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78年8月5日来《西湖》报到的。当时,我还是一个被下放在浙北一个小镇的工厂里劳动的尚未“改正”的“摘帽右派”。能被一个文艺刊物所接纳,又回到了杭州,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心情。
同时,也难免心存顾虑,毕竟离开编辑岗位那么多年了,现在能否胜任这项工作?自己也没有把握。
当投入工作以后,领导上的信任,同仁们的友好,给了我信心和力量,使我较快地摆脱了初来时的惶恐,愉快地融入了这个和谐且又活泼的团队中。
这时的《西湖》,处身在解放路明湖浴室旁边的一座敝旧的楼房中。在二楼的两间并不宽敞的房间里,容纳了包括编辑、编务、总务、发行等一个刊物所有的部门。
我记得我所坐的编辑室一隅,是五张桌子并在一起的。四张面对面,头上又横上一张。里边的人要出来,必须外边的人起身让开才能通过。整个编辑部没有一架电话,电话是与市群艺馆合用的。稿件、书信往来,仅凭邮递。除此之外,往往也有不少作者亲自将稿子送上门来。同时还带来不少市井新闻、社会信息,因此编辑部并不闭塞。
繁杂的环境、简陋的设施,并不影响同仁们的工作热情。按时下班,似乎是一种奢侈。午休是不存在的,天黑了,也总有几盏灯亮着。给我印象较深的是有一次要去北京向茅以升先生组稿,为了节省开支,沈治平等几位同志在得到铁路部门同意后,竟以义务列车员的身份上了火车,为了省下一张车票钱,为旅客端茶送水,其辛苦可想而知。同仁们的这种敬业精神,当时曾激励着我,至今记忆犹新。
除了内部同仁的敬业,在《西湖》的周围还团结了一批为数不少的热情作者和读者。每逢有什么活动,如举办“笔会”等,总有那么些人来帮助落实地点、购置车票等事务。那时可没有“志愿者”这个美誉。我记得在1979年还举办过一次全国性的市级文艺刊物会议。范围较广,人数很多,食宿交通等会务,仅靠本单位几个人是很难胜任的,全亏了这些“志愿者”们的协助,使大会得以胜利完成。
不久,我与一些多年不通音信的前辈和故旧如陈学昭、吴似鸿、肖容等同志重新取得了联系。特别是吴似鸿,二十多年了,这位不知失落在何处的老人,我们简直像是挖掘“出土文物”般地把她找出来的。
那是1979年晚春吧,在得到她的一些线索后,薛家柱同志带了我们编辑部的几个人,还有当时搞摄影的莫大林同志。先坐汽车到绍兴柯桥,然后又转乘乌篷船来到一个叫陈家湾的村子,在一所破旧而空旷的老屋里见到了她。
当我们推开一扇虚掩着的木板门时,只见里面坐着一位白发蓬松、衣衫褴褛的老人,看不出是男是女,我冒失地叫了一声,她回过头来,从那双猫一样的圆圆的眼睛中,确认了是她!同时,她也认出了我。当我将同来的几位向她介绍并说明我们的来意后,她便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从这脆亮的笑声中,我感到她的精神状态倒并不像她的衣着那么潦倒。
我与她在50年代有一段短暂的相处,但对她的过去并不了解。这次她谈了些过去的事。于是我们就向她约稿,希望她将这些事情写出来。后来她寄来了《萧红印象记》《怀念南国社导师田汉》等颇有历史价值的文章,都在《西湖》上刊出了。
与陈学昭同志的联系,是在读自由来稿中发现了她的名字。在一阵惊喜后立刻去看望她。这是“文革”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当然是悲喜交集。从此以后,她给《西湖》的稿件都由我传递。1991年在她离世前不久写的《我在法国的日子》也是我交到高松年同志手中的。遗憾的是文章刊出时,她去世已一个多月了。
从1957年以后,我除了写检查,再也没有写过什么东西。在1979年,我第一次以本刊记者的名义写了一篇《春风里的思念》,内容是记述陈学昭同志对周总理的怀念之情。题目还是钟高渊同志给取的。应该说这篇文字是十分生涩幼稚的,可是因为它是在我二十二年以来的第一篇,所以还是“敝帚自珍”,后来被收进海宁编的《陈学昭纪念集》。
在全国兴起“伤痕”文学时,《西湖》也不例外,涌现了一批很有才华的青年作者,起点都不低。后来这批作者虽各奔前程,但大部分都成为今日省市文坛上的骨干力量。
在我到《西湖》半年之后,我原来的工作单位来人找我谈话,希望我回去工作。我诚恳地对他们说:“这里因为需要人,才费了许多周折调我来的。你们去问,要是现在不需要了,我同意回去;如果还是需要,那我是不能离开这里的。”他们大概也觉得我言之成理,便不再说什么了。后来又来过一次,我依然是这个态度,所以仍未有结果。
这段时间,我一直寄居在朋友和亲戚家中,但无法长久住下去。最后,为了解决住房问题,我才不得不离开了《西湖》。
1980年夏天,我回到了浙江人民出版社文艺室,我不再是《西湖》的编辑了,但仍是她忠实的读者和作者。每次收到这本刊物,总怀有一种似见亲人的感觉;读稿中遇到有合适的稿子也竭力推荐。后来我整理的吴似鸿回忆录,成书时题名为《浪迹文坛艺海间》,最初也是在《西湖》上连载的。
我在《西湖》实际上仅短短两年,而离开她已将近三十年了,然而感情是无法以时间来衡量的。在这两年中我得到了愉快,得到了友谊。她是我编辑工作的新起点,也是我命运的转折点。是她,使我再度进入到文艺界,融入了社会。
更使我感动的是现在《西湖》“薪火相传”,新人辈出而热情依旧,仍没有忘记我这个仅仅为她服务过两年的老职工,有什么活动仍邀我参加。我近年来因听力下降,很少参加社会活动,但对《西湖》的邀约,我总欣然而往。见见老朋友,认认新朋友,重温一下那段在我生命中有着特殊意义的日子。
《西湖》诞生五十年了,她创业伊始,“筚路蓝缕”经历的艰难曲折与这些年来的奋斗坚持,我所知不多,这里写下的只是我短短两年的粗浅却真实的感受。以资纪念,也表示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