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多層式銷售」傳銷集團，專門鑽香港和大陸之間的法律漏洞，令許多人上當受騙、散盡家財，警方卻抓不到任何痛腳。香港媒體人陳小米深入傳銷團夥，直擊內幕。
一個美麗的誤會和對香港的盲目憧憬，令家住湖南省長沙市寧鄉縣的李慧冬不遠千里來到這個大都會，重金投資了100多萬元人民幣，加入香港亮碧思集團（DCHL，現已改名為詩貝朗Sibellac），經營多層式銷售（英文「Multi-level Marketing」 ，簡稱「MLM」），以為找到了一門「一勞永逸」的生意，可以在這個國際大都會幹一番大事業，他朝一日衣錦還鄉，殊不知這一切原來是個騙局。
「我在2011年10月5日加入亮碧思，結果短短一年內，不但把之前8年在江西做造林生意的80萬資金全部投進去，為了加追業績升級做高級分銷商，我和老婆又向親戚朋友們借了20多萬……」今年39歲的李慧冬告訴筆者。
去年9月，寧鄉縣警方的一場反傳銷活動，把李慧冬從美夢中震醒，他才發現自己虧掉的不只錢財，還賠上了個人信用。為了挽救名譽，同年10月，李慧冬和上百名分銷商到香港亮碧思位於銅鑼灣銷禮頓道鵝頸橋旁的分銷中心追討賠償，希望公司可以退回他一半的資金。
由於人多勢眾，加上鮮紅的橫幅打出「亮碧思是騙子」的口號，有人更衝擊辦公樓，爬上屋頂企圖跳樓，驚動了香港警察和在鵝頸橋另一端的消防人員前來救援。他們的行動在隔天都登上了香港報章顯要版面，一度成為城中熱門話題。
然而，六天之後，李慧冬等人由於簽證到期，必須返回大陸，維權活動告一段落。亮碧思在其律師團隊的幫助下，成功到香港高等法院申請了一紙法庭禁制令，把李慧冬等維權人士列入「不受歡迎人物」。集團位於銅鑼灣的六家銷售中心馬上又門庭若市。 李慧冬告訴筆者，由於香港訟訴成本太高，他們沒有時間，更沒有資本和高碧思耗，只好自認倒霉，放棄再到香港維權的念頭。
香港警務處商業罪案調查科警民關係組的一名探員經常到現場維持秩序。他說，警方已經留意亮碧思多年，也曾經派卧底到裡面進行調查，發現集團聘了一個專業律師團隊，專門鑽香港和大陸之間的法律漏洞，所擬訂的商業合同和協議書，警方均抓不到任何痛腳。
這位探員表示，由於李慧冬等人在加入集團時，已經簽署了一份所謂的自願成為集團「獨立分銷商」的合同，即集團和所有分銷商在法律上屬於獨立個體，公司無需要為所有分銷商在外面的行為負上任何法律責任。這份文件等同亮碧思集團在法庭上的「免死金牌」。
「每次卧底們看到成群結隊的大陸人拉着龐大的行李箱，蜂擁到DCHL如癡如醉地上『催眠課』時，我們彷佛又看到一個個『李慧冬』。非常痛心，但愛莫能助！」他說。
來自廣東中山的亮碧思「侯爵」瑩姐告訴筆者，集團在銅鑼灣有七個分銷點，李慧冬等人的跳樓風波只是影響禮頓道銷售中心一個禮拜的生意而已，其他六個分店照常營業。
所謂的「切大盤」，即分銷商發展的下線同意一次性投入港幣64000元，用來購買公司產品，包括香熏油、油燈、紅酒、瀘水器、化粧品和保健品等等，從而晉級成為「伯爵」級分銷商。
集團內部由低至高分為七級，分別為普通分銷商、爵士、伯爵、侯爵、公爵、勛爵和尊爵。伯爵屬中下層經銷商。
