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猛虎
炼金术,是世界上有关物质转换最为神秘的科学实验。古往今来,多少聪明绝顶的头脑都难以抵御点石成金的诱惑,前赴后继投入其中,想要弄明白炼金术的伟大奥秘。它刺激着人们心灵深处最大的野心和渴望。它许诺无尽的财富和超越生死的自由。它让人超越平庸,接近神圣。伟大的科学家牛顿,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盼望通过炼金术与他虔诚的信仰相联结,由此证明上帝的存在。把所有精力消耗在这项无休止的研究中,直至最后时刻。而中世纪的传奇人物尼古拉·勒梅,据说蒙天垂爱,历经艰辛后终于成功炼出魔法石。他不仅点石成金拥有财富,而且以不死之身活到至今。尼古拉在法国巴黎居住过的那间古老的房子,至今还有不少仰慕者前去凭吊,希望获得一点启示,觅得他的踪迹。也有人认为炼金术的传说只是个巨大的陷阱,要想让一个聪明人穷尽一切空耗一生,在过去的东方,就是忽悠他去修炼长生不老的仙丹;在西方,则是让他沉迷于炼金术。
在双面生活中早熟的十四岁,是凶险的野蛮之地,那里有虎豹出没,还有早已绝迹的恐龙和猛犸。有各种理念的撞击和汹涌,更有罔顾一切禁忌的冲动。紊乱又充沛的荷尔蒙支配着蓬勃发育的头脑与身体,成长或破坏,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躲在杂物间里进行炼金术的化学实验,让周磊对这个世界狂热地好奇着。从这个角度看,衰老的意思就是:丧失想象力,失去好奇心。
他在杂物间放了张旧长桌,上面除了烧杯、烧瓶、试管、酒精灯、焊枪、恒温箱、万用表、太阳能板、电路板等等物件,抽屉里还藏着一叠古怪的书:《解说尼古拉的符号》、《犹太人亚伯拉罕之书》、《炼金术师完全宝典》等等。那些书,都是DAO NO.11对他的试探。想给他这混乱的年龄火上浇油,让他糊涂,也想让他清醒。
简陋的实验室里,周磊正戴着防护镜,专注地盯着酒精灯上试管里沸腾的铁锈色液体。警卫刘叔在院里叫他:“小磊子,接电话。”
“来了。”周磊赶快灭了火,夹住滚烫的管子放回试管架。他转身取过一张硕大的黑色塑料布,小心地盖住整张实验桌。一溜烟跑到客厅里,接过刘叔手里的电话。
“你成天价摆弄那些瓶瓶罐罐,也不怕哪天把老房子给烧了。”刘叔在耳边唠叨:“那个搞炸药的诺贝尔,不就是因为做实验,把自己家给炸飞了?”
“呵呵,刘叔,一码归一码。这家里有您盯着,绝对平安无事。您只要别告诉我妈就成。”周磊赔着笑。看这孩子主意大不听劝,刘叔只好摇摇头走开。
拿起话筒一听,原来是同学郑胖打来的电话。周磊没聊几句,匆匆放下电话,到院子里打开停放在丝瓜葫芦棚下的那辆大红色的山地自行车,一抬腿骑上去就要往门外冲。刘叔见了,赶紧从西厢房出来:“学校都已经放暑假了,不老实在家猫着,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郑胖让我去班主任家走一趟,说张老师有事儿找我。”周磊斜支着腿立在车上,偏过身子回答。
“现在你可不能出门,你妈一会儿就回来。今天家里张罗着摆酒,给你那位教围棋的鲁教练办个谢师宴。小张的厨艺上不了台面,你妈找来的大厨师一会儿就会上门来。你就在家等着吃酒席,老老实实呆着吧。”刘叔拦住他。
周磊一听,脑袋瓜子一闪念,赶快冲回自己的卧室。扒拉开书桌最底层的一摞书,他抽出一本《花花公子》,一本《浮世绘春宫图》。刺溜钻进大床底下,撬开一块儿木地板,露出个黑乎乎的小洞。他把手里两本书平整地塞进洞里,严丝合缝地盖上了地板。
拍拍手上的土,他一转身又回到了院里,骑上了自行车。
“你真要出门啊?”刘叔赶在身后追问。
“张老师那儿是正事儿,郑胖说要不了多少功夫,来回就一两小时。我保证快去快回,耽误不了事儿,绝对不会让您为难。”周磊游说道。
