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园 (非公开的博客)

高山流水遇知音,从此为你乱弹琴.痴人说梦逢知傻,有空为你胡乱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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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unkpiano:烟花(11-12)

(2007-04-07 05:29:00) 下一个
11.
  
  转眼情人节了。
  
  中午从公司出来吃午餐的时候,吴香趁机拐到大街上溜达了一圈。公司就在中城,所以她就沿着第五大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吴香喜欢大街。年轻的夫妇推着婴儿车在街上走,情侣在车站边旁若无人地依偎着等公车,步履蹒跚的老太太穿着毫不气馁地考究,要饭的黑人眼眶里泛着皎洁的一点白,栓在路边的一条狗蹲着默默地等待主人。
  
  她喜欢热闹。
  
  热闹让她觉得温暖,哪怕是别人的热闹。
  
  就象平时她回到家里,第一件事总是打开电视,打开电视后总是找情景喜剧,哪怕不看,也要开着,只是想让那西里哗啦的笑声塞满自己的房间。
  
  她随便靠着一堵墙,站住,点了烟抽。
  
  刚下过雪,天地都亮得晃眼。
  
  左边,大教堂前面,很多游人在打转。一对夫妇,问她能不能给他们照个相。
  
  Sure。
  
  吴香叼着烟,给他们拍了一张相。
  
  Thanks.
  
  You’re welcome.
  
  然后那两个笑脸,就一直停留在吴香的脑子里。男的,胖胖的,红红的脸蛋上裹着黑的灰的白的络腮胡子。女的,胖胖的,弯弯的眉眼,白色的毛线帽子下面钻出来金黄的刘海。
  
  多么标准的couple。
  
  年龄越大,吴香越热爱庸俗。
  
  好莱坞电影,皆大欢喜的结局,令人肉麻的喜剧,Barns and Noble里教你怎么发财的书,郊区客厅里的圣诞树,胖胖的中年男人和胖胖的中年女人。
  
  她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一个庸俗的男人一起慢慢变老。
  
  在公司专心致志地跟别人钩心斗角,勇往直前地挣钱,在家里早上看报纸,晚上看足球,政治上充满了狭隘而幼稚的观点。
  
  最好四大名著一本都没读过,人家谈论苏格拉底他就问:苏个什么?
  
  吴香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东西,打量起来。
  
  Motorola最新的razor款式手机,现在市场上卖疯了,全纽约――也许全美国的人――都在用。她给蒋刚买的情人节礼物。毕竟,这是他们第一个valentine’s day。
  
  昨天下班的时候买的。说实话,在verizon的店里看到零售价是300块时,吴香还真有点犹豫。不是心疼钱,而且怕人家笑她傻。所有人都是等着换plan或者手机续约的时候换手机的,哪有傻乎乎单买手机的。还300块。
  
  可她还是买了。
  
  她本来就是一个傻乎乎的人。
  
  对人好,就好到底,好成一个笑话为止。
  
  跟蒋刚date也有一、两个月了,她也能看出来,她对蒋刚的热情远胜于蒋刚对她的热情。周末,总是她计划两人一起干什么。平时,也是她去他家多,他去她家少。打电话,十次里面有八次是她打给他。她已经把他拉来跟自己最重要的“闺密”们吃过饭了,他到现在――除了室友张启博――还没有给她介绍过任何自己的朋友。
  
  但是,她过了那个计较的年龄了。或者,她从来没有过那个年龄。什么欲擒故纵,软硬兼施,狡兔三窟,那些个伎俩,她从来不用。不是不会,也不是不懂,只是不想。她舍不得让自己变成那样。也不舍不得对自己喜欢的人那样。她相信自己喜欢的人,是应该有那个勇气、那个善良、那个智力去超越这些的,是应该和她一样傻的。
  
