门就像被人抽了筋一样,一点精神没有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不感兴趣还是晕车怎么的,我到了SKI RESORT就只想蒙头大睡,连睡了五天!都是他们爸爸带孩子去滑的雪,我连雪场的门都没迈进去!”

“啧啧啧”,我听了直摇头,“你咋这样啊?那孩子们还不觉得扫兴?这么好的机会出去玩,你就睡过去啦?”

陈医生不服气地说,“我。。。我也没有完全昏睡不醒,我还是他们的全职司机!来来去去都是我开车,也算是做贡献了。”

她理直气壮地说完,大概也有点气短,补充说,“可能平时也忙,缺觉,到了那里,他们爸爸和孩子们反正有的玩儿,高兴得很,不在乎多我一个,我就乐得抓紧时间补觉!”

我想象陈医生跑那么老远,在白雪皑皑,人头攒动的山脚下像个小狗熊一样,蒙头大睡,觉得真是浪费,

我笑着对她说,“你啊,听上去好像工作狂的症状。”转念想想,又觉得她叫人心疼,“可能大家在美国都不容易,平时你上班时间又长,又要管孩子,估计也够累的了。”

我们两个一边交钱收银,预约下次就诊时间,一边絮絮地聊家常。

不知怎么说到国人来到异乡,都挺不容易这个话题,我一时没憋住,聊起了一个一直压在我心头的悲剧事件。

“你知道吗?”我一边犹豫自己是不是该这么“八卦”,一边又管不住自己嘴,不吐不快,“我在国内的。。。一个同班同学,出了一件事,我想都想象不到。”

“她。。。用‘割喉’的方式把她一个两岁多的孩子。。。杀了。”

可能我陈述事件的方式太简单和直接,一点准备也没有给她,冷不丁地一句话,估计陈医生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她条件反射似的用一只手按住喉咙和锁骨,低下头,用几秒钟消化一下我的这个“耸人听闻”的消息,抬眼直视着我,

“你是说。。。前段时间新闻上播的那个中国人?我。。。看到了,她是你同学?这么年轻?太让人吃惊了,以前只听说过老美有出过这样的事,但是中国人。。。出这种事,还从来没听说过。”

我眯缝着眼睛望着陈医生,这个话题总是让我想说又难出口,每次想起这件事都有一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偏偏我也没人诉说,今天不知道怎么,也许因为陈医生的职业,我好像特别有一种想倾诉的欲望。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你和她。。。熟吗?”陈医生问。

“我们是同班三年,同校六年的同学,十几年都没有联系了。。。我知道消息是另外一个同学看到新闻,打电话给我,问这个叫做红玉(化名)的女人,是不是我们那个曾经的同学。”

“这样我在毕业以后才第一次看到她的照片,她。。。变化太大了!当年那个美貌如花的女孩。。。照片上是一副头发凌乱,衣冠不整的样子。。。但我还是一眼认出她来,眉眼没变,毕竟同学这么久,名字年龄也摆在那里。。。真的是她。”

陈医生接口说,“我看到你说的那张照片了,看上去好像中年妇女,目光呆滞,当时我就在想,这个女人估计也被毁得差不多了。。。”

陈医生接着问,“你们后来联系过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很想理一个头绪,却不知从何讲起。

“我察看了一下网上所有关于她的消息,和认识她的人出来的发言。”

“事情发生的过程大概就是,她用刀。。。割。。的。出事后她打电话给老公实验室,还给911拨过电话,说,我可能是杀害了自己的孩子,这个电话记录被用作是最有力的证词,警察和她老公,老公实验室的朋友赶到的时候,孩子已经没救了。”

“她出国前在大学里教书,跟着老公出来以后,没有再拿学位,打过工,连生了三个孩子,就在家里当了主妇。”

“去年下半年老公博士毕业,找到M市某个大学的博士后职位,出事的时候刚刚搬到M市不久。”

“三个孩子中,老大送回国了,老小刚几个月大,被杀害的是老二,男孩儿,据邻居说,红玉话很少,和邻居的闲谈中流露出对老二的担心,她觉得老二语言功能发展迟钝,行为怪异,她怀疑有儿童自闭症,一讲起来就忧心忡忡。”

陈医生听到这里,打断我说,“那也不可能成为理由啊!就算孩子有毛病,当妈妈的。。。人说虎毒不食子,杀害自己亲生孩子的事。。。你说当爸爸的还有可能,如果怀疑不是自己的孩子,当妈的。。。绝对干不出来的。。。”

陈医生自顾自地说,“人天生的母爱,是无法理喻的,只听过妈妈宁死都要把孩子保住的事情。。。比如有年国内T市哪里飞机降落的时候出了事,你听说过这个新闻没有,飞机撞毁,整个飞机上只有一个一岁多点的小婴儿活下来了,就是她妈妈蜷成一团把孩子保护在胸口,结果自己烧焦完蛋了,孩子还保存下来。。。这才是比较正常的事情!”