刘叔一想想,班主任的事儿也是事儿:“那行,你快去快回,别到处闲荡。”
“就听您的,两小时内保证回来。”说话间,周磊一蹬脚踏板,“叮铃”一声飞出了院门儿。
“都等着你啊,至少要赶回来点个卯。”刘叔又冲周磊的背影吆喝了一声。
周磊抄捷径,转动左右车把调到极速,风一般地踩着自行车,拐过几个胡同沿着河道窜上大路。一路狂飙,二十多分钟就到了郊区一个废弃的工厂。刚一到那儿,就觉着气氛不对,什么情况?郑胖手里拿块儿板砖正和一群人僵持着。周磊见势不妙,赶紧从裤兜里抽出条白布带,往鼻梁上打横绕一圈,在后脑勺使劲一拴,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两个鼻孔一张嘴。
听见身后自行车铃声,郑胖慌慌张张回过头:“唉,怎么就来了你一个。”
周磊站到郑胖身边,直盯着对方二十来号人:“你快闪,我来押后。”一听此话,郑胖转身跨上自己的那辆摩托,先溜了:“哥们,你也别硬撑,赶紧闪人啊。”
周磊这边只剩他一个,对面气势汹汹二十来个小混混,也都是十五六岁的毛孩子,头上清一色地扣着顶黑色棒球帽,正红眉毛绿眼睛地瞪着自己。“郑胖这臭小子,把我骗到这儿来帮他打架。”周磊向来行事低调,从不惹是生非,这会儿只好心里骂声操蛋,独自接招。
一比二十,虽然约架双方力量悬殊,这打架的阵势一旦拉开也就不管不顾了。对面的黑帽党一窝蜂地拿着板砖、菜刀、牛角刀就要冲过来。“慢。”周磊抬手大叫一声。对方领头的愣了一下,又赶紧把手一挥,一群人很快把他团团围住。周磊站到中央,大叫一声:“黑帽儿都听着,我不靠这打架出名。今天我不伤你们一根汗毛,我只要你头上的帽子。”话音刚落,他欺身贴近最前面一帮小混混,从他们身边一闪一绕,手上的帽子一边摘一边扔。就那么一眨眼功夫,三下五除二,黄色的沙地上多出六七顶黑帽子。后面的人全都看傻了,愣愣神又忽地往前冲过来。
周磊大叫一声:“没看明白是 吧?我能摘你的帽子,就能摘你的脑袋。”说话间一伸手,手里又多出两顶小黑帽,顺带着“啪啪”给了那两人一人一个大嘴巴子。
蔫不出溜弯腰从地上捡起帽子,黑帽党们被打清醒了,知道遇到了高手。这么多人还对付不了一个,这一群半大小子脸上下不来,不进不退地呆在原处,嘴里还要说硬话:“别让这臭小子跑了。给他好看。”
“我不跑,咱们单挑吧。”周磊立定站直了,冲那领头的发话。眼看打不过人家,又不好意思就这么算了,领头的正好有个台阶下:“单挑就单挑,说吧,怎么个玩法。”
“喏,看见那个大井架了吗?咱们爬到顶上去耍倒立,看谁撑得久?”周磊虚眼指着旁边那个高耸入云的铁家伙。黑帽子往那一瞧,都倒吸口凉气。这井架得有一百米高吧,爬上去玩倒立?不要命啦?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周磊“噌噌噌”地就往井架上爬。一群人仰头望着他,帽子都快掉地上了。一袋烟功夫,井架上出现一个小黑点,两手倒撑着,独自立在空中。小黑帽们腿都吓软了。
“我们服气了。下来吧,大家交个朋友。”领头的站在下面不停挥动双手,冲他大喊大叫。周磊一收身子,“出溜出溜”一阵连跳带滑,“腾”地就落到地上。吓得那群小子面面相觑。
“心服口服,心服口服。这架也不用打了,一块儿喝酒去。”领头的一脸钦佩,面露笑容。
“改天再约吧,我家里还有事儿,得先走了。”周磊潇洒地一挥手,跨上自行车就往回骑。没人再敢拦他,大家自动闪出一条道。
快到锦绣胡同的时候,郑胖惊喜地蹿了出来:“哥们,真有你的。”
“你把我叫去,也不讲明白是约人打架,算咋回事儿?”周磊解开脸上的布条儿,心里有点不痛快。
“我要告诉你是打群架,你能去吗?”郑胖臊眉搭眼地陪笑:“我电话里招了十多号人,谁想只有你敢现身。今天你要不来,我肯定得被他们打死。你真仗义,还让我先走。”
“呵呵,你要不走,在那儿碍手碍脚的,我还得分神来救你。”周磊轻松一笑,又紧着提醒他:“你知道我家管得紧,今天的事儿,别跟任何人提。”
