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unkpiano:烟花(3-4)
(2007-04-02 07:0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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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十字路口的东南角,旁边还有一个地铁站,吴香从地铁站里走出来,又看见了诗人。
诗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吴香不记得了。一月?二月?去年?反正有几个月了,风雨无阻。
黑人,瘦瘦的,秃头,很安静,40来岁。
他面前摆着一张长桌子,上面有一张大白纸,纸上写着:Published poet。
“已有作品出版的诗人”?“已有作品出版的诗人”在这里干什么呢?吴香见过卖唱的,卖画的,但是,站在大街上卖诗?
新鲜出品,五块钱一首,买一送一。吴香想象他的面前应该有这样一个横幅。
要不这么写也行:巧克力风味,绿茶风味,大麻风味,要什么风味,给什么风味。
吴香从来没有在他那个桌子前停留过。她不买诗歌。她要买的东西太多了,洗发香波,paper tower,cereal,牛奶,蔬菜、水果……哪轮得到诗歌。事实上,她多么希望他是卖水果的。自从街角那个大超市被拆了之后,吴香就不知道去哪里买水果。其实,菠萝,木瓜,桔子,草莓,一行行地摆在那,多么象诗歌,简直就是诗歌,吴香真想好好劝劝他。
她也没有见过任何人在那个桌子前停留过。
事实上,吴香每次路过那个桌子的时候,都会刻意走得快一点,刻意不把头往那个方向偏。
她不忍心。
她不知道他在等待什么,也不想知道。
可是她每天回家,都必须从那个地铁口出来,都必须路过那张桌子。
于是她甚至有些愤怒。
有必要吗?非要把那副可怜相,摊在每个人的眼前?!
她觉得自己每天都象是看到一个小孩被虐待,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同一个小孩。而她不愿拔刀相助,谁也不愿拔刀相助。
于是吴香走得更快了,更加的目不斜视。
4.
吴香怕回家。
她怕那个总是冷冷打量她的门卫。怕那个吱吱呀呀其慢无比的电梯。怕14楼走廊里昏暗的灯光和低矮的屋顶。怕自己在楼道里回旋的脚步。但尤其怕的,是走进屋里关门时,门锁和门框撞击出来的那“喀嚓”一声。
喀嚓。
又是自己了。
她扭头看左边穿衣镜里的自己。疲惫,苍白,面无表情。还有这一屋子的家具,凌乱地坐在黄昏的光线里,打着盹。然后是墙上那面钟,嘀哒嘀哒的声音,温顺地爬过来,象一只猫。然后是那四面墙,那四面渐渐合拢过来的墙,合成一双手,顺着她的脊柱,摸到她的脖子上,然后按着她的脖子,粗暴地,猛烈地按下去,按下去,逼她吞咽着眼前的一盘毒药。
自己。
她怕的是自己。
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这么害怕独处呢?这真是吴香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白天在办公室,对付那些数据和图表的时候,听见对桌的Lucy每隔五分钟就发出一声没来由的叹息时,吃午饭和他们一起说一些恶毒的笑话时,不总是迫不及待地想回家么?然而真的回了呢?仿佛整个的生活,工作,地铁,同事,满大街的欢声笑语,盛夏的热风,不过都是,薄薄一张纸。一捅,就破了。破了之后,露出纸那边唯一的赤裸裸的现实。自己。
甚至都不是自己。不过是一个33岁还没有找到爱情的事实。
什么时候开始,“丰富的”“美好的”“健康的”生活,只是萎缩成这样一个干巴巴的事实呢?是不是一个没有爱情的女人,就会变得非常……干瘪呢?她们会变得很讨厌,但首先是因为她们变得干瘪。因为她脑子里没别的了,就这一件事。只想一件事的人,怎么不干瘪呢?祥林嫂是干瘪的。她吴香也是干瘪的。
甚至还不如祥林嫂。祥林嫂还兴致勃勃地到处找人诉说,而她吴香早已没有了这个兴致。她能说什么呢?她有什么可说呢?语言能够解决什么问题呢?早几年的时候,也就是二十八、九岁的时候,她对自己的单身状态还有种振奋,仿佛其中埋伏着个性,埋伏着骄傲,所以唧唧喳喳的抱怨里面,其实还藏着一份炫耀。
我都人老珠黄了,谁还要呀。那时候,她总说。但是她的意思是:别看我快三十了,还挺着呢,一分钱折不打。
这话她现在还跟人说,但是已经没有了别的意思。它的意思就是:我都人老珠黄了,谁还要呀。
怎么能这样呢?人生还有很多其他乐趣啊。早两三年的时候,她还总是这样劝自己。比如事业。比如旅游。比如交朋结友。
那又怎样?
