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飞的笨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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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莱坞过气的上一代男影星中，我比较喜欢哈里森福特。他不是那种能把角色的内在深层意识挖掘出来的演员，但他的表演总给人留下一种鲁莽又不失智慧的印象，也正因为如此，尽管哈里森福特在三四十年前是人气极旺的一流明星，但他从未得过奥斯卡奖。
我在电影院里看过的唯一一部哈里森福特主演的电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好莱坞出品的一部很艺术的商业片，片名是《证人》（The witness）。影片中，哈里森扮演一位嫉恶如仇又行事执着的都市警探，布克。在保护一桩凶杀案目击证人的过程中，布克被恶势力陷害致伤。在命悬一线的危急中，他拼死保护证人一家潜逃到了他们在乡下的住处。
目睹凶杀案件的证人是个十来岁的Amish族裔小男孩塞缪，寡居的年轻母亲带着他与外公生活在宾州深远处，一个象田园诗般美丽的村落。受了伤的警探为了不让想要杀人灭口的仇家发现他和证人的行踪，就隐身在Amish的部落族群中养伤恢复。有点象是抄袭沿用了样板戏《沙家浜》中新四军伤病员的革命精神，在老百姓家里休养生息的档口，警探就和美丽的女房东搞起了军民鱼水情。
一次孩子的外公要布克帮忙给奶牛挤奶，他示范着：‘你就这样握住，然后一拧一拉。’
布克笨手笨脚不得要领。老人不满地训斥道：‘你没听我说吗？布克，拉一下！难道你的手从没摸过奶头吗？’
‘嗯，从没摸过这么大的。’布克一脸郑重憨厚。黑暗中，电影院里一阵嗡嗡的笑声扫过。
晚上，百无聊赖的布克路过女主人的睡房。门半开着，迷蒙的烛光前，女人赤裸着在用温水擦身，肌肤象蜂蜡一样细腻光洁。。。
该片导演一定是个深谙古典主义美学精髓的艺术大师，他把这一画面渲染得安逸纯静，像是伦勃朗或Vermeer的油画。
我写这篇文章的用意，倒不是想要探讨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一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人间真理。我是对塞缪一家的生活方式印象深刻，并由此想到了一种中外共通的生活的理念 。
Amish族人其实是基督教中的一个古老流派，他们的祖先来自德国或者瑞士，现在散落在北美大概有二十万人左右，主要以务农为生。Amish人质朴温和，崇尚简单自然的农耕生活，他们的生存理念与现代文明社会格格不入，所以总是尽量避开与现代世俗社会的接触。Amish人拒绝享用电力、机器或汽车这类现代科学技术带来的舒适便捷。他们甚至不会用自行车作为代步工具，而只是使用古老的马车。这倒不是他们仇视科学技术，而是他们觉得，使用高效的工具会使生活复杂化，族人为了追求物质优越而会彼此竞争，由此相互产生隔阂，最终会毁掉传统和自身。于是，Amish人在现代化的美国几乎成了欧洲古代乡村文化的活标本。
Amish人的这种自然主义生活态度，与推崇老庄哲学的中国古代落泊士大夫的追求非常合拍。东晋文人陶渊明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他在《桃花源记》中描述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那种怡然自乐的生活，一直令中国的闲散文人们赞羡不已。后来的唐代诗画名家王维的心态好象也是类似。王维被后人称为诗佛，这是排在诗圣诗仙等尊位之后的一种礼遇，不过我倒是觉得应该称他为诗真人。这是因为，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或者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样的意境，总是能让人对诗中平缓溢出的纯自然主义清淡之美回味良久。
提倡道法自然无为而治的老庄哲学，作为一种纯粹的审美理念，的确有其独到的价值；作为一种以朴素唯物主义为其核心内涵的形而上思想，用以指导人们淡泊地修身养性，也会使灵犀相通的人感到受用无穷。但是以它作为社会生存的主导思想，会不会显得有些陈旧单薄呢。毕竟，人类所以有别于其他生物，能成为地球上居于统治地位的生灵，就是不断地拓展自身思维的边界，不断地跨越对自然的认知局限。也正是因为如此，西方文明才在过往的千百年中，逐步建立起了完善的现代科学理论体系。因此，理性的西人总是在行为上敬重自然，精神上挑战自然。而在中国传统文化熏陶下，人的思维习惯以感性居多，处事习惯是精神上敬畏自然，但在行为上却有意无意地怠慢自然。这其实特符合中国人的习性，哲学和神祇大抵都是悬挂于实用主义衣橱里的服饰，大家根据时令和气氛选用见人的行头。
在当今社会，我所见识的口口声声要师法自然的人，以两类居多。一类是忽悠人的，一类是被人忽悠的。我有个至亲，说来也是中国顶尖学府培养出来的文化人，而且在党的喉舌部门做了一辈子教育人民的工作，但在精神层面自己还是拎不大清，退休结识一江湖术士后，就老传一些纯天然配方炼制的养生秘法。她自己血压高，听了大师所言，就停了药，然后喝一种树叶泡的水，说是有特效。我听了不放心，就找机会见识了一下这大师。
大师每天很忙，应酬很多。那天大师在参与监制的一部电视剧杀青的当口进京小歇，在一处演艺界人士经常出没的火锅店答谢我家亲戚以往对他的照顾，我被招去见了一面。大师年岁和我不相上下，贴头短发，脑后有几道手指粗的肉折；一身粗麻对襟衣褂，黑布面麻底鞋，白色棉袜，戴金边眼镜，腕子的金表上缠了串硬木念珠。递过来的名片上好像写的是某某龙虎观主持天师，什么什么文化发展协会理事，什么什么学会研究员等等字样，反正一看就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高人。
我向高人点头示意我的仰慕和尊敬。知道我是IT行业的愚钝之人后，大师试图以五行八卦理论展望电脑科技的前景，见我总是隐忍不发，偶尔在明显文不对题的地方放出几个诚意的请教，就把话收了回去。继而告诉我，人生在世要学会对自然的敬畏，学会回馈。他现在就是在做回馈的事情，他正在向国家级管理部门提交一项议案，那是一个旨在保护山川大地元气的计划。人在国外，以后也可以在这方面留意一下，西方哲学就是无尽的索取。那天被大师云里雾里的高论搞得也有点晕乎，都没注意他吃没吃桌子上的牛羊肉。总的印象是，大师对吃的要求是高档天然的，对用的要求是高档人工的。
这位大师大概是属于忽悠别人的那种类型。如果他真的是有信仰，也没有Amish人的那种虔诚和定力去蜗居在道观里，远离现代文明的便捷和奢华。在现代社会，大多数号称是尊崇自然主义的人，即便不是口头革命派，也是实用主义哲学为先。他们以朴素唯物的直观感受来判别对自身生存的利害关系，而中国人最在意的当然是吃到嘴里的东西， 野生纯天然是他们眼中的圣品。这也是为什么转基因食品的争论在中国成为最热门的话题之一，反转人士的一个主要论点就是转基因作物是人为改变了自然的选择. 显然，这违反了老祖宗传给我们的哲学，玷污了天道。
传统思维的惯性是可怕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