“是我不对,不该拖你下水。这次算我欠你的,你今后的烟酒我全包了,好不好?”郑胖讪讪地笑着,弯腰递上根烟。
周磊接过郑胖手里的烟,凑近他手上的打火机点着了,两人一左一右贴着墙根斜靠着。
“从哪儿来的黑帽党?你怎么得罪人家了?”他深吸一口烟,喷出个大大的烟圈。
“嗨,什么黑帽党,就是东北边几个中学的一群小流氓。里面有个家伙抢了我女朋友,我实在气不过,才闹了这么一出。”郑胖愤愤不平。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犯不着为了个水性杨花的女生去拼命。”周磊叼着烟,斜睨着他。
“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小子三天两头换女朋友,我这好不容易才泡上一个。能不紧张吗?”郑胖委屈地辩解。
“你小子别瞎说,我他妈什么三两天换女朋友,都是那些女生上赶着贴过来。我妈看得严,我敢随便交女朋友吗?要是传到她耳朵里,我就死定了。”一听这话,周磊猛地跳起来嚷嚷。
“好好好,是我说错话。我看你是挑花了眼,嘿嘿嘿。”郑胖一脸奸笑。
“你可千万记着,要是有黑帽儿来打听,绝对不能提我的名字。行了,不跟你磨牙了,家里还有事儿,回头见。” 周磊一抬手扔掉暗红的烟屁股,两人一前一后散开了。
周磊回家停放好车,去刘叔那儿打了个照面,就钻进了自己卧室。半小时后,车喇叭一响,孙万青接了鲁教练进门,周磊赶快迎了出去。东厢餐厅里已经备好一桌酒席,一众人热热闹闹地进了房间。鲁教练坐了上首,孙万青陪坐,刘叔、老甘和周磊也都跟着落座。保姆小张阿姨在旁边伺候着,依序上菜,端茶倒水。
“小磊子这些年承蒙鲁教练关心,围棋上有很大进步,取得了一些荣誉。眼下初中毕业就要进高中了,接下来学业一紧张,学围棋只能暂告一段落。我今天特地在家备下薄酒小菜,一来感谢鲁教练这些年的培养,二来也顺道谢谢家里这些工作人员。我常年不在家,家里大小事都有赖你们照应,感谢你们象家人一样照顾这孩子。今儿难得大家高兴,我就破例让小磊子挨个给大家敬酒。来来来,从鲁教练开始。”孙万青笑意盈盈,吩咐儿子陪长辈们喝几盅。
热辣辣的烈酒下肚,满口香醇,周磊故意装出不胜酒力的醉相。眼瞅着满桌子的好酒好菜,他敞开肚子吃得兴高采烈。孙万青哪儿知道她这宝贝儿子常背着大人和郑胖他们偷着抽烟喝酒看毛片爆粗口,整个一糙人。别看他脸上稚气未褪,心中有头猛虎蠢蠢欲动,表面规矩,内里桀骜不逊。
觥筹交错间,看大家吃得差不多,孙万青招呼小张阿姨:“小张,你别忙乎了,也坐下来吃吧。”说是阿姨,小张不过才二十出头。乡下人结婚早,她前几年从南方家乡离了婚出来,只身到城里来做事。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南人杰地灵,小张身姿丰满窈窕,脸盘子白皙俊俏,做事又勤快麻利,深得这一家人喜欢。听了女主人吩咐,小张抹了抹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就在周磊旁边坐了下来。这女人刚一坐下,酒意上头,周磊脑子里来回晃动着杂志里看到的一对丰润的乳房。“我那些女同学都还是青核桃,这小张阿姨倒是有对大咪咪和翘屁股。”他忍不住胡思乱想。
小保姆对这家里唯一的小主人一向殷勤有加,见他忽然间发愣,笑眯眯地冲他笑笑,又赶紧去替他盛饭:“别光空着肚子吃菜喝酒,再饱也要吃点主食。”她温言软语地哄着这孩子好歹吃了口米饭。眼波流转间,小张眼瞅身边这一米七五的小伙子完全是个大人了,越发的英俊帅气。
暑假刚过了几天,孙万青派人把周磊接到郊区一栋隐秘的大楼。走进那间黄花梨家具的豪华办公室,墙上挂着巨幅的山水画,脚下铺着华贵的波斯地毯。孙万青坐在气派的办公桌后面,让儿子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从没想到会在妈妈工作的地方见到她,周磊很意外,妈妈居然会有这么漂亮的办公室。