  所以她才会主动对蒋刚说我爱你。
  
  所以人家生日,她会主动买了花跑到人家家里去。
  
  所以她会傻乎乎地花300块钱给他买一个手机。
  
  她是一直把自己热气腾腾的心端到别人面前,让人左手拿刀右手拿叉去切去吃去蘸酱油的。
  
  吴香把手机放回口袋,踏着变成泥泞的雪,走回办公室去。
  
  一整个下午,她都在等蒋刚电话。
  
  下午同办公室的Lucy还收到一束花。她“my God”“my God”地喊半天后,就开始给男朋友Jerry打电话,sweetie,honey,sweetheart排着队从她嘴里冒出来,几里瓜啦吵得吴香带上了耳机。
  小娜还给她发了个贺卡,一个大白兔胸前不断跳出闪闪的红心。
  
  I love you,大白兔说。
  
  两点,三点,四点,五点,五点半。到五点半的时候,吴香实在按耐不住了,给蒋刚打了一个电话。
  
  结果蒋刚说他这个星期都特别忙,忙一个“很重要的presentation”,晚上要加班,要不今天就不一起吃饭了,晚上回家直接回她家然后再庆祝。
  
  好吧。
  
  吴香放了电话,发起呆来,发了一会儿呆,扭头一看,Lucy已经走了。
  
  她也关了灯回家。
  
  走到家门口,仰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窗口,其实也看不出一片窗口中哪个是自己的,决定不回家了。
  
  但又无处可去。
  
  Starbucks。
  
  她走到离家最近的starbucks,买了一盘salad吃。她一边嘎吱嘎吱地啃着菜叶子,一边透过starbucks的窗玻璃,看外面的大街。
  
  行人变少了,而且个个显得心事重重。
  
  四处的灯光倒是亮起来了,然而只是照亮这城市的苍凉。
  
  纽约是一个多么苍凉的城市啊,吴香想,虽然他们都说它多么华丽多么热闹多么富贵。
  
  也许是这华丽这热闹这富贵让它苍凉。
  
  她看见街对面有一个女人在打车,已经打半天了,就是打不到。每过一辆出租,她就拼命挥手,但是没有一辆停下。交通指示灯,从白变红,从红变白,一闪一闪。街对面最热闹的那个地方,是一个花店,灯火通明,好多人在买花,一圈圈臃肿的背影,围着一桶桶红的白的黄的玫瑰。墨西哥伙计系着一条脏兮兮的围裙,麻利地剪枝,包装,收钱。
  
  不能看了,吴香扭过头来。
  
  越看越觉得自己是整个世界的局外人。
  
  但是怎样才不是一个局外人呢?回家听电视里西里哗啦的笑声?在办公室里输入分析那一堆冷冰冰的数字?
  
  有时候吴香真担心自己会象一个氢气球一样,一不小心就飞到了太空去。
  
  背井离乡,没人疼没人爱,多么抽象的存在,没准哪天真的就,走着走着飞到了太空去呢。
  
  吴香又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手机。
  
  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晚上,蒋刚果然到了吴香家。
  
  不好意思,本来想买一束花的,但是太晚了,花店都关门了,他说。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都没有看着吴香,而是在研究他的袜子上的一个破洞。
  
  吴香没有拿出那个手机。
  
  不是生气,只是突然没有了热情。递出那个手机,需要一系列与之配合的表情、动作、言语、音调,她就是,没有力气完成那一系列动作。
  
  多难啊,得笑,得说话,音调还要高,表情还要兴奋,眼神还要欣喜。
  
  坐在starbucks发呆的时候,她和整个世界隔着一块厚厚的窗玻璃,现在,吴香蜷在床上,抱着自己的胳膊,想,这个坐在眼前研究破袜子的男人,其实也在玻璃的那边。


12。
  
  张启博可以自豪地说,在这场孙维朱令案大战中,他是战斗到最后的那批人。
  
  到一月底的时候,各大论坛对这个案件的关注已经渐渐淡化了,发贴量回帖量已经从滚滚洪流变成了涓涓细流。然而,便是这涓涓细流之中,还坚守着最后一批战士。张启博就是其中一个。他已经身心疲惫,口干舌燥,已经拧干了大脑里的最后一滴水。他就此案件的日灌水量,也从最高值50贴,慢慢降到40贴,20贴,5贴,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每灌一水,要等24个小时左右才有人跟贴,才开始放弃阵地。
  
