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琴:孤独得象一颗星球(3-4)
(2007-04-23 04:28:41)
下一个
3.如果他今天晚上吻我
如果他今天晚上吻我,我就不推辞了。如意边咀嚼着那块Tiramisu,边呆呆地想。哪
怕不是出于爱情。她补充地想道。我他妈也要get a life。她几乎是气愤地想。就算是冒
牌货的life。她又伤感地想。
“他”就是一平,也就是James,也就是Professor Lee,也就是坐在如意对面的这个
家伙。如意觉得他很贴心时,就叫他一平。觉得远时,就叫他James。觉得他该死时,就
叫Professor Lee。
一平是一个ABC――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人。
“你们美国人最小气了……”如意喜欢这样揶揄他。
“我不是美国人。”一平总是这样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嗯。还算有良心。不搞帝国主义。如意想。如意最讨厌那种“我们美国人……”的美
国人。
但问题是他就是美国人。
这个家伙最令人头疼的地方就是,你测不出和他的远近。他好像是坐在你身边,也好
像离你很远。他好像对你很心疼,又好像只是一种客气。他好像是喜欢如意的,又好像缺
乏一股热情。如意和他在一起,好像是一只有触角的蚂蚁和一只没有触角的蚂蚁在一起,
整个一个信号失灵的体系。
这种暧昧让如意很困惑。如意喜欢安全、确定的东西,就像她喜欢存款,但不喜欢买
股票--股票跌宕起伏的,让她不安心。但是一平就是一个股票,走势永远不清楚。如果
有可能的话,她希望把这支股票换成现金,锁在柜子里,看它往哪里跑。可是她和一平已
经这样阴云密云地来往了半年多了。不是晴天,也不是雨天,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阴天
。是进是退,你倒是表个态啊?如意常常有种拎起一平的耳朵,把他象铁饼一样掷出去的
愿望。把他摔个稀巴兰,也许他就想明白了。她想。
“那个店很小,也很脏,但是做的汤圆特别好吃,我每天早上都很高兴地去吃。开这
个店的是一对夫妻,他们告诉我他们是浙江人,他们说浙江人很多都到这里来做生意。他
们还养了一个狗……”
“一条狗”。如意不耐烦地纠正道。
“哦,一条狗。我问他们这条狗叫什么名字,他们说狗还要什么名字啊。我想也是,
狗还要一个名字,这实在太腐败了……”
腐败?如意差点没笑出声来,但是她忍住了。一平这个家伙的可爱之处就是,他讲汉
语时,经常把无意的错误和有意的幽默有机地结合起来,也就是装傻把真傻结合起来,算
是把男人做到了一个境界。
“然后有一天早上,是一个星期六的早上,不对,是星期天的早上,不对,是星期六
的早上……”
“你怎么这么罗嗦啊?”
“对不起,杨小姐,下回不敢了。总而言之,是一个星期六或者星期天、不是星期六
就是星期天、反正不是星期一二三四五的早上……”
也许他还是喜欢我的吧。这么卖力地逗我笑。如意想。这么愚蠢。如意不喜欢愚蠢的
男人,但她喜欢一个聪明的男人愚蠢的时刻。好像一切防备都给松懈了下来,而让一平真
正松懈下来,多不容易。他浑身上下,至少有一千个拧得紧紧的螺丝钉。
Tiramisu,多么动听的名字。一平曾经说过Tiramisu在意大利语里是pick-me-up的意
思。Pick me up. 如意笑了一下。如意一勺一勺地挖着这松软、甜润的意大利糕点,好像
她不是在吃一个甜食,而是在吃一种想象力。
咖啡馆门外的天一点一点暗下去。一张纸从门口飘了过去。起风了。
“……然后他们就打了起来,那个中年妇女拽住那个司机不放,说她儿子的脚给撞坏
了……”
如意也不知道李教授的故事怎么就从“星期六或者星期天的早上”过渡到了“一个中
年妇女拽住那个司机不放”。她好像已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有一张脸在眼前晃,
一张嘴在翻动,幽暗的灯光斜斜地照过来,将她捏勺子的微翘的兰花指投影在桌上。
如果他今天晚上吻我。如果他今天晚上吻我。
如意轻轻挖起一勺Tiramisu,往嘴里塞去。
“咱们喝点酒好不好?”如意突然打断一平,问。
“Ah-O, some girl wants to make a trouble tonight.”James 笑道。
“what trouble? Raping you?”