突然有一天,她对这个谆谆教导的声音厌烦起来。
事业?成天就是分析哪些客户容易上信用卡公司的当,欺负人家傻,骗人上钩,算什么狗屁事业?旅游?一年辛辛苦苦攒那么点假期,花那么多钱、时间、精力,跑到欧洲这宫那宫,跟自我强迫症病人似的,命令自己被一些狗屁不通的画感动,什么毛病啊?交朋结友?不错,跟朋友扯扯淡是挺乐的,可是到这个年龄,人家要么是谁谁谁的老婆,要么是谁谁谁的老公,有多少时间精力理你啊?
就是想要一个老公。搂着。抱着。亲着。踢着。骂着。
然而到哪里去找?
也许有一天,她可以到诗人旁边也摆一个摊,卖爱情。
她有很多很多爱的,真的很多,多得就像中东的石油,多得就像诗人的灵感,每天汩汩地往外冒,可就是不知道给谁。
年轻的时候,她相信这个世界上,一定有那个“另一半”。凭什么没有呢?小学升中学,中学升大学,大学再出国,出国又工作,工作再结婚生子,天经地义、水到渠成啊。她长得不难看,又不笨,也不坏,经济独立,体健貌端,凭什么人家顺理成章得到的东西,她就没有呢?
这个问题,她想了十年。
从振奋想到困惑。从困惑想到愤怒。从愤怒想到伤心。从伤心想到绝望。
但是那个问题,还是在那里。在她脑子里,淤积着,长大着,象一个肿瘤,从良性变成恶性。
她整个的生活,就是这个恶性肿瘤。
吴香换了拖鞋,开了灯,放下包,条件反射地打开电视,在沙发上坐下。
电视里,“Bachelor”之类的reality show, 男主人公淘汰了一个女孩,女孩拿着行李走出来,上车,被拉到机场去。在车里,她一边哭,一边说:“I truly loved him. I respect his decision, but I don’t know why. With all those kisses, those intimacies, how can he just tell me to go away……”
吴香跟着眼泪刷刷地往下流。How can he? How can he?
吴香爱哭,但是多数时候跟悲伤也没什么关系,就像是打扫卫生。哭完了,就把垃圾倒出去了,就窗明几净了,就舒服了。
她干脆趴在沙发上哭了起来。
哭完了,她从包里掏出烟,点上。
给不给蒋刚打电话呢?她靠在沙发上,想。
那个见面四次、上床一次的男人。
如果不包括前两次在party上的见面,其实也就两次。
模模糊糊中,吴香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穿蓝衬衣的男人。前三次见面,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公司。绿卡。401K。回国。IT。金融。那些个老生常谈的话题。等到第四次见面,也就是正好没话说了的时候,不失时机地上了床。
上床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吴香想。当然不是因为性交这件事本身――她吴香从来就没有性高潮,每次上床都在倒计时,所以上床跟快乐没有任何关系。上床的好处,就是关系变得“明确”。吴香喜欢明确,就像她喜欢开车开着开着,看见一块方方正正的路标牌,告诉她离目的地还有多少多少英里。
她觉得蒋刚还挺不错的:长得不难看,要是用留学生的普遍水准来衡量,简直是帅哥。虽然有时候说话明显心不在焉,但也不算粗鲁。谈不上什么成功人士,不过好歹有一份稳定的程序员工作。不象是特别有情趣之人,但也没有不懂装懂,偶尔还幽它一默……经历十年的恋爱生涯,吴香挑选男人的所有标准,就只剩下“不讨厌”这一条了。
蒋刚这个人,不讨厌。
那天吃完饭,走出餐馆的时候,起了一阵风,他甚至还问了她冷不冷,要不要他的外套。
想到这里,吴香从沙发上起来,匆匆热了点饭吃,洗脸,化妆,走出了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