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既:穿藏袍的老师

我一听吓了一跳,虽然那时还在高中,可也不是生活在真空中了,社会上物欲横流,私心泛滥的,还有人做这等傻事,我是惊奇不已,但多少又有点肃然起敬.等着这位赵头儿再多透漏一些内幕吧,赵头儿的嘴早如铁将军把门,再无下文.这位赵头儿说话一向含蓄,从来都是有上句没下句,等着你自己把下联对上,我琢磨不出赵头儿是给大家打个预防针,让同学们由敬生畏不许上课捣乱呢,还是让大家多担待秦老师已经远离尘嚣多年,难免有些不同常人的怪异举止.

很快谜底就揭开了.秦老师的数学课第一个亮相就让我眼前一"黑",他居然穿了一件类似藏袍子一样贯穿到膝下深灰黑的布衫!整个像从土里挖出来的文物一样飘然走上讲台.面容倒是少有的年轻,若不是我早先听说他十年的工作经历,再加上裹在这么个老气横秋的长袍子里,我会误以为他才刚大学毕业!(不过我对男人容貌的辨识力一向差得臭名昭著, 当然这是多年以后的定论,高中时代的我还没有这个自知之明).

这位秦老师板书也很有特色,虽然还算工整,却一律由右上方向左下方斜着,好像一股西风从左至右猛力吹拂,这一排字体小人通通把持不住,歪腿挤肩的,个个相靠,一直到黑板尽头有个木柱子,才勉强撑着没有倒下.

总之,这第一堂课我几乎什么也没听进去,就忙着和同桌任佳在下面偷笑议论了.字体嘛还可以解释为受少数民族文字的影响,至于这袍子,是藏,羌,回,土...哪个民族的服装,还真拿不准,或者根本就是五四时代的遗物,估计秦老师把自己带去的衣服穿破穿烂了以后只好把爷爷辈的家传珍宝拿来裹到身上遮羞...我和任佳最后一致认定偏远山区肯定连个买衣服的地方都没有,好生让人同情,这才勉强收口.

下了课,发现大家和我一样激动,中学的生活本来就枯燥无味,生活中突然闯进个话题人物,岂容错过.一直到下堂课打铃了,一群唧唧喳喳的小女生还对着秦老师的青衫恋恋不舍.不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秦老师终究还没有忘记H市的商店门朝哪开,他第二次露脸终于换了一件比较正常的外套,大家无甚议论,也就渐渐平息了.

虽然秦老师大部分时候和普通人无异,不过作为数学课代表,我还是能很轻易地发现他不同常人"觉悟"很高的地方.每天他几乎都是第一个到办公室,把诺大的办公室里所有水瓶打好开水,然后把地拖一遍.

我原先看电影,总觉得只有刚毕业的大学生似小脚媳妇一般在机关单位工作才需要这样曲意讨好各位同仁及上级,他都上了十年班,室里的年轻老师一大帮,他怎么还没想明白.看来他跟新毕业大学生不光"形"似,"神"也蛮像得.再说,办公室一个人来人往的地方用得着拖得这么光可鉴人吗?害我交作业本都不忍心走进去.

我不禁开始猜测,大约"学数学的人都有点洁癖",这洁癖在脏乎拉砂的边区都能SURVIVE怕不是一般的"癖"了.估计其他老师也有相同疑问,有一次我照例去交全班作业,一个老一些的英语老师一边喝着滚烫冒烟的热茶,一边笑容可掬地劝:"这地板不用天天拖,你没来的时候,都是让学生们一两星期打扫一回的..."秦老师一边抹着脑门上的细汗,一边笑呵呵地说"不知道了吧,拖地可以锻炼颈,臂,腰,腿,这是我保持完美身材的秘诀啊!"我听了差点没笑出声来,他可真够大言不惭的,就他,说的好听那是"行动处似弱柳扶风",说得难听整个就是个皮儿包着排骨!

过没多久我就发现秦老师讲课不是一般地好,思路清晰,内容详实,节奏把握得恰到好处,常常是他布置习题的话音刚落,下课铃声就准时响起,好像铃声的按钮在他手上攥着一般.不仅如此,他特别鼓励大家用不同的方法解题,有时候挑出一道他认为比较典型的大题,让好几个同学到黑板上把他们的方法板书出来,一一讲解,完了自己还要操刀上阵弄出个一两个或繁或简的方案补充,逐一叙说入手的思路,这样翻来覆去的每理清一个典型,我都有横扫一片河山的痛快之感.

有时候某位同学板书的方案大概正好和他想出的精妙方法一致,秦老师会很久地竖着大拇指,一副无比陶醉的样子"美啊!漂亮,太--漂亮了!"我觉得他估计当年遇到老婆那一见钟情的激动也就不过如此了. :) 他甚至会把这个解题方案留在黑板上整堂课都不擦去,想出妙计的同学其激动程度可想而知.