  在最后一贴中,他深情地重复了一遍他已经灌了8遍的观点:“其实,对于朱令的父母来说,重要的不是抓住孙维与否,而是起诉清华,这才是朱令医疗费可持续获得的来源。”
  
  然后他转身离开了这个大坑。
  
  他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他谴责了孙维――如果你不是凶手为什么你不敢起诉贝志诚?他骂了贝志诚――你丫基本事实都没搞清楚就敢信口开河。他诅咒了公安――妈的你们怎么就不出来做一个声明?他分析了朱令身边所有的人际关系――细到朱令上铺的女生第三任男友是谁的地步。他向朱令的父母表达衷心的慰问――并指出他们的前途取决于起诉清华因为他们管理药品不善责任重大……
  
  张启博离开孙维坑的时候,问心无愧。
  
  虽然到最后他也搞不清楚到底孙维有没有投毒。
  
  虽然他内心深处更倾向于认为中毒不一定意味着有人投毒很可能这仅仅是一个可怕的玄妙的意外事故而群众们一浪高过一浪的声讨其实纯粹就是瞎激动白忙乎这热闹说到底不过是一群真实生活中道德冷漠的人试图通过网络意淫来获得道德高潮而已。
  
  然而,离开这个大坑,又去哪里呢?
  
  张启博举目四望,悲哀地发现和平与发展已经成了当今论坛的两大主题,他一手拿着锄头,一肩扛着纯净水箱,却发现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了。
  
  在一个没有大坑的时代,他只想做一个平凡的网民。
  
  好在没有大坑,还有小坑。网络平静的日子里,张启博只好在各个论坛的小坑之间颠沛流离,告诫自己“勿以坑小而不挖”。
  
  网势艰难,他甚至放弃了自己一贯的“创新求实,锐意进取”灌水原则,转身去灌了以下这些老掉牙的老坑:春晚有没有意义;朝鲜战争对中国到底有没有好处;中国铁路的垄断要不要打破;医疗改革为谁服务;大饥荒有没有饿死3千万人;抵制日货能不能强国;中国更需要胡适还是更需要鲁迅……不得不承认,给这些老坑灌水时,张启博是有些无精打采的。想当年,也就是6年前还在国内的时候,他就曾经在这些经典坑里驰骋纵横,杀敌无数。6年过去了,他还在这里,简直是个老留级生。历史不但没有前进,甚至还出现了某种倒退――当年那些开坑之父们已经纷纷弃网而去,现在这些小罗罗们水平往往根本不能望其项背。
  
  坑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他也搁置了自己“以谣言为依据,以搞笑为准绳”的灌水宗旨,竟然跑到了以下这些毫无幽默感、只有假大空的伪思想坑里跟人严肃地跟人“商榷”、“探讨”、“切磋”:中华民族的精神是什么;儒家和佛教的相通之处;人大代表的素质如何;要不要美式民主……跟那帮张牙舞爪的小罗罗们“探讨”要不要美式民主的时候,张启博真想抽自己一个大耳光,你丫跟这些人浪费什么时间,这帮天天嚷嚷着要不要美式民主的人知道什么叫美式民主吗作为一个纯正的理工生我他妈最受不了一个人在对概念缺乏基本定义的情况下就开始讨论问题。
  
  但是,不得不承认,由于无谣言可传,无热闹可凑,穿行在小坑之间,他也学到了不少真正的知识。比如范冰冰的胸是真是假,比如黎明到底年纪多大,比如深圳的小姐多少钱一个晚上,比如SK-II是个化妆品品牌而不是一种新型的电子游戏……徜徉在知识的大海里,张启博感到些许的安慰。
  
  同时,张启博像个地质队员一样,四处探测潜力坑。有一度,他以为章子怡演日本妓女被骂这坑有潜力,于是他拼命往此坑灌水,后来发现这场讨论很快就不了了之了。还有一度,他看好中俄散打比赛坑,却发现俄国那个二流国家早就无力激起中国人的民族自尊心了。还有一度,他以为芙蓉哥哥的半裸体秀能引发一场新的网络狂欢,结果发现人们现在对芙蓉系列菊花系列天仙系列都已经有了严重的审美疲劳。
  