“你那个夏令营的事儿怎么样了?”孙万青关切地问。
“T海夏令营的事儿啊?结果是我朋友赵赵去了。”提到这事儿,周磊耷拉下脑袋。
“讲仔细些,怎么就没成?”孙万青耐心地问。
“放假前最后一天,张老师把我和赵赵叫进办公室。她说我们年级就一个夏令营名额,我和赵赵都是候选人。我呢,这次升学考拿了年级第一。赵赵呢,是市里的模范生。为了公平起见,她决定让我和赵赵抓阄。她手里握了两个小纸团,让我先抓。我抽了一个,她让我打开看看写的什么。我摊开一看,手里的纸条写得是:不去。张老师就说不用再抽了,我不能去,那当然就是赵赵去了。这不,这事就黄了。”周磊讲清楚来龙去脉。
“特想去T海是吧?”孙万青眼珠子一转,笑眯眯地问:“你那些朋友一到假期就出门旅游,和他们比,你是不是觉得特委屈啊?”
“前几个寒暑假,我都是照您的吩咐进工厂、下煤矿、去部队。当然也想能有机会去海边游游泳。”周磊老实坦白。
“唉,你这孩子真是实心眼。社会很复杂,学校的环境也并不单纯啊。这抓阄的事儿,你们张老师有没有搞花样,你还没琢磨过来吗?”孙万青略一沉吟,慢慢点醒儿子。
周磊仔细一回想,有点不肯相信,再一想想,尴尬地笑了:“不是您提醒,我还真没想到。张老师手上那两张纸条子都写的是不去,对吧?”
“你再好好想想,你们张老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孙万青进一步启发。
周磊犹豫了一下:“是因为赵赵他爹是教育局的领导吧,张老师才上赶着巴结。当初赵赵当模范生的时候,也有好多同学不服气呢。”
“你能想到这一层,说明你还没那么幼稚。你如果真想去T海夏令营,妈妈可以为你想想办法。”孙万青意味深长地笑。
“没想到我们班主任会这么势利。算了,妈妈您日理万机的,我怎么能拿这种小事来让您操心。再说了,我和赵赵铁磁,谁去谁不去的,争这个伤感情。”周磊豁达地摇摇头。
“你这孩子有肚量,不是坏事。这都十四岁了,长得牛高马大的,一开学就是高中生了。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人生就象一趟没有回程的长途车,再好的朋友和同学都只能同一段路,到时候船到码头车到站,大家都得各奔前程。今后到了社会上,遇到利害关系,朋友也可能形同陌路。以后啊,有些事儿该争还得争。”妈妈不紧不慢地开导他。
“妈妈说的话,我都会好好记着,以后慢慢去体会。”周磊一脸无邪地看着孙万青,心下暗想:论心眼儿,我是没那么多弯弯绕。不过狼有狼道,蛇走蛇踪。等过两年我上大学,就能把意念阅读器从密训基地带回家了。到时候,谁的心思都瞒不过我。
“小磊子,作为一名高中生,除了专心学业,还要了解社会。平时多看书看报,假期去基层锻炼,同时要关心国家大事。有副对联是怎么说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孙万青继续问。
“下联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周磊赶紧接上话头。
“是啊,你现在就要学着事事关心。别成天关在校园里,不了解世态民情。”孙万青随后又感喟道:“和那些在温室里娇生惯养的同龄人相比,你这孩子还算争气。前几次寒暑假的社会实践,你都完成得很好。我后来派人去了解了一下,基层领导对你都是一致好评。难得你肯吃苦,没给你妈丢人。”
“妈妈,您成天为我操心,头发都花白了。我如果再不努力,怎么对得起您对我的关心呢?”周磊动容地回答。
母子叙谈中,秘书敲门进来:“首长,请您批阅这份急件。”孙万青快速浏览了文件,龙飞凤舞地签上名字。周磊吃惊地听到有人称呼妈妈为“首长”。原来常年在外奔波的孙万青不是位普通的单亲妈妈,而是一位不显山露水极其隐秘的大人物。