有时我们上午第三,四节课连堂测验,中午一顿饭功夫,秦老师就飞也似的改完试卷,下午第一堂自习课铃声一响,就见他一阵风地冲进来,大发试卷,疯狂点评,讲到好的地方手舞足蹈,不好的地方一通猛批,我觉得好像每次考完,秦老师比我们自己还急切地想知道分数一样,这样的痴迷实在少见,顺带感染得我这个念书如念经一般的无心之人也偶尔体会出数学的韵律之美.特别学到立体几何,需要画辅助线才能解出题来的时候,我经常激动得头像飞起来一样,无数的possibility像南迁的群雁在脑海中飞也似地闪过,万一一个利眼看出躲藏在其中的首领,我那个得意洋洋,仿佛是自己添了足的草蛇,或是加了翅膀的猛龙这就从画儿里走出来飞起来一样!

由此我的数学成绩突飞猛进,一扫当初课代表"名不正言不顺的"灰头土脸形象.当然对秦老师这个"挖井人"感恩戴德,也就格外注意了些.有时候放学看见他和老婆,女儿走在大街上,他自是一人昂首挺胸甩开大步在前面开路,他的老婆,一个小小的温和的女子,手里牵着女儿恭顺的断后,一行三人呈一路纵队,十分滑稽.

还有的时候,他会把女儿带到办公室来,他女儿那时也就三四岁,剪着短短头发,像个男孩子,却是古怪精灵.秦老师很爱孩子,总是让女儿跨骑在脖子上,抓住她的小脚丫,在楼道里也是一景.其他老师经常会走上来问话,问秦老师咋把女儿打扮得像个男孩子,他就说"我这个丫头这么冰雪聪明,美若天仙的,再打扮一下不早被人抢去做压债夫人了?!我得藏着点,像个男孩儿就不会有臭小子乱打主意...",有老师批评他简直把女儿宠得不像话,他连忙说"我从小在家父母就宠,结了婚又是老婆宠,我再不宠宠孩子岂不一辈子都没机会宠别人啦?"

小姑娘坐在秦老师肩上,真是一览众山,目中无人,有时候有的男同学不知是礼貌性的还是不怀好意地上去摸摸她的小苹果脸,她好像知道自己金贵不能随便亵渎似的,两只小腿在她爸爸肩上乱蹬:"爸爸,打他,打他!"秦老师只好笑着解释:"想做我小女婿哇!可惜女儿不乐意,我也没办法!嫌你太老,有没有弟弟啊?" 那会儿毕竟是中学,秦老师和别的从来不谈家事的老师比起来,显得有点特立独行,一会儿"老婆宠"一会儿"小女婿"的,我在一旁听了不免觉得暧昧,个个词都让人脸红.

当然秦老师也会把他口无遮拦的作风带到教室里来,到了同学们没考好的时候,就变成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了.有一次测验,题目巨难,考试时间巨短,大家考了个晕头转向,好像及格的都不多,我那时不知是忙着补我的跛脚科目化学还是心不在焉,平时还能时不时混个第一的这一次居然失手马前蹄,考出个"旷世仅有"的38分.

当时秦老师黑着脸走进教室,我还没有意识到情况严重,就听见他说"你们,你们考得叫个什么东西?",他的眼睛严厉地扫过大家,开始狂点名,某某某多少多少分,听上去都低得很惊心动魄,扫到我的时候,他提高了声调:"数学科代表,某某某,居然三十八分!"我一时间惊呆了!压根没想到会这么砸锅,而且还被昭告天下,虽然自己平日里除了和同桌亲近,一副默不做声,酷酷的样子,究竟脸皮还是很薄的,那一点"好学生"脆弱的自尊心也还是很强的,何时受过此等羞辱.

我伏在桌上闷声哭了起来,哭完了又怕大伙儿看到自己眼红脸花的丑态,始终趴在课桌上没有抬头.下课的时候,秦老师走到我旁边拉了凳子坐下,和气地劝慰我不要太伤心,成绩都是一时的,还简略讲解了一下我做错的题目,他特别生气在一些思路正确但是粗心大意的地方.末了又来道歉自己不该当众点我的名云云.我的委屈似乎一点也没减少,我觉得对自己没考好尚且可以忘记,对他的当众羞辱不可原谅,对这种大棒之后又是一盆红药水倒下去的方式既不领情也痛恨不已.

为了雪耻,我少不得又努力学习了一把,好不再被当坏典型臭批. 不光是我了,秦老师这样暴风骤雨的方式害苦了不少人,被他骂了"学文科去!"的理科班同仁们也不在少数,真是让我目瞪口呆.不过他一般说完了下课都会道歉或者个别辅导一下,这么一圈下来,没过多久,班上大部分人都已经接受过秦老师的道歉了. 同学们和秦老师的"蜜月期"迅速进入"关系紧张期".

这样又过了许久,和秦老师还是天天见面,他照旧今天骂了明天笑,后天劝了大后天闹.我逐渐习惯了他这种"对事不对人"的行事方式,慢慢想明白了一些简单道理,一是糊弄什么也别糊弄数学,二是在意什么也别在意秦老师的说话方式. :) 你要是把这个坎儿过了,会发现他这么脑袋一根筋似的人倒自有他的率真可爱之处.

