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那个长周末,我和几个朋友带着家人,一起跑到阿岗昆的双河湖边搭帐篷住了两天。头天晚上,大家围坐在篝火边喝酒吃肉,谈笑人生。双河湖的西北岸边,是一片浓密茂盛的原生态松林,当夜幕完全坠落下来后,安静和黑暗开始吞噬周围的一切,这让我隐约感到有一丝无助与畏怯。
那天很晚的时候,我陪几个女生去百米开外的卫生间洗漱,当我们快要钻出密林接近亮着灯光的房子时,年轻眼尖的朋友女儿突然压低嗓音叫了声,有熊!我们马上停下脚步,凝神巡视,果然,就在前边屋角处不远,一只黑熊正在蠕动着低头寻食。我赶忙将手中的射灯转向身后,低声说,不能过去了,轻点回撤吧。夜里,我平躺在帐篷里,一直竖着耳朵聆听外面的动静。午夜过后,天空开始下雨。雨珠打在帐篷上,劈劈啪啪地使人几乎完全失聪。在这样的凌乱里,你根本无法分辨是否有野兽在悄然潜行接近你的领地,亦或就趴伏在这一片隔开的布墙之外。尽管所有的食物都已锁在了车里,可吃过烧烤的油嘴边还泛着香味,没能洗净。那熊的嗅觉是极其灵敏的,隔着这层不透明的尼龙布,它哪里知道这只是余味不是真的烤牛肉,要是一巴掌抓过来,后果简直难以想象。。。我闭着眼睛裹在睡袋里,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对人类先祖的敬重,从内心极其深远的地方,袅袅地升腾起来,驻留在我头脑前方一尺高的地方,像是从篝火灰烬中复燃跳跃出来的一朵火焰,在湿冷的黑暗中释放出一股温暖,给人以勇气。
生活在远古时代的人类祖先,从个人生存能力上来讲,比我们现代人类不知道要高多少倍。那时候,他们可以算作森林中真正的主人。无论白天黑夜,人类的祖先在密林中游走巡视,他们不仅仅是在猎取野兽采集食物和生活原料,他们还在收集积累知识。他们需要把自己涉足领域的详细方位地貌图形储存在大脑中,为了让每日的采食狩猎活动更为高效,他们必须熟知其他动物的习性特点,植物的成长模式和细致的纹理形状。他们知道哪种食物富含营养,哪种植物隐含毒素,哪种树叶可以治疗伤病。古人类知道季节变化的规律,天气变化的征兆。他们会仔细观察研究领地内每一条小溪,每一颗果树,每一处熊洞,和每一块砾石。那时候每个人都知道怎么制作锋利的石刀,他们能在几分钟之内找到一块合适的砾石,打造出一个尖锐的矛尖。他们能听到草丛里极其细微的声响,从而判断出潜藏着的毒蛇;他们能从杂色纷乱的树叶间一眼看到隐藏着的水果,鸟窝或蜂巢。他们知道如何面对饥饿的狮子,如何套猎凶猛的黑熊(不然的话,我们就无从知晓熊掌美味的传说了)。在那样万类竞争适者生存的环境下,古人类的每一个举动都是择优高效的,他们知道怎样安全警觉地休息,怎样无声隐蔽地潜走,怎样快速持久地奔跑。
总的来说,人类这一生存物种,是在几千年前或上万年前达到其个体能力辉煌的顶峰后,就一直走在缓慢退化的道路上,智力和体力均为如此。这是由近年来在基因、考古和神经生物学领域不断涌现的研究成果所证实了的。远古的人类比她们活在当世的后裔子孙,对于身边事物的了解要深入广泛得多。我们这些享受到工业化后工业化文明成果的现代人,可能并不知道自然界的那些常识,好像每天也能生活得舒舒服服。其实,我们的舒服是来自在全社会智力的集合与累积的结果,是来自全社会劳动的集合与协作的结果。在这样的一个社会分工非常精细协作关系非常复杂的生存环境,每个人只需要也只可能深入地了解他在行的某个领域的某个专业。达芬奇式的全才已经在人类发展史上绝迹。
柏拉图谈话录中讲过这样的一个故事。埃及神Theuth发明了数字和文字,他告诉埃及国王Thamus,一种新的人际交流沟通技术——书写,可以使人们记住更多的东西,国王并不认可这种说法,他说,这将把遗忘植入人的灵魂中,人们将不再去运用他们的记忆力,因为他们会依赖写下来的东西,这样人们只能从外部标识中去寻找那些理应被记住的东西,而不是从自身中招唤出来。古代哲人的智慧,使得他们看问题还真能聚焦在点子上。现在人类文明的发展似乎又来到,或者已经跨过,一个新的抉择岔路口。电脑芯片技术的日新月异,海量储存云计算技术的广泛应用,肯定是在加剧我们人类大脑的生物潜能退化进程。有科学家发现,自人类进入农业社会以后,大脑神经元与认知有关的基因突变,是以每代人平均25-65个的速度在发生。那么到了现在这种瞬息万变的信息时代,如果有人预计,对于我们这代iPad不离手的现代人来说,认知基因的退化突变可能会超过100个甚至更多,我也就丝毫不会感到诧异了。
所以,什么事情都要与时俱进还真未必就是一件好事。这是因为到现在为止,我们并不能断言,人类以前的进化发展过程每一步都是走对了的。历史演变的本意并不是为了给任何人带来好处,设想一下,当你站在某一个特定的位置转身回望时,你会觉得我们目前的状况既不是自然而然,也不是不可避免,那是曾经有过的许多偶然造就了今天的现实。但是,它既然发生了,就再也不能折返回去,对此,我们无能为力。也许,我们很快就会看到,人脑的蜕变或者说是相对迟缓,已经不可能完全适应急剧膨胀的社会需求,人工智能和机器人的全面上位,终将是不可避免。那时,当我们满脸愁容地面对全方位的就业灾难,我们是不是还会心存希望,相信定会有救星横空出世,他能以一己之力解决难题,按照我们美好的心愿去扭转乾坤呢?
图1为晚上碰到的熊,图2为第二天中午熊又来到我们的营地寻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