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unkpiano:烟花(5-6)
(2007-04-03 05:59:10)
下一个
5.
蒋刚在华尔街工作,一个投资银行里的程序员。
这个职位让他有些尴尬。这是个越放远了看越高大越凑近了看越渺小的职位。远远看去,尤其是从中国老家的那个小城市看去,这真是一个不得了的职位。华尔街。IT界。纽约。美国。投资银行。好听的词全给占了。以前回国相亲的时候,每当说出他的职位,明显就会感到坐在桌子对面的女孩,眼睛刷地变亮,比伸出一只带五个金戒指的手还立杆见影。
但是,蒋刚自己知道,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是。
在华尔街作IT,跟在华尔街做清洁工,其实没什么本质区别。这是张启博的名言。每每想起这句话,蒋刚都觉得脸上挨了一记重拳。
我操。我他妈从小学到大学,丧心病狂地考第一,咬牙切齿地拿奖状,就是为了今天到美国来当清洁工,人生真他妈的有意义。
35岁了,怎么就35岁了呢?一个星期三的晚上,他打着赤膊,一边汗流浃背地打着电脑游戏,一边想到了这个问题。
我?35岁?这简直就是一个误会。
他停下了手里的游戏。
中年。
这个词象个夜闯民宅的小偷,猛地窜进他的脑海,吓了他一跳。
35岁。然后呢,40岁。然后呢,50岁。然后呢?然后怎么样,又有什么关系?
That’s it.
他看见上帝,象个超市柜台后面的收银员,冷冰冰地把购物清单塞到他手里,并迫不及待地喊: Next!
热,真热啊。
蒋刚站起来,去开了空调。站在空调的风扇前面,吹了一会儿,却也不觉得凉快。又走到卫生间,开了冷水龙头,泼了几把水洗脸。
洗完的脸慢慢抬起来,浮现在眼前的镜子里。
没错,一个35岁的男人的脸。
他微笑了一下,布满水珠的脸上,眼角边散开的皱纹。看清了,不是一个误会。不是。不是。那些皱纹,是上帝条分缕析的解释。
过去这些年,都干嘛了?他问自己。
写code。写code。写code。一写,就是4年了。
拿了个没用的Phd,然后转行写code。然后猛一抬头,看到镜子里人到中年的自己。
同时看见的,还有公司写字楼里的那个墨西哥清洁工,低着头,默默地,几乎是温柔地,拖着地,从走廊的这一头拖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拖到这一头。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他抓起卫生间边上的毛巾,擦了擦脸,回到卧室,对着电脑屏幕,发起呆来。
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进到google的主页。顿了顿,输入“毛泽东生平”几个字,点击进去,1893,1893,1893+35,等于1928。1928年,1928年老毛在干什么?蒋刚接着往下看,看到“1928年,同朱德领导的起义部队会师,成立工农革命军(不久改称红军)第四军,他任党代表、前敌委员会书记……”。Rockefeller,再看看Rockefeller,google“Rockefeller biography”,1839-1937,我靠,这个家伙活得够长的啊,1839+35等于,1874,1874年,and…“In 1874, Standard began building its own pipeline system using Bostwick & Co”……Ok, so, 蒋刚停了停,再google谁?莫名地,想起了曾国藩,好吧,google一下“曾国藩”,1811-1872,1811加35等于1846,1846,1846年在干嘛呢?他往下看,“1846年(道光26年),充文渊阁直阁事。自书其书舍曰:求阙斋。夏秋间,养病城南报国寺,与同寓刘传莹就汉学、宋学深入研讨……”看不懂,好吧,再来一个,蒋刚看了看天花板,又在google的空白框里输入了“金庸”,对,看看这家伙35岁的时候在干什么,金庸,金庸,找着了,1924年生,35岁,1959年,“1959,与胡小峰合导电影《王老虎抢亲》。 创办《明报》”。他又往前扫了扫,好家伙,这时候,《书剑恩仇录》、《射雕英雄传》、《雪山飞狐》、《碧血剑》都已经写完了。最后一个,最后来一个,张朝阳吧,也算是留学生精英吧,google……靠,1964年生,比我大不了几岁啊!35岁1999年,1999年丫在干嘛呢?靠,搜狐也成立了,再过一年都他妈纳斯达克上市了。
蒋刚决定不google了。他往座椅上一靠,仰望天花板。
蒋刚,生于1971年。
2006年——
2006年?
2006年????