我接过话题,“我也很不理解,网上有人说红玉八成是得了产后抑郁症。从她搬到M市的时间来看,她生下老三刚刚一个月就举家从N市搬到M市去了,应该是很。。。狼狈的。”

“还有人说,她的老三就生在家里,她带着年幼的孩子,走不开,没来得及上医院,老三已经生了。。。反正听上去都是很困苦的。而且一下子连生了三个,来美国以后又从来没工作过,一直呆家里,我能想象的只能是从中国高校的老师,到美国的家庭主妇,落差肯定很大,加上经济压力,生活压力,可能精神状态很不好。”

陈医生说,“那是,当学生的时候就生了两三个孩子,恐怕连吃饭都吃不饱吧?忙也忙不过来。她老公找到工作没有?”

我答,“找到M大学里的博士后。”

“那不是日子已经熬出头了吗?马上就见到光明了!”陈医生说。

我接着答,“也可能这些年来,她受了太多折磨,一来光明来临的时候,已经不能make too much difference了?二来,博士后的工作可能收入并不高,一家五口的生活还是捉襟见肘,不然老大怎么没接回来?”

“我一直在想,这些年来,生活的压力,究竟会让她发生多大变化,她在我的记忆中,那么和善,那么有朝气,那么漂亮。。。怎么会几年过去,发生这样的事情?”

陈医生沉吟了一下,问我,“她的性格是什么样的?是那种内向或是脾气古怪的吗?”

我连忙摆手,“绝对不是!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一度认为她是个很开朗和坚强的女孩。”

我讲起我们同班时候的事情,她学习挺好,得过十城市英语竞赛奖项,人活泼又喜欢体育运动,是班上女子足球队的主力。

讲着讲着,我就扯上了那件最能“证明”她坚强的一件事。

“她上初中的时候,说来真有点命运捉弄人,一次她课间玩儿双杠,不小心摔下来,把小指最后一个关节给摔骨折了。”

“我们把她送到校医院,简单包扎一下,继而又送到她爸妈单位的对口医院去了,本来是一件很小的事,她第二天照常来上课,第三。。。四天也来了。。。”

“谁知道,几天过去,接骨的医生没有接好,引起小指坏死,最后不得不把左手最后一小截手指截去了。。。”

“当时我们还在念初中,不管怎么说,十个完整的手指丢了一小块,是一件好大的事儿啊!从此就变成‘残疾’了?还是那么漂亮的姑娘。”

“我们都特别担心她受不了。但是出乎意料,她回来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大打击。伤好之后,她还给我们秀过她的手,说其实一点都不碍事,她的‘残疾’应该是残疾人里最最最轻的了。”

“这件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影响,我们几个小女生都惊叹红玉的坚强,她还像过去那么开朗,并没有什么不同。”

讲到这里,我看到陈医生困惑的眼神,继续搜肠刮肚地寻找“线索”,

“但是你要说红玉是那种有话就说,性格爽朗的女孩子,那。。。倒也算不上,究竟这个开朗朗到什么程度。。。我也说不上,她并不是一个话多的女孩。”

“我看到她大学同学的说法,说她在大学里是个优等生,青春美丽,但是同学说她‘很持重’,‘交友慎重’。”

“她毕业留校带过的学生有的后来也到了美国,听到消息也有出来发言的,说当初的老师刚刚毕业留校,朝气蓬勃,温柔和善,怎么会出这种事情?都觉得不可思议。”

“别说他们了,就是红玉的老公,对法庭和警察说的都是,妻子是个很有爱心的人,作出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出乎他意料,他想象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

“报道说,红玉自打进被警察带走,就没说过一句话。出庭的时候,她被认为有自杀倾向,法庭还多派了看护,防止她不测。”

听到这里,陈医生猜测说,“可能她真的是得了抑郁症,要说她有自杀倾向,倒是可以解释她的行为,当妈妈的能对自己的亲生孩子下手,她八成也不想活了。。。或者精神真的出了问题。”

