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灾难的摩登仵工
协助空难家属处理善后之余，发现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一个行业，姑且称之为「摩登仵工」，是一支专门在客机失事现场处理尸骸的专家队伍，正式名字叫作「灾难殓尸行动应对小组」。
身为记者，没有权力拒绝上头派出的差事，但20年前有那么一次，如果可以，我宁可选择做「逃兵」。1994年3月23日，我从香港的电视新闻看到，一架载有75名乘客和机组人员的俄罗斯航空公司空中巴士，从莫斯科飞往香港途中出了意外，在西伯利亚山区坠毁。涉及多人伤亡的意外，都难免令人伤感，后来接到报社电话，才知道原来机上不幸还有我们的两个同事，心情更为沉重难过。由于曾在苏联时代去过莫斯科，我便被派到俄罗斯，陪同遇难同事的家眷及报社其他同事，协助处理善后事宜。
记者是个很奇怪的行业，帮忙善后之余，职业必备的好奇心仍在默默工作。不停问这问那之后，发现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一个行业，我姑且称之为「摩登仵工」，是一支专门在客机失事现场处理尸骸的专家队伍。他们的正式名字叫作「灾难殓尸行动应对小组」，英文全写是「Disaster Mortuary Operational Response Team」，简称「DMORT」。
陪同家眷们搭乘俄罗斯国内班机，从莫斯科前往西伯利亚的时候，已经注意到有好几个不像空难家属的人随团出发。他们的行李箱特别大，都是沉甸甸、亮簇簇的金属箱子。当中一个把头剃得跟箱子一样亮的人，似是这群人的领导。在20年前，男人把头剃光的，仍属少数。
专业各有分工 签证国际通行
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在飞机上与他交谈。他自我介绍叫约翰，是一个英国人，前一天才接到通知要出差，立即通知其他队员归队。每一支DMORT都由不同领域的专业人员组成，包括殓葬、医疗、法医、病理、指模分析、法庭蒐证、口腔分析、X光分析等。他说，由于这次意外发生在俄罗斯，他们的成员更是人人都持有国际通行的签证，省却签证等候时间。
对我而言，他们似乎更像电影《谍中谍》那支全能职业特工队，一声令下就全部整装待发，只是他们不会戴上人皮面具，还可能需要揭开他人的脸皮。
老旧的苏联「图」式客机抵达西伯利亚的新库兹涅茨克后，我们搭上大巴，前赴库兹涅茨克山附近的一个小镇，因为死难者的尸骸已经从山上搬到该镇一家学校的礼堂。到那之后，方知DMORT有多重要。
飞机摔山之后一般都会爆炸，尸体大多都被烧焦至难以辨认，所以家属抵达学校之后，还未看到尸体，就先要填写一份表格。约翰和队员派发的表格，一般的问题包括遇难者姓名、年龄、身高、有没有带戒指或耳环，手錶什麽牌子等。有些看似简单的问题，却一下难倒不少家属，例如死者可能穿什麽衣服上飞机、身体有什麽特徵、有没有牙医X光的纪录、有没有穿耳洞、男的有没有割包皮等。
于是家属们当场各自召开家庭会议，就表格上每一条问题推敲、讨论及猜测，有人说「他最喜欢穿那件蓝色球衣坐飞机了」，也有人问「有拔牙但没有照X光可不可以？」
DMORT收集表格之后，在后堂临时开设的办公室进行多次筛选，召唤一些家属到后面，亲自检视疑似的尸骸，但出来时，那些家属多数带著失望而神色沉重的面孔。礼堂的气氛越来越凝重，一轮又一轮的召唤，一轮又一轮的失望。尸体的气味让人有点坐立不安，我走出礼堂，在门外用力呼吸冰冷的西伯利亚空气。两个在门外站岗的民兵，非常年轻，向我投以奇怪的眼神。虽然已是3月底，当地仍是风如刀割，不到两分钟，脚趾头已经冻到失去知觉，于是又闪进礼堂取暖，如此来回多次，终于明白跋前踬后是什麽意思。
辨认遗体靠细节
礼堂里的家属，这时开始鼓噪起来：「他明明戴了一块劳力士錶，为什么不给我看一看？」，「他一定戴著我们的结婚戒指，怎麽没有人问起我？」大多数时间都在后堂的约翰，这时出来向家属解释，尸体运到学校时，戒指手錶或者耳环基本上都已经不在，烧焦的尸体只能从更细微的地方检验。
除了极少数已找到亲人遗体的家属，大多数人已经不太耐烦。这时约翰手持好几个胶袋出现，各装了些零碎的衣料，上面有依稀可以辨认的标牌，有些还粘著烧焦的皮肤。家属们一哄而上，有些人因为「抢认」胶袋内的遗物吵起上来。
到最后，约翰乾脆开放后堂请所有家属「验尸」。后堂比前面的礼堂焦味更重。有些家属看到疑似亲人的零碎尸骸，就立刻认领，倒是有位来自香港的遇难者父亲对另一个儿子说，不确定的宁愿不要，把人家的拿回家算什么？铁汉的语气，掺杂了几分辛酸。
我们同事的家眷，也找不到亲人的尸体。翌日，我们搭乘一家直升机飞到失事现场上空，为死难者举行了一场法事。从空中俯瞰现场的山区，看到一条犹如被著火的保龄球烧出的球道，两旁倒下不少烧焦的树木，现场还看到一些飞机碎片。我们在西伯利亚的时候，莫斯科那头的国际新闻通讯社报导指出，这架俄航593航班出事的原因，是机师让他12岁的女儿和16岁的儿子进入驾驶舱，其中一人误将自动驾驶程式关闭，最终闯下弥天大祸。
回到莫斯科，约翰和伙伴们很快又将一个个大铁箱搬上另一架飞机。谁知道下一通电话会在什麽时候响起来？不自觉地哼起了瓦格纳歌剧《女武神》第三幕的前奏曲：每天早上，女武神Valkyrie不都是骑著马横越天空，拾起地面上的尸体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