空白。空白。除了自己几年如一日趴在电脑前写code打游戏的身影,大脑里一片空白。
可不可以说,如果说一个人一辈子能够有所成就的话,到35岁,应该已经干出一半左右了,如果到35岁左右还一无所成,这辈子,其实也就这样了?再折腾也不顶屁用了?
蒋刚突然心跳开始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得让他窒息。快得失去控制。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开始有些害怕,仿佛一股血柱在往脑门子上冲。蹭――
他站起来了。
嗨!
跟他们比什么啊?!
人家都是百年不遇的大名人,我这是跟自己较什么劲啊我。
刚才往头顶上撞的血流,突然,坠落了下去。心跳,飞速地,平息了下来。
只是从电脑桌到空调前的这几步,蒋刚重新冷静了下来。
咱就是个普通人,也就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是吧?他开始开导自己。要是人人都是毛泽东洛克菲勒金庸张朝阳,天下早该大乱了!咱比上不足比下还有余不是?比如,跟我爸比吧,丫35岁的时候除了打老婆喝酒还会个啥?比如,跟我们中学班主任比,一辈子也就是个语文老师。甚至,跟我们大学同班同学比,有几个他妈的混到了美国混到了一个唬人的头衔混到了还算稳定的收入?当年睡我上铺的张文波,现在不还在曲阜什么什么科技园当个什么处长来着?还有周航,不也就是在某个中关村的小破公司里挣扎?还有一块儿出来留学的,除了徐峰和刘之阳混得略高一筹以外,大家也就是个彼此彼此吧……人吧,到这把年纪了,也该现实起来了,所谓现实,也就是有自知之明吧……蒋刚在心里对自己语重心长了起来……做梦这个事情,十年前就该结束了,其实仔细想想,大多数人一辈子混个什么呢?一个工作,一份收入,一个老婆,几个孩子,也就是这样吧,能把家养好,能把工作做好,已经够不容易了!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唱得多好啊,多朴素的道理啊……
“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蒋刚干脆唱了起来,边哼着小曲边重新切入了刚才的游戏窗口。
突然手机响了。
喂?
喂?我在你家楼下!
啊?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啊?
我给你――开门去。蒋刚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按了那个Door键。那,待会儿见啊。挂了电话,
奇怪,今天星期三,她怎么跑来了呢?正不知所措着呢,门铃已经响了。
蒋刚去开门。门一开,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脸,就见一大束玫瑰花伸到了眼前。
生日快乐!
吴香的声音,从花的背后,清脆地传来。
6.
张启博听见吴香又来了,轻轻把自己的房门给带上了。
上次,那个惊天动地,跟日本A片似的。
我就说越是看上去正经的女孩,上了床越是狂野吧。
张启博要考CFA,得专心学习。
CFA,金融分析师资格。全纽约的有志中国青年都在考这个,何况张启博这样本来学化学现在想转做金融,下半年年就要找工作的。中国青年如果没试可考,就像美国青年没party可参加一样,那可就失去了精神支柱。所以,感谢CFA,让象张启博这样的有志青年在翻山越岭拿了n个学位之后马上要失去人生目标的危难时刻又冒出了一个新的山峰从而这些从小被考大的孩子再一次找到了奋斗的目标。
学习之前,得先查一查email。
他打开自己的雅虎帐号,一封新邮件都没有。
也是,半个小时前才查过,哪能有什么新邮件。
其实,除了垃圾邮件和学校的公务邮件,张启博一个星期平均只收到三封私人邮件,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平均每半个小时查一次邮件,也不妨碍他每次看到Inbox里那个黑体的数字时感到振奋和惊喜。
哪怕垃圾邮件,张启博都非常认真地阅读。
每一封都读。
固然,强行往别人的信箱里塞邮件,这是一件不道德的行为。但是――每次张启博读垃圾邮件的时候,都会对那个并不存在的观众耐心地解释说――你再仔细想想,所有那些垃圾邮件,都有一个作者,而那个作者,是一个有鼻子有眼、有血有肉的人。这个人每天的工作,就是兢兢业业地写垃圾邮件,发垃圾邮件。不断地发送,不断地被删,然后又不断地发送。
这个人,这些人,难道不是很奇妙吗?