我问陈医生,“你说,一个人,得了抑郁症,究竟会是什么样子?我。。。可能总是觉得所谓抑郁症,听上去像是一个病症,究其竟只不过是情绪不好,心情低落的代名词罢了。。。”

陈医生用肯定的口气回答说,“得抑郁症的人。。。我见过,你会觉得她。。。们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就你那个同学而言,最糟糕的可能是她周围的亲人太粗心了。。。并没有意识到她已经患病。”

“之所以成为一个病症,和正常人心绪低落,失意彷徨是有本质区别,进入这种病态以后,她的情绪和行为在某些条件下会失控。”

“但是抑郁症只要发现早,能治回来的!不管是吃药还是开导,好了以后那个原先的性格又会回来的。。。”

“唉。。。可惜啊。。。”陈医生感慨。

我也很感慨,“我在网上读过和红玉很亲近的朋友们写的一些片断,一对夫妇刚刚去N城的时候,一下飞机就是红玉两口子来接机,红玉的笑脸是他们踏上美国土地之初永远难忘的亲切回忆。那对夫妇中的妻子生病在家的时候,红玉曾经到她家里陪她,给她做饭,她怎么也想不到就是这个NICE的女人会作出这样的事。还有的回忆红玉两口子离开N城之前最后一个春节,大家在中国杂货店见面的情形,红玉愉快地和他们互祝新年快乐,穿一件大红的滑雪衫,带着孩子,就那么普普通通,虽然不富裕,到底看上去还幸福的一家人。。。”

我说到这里打住了,心里难过得要命,红玉的精神和情绪出了问题,毁掉了至少两个生命,她自己的,还有孩子的,多么希望一切还可以重来,在悲剧发生之前,她还有机会寻求帮助。。。

陈医生沉默了一会儿,问我,“她周围的人,就没有发现任何征兆吗?”

“因为他们刚到M大不久,那里人不熟悉。N大有人发言说他们家境是很惨淡的,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还有个学生说他们转去N大之前生活就已经比较困苦了,说红玉出过一次严重车祸,在医院里昏迷了两天,还欠了一大笔医疗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反正我把网上能挖出来的八卦都读了一遍,虽然。。。杀人是个不可饶恕的罪行,但是我很难不对那个犯下罪行的人充满了同情,她是我认识的人,我曾经熟悉的,可爱的人,而且是网上好多人形容的那么一个和善,也许只是无助的女人。”

“有时候我不得不疑问,究竟是什么因素使得这一切发生的?你都不知道,出事了以后,我企图和原先同一个班的几个好朋友联系,凡是在国内的朋友,看了照片,没有一个人说那是我们同学,都说,红玉比那照片漂亮多了!肯定是个同名同姓的人,要么就是搞错了,怎么可能呢?”

“倒是在美国的同学,没有一个不说那就是我们同窗,千真万确,让人痛惜。 有时候对比两拨同学的反应,会觉得不可思议。然后在美的同学就感慨,没有出过国的人,恐怕连想都不敢想,到美国会经历什么样的生活,考验。。。折磨。”

“唉。。。。”陈医生长叹一口气,“可能还是跟人性格有关吧,凡事都得想开一点。”

说完她想了想,换了个语调,“真的是跟人天生的性格有关,比如像我这样的性格,就是再怎么百般折磨。。。我也绝不会得抑郁症。”

“啊??”我抬头看陈医生,这。。。这怎么听着跟江姐似的,我吃惊地看她,一般人里,能做这么个CLAIM的,还真少呢。到底有多少折磨,才能称得上是“百般”啊?看陈医生,这年纪,似乎也不像是个口出狂言的少年啊?

陈医生大概意识到自己的“大话”,笑了笑,补充说,“不瞒你说,我来到美国。。。可以算是。。。受--尽--了折磨。。。”

她指指自己细胳膊细腿细身材,居然还有闲心幽了一默,“要不你看我只剩下一身皮包骨了呢!剩下的都是钢筋铁骨,磨掉的全是肥肉!”

我一看她从长袍白大褂里伸出的胳膊,还真有点电视剧里面重庆渣滓洞那个华子良的作风,差点也跟着笑了。

正要说点什么,诊所的电话响起来了,陈医生拿起听筒,呜哩哇啦开始讲英文。我意识到今天在诊所里呆得有点久,和她做个拜拜的手势,就告辞出来了。

一路上我都在琢磨着陈医生最后几句话,我对这个看上去快快乐乐,却声称自己“受--尽--了折磨”,而且永远也不会得抑郁症的女人感上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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