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园 (非公开的博客)

高山流水遇知音,从此为你乱弹琴.痴人说梦逢知傻,有空为你胡乱码.
个人资料
正文

艾米:太奶奶的故事(4-6)

(2006-08-16 07:31:00) 下一个

4 、解放脚

太奶奶的脚很奇特,既不是三寸金莲那样的“尖尖脚”,也不是我们这样自由生长的“平平脚”,而是界乎两者之间的一种脚:二到五趾有点压在脚底,使脚的前半部分看上去有点尖,是人为的痕迹,不象是浑然天成。

艾米少不得又要大惊小怪一番,问太奶奶的脚怎么是这样的。太奶奶说她的脚叫“解放脚”,所谓“解放脚”,就是裹过小脚,或曰缠过足,但半路又放开的脚。

太奶奶小时候,乡下还在兴裹小脚。那时的审美观,女人的脚是越小越美,所以有“三寸金莲”的说法。据说小脚女人走起路来,轻移莲步,娉娉婷婷,要多美有多美。有些小说里记载男人认为这种小脚很性感,摸在手里能引起他们的冲动。可见“性感”也是社会性、历史性的东西,那时的小脚大概象现在的高胸一样,是女性性感的象征。

那时女人的脚,小到根本无法在一个地方站上半分钟,需得不停地移动才不致于摔倒。所以一个小脚女人如果站住跟人说话,那简直是活受罪,必须前前后后不停地走动,大概象踩在高跷上一样,只有通过不停移动才能保持平衡。

太奶奶的妈妈是小脚,不过不是太小,据说这也正是她没能嫁到大户人家去的原因,因为大户人家娶媳妇,第一就要看女孩的脚,没缠足的不要,缠得不小的也不要。

其实太奶奶的妈妈嫁得还可以,是当地的一个医生,那时好像是叫“郎中”。郎中脾气挺好,知书识礼,人也生得俊秀,皮肤比太奶奶的妈妈还白。但郎中经常要到外面去行医,就剩下太奶奶的妈妈在田里干活。可怜的女人,干起活来就觉得脚太小了,站都站不稳,只好跪在田里干活。

太奶奶家乡的风俗,小女孩五、六岁的时候,就要给她裹脚了,因为再长大些,骨头就硬了,裹脚的效果就不好了。轮到太奶奶裹脚的时候,太奶奶的妈妈真是于心不忍,哭了好多次,最后考虑到女儿的前途,只好狠下心来给女儿裹脚。

听说裹脚的方式是极其残酷的,根本就是人为地把脚骨弄断,让二、三、四、五这几个脚趾贴到脚底去,只剩下一个大脚趾伸在那里,形成一个尖尖的头。

太奶奶家乡裹脚的方法就是让小女孩坐在一个高高的桌子上,把小女孩的脚用长布条子捆绑起来,让四个脚趾弯向脚底的方向,然后用力一扯布条,小女孩就从桌子上摔下来。如果正好两脚踩地,就可望把脚骨摔折,达到裹脚的目的。如果不幸没摔折脚骨,只好再来。

太奶奶的妈妈请了人来给太奶奶裹脚,那人给太奶奶的脚缠了长布条子,然后用力一扯,太奶奶就从桌子上掉了下来。太奶奶痛得大哭大叫,太奶奶的妈妈只好搂着女儿同哭,说:“儿啊,妈也是没办法啊,不把你的脚裹小,你今后就嫁不出去。”

太奶奶年纪虽小,也知道这“嫁不出去”是个可怕的大问题,因为大人平时吓唬小女孩都是用这一句,不论你是做了什么错事,或者是大人想叫你做什么事,都是用这句话来威胁人,所以太奶奶哭归哭,也不敢违抗。

到了晚上,摔折的脚痛得钻心,太奶奶整夜啼哭,太奶奶的妈妈心痛女儿,偷偷把裹脚布打开来看,发现女儿的脚又红又肿,实在不忍心再缠回去,就让太奶奶的脚“解放”了。太奶奶的妈妈听说城里有些女孩都不裹脚了,决心想尽一切办法把女儿送到城里去,让女儿免去这一劫难。

不用说,在太奶奶去城里之前,她和她的妈妈在那一方都是遭人耻笑责骂的,太奶奶因为脚大被人耻笑,太奶奶的妈妈因为娇惯孩子被人责骂。

( 看来黄颜家“娇惯”孩子的历史至少可以上溯到太奶奶的妈妈那一代了。 )