  直到有一天,“无极”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其实,似乎也没有太多可以解释。
  
  2006年,那是一个春天。凯哥从地平线的那头走来,网民从地平线的那端走来,中间是一个血淋淋的馒头。然后,凯哥消失了,消失在网民们黑压压的、沙尘暴一样的阵势当中。再然后,当网民们转身离去的时候,音容宛在的凯哥已经变成了一个空空的骨架,骨架上方,是一个高大伟岸的、腾云驾雾的大馒头。
  
  张启博就是在那风卷残云的沙尘暴当中感受到了2006年春天的来临。
  
  以下言论记录了张启博在那个历史性时刻的革命立场。
  
   “反革命装逼饭,人人得而恶搞之。”
   “什么法律不法律,这么烂的片子,不恶搞不足以平民愤!”
   “其实,也不怪凯哥,都是陈满神惹的祸,凯哥认识满神之前,还是挺牛的。”
   “这种恶搞都要起诉,要不咱们也起诉他羞辱观众的智力?”
   “我看凯哥跟胡戈是在相互炒作,估计底下两人是哥俩好呢。”
   “洪晃这时候跑出来骂前夫,最毒妇人心,最毒妇人心啊!”
   “我决定去开一个馒头店,请胡戈做形象大使。”
   “给胡戈捐钱?捐!捐!我捐两个馒头行吗?”
   “靠,快去看网易调查!支持陈凯歌的有843票,占4%,支持胡戈的有14760票,占84%,民心向背,一目了然。”
   “其实,我就是凯哥,主要是上次看谋谋拍《英雄》丢人丢大发了,俺不忍心,所以也拍一烂片,转移群众注意力,有福同享有脸同丢。”
   …………
  
  就这个无极坑,张启博足足灌了一个星期。
  
  有一个晚上,深夜两点,张启博实在是灌水灌累了,他伸个大懒腰,靠到转椅的椅背上发呆。
  
  CFA。CFA。CFA。脑子里机械地转动着这几个音节。
  
  累得连惊慌都不会了。
  
  岂止CFA,那个实验报告,写了一半,放那已经一个星期了,还没有写另一半。
  
  昨天老板碰见还说,小张啊,我们要work harder啊。
  
  老板总要求张启博work harder。Harder,harder,每次他说这话,张启博就想起A片里西方女人的大喊大叫。
  
  他打开电脑里的itunes,随便点一首英文歌开始放。他听的所有英文歌,都是他在国内听的。
  
  I’m sailing,I’m sailing
  Home again, cross the sea
  I’m sailing, stormy waters
  To be near you, to be free
  
  他觉得有点孤单。
  
  岂止孤单,他觉得自己好像在腐烂。所有的夜晚,象同一个夜晚,粘乎乎地粘在他身上,怎么拽也拽不下来。
  
  也许应该去追女孩?
  
  他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
  
  想好了的,等找到工作以后再追女孩。现在,他一个二流学校穷化学phd student,长得充其量只能说是“一般”,谁要?如果我是女孩,我肯定是不要的,他想。
  
  何况他身边现在也没什么让他心动的女孩。
  
  他站起来,去上厕所。一推门,吓一大跳。
  
  吴香。
  
  对不起,对不起啊!张启博吓得赶紧带上门,往走廊里退。
  
  往房间里走的时候,张启博觉得很恐怖。
  
  什么人啊?上厕所也不开灯,就那么披头散发地坐在马桶上。黑漆漆地,坐着。我推门,她竟然没有被吓着,那么镇定地,咳嗽一声。
  
  不行,我明天得跟蒋刚说说。
  
  算了吧,人家的女朋友,下次敲门就是了。
  
  张启博回到房间,摊到床上。扭头,看见黄乎乎油腻腻的一个大月亮,贴在窗前。
  
  Can you hear me, can you hear me
  Through the dark night far away
  I am dying, forever trying
  To be with you, who can s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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