“Please.”
如意大笑起来。笑完了两个人突然都不知该说什么,陷入一小段没头没脑的沉默。
如果是在电视里,如意想,这时候他应该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应该凝视她的眼睛,应
该微笑,应该把脸凑过来,吻她的脸颊。
当然,那是电视里。尤其是三流的电视里。而此时此刻,他们是在现实生活中,四流
的现实生活中。
“So, anyway,那个女人开始大叫大嚷,说她儿子的腿撞断了……”
三个小时后,如意和一平在一平停车的地方,非常礼貌地说再见。说再见的时候,他
们相距足足有两尺远。一平脸上的微笑象用杆秤称过一样得体,而如意挥手的幅度也象用
尺子量过一样有分寸。就是月亮都亮得很严肃,一点柔情蜜意都没有,冷冰冰的,象一枚
图钉,把漫无边际的黑暗钉在天上。
风起的更大了。明明是夏天,怎么就有一股子寒意?
Tiramisu到底没有什么用,就是刚才喝过的那两杯红酒,也是他妈的废物。如意看着
James的Nissan飞驰而去,站在空旷宁静的大街上,双手交叉在胸前,冷冷地想。
4.“亲爱的K”之二
“亲爱的K。。。”陈朗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天花板。电视没有关,但是声音已经
被她拧去。只剩下五彩缤纷得光,在屋子里闪。
“亲爱的K:
“七月的下午,多么闷。今天下午,象昨天下午,明天下午一样安安静静。你知道吗
?安静也可以很刺耳。真的,安静捣毁着我的听觉,象一个发狂的野兽捣毁一个村庄。
“我已经和周禾分手了。我很难受,但我怀疑这难受只是出于一种惯性。任何一种关
系,就象孤独,都可以上瘾。上瘾了要把它戒掉,就很困难,但这与你爱不爱一个人没有
关系。
“我很孤独。孤独得象一颗星球。我每天一个人出门,一个人回家,一个人买东西,
一个人做饭,一个人醒来,一个人睡着。我知道这里是纽约,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应该和
朋友们去看画展,听音乐会,去中央公园跑步,去西村去逛街。早上运动,下午看书,晚
上约会。生活可以多么健康,但不知怎么了,我就是一个人。好像每一个日子是另一个日
子在镜子里的投影。无限的镜子,无限的投影。
“也有他们。那些餐馆里的、图书馆里的、路上的,熟人,大家说说笑笑、嘻嘻哈哈
。但是,他们的脸,象海边的贝壳,哗,一个浪头过来,贝壳出现了,哗,又一个浪头过
来,贝壳又消失了。
“因为静,我都听见时间走动的声音,看见它走动的样子了。它有四个爪子,每一个
爪子上都带有很尖很尖的指甲,还染成红色。被它拍一下,你就玩完了。当然,你知道我
是在吹牛。我孤独的时候,尽爱自己给自己吹牛。
“天气热得要命,热得我只想骂娘,但这不能转移我对孤独的注意力。我在考试,考
QUALIFYING。可以想象吗,我已经27岁,还在和20年前一样应付考试。问题的关键是,我
不知道考试这件事,和我活着,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不过在内心深处,其实我又很感激这个考试。因为有它,我目前的生活才有一个线
索,否则,每一个日子就象断了线的项链一样散作一地,我都不知道从何收拾起。依此类
推,考试、工作,学习,结婚生孩子,都只是生活的权宜之计。时间好像一个疯狗追赶着
你,你需要不停地回头,给它扔肉包子。于是,考试、结婚、出国、找工作……一个一个
的肉包子,香喷喷的肉包子,就这样给掷了出去。不就是这么回事。
“我现在经常走着走着,就想到了死亡。我不是说自杀。你知道我,我不会的,没那
胆量。我是说,我想到了孤独的属性,和死亡一样,就是寂静。静静地醒,静静地睡,静
静地走来走去,仿佛这寂静里会长出杂草来,杂草在呼呼大风中摇摇摆摆。世世代代就这
么呼呼地吹过去,而你和我,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吹了过去。
“陈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