周磊这才隐约猜到DAO NO.11把他安排到这户人家的用意。这样的妈妈无疑是令人景仰的妈妈。他看懂了孙万青眼里那充满希翼的目光,也立刻明白那句常常挂在她嘴上的做“未来的接班人”不是一句空话大话,而是有它沉甸甸的份量。
“今年北方持续暴雨,汛期水位高涨,鲸江沿岸灾情严重。你去X市看看吧,为抗洪救灾贡献点儿力量。”娘俩聊了会儿天,末儿了,孙万青给儿子安排了暑假的新任务。
周磊简单地打了个背包,坐着火车就去了附近的X市。
X市宣传部的李干事把他接到了当地一家招待所,安顿他住下:“学生记者啊,先看看这些资料,下去采访几位抗洪救灾的先进人物,月底交上一篇稿子就行了。”李干事漫不经心递给周磊一个棕色牛皮纸文件袋,随口吩咐道。看他毫不热心的态度,一定在想:一个中学生能做什么呢?大家都忙成这样,这谁家的小屁孩就别来添乱了。
周磊就这样认识了陈顺风。
“小记者?高中生啊,我以前也念过高中,差点还上了大学。”陈顺风正在防汛办门口召集人手扛沙袋。听了周磊的自我介绍,他匆忙之中回头多看了他几眼,语气有些羡慕。周磊跳上卡车,尾随这群民工去了鲸江口填沙袋。
鲸江、鲸江,就象一条充满野性的大鲸,毫不驯服。从雪域高原的涓涓溪流汇集成苍茫大川,一路携带泥石滚滚而下。洪峰过处,浊浪滔天,吞噬了沿江两岸的农田、房屋、牲口乃至人口。洪水一来,受灾最严重的还是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种地为生的农民。
站在江口远眺灾情,周磊感觉触目惊心。他学着大家找条毛巾垫在肩膀上,小心地一步步踩着木板,抗着沉重的沙袋往返于河堤和仓库之间。
歇工以后,陈顺风蹲在江边的一棵槐树下,一边卷着手里的烟叶,一边和他闲谈:“我是鲸江边上陈家屯的人,我们村离这儿很近。我二十岁那年原本考上了省里的师范大学,没想到刚拿到录取通知书,我爹突然中风了。我妈走得早,家里就两口人。我爹治病要钱,家里也拿不出更多的钱供我去念书。没办法,我只好把录取通知糊在墙上,二话不说回了陈家屯。
我们这儿都是靠天吃饭种粮食,收入少得可怜。我就借了些钱买了几头小猪,从城里买了书自己琢磨着科学养猪。辛辛苦苦喂了一年,眼看着猪只膘肥体壮,到年底出栏也赚了点钱。村里人看我养猪搞出点名堂,也跟着我学养猪。不到三年,我们村已经是养猪大户。承蒙大家看得起,推举我当了个头。唉,老天爷不开眼,今年夏天突然发大水,半夜里把我们村全淹了。幸亏我之前有安排人守更,夜里敲锣打鼓地把大家都吵醒了。我背着我爹,整村人往山坡上没命地逃,好歹没死人。但是猪和地,还有房子,唉,这大洪水一来,说没就没了。
我们现在一边抗洪,一边领点补贴。忙过这一阵,我们可能就留在市里打工。城里到处都在盖高楼,我打算带着大伙儿到建筑工地上去揽活儿。我嘛,干脆就当个小包工头儿。只是还剩下好几十号老的老,少的少,不知道该干些啥?唉……”
这样推算下来,陈顺风也不过才二十四岁,已经是全村二百来号人颇具威望的领头人了。看着他日晒雨淋里一张黑黢黢的脸,额头已经有了一两道皱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陈顺风不大不小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透着和普通农民不太一样的自信和机警。看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周磊头一次知道农民谋生有多么不容易。
X市山高路陡,条条马路依山修筑,道路崎岖,有的甚至可以陡到五六十度。X市是个小地方,公交车少,能到的地方也很有限。当地人每天爬坡上坎,交通十分不便。如果出门随身带着重东西,就相当吃力。别的不说,单是鲸江轮船码头那儿,一上岸就是几百级陡直的台阶。下了船的乘客全都背着行李,不得不“哼哧哼哧”地爬那几百级台阶,才能走到港口附近的公交车站。既然大家出门这么不方便,这里的农民家家都有付扁担,为什么不用这根扁担来做生意呢?