伯爵如果能夠成功說服五名下線「切大盤」，使他們也成為「伯爵」，即兩級六人共投資40萬港元，上線即晉升成為「侯爵」。高層分銷商在上訓練課時，聲稱侯爵月入可達30,000萬港元。侯爵如果能在三個月內發展五名「侯爵」下線，等同三個月業績連續突破100萬港元，即晉身「公爵」，成為分銷商中的骨幹領導（Team Leader），有資格自組團隊，設立獨立公司。
一名來自廣東中山的「公爵」曾經向筆者誇口，一旦「上公」，不但不用再發展下線，還可以長期享受公司分予的38%利潤，負責訓練新人，上台演講分享「發財心得」。每堂課有1,000元左右的演講費，身價等同大學教授。加上每個月的分紅，一年即可成為「百萬富翁」。
如果擔心口才不佳，上不了台，香港名嘴黃桂林博士是集團的長期特約演講導師，他肯定可以把你訓練成演講家。確實，筆者看到，在黃的特殊培訓下，集團的侯爵和公爵，無論之前是目不識丁的農村婦女，還是滿口粗話的民工，最後都會變成滔滔不絕的雄辯家。
「還有一點，因為我們是在香港註冊，即等同港商，只需要交香港稅務，不用像在大陸那樣又要交公薪，又要管工商﹑海關等雜稅，也不用交舖租。真是投入少，收獲多。」這名稱自己為「彤哥」的分銷商說，「MLM生意是21世紀的新趨勢，愈早加入，愈早致富。」
事實是這樣嗎？
「這完全是騙人的鬼話！」來自廣東雲浮市郁南縣蓮灘鎮龍嚴村的吳先生告訴筆者。
吳先生今年33歲，2012年4月被初中同學拉進亮碧思，半年內一共投進40萬港元，成為一名「侯爵」。
「我剛加入時，上線發動數十人輪流關心我，所說的﹑看到的都非常吸引人。他們告訴我當年公爵們是怎樣的窮困潦倒，是亮碧思幫了他們，所以上線都是懷着感恩的心來幫下線，幫下線賺大錢。等我交了64000港元，才發現原來他們所謂的幫忙，只是教我怎樣編造藉口向親友借錢……」吳說。
「他們的另外一個撒手鐗是邀請你參觀公爵們的豪華別墅，坐着他們的寶馬、奔馳等名車到中山、珠海等地的高級餐廳消費，感受上流社會奢侈的生活，即所謂的『打霧』。」
「成為侯爵後，按照公司規定的AA制，我出外消費時必須得為自己埋單。每次吃飯各人都要帶從公司購買的，一瓶上千港元的紅酒。我發現我除了借錢，還學會了花錢如倒水，加上我一個外人也拉不到，這讓我過得很不踏實。我多次表示做不下去，想退出，馬上被上線冷嘲熱諷，笑我懦弱……」他說。
不擅辭令的吳先生在投入64000港元的一個月後，由於一個下線也拉不到，急於晉身「侯爵」的他，借來了五張家人的身份證，填了五張「大單」，籌了30多萬港元連同表格交給在大陸的上線。由於MLM在大陸屬非法營銷，所有分銷商必須到香港簽「大單」，但吳先生的上線卻沒有安排這五個人到香港簽署，即發給他「侯爵」證明書，當時他不以為意。
「他們利用我開始步入中年，學歷只有初中，不容易找到好工作。加上我第三個孩子又剛出生，經濟負擔加重，心裡急着想掙快錢。」
半年後，吳先生發現親友陸續上門追債，自己卻一分錢也賺不到，決定退出。由於債務纏身，他一度沮喪到極點。有一天，他爬到一座高樓天台，準備跳樓自殺。