5 、生命线

太奶奶的妈妈不识字,但爸爸识字,而且算个开明的知识分子,坚决主张孩子上学,包括女儿在内。但太奶奶的求学道路很艰辛,小学还没毕业,太奶奶的妈妈就去世了,太奶奶不得不辍学。

太奶奶的爸爸是常年在外,很少回家的,据说是行医的同时也搞点革命活动,所以经常是来无影,去无踪,说走就走了,走了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有时有钱寄回来,有时又没有,就靠太奶奶的妈妈种田度日。

太奶奶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她上面还有三个哥哥,大哥很早就死了,二哥比她大很多,那时已经成了家,有了孩子了。但二哥好赌,有了钱就要跑到镇上去赌博,有时奉母命赶着家里唯一的一头猪到镇上去卖,说好卖了猪就买米回家,家里等米下锅的,但二哥一去就没了踪影,直到深更半夜才两手空空地回家来,汇报说卖猪的钱都输光了。

太奶奶的妈妈总是痛哭流涕,说自己命苦,丈夫不在家,儿子又不成气。不过就是这样的辛苦,太奶奶的妈妈也坚持着养育几个孩子。直到后来不知从哪里传来消息,说太奶奶的爸爸在外娶了新妇,不要这个家了。太奶奶的爸爸也的确很久没露面,也没托人捎信来。太奶奶的妈妈绝望之极,抑郁成病,就这样撒手人寰了。

太奶奶只好跟着二哥二嫂过活。二哥在母亲死后,居然比以前成器了许多,在镇上开了一家轧棉花的作坊,赚了一点钱,把全家搬到镇上去了。二哥对妹妹也还算不错,攒了钱要送太奶奶去读女子师范。

但太奶奶小学都没毕业,如何进得了女子师范呢?于是有高人帮太奶奶搞到一个小学毕业证,上面的女子也姓张,但名字不同,年龄也不同,要比太奶奶小四岁。好在太奶奶面相年轻,冒充也充得过去,于是太奶奶就成了那个张姓女子,冒名顶替考进了女子师范。

太奶奶的年龄问题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揭发出来,一阵猛批,太奶奶恢复了本来的姓名和年龄,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且说太奶奶进女子师范不久,就遇上了一件很悲惨的事。那时学校要求穿旗袍,不管是寒冬腊月还是三伏热天,女子师范的学生都是穿旗袍,夏天单旗袍,冬天棉旗袍,但腿上只能穿长线袜。到了冬天,女学生们都冻得无法,便偷偷在旗袍下穿长裤,然后卷到膝盖上,下面露出穿线袜的小腿。

有位陈姓女子也是如此穿着,但有一天,不知是她的裤带系得不牢,还是她的裤带不结实,结果她在上操的时候感觉裤带一松,裤子就成了自由落体。

那时的裤子,还不是我们现在穿的这种有裤袢可以穿皮带的裤子,这种裤子在那时叫“西裤”。女子师范的学生穿的都是中式裤子,腰很大,是所谓“向左转”的裤子,穿的时候要把裤腰左折右折,然后用带子系住。

陈姓女子的裤带一松,裤子就往下垮,从旗袍下面露了出来。其实在现在看来,这真的不算什么,因为要害部位有旗袍遮着,根本没“走光”。但在那时候,就不得了啦,不光让校方发现她旗袍下穿了长裤,违反了校规,其他人也认为这是奇耻大辱。陈姓女子当场就掩面而逃,后来再没到学校来过,有人说她投了河了,有人说她疯了。

且不说陈姓女子生死未卜,只说女子师范的学生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生怕灾难落到自己头上,一根裤带已经变成了生命线:线在人在,线断人亡。

太奶奶不仅把裤带换成最结实的布带子,而且每次系裤带都要扎紧又扎紧,检查又检查,白天是整天提心吊胆,晚上做梦都梦见自己的裤带散了或者是断了,每每从梦中惊醒,都是一身冷汗。

可能是太奶奶的裤带扎得太紧了,裤子的布料又是家织布,而不是所谓“洋布”,所以很粗糙,把腰上的肉都勒破了。勒破了还得系裤带,而且还得系那么紧,于是破了的地方不能休养生息,破了勒,勒了破,最后都化脓了,痛得钻心。幸好假期到了,总算没烂到骨头,化脓的伤口慢慢好了,但太奶奶腰上却留下了一些疤痕。