周磊刚来X市就注意到了这点,他灵机一动,把这个点子告诉了陈顺风。陈顺风眼睛一亮,一拍大腿激动得跳起来:“我还说你这学生娃是大城市来的,连我们这儿的方言都听不太懂,哪里会明白我们乡下人的事儿。没想到你可真是给我出了个好主意。太感谢你了,我们陈家屯全村人都谢谢你。”
陈顺风雷厉风行,马上召过来几个人。大家围成一圈,你一言我一语地合计着怎样用扁担来谋生。那时候X市里大街小巷已经有一些替人担挑东西的挑夫。但是收费混乱,收多收少全凭挑夫一张嘴。雇主和挑夫常常为了几件货该收多少钱的问题纠缠半天,来来回回的讨价还价,很难做成一笔买卖。大家商量之后,决定把村里的老老少少分在鲸江码头、X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几个重要的交通枢纽揽活儿。俗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周磊建议他们在这些交通繁忙客流量大的地方找棵大槐树作为集散地。在树下摆上招牌明码实价,把能干活的人分派去担挑货物。留几个年老体弱的负责招揽生意,谈价钱接活儿。
十来天后灾情缓解,防汛部要不了那么多劳力,陈顺风于是抽调了一半人先去做扁担生意。
什么行当就怕“认真”两个字,这座多山的内地城市正迫切地需要一些训练有素的扁担挑夫来缓解人们出行不便的压力。有了比较规范化的管理,一个月后,陈家屯的挑夫们马上在这些重要地段创出了口碑。为了安顿和解决灾民的生计,市里对此也给予了一定的支持。干活儿诚实、严谨、统一,这个百人挑夫队有了个美誉,市民们都亲切地叫他们“陈家军”。
月底,周磊的稿子完成了。李干事拿到他那份通讯稿的时候,镜片后面不禁露出些惊喜。那篇文章不仅讲述了陈顺风带领村民们抗洪救灾的先进事迹,也进一步谈到他们在失去家园之后,在都市里凭借自己的诚实劳动,有尊严地自力更生的故事。这篇报道立即被《X晚报》采用,“陈家军”一下子家喻户晓。紧跟着陈顺风手下的建筑队也得到市里的支持,拿到了一些零碎的小工程。村民们都有了活路。
陈顺风拿着报纸,拨通了周磊留给他的电话:“高中生,太感谢你了。你这篇文章真的帮了我们陈家屯的大忙。”
在招待所旁边一家飞着苍蝇的小饭馆,陈顺风和周磊再次碰头:“小兄弟,万事开头难啊。你帮我们陈家军迈出了这第一步。你这份人情,我会一直记着。今天,我只能请你吃碗杂酱面。过几年,等陈哥混出息了,一定会去京城找你,好好地请你搓一顿。”
“好的,陈哥,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干了这酒,我祝你们早日发大财。”周磊从老板那儿叫了一小瓶二锅头,两人一口气全干了。
“背靠大树好乘凉,趁着陈家军被树了典型,我一定会去好好跑跑路子,带着陈家屯兴旺发达。”陈顺风红着脸,有了轻飘飘的醉意。
土地,即是保障,也是束缚。一场意外的天灾,让陈顺风彻底丢掉过去,带着村民们赤手空拳挤进都市的建设洪流中,辗转浮沉。一无所有的他,用他的精明世故,努力地去博个更精彩的未来。誓言脱离贫穷与卑微,要做个“人上人”。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纪交叠的C国,资本初露活力,到处充斥着各种点石成金的暴富神话,正是野心家的天堂,冒险家的乐园。
资本这头猛兽,脚踏洪水,所向披靡,刺激着大家前赴后继地踏上名利场、情欲场、生死场。
感谢您的阅读,最后申明:本故事纯属虚构,原创作品,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