「臨跳之前，我打電話跟妻兒道別。老婆哭着哀求我，說三個分別只有五歲、四歲，以及半歲的孩子不能沒有爸爸……想到家中還有年邁的父母，我當場醒了過來。」清醒過後的他突然想起之前簽的五張「大單」違反公司規定，懷疑「有人冒簽名買大單」，即向團隊的最高層負責人舉報，並到香港向亮碧思總公司投訴，要求調出當年上線繳交的那六張大單合同作為控訴證據，誰知道集團管理層根本不予理會。
吳先生唯一從亮碧思得到的是一堆聲稱價值40萬港元的「名牌」化粧品、紅酒和保健品，但這些被他戲稱為「雞肋」。
吳先生說：「這些產品對我們這些農民來說，跟垃圾沒啥分別。」
湖南寧鄉縣的李慧冬說，他在來往香港接近20次之後，才發現一瓶同年份同等級別的法國紅酒，亮碧思賣至少1,000港元，在香港超市不到200港元就有交易。
「我們一直不了解香港的情況，以為香港不會有騙人的公司，香港買的東西一定是正貨，加上大部分進口貨在香港都不用交關稅，以為所有港貨拿到大陸買，一定有利可圖。」李說。
「我現在除了一屁股債之外，還要面對眾叛親離、債主天天到老家追債、父母不認我是兒子等問題，現在已經是有家歸不得，只能帶着老婆和兩個孩子躲到廣東中山租房子住。老婆天天和我吵架，嚷着要離婚。」
寧鄉縣公安局一位警務人員告訴筆者，去年當地警方接獲50名村民集團舉報亮碧思分銷商在大陸進行非法傳銷活動。警方採取打擊行動，抓獲了近300名侯爵、16名公爵。公安同時發現，單是寧鄉縣就超過一萬人加入亮碧思。大陸《公安報》更透露，寧鄉縣警方在這次行動中繳獲的資金至少3.3億元人民幣。
筆者致電亮碧思總經理劉晉維，詢問他對集團分銷商在大陸從事非法活動、涉嫌詐騙和教唆會員借錢投資的看法和回應時，劉回答︰「我們公司也是受害者。公司一直呼籲會員要遵守法律，今天這個結局，一概與我們無關。」
其實，這就是亮碧思高層每次被媒體發問時的「標準答案」。
亮碧思由原籍廣東中山的黃樹雄16年前在台灣創辦。很多高級分銷商都表示，黃樹雄告訴他們，集團對慈善事業捐獻良多，中央即將准許公司在大陸發展。2009年一段公司網頁的宣影短片中，黃樹雄更揚言集團不但計劃進軍大陸、印度及歐洲巿場，甚至會重返多層次傳銷的發源地──美國。然而，美國多年前已禁止層壓式銷售活動。
根據集團網頁介紹，其銷售點遍及香港、日本、馬來西亞、新加坡、泰國、菲律賓、印尼和澳洲，但澳洲在2010年已勒令該公司結業，並禁止進行任何層壓式推銷活動，歐盟也採取同樣措施。
2008年，澳門立法會通過禁止層壓式推銷的草案後，亮碧思的澳門銷售中心全數結業。
香港立法會於2011年底通過禁止層壓式推銷的草案——《禁止層壓式計劃條例》，於2012年1月生效。新法要求正當的層壓式銷售必須售賣合法正當的產品或服務，例如保險和某些會員制度，銷售人員可向自己招募的下線分銷員抽佣。然而，在層壓式計劃中，收入完全或主要取決於招募新會員的多少，所有產品或服務沒有實質價值。
香港浸會大學巿場學系助理教授霍廣賢指，亮碧思的運作模式剛好夾在這條法例中間，因為公司有實質產品銷售，不算是非法層壓式銷售。除非受害者有足夠證據證明公司產品定價過高，而佣金又與年資和招攬到的會員人數掛鈎，才可被被介定為從事非法層壓式銷售。
然而，他說，亮碧思的大部分產品都有特許經營權，分銷商難以評估其價值是否過高、效果是否不符合事實，因此很難判斷公司是否違法。