太奶奶的腰很细,不知道是不是“生命线”勒出来的。

6 、才女

据说太奶奶的父亲很有文采,能诗会词,一手字也写得很漂亮。太奶奶的父亲很赏识女儿的文采,说太奶奶会成为一个女秀才。

太奶奶的二哥似乎没有做秀才的欲望和天资,很早就向赌场和商场发展了。从仅存的照片来看,太奶奶的二哥应该算长得很英武的,鼻子很高,眼睛很大,但很早就把头发和牙掉光了。一个光头、瘪嘴、高鼻子的男人,怎么看都象是宾 - 拉登手下的人。

太奶奶的母亲死后,太奶奶就靠二哥二嫂照顾。据说二嫂比较凶,对太奶奶很刻薄,太奶奶很小就要照顾二嫂的儿子,还要做很多家务事。二哥在外赌博不归家的时候,二嫂就拿太奶奶出气,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所以太奶奶从小就品尝了“寄人篱下”的滋味,一心想长大成人,离开二嫂

但二嫂率先离开了这个家,二嫂生孩子的时候,得了“脐带风”,因为割断脐带的东西不干净,受了感染。据说那时用来割断脐带的东西就是一枚铜钱,磨锋利了,当做手术刀来使用。为什么用铜钱,不得而知,可能是求个吉利,取发财之意吧。二嫂生下第二个孩子,就高烧不退,最后死在了月子里。

二哥后来又娶了一房媳妇,对太奶奶也不好。好在太奶奶后来就去读女子师范去了,不用整天呆在家里受二嫂的气。

太奶奶的三哥长得象父亲,红唇白齿,象女孩子一样秀丽,仅有的一张照片,艾米去年去加拿大时看过,黑白照,远远的一个头像,很文静,象个五四年代的进步学生。三哥很年轻就得了肺病,在那个时候就是绝症,病了一段时间,就去世了。

家中几个亲人的去世,父亲的漂泊流浪,再加上自己寄人篱下的经历,太奶奶不可避免地一腔愁绪,满腹哀伤,写起感伤文学来真是才思如泉涌,一蹴而就。

在一次作文竞赛中,太奶奶为因病去世的三哥写的一篇悼亡文 << 钟声 >> 一举夺魁,被评为第一名,并在全县举办的一个什么比赛中拿了第一。太奶奶的文章登在县里的一家报纸上,太奶奶成了县里知名的“才女”,县里几个有钱有势的人家都请人来给太奶奶说媒,连太奶奶的“解放脚”也不计较了。

不过才女既没嫁入豪门,也没去做作家或者记者,而是老老实实毕业做了一名教书匠。但太奶奶的写作才华还是时时刻刻地横溢着,她做小学语文老师多年,班上学生的作文都是很棒的,经常有人获奖,统考分数也很高。文革当中也是各派都来拉太奶奶“入伙”,因为都知道太奶奶的“笔杆子”好生了得。

退休之后,太奶奶的写作才华只剩一个用武之地,就是写家信,没有信写的时候,太奶奶就写“流水帐”,就是日记一样的东西。可惜那时不兴博克,不然太奶奶也能弄个“博克之星”当当。

黄颜的哥哥到外地上大学之后,太奶奶经常给他写三、五张纸的长信,搞得长孙受宠若惊,硬挤也要挤出两张纸以上的回信来。黄颜的哥哥后来坦白,说那时买信纸都是选那种格子宽大的,以便每封信能写到两张以上。

后来轮到黄颜到外地上大学了,太奶奶又如法炮制,经常给黄颜写长信,不仅汇报家里每个人的衣食住行,也想象一下黄颜在大学的生活,写得声情并茂。

黄颜这个懒虫每次都只干巴巴地写一张纸,不过他经常照了像充数,当然很多都是风景照。每次寄回去都是鼓鼓囊囊一大包,让太奶奶喜不自禁,下次写信会把每张照片都评价一下,有的还附上一首小诗。

黄颜上大学的后两年,暑假期间也呆在学校,那时往往是洪水季节,太奶奶会接二连三地写长信到 L 大来,担心黄颜被洪水冲跑了。黄颜把 L 大的地理位置以及他住处的地理状况详细地描写给太奶奶听了,但太奶奶还是担心,谁知道那小子是不是在哄太奶奶?

最后黄颜没办法了,只好把太奶奶接到 L 大来实地考察。太奶奶在 L 市和 L 大玩了好几天,总算打消了对洪水冲跑黄颜的担心。

太奶奶向黄颜坦白说:“以前没来过,总以为 L 大就是一座小山,别的学生老师都跑了,就你一个人困在山顶上,洪水已经涨到离你脚下两三尺的地方了,你脚下的土正在一块一块地垮掉 ---- "

[ 打印 ]
[ 编辑 ]
[ 删除 ]
阅读 ()评论 (7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