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琴

一把古董小提琴,两个音乐人的爱情,三代人的恩怨。
正文

鬼琴 39

(2014-02-02 21:03:50) 下一个

我深深地陷入自责。早知殷晴如此拼命,我不会让她去当这个音乐学校的校长,也不会让她卷入金融战。她和我在音乐世界里自由自在地荡漾,多好!在那儿,她这个天使骑着我这只天鹅的脖子飞,远远地俯瞰这世界的美景,从不操劳奔波,从不涉身险地,那会是多么的幸福!

清晨时分,重症监护病房里的医生护士多了起来,设备器械进进出出。我预感不妙,站起来,见人就问。医生护士让我坐下,我哪坐得下,在那不安地前后踱步。

半个小时后,主治医生出来,他拉下了口罩,对我说:“很遗憾,你太太,她走了。”

我的眼红了,大叫:“殷晴!”冲进了重症监护室。

重症监护室中,殷晴躺在抢救床上,安祥地闭着眼。心电监护仪上是一条直线。医生和护士们在收拾抢救设备,从她身上拔出各种输液管和电极。

“殷晴!殷晴!”我用力晃着她的身体,她没有反应。

“不能停止抢救,不能停止抢救!不能停止抢救!”我红着眼,粗暴地拉扯着医生和护士,他们几人被我推倒在地,器械车也翻了。他们看我可怕的样子,都逃出了重症监护室。

“殷晴!你不能走,你不能走!”我仰天大叫,希望能唤回她还在这病房中的魂灵。我学着医生抢救病人的样子,按压她的胸部几下,再嘴对嘴人工呼吸。我内心慌乱,做了没几下,手足发软,头晕眼花。

“殷晴!我俩才刚刚生活在一起,怎么就这样结束了啊!我的天使!天堂就这样招你回去了吗?”我悲痛地发不出声,呆呆地看着睡过去一般的殷晴。

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母亲。我妈救过我的父亲的命。1979年1月,革命女同志被派去海外执行任务,没有回来,父亲伤心欲绝。1979年2月,父亲主动要求去 了谅山前线,当炮兵侦察员。我妈暗恋他,也跟了去,在谅山前线当护士。当时,炮兵被推得很靠前线,进行“炮兵拼刺刀”战术。炮兵侦察员的位置更靠前,有时 就藏在敌阵中。一天,激烈的炮战后,我的父亲没有归队。我妈到被炮火轰烂的越军阵地上找他。我的父亲失血过多,昏死在一个战壕中。我妈的水壶跑丢了,她咬 破舌头,吻着我父亲,将血灌到我父亲嘴里。我父亲苏醒过来,与我妈一起,提枪从越军阵地上杀出一条血路,回到了营地。他们当年结了婚。第二年,我出生了。

我也吻上了殷晴发凉的唇,用力咬破了舌头,挤出血来,灌到她口中。我一面给她做口对口人工呼吸,一面暗想:这万恶的天堂!胆敢将我的殷晴招了回去。如果我 抢不回的我殷晴,我要杀进天堂,将这所谓的天堂打个稀烂!当我抓到你们这些管人间生死的神灵,我要将你们钉在地狱的烈焰中炙烤,焚化你们外表的所谓的神 迹,直到烤出你们骨子里的虚伪和邪恶,让这地狱中的大大小小的鬼怪看看,这些高高在上的神灵与他们没有一丁点的不同。天堂中的神灵们啊,你们等着吧,我跟 着殷晴来了啊。

殷晴的喉中涌出一大团黄绿色的恶臭浓痰,我吸它出来,吐在地上。

“嘀嘀!嘀!嘀!嘀!嘀!……”心电监护仪重新响起来,殷晴吸进一大口空气。

“陈天!”殷晴轻叫一声,又昏迷过去。

我跑出重症监护室,将医生护士叫回,自己守在门口,见面相不善的医务人员,我都蛮横地不让进,医院的保安拿我没办法。医院的有关人员自知理亏,也没深究。 我变本加厉,索性将躺椅搬进重症监护室不走了。和蔼的护士长过来,给了我无菌衣,帽子和口罩,让我穿戴上。我也知趣地缩在角落,除了上厕所喝水吃东西,时 时刻刻警惕地盯着重症监护室里的每人的举动。

下午时分,殷晴的体温和血压稳定下来。到晚上,她能自主呼吸了,但仍昏迷不醒。我戴上无菌手套,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脸没有血色,有点浮肿,眼角有残留的泪痕。她在弥留的时候哭了