他說︰「亮碧思的產品有專利權，即意味着沒有合理價值可言，公司有權自己決定價錢的高低。即使苦主找到充足的證據證實定價過高，充其量也只能控告公司故意行騙，不能控告其非法經營。」
香港民主黨立法會議員何俊仁和工聯會立法會議員黃國興表示，民主黨和工聯會近幾年來收到的宣稱被亮碧思詐騙的投訴已達數百宗，但礙於兩地法律的差異，香港警方至今未能成功檢控任何人。
何俊仁稱，雖然亮碧思的分銷員堅稱他們沒有進行層壓式銷售，他始終認為集團的手法與層壓式推銷無異，因為分銷員賺多少完全視乎招募多少下線而定。在買大單後，由於貨品沒有實際用途，大部分會員只是把貨存放公司貨倉。
除了寄倉服務之外，亮碧思還提供香港買貨、國內交貨的售後服務。40萬港元的貨品，分銷商只需支付數百元寄倉和運輸費，即可在大陸提貨。既然大部分產品都是專利品，不可以在國內銷售，為何公司可以在不需要支付關稅的情況下，將貨品運到大陸呢？這一點引起了大陸一個反傳銷聯盟成員的懷疑。
「我們懷疑亮碧思除有部分成員在大陸從事非法傳銷活動之外，更涉及龐大的走私和地下匯錢等非法活動。」聯盟一位成員李先生說。
「我們曾經嘗試瞭解亮碧思運貨﹑通關和大陸提貨等程序，發現聯絡人的手機經常更換，使我們無法繼續跟蹤下去。但我們始終懷疑，裡面肯定大有文章，很值得香港警方和大陸海關去深入調查。」
渾水摸魚 非獨此一家
除了亮碧思，近年一些大陸傳銷商也利用兩地法制差異，從中混水摸魚。2011年3月，一家名為「香港愛聯國際集團有限公司」的空殼公司在香港註冊，美其名曰在民間籌措資金做港澳旅遊生意，目的是幫助偏遠山區兒童上學。投資者分為銀、金、白金三個級別，以人民幣為單位，分別投入2500﹑5000和10000元，每人要拉10個人作為下線，每月即可獲取10%到12%的分紅。拉的人數愈多，回報愈高。
陝西省渭南市一名李姓公務員向筆者透露，其妻在2012年10月投入2500元人民幣，兩個月後即連本帶利共收回3239元。他看到有利可圖，於同年11月投入10000元，一個月後收到1000元利息，並介紹他姐姐投資了5000元。沒料到一個月後，公司就倒閉了。
「我們從來沒去過香港，只知道在一國兩制下，香港的法律制度比大陸健全，所以看到公司有香港兩個字，覺得特別踏實，就投資了……」他說。
筆者曾經撥打該公司在香港的註冊電話，沒人聽；親自到公司位於旺角某商廈的注冊地址，發現上址是另一家貿易公司的辦公室。前來應門的女文員神經兮兮地說，負責人到大陸出差了。在筆者再三追問之下，她才承認「愛聯」只在上址租了張桌子，拉了一條電話線而已，具體是做甚麼投資的，她一概不清楚。
大陸作家慕容雪村曾潛入江西的傳銷窩點當了23天卧底，寫成了《中國，少了一味藥》這本書，記述所見所聞，並且客觀分析了傳銷騙案受害者的心理弱點。
他對筆者說，層壓式推銷模式在香港和歐美等地已經幾乎沒有市場，卻可以在大陸大行其道，原因很簡單︰「因為在大陸，無論貧富或教育程度如何，很多人都有一個通病，以為天上會有餡餅掉下來，卻沒意識到要立足於國際商業社會，誠信是何等重要。」
他說︰「誠信就是中國人最普遍缺少的一味藥。沒有誠信的人最容易陷入傳銷騙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