你再仔细想想,张启博进一步论证说,垃圾这个东西,其实特别深刻。所有的人,所有的物,宿命都是垃圾。垃圾邮件和其他垃圾的不同,不过就是它一步到位地变成了垃圾。而其他的垃圾,都磨磨蹭蹭、扭扭捏捏。比如《纽约时报》,每天印出来之后,总得过上一两天,才变成垃圾。比如《人民日报》,甚至在没有印出来之前,就已经是垃圾。比如今天晚上吃的那两块pizza,它非要穿过我九曲回肠的肠胃才变成垃圾。比如我自己,非要死皮赖脸地活上几十年并且制造出无数垃圾之后再变成垃圾。相比之下,还是垃圾邮件最谦虚、最坦白。它一出世,就达到了自己的本质,而且还最环保。
不得不承认,有些垃圾邮件其实是非常有想象力的,张启博想,比如昨天收到那封。那个人自称是非洲一个富翁的遗孀,她有一大笔遗产,她想投资给外国的基金,她需要找一个国外的托管人,她觉得我可能是最好的候选人。
对,没错,说的就是我,不能是别人,只能是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山西省大同市现美国纽约地区某二流高校的化学博士候选人的张启博。
那封垃圾邮件写得很长,情真意切,张启博几乎都想给她回信。
他想说,谢谢你,谢谢你写出这么富有想象力的垃圾。谢谢你从60亿人口中发掘出了张启博这个名字。谢谢你在付出那么日日夜夜辛辛苦苦的劳动并且一无所获之后仍然百折不挠坚忍不拔……相比之下,那些只贴一个美女图,或者只贴一个产品介绍的垃圾邮件,是多么的粗制滥造,而那些明明是垃圾却自称是诗歌小说散文论文学术专著报纸杂志合同文书会议纪要的文本们,态度又是多么地不老实。
可是目前,他的信箱里连垃圾邮件都没有。
他只好关了邮箱,把电脑前的转椅转到书桌前,端起CFA的复习教材来看。
刚看十分钟,突然觉得有点渴。
他走到厨房,拿一个杯子,装了一杯自来水,咕咚咕咚喝了。
喝了,也不离开厨房,手撑着厨房的柜台,在黑暗中发呆。
那个吴香,看着倒是挺爽朗的一个人。长得不如胡佳慧倒是。
胡佳慧是蒋刚的前女友。
但是胡佳慧那个人太没劲了,说话慢腾腾的,你说个什么,她都是“真――的――呀――?”有一次跟她聊天,说起十三陵,她竟然都不知道十三陵是给明朝皇帝修建的,这种人,都不知道怎么考上的博士。
要不就是文科博士全都靠蒙。
哎,关我屁事。
张启博把空杯子往池子里一放,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几乎是不加思索地,又回到了电脑前。
顺手打开文学城。
变性男子提名环球小姐。尼克基德曼在新片中全裸上阵。房市将要崩溃,全球经济受威胁。芙蓉姐姐出新照片,招牌姿势依旧。陈水扁和中共都被马英九玩弄于鼓掌之上……李敖嫌周杰伦眼睛太小,切,他自己眼睛多大……小泉又惹怒韩国民众,反对朝韩早日同一,靠,小泉个乌鸦嘴,人家朝韩统一关你屁事……美国房市将要崩溃,湾区房屋成交率到达谷底,崩溃崩溃,都喊一年崩溃了,它怎么老不崩溃?丫崩溃了就好了,咱发不了财看看人家富翁一个接一个地崩溃还不行吗……李嘉欣与绯闻男友黎明大方牵手,怎么又成黎明了?前两天不还那个庞什么吗?……体坛美女完全排名,靠,连这也是美女?连普通都算不上,扯什么扯?……
张启博挨个读过去,读得非常仔细。几乎把主页上那些推荐新闻全给读了一遍,连“马来西亚华人领袖的女儿考驾照受到性骚扰”都读了。
没劲,天天都是这些破事。在文学城上转了一个来小时之后,张启博得出了这个每天都会得出一遍的结论。
他伸个懒腰,回到了书桌边,又端起了CFA教材。
刚读5分钟,又想,不行,我得看看孙维事件最新动态如何。
于是又回到电脑前。
为了考CFA,张启博本来都决定戒bbs了。但是正如他以前的308次戒bbs一样,这次又失败了。
过去一两年来,他五天一大戒,三天一小戒,简直对戒bbs本身上了瘾。
关键是,张启博试图说服自己,戒网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戒。作为一个有着高度网民责任心的资深网民,怎么能在中文论坛发生震级8.9极的大动荡时弃之而去呢?两个星期以前,一个叫孙维的女人,在天涯论坛上发表了一个声明,表示她没有毒死另一个叫朱令的女人,从而掀起了中文论坛上的一次大辩论。群众们大鸣大放大字报,表达他们的热情热血热心肠,主题就一个,那个叫孙维的女人到底有没有毒死那个叫朱令的女人?