有一次,班上的同学组成一队和年级老师打排球玩,秦老师本来只是观众,戴着个眼镜在场外叫好,结果一个老师受点轻伤被赶下火线,剩下的老师都不会打排球,眼看就要砸场子了,好说歹说把从不打球的秦老师拉上去,他一边虚心向别的老师请教,一边发个球不断下网乱飞,每次到他发球,大家都抱着胳膊站在那里不准备接球,等着看他洋相.有时候一个扣球砸得他轻飘飘的身子四处乱倒,我们都看得不落忍了,他也还是坚持到了比赛结束,红红地脸向别的老师抱拳"献丑了献丑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在课堂上叱咤风云的秦老师这么害羞如小男生般,觉得十分逗趣.

还有一天下午上习题课,大家都昏昏欲睡,我旁边的任佳是个怎么都痛恨数学的"死硬派".这会儿她翻出包里吃剩的饭票摊在桌子上一张一张地数钱,完全是公然不把秦老师放在眼里的样子.秦老师显然早就注意到她,不知是碍于她是个丫头片子还是怎么,也只盯着她没有发作.谁知道这时,班上不知哪个吃了食堂太多豆子的P虫放了一个大大的响P,不光分贝很高,还很婉转悠长,声音绕着房梁上至最高处才意犹未尽地结束,全班顿时为之一震,清醒了一秒,然后是哄堂大笑,任佳更是夸张,抱着桌子笑得花枝乱颤的,呼出来的气把桌上的饭票吹的都飞起来,秦老师估计早就对她气不打一处来了,他盯着任佳,气哼哼地命她:"站起来!",哪里知道还没等任佳反应,这班上的P虫这么实心眼儿,以为自己搅局破坏公共环境卫生,再看秦老师一副要兴师动众追究责任的样子,早吓破了胆,晃晃悠悠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昭告大家P出何方...

全班顿时哄笑作一团,任佳这个当事人自然明白前因后果,笑得前仰后合,一会儿整个靠到我身上,一会儿又直直地向另一方倒去,要不是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衣领,她这就跌到凳子底下去了.秦老师也忍不住大笑起来,站在讲台上抖了半天,然后一边抹眼镜儿,一边走到P虫身边把他按到凳子上,还画蛇添足地来了一句:"同学们,放P是自然的生理现象."我再也忍不住笑晕过去...

可惜高中的生活在高考的催促下总是显得很仓促的,快毕业的时候,我学着大伙儿赶时髦也买了个留言本四处讨字,不知怎么心思一动就讨到了秦老师笔下,心想自己这个科代表任劳任怨,他总也得给个面子吧,哪怕是个什么"学习进步,长大成才"的也好.留言簿还回来的时候,首页就是秦老师用工整的隶书抄下的一段莎士比亚的名言,这一次没有斜斜如西风吹过,而是个个站得笔直:

"患难可以实验一个人的品格,非常的境遇方可显示出非常的气节.
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所有的船帆都齐头并进,当命运的铁拳击中要害的时候,只有大智大勇的人才能够处之泰然..."

我看过之后突然有一种如被击中的感动.不知怎么想起秦老师从来都没有提起过的十年支边的经历,我不知道这是他自己的座右铭,还是对我这个学生今后的期望,但此时竟然暗合了我长久以来莫可名状不能言传的理想与追求.

上大学的第一个元旦,我给秦老师寄了一张贺卡,写下了过去三年来还尚留记忆的点滴和感动,感谢他的无心快语给我高中生活带来乐趣,也感谢他"刚柔相济"的大棒加红药水的政策练的我皮糙肉厚,见怪也不怪了.最后我回忆过去心潮起伏,无法言表,干脆抄录了一首不知道从哪儿看来送给老师的通俗诗:

"你的身影离我很远很远
声音却常响在耳畔
每一个白天和夜晚
我的心头
都生长着一片常绿的思念

如果我临近大海
会为你捧回一簇美丽的珊瑚
让它装点你洁净的小屋
如果我傍着高山
会为你采来一束盛开的杜鹃
让春天在你书案前展露笑靥..."

再后来的假期,也和别的同学一道去看过秦老师,他提过几次感谢我写的贺卡,大约是没有想到我这个看上去(也仅仅是看上去)波澜不惊的闷葫芦居然记下了一些平淡生活中难忘的事...其实真正感激和受益的是我啊,谁说善行没有人注意,老师的言传身教,乃至个性的魅力是永远都留在学生中间的,特别是--年轻的时候.

高一下学期一开学,班主任赵老师就宣布我们班将由一个新近调来的秦老师教数学,还特意交代了一句,说秦老师是本市人,大学一毕业主动申请到青海一个什么什么叫不出名字的偏远地方教书,支边一去就是十年,最近刚刚调回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