有,还是没有?这是一个问题。
千千万万茶饭不思的网民们在思索,在追问,在掐架。
一时间,各大论坛烽烟四起,血流成河。朋友们反目为仇,仇敌们重归于好,由于那个叫孙维的女人,各大论坛上敌我阵营经历了一场大动荡,大串连,大组合。
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这场大辩论的盛况:高潮迭起。
据参与过中文网络几乎所有大战的资深网民张启博回忆,网络已经有一段没有这么热闹了。从参战人数来说,上次朗咸平之争,阿甘之战,都不能与这场孙维朱令之战相比。著名的宝马撞人之战和抵制日货之战,虽然参与人数同样众多,但是从辩论的激烈程度来说,又稍逊风骚――毕竟,在那两场战役中,都出现了网民严重一边倒的情形。大饥荒之争和国军是否抗日之争,又由于专业性太强,变成一小撮书呆子们垄断的娱乐方式。芙蓉现象和赵老师现象,虽然娱乐性很强,但是智力含量太低,不能满足群众要充当侦探的智力追求。只有孙维大战,集密集的参战人数、旗鼓相当的两方阵营、简洁的故事背景、相当的智力挑战于一身,教育性、娱乐性、战斗性有机地结合到了一起。
要不张启博怎么不忍心离去呢。
他迅速点击到天涯杂谈。
我靠,两天没上来,斗争形势一片大好啊!满眼全是新马甲、新看法,新声明,新考证,新漏洞,新疑点,新证据,新进展……张启博开始浏览他这两天错过的新贴以及旧贴里面的跟贴:
老公安进一步指出破朱令案的线索。
孙维声明中两个耐人寻味的细节(其中一处可能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贝志诚,收起你的尾巴。
向贝志诚致敬!
孙维声明注册信息有重大发现。
25个疑点――我看孙维声明。
26个疑点――我看贝志诚声明。
朱令的室友今在何处――她的同学良心被狗吃了!
朱令的男朋友在哪里?
孙维-朱令-贝志诚事件基本事件数据概要(以时间为列表)。
沉默是勇敢还是懦弱――也谈朱令事件
我看贝志诚是凶手(决不是瞎猜)
朱令母亲的一封信。
对97年问讯的几个看法
…………
张启博越看越兴奋,越看越困惑,越看越紧张,边看边在各个帖子下面跟贴灌水。
“最讨厌的就是这个贝志诚,说起话来,对事实的部分,全都是可能、听说、大概、也许,作判断的地方,全都是肯定、100%、完全……什么玩意儿!”
“你们凭什么叫人家孙维回复?如果你都认定人家有罪了,人家说什么你都能找出所谓破绽,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铊的管理如何?请当年物化2的人出来交待一下吧。”
“凡是说的越绘声绘色的东西,就越是假的,什么最高领导人拽着老孙头的手……什么人啊,跟他当时在场似的。”
“如果孙维是投毒者,这是什么样的心理素质啊,一般人谁敢要求测谎……”
“孙维小时候有没有什么重大心理创伤?可以找个儿童心理学专家跟孙维深入地聊一聊”。
…………
最后,张启博看累了,也回累了,表情肌越来越僵硬,眼神越来越涣散。
在看完35个主贴,2341个跟贴,回复了34个灌水贴之后,中国山西青年化学博士候选人张启博困了。
他抬头一看,我靠,都一点半了。
算了,睡吧。
张启博站起来,伸个大懒腰,眼光落在那本打开的CFA复习材料上。
哎,又一个晚上废了。
一定要戒bbs!
话又说回来,真以为考个CFA就能改变命运,那也太傻逼了。
但是,咱又不是比尔盖茨。既然是傻逼,就应该老老实实做傻逼,一个本分的傻逼,一个勤奋的傻逼,一个三好傻逼。
张启博在自我批判和自我辩护中挣扎了一小会儿,就睡着了。
这天晚上,他梦见自己在一个餐馆吃饭,桌上放着四盘韭菜,他吃啊吃啊吃,每吃完一盘,店小二就又端来一盘,最后,他吃得全身都发绿了。他对店小二说,能不能不要再端韭菜了?店小二说,不行,你必须吃韭菜。你一定要吃韭菜。你中了一种毒,只能吃韭菜。张启博在梦里大喊,你胡说八道!韭菜又不治病!店小二就开始掰他的嘴让他吃韭菜,张启博拼命挣扎,我不想吃韭菜!不想吃韭菜!你是谁!你为什么要逼我吃韭菜!店小二嘿嘿一笑,说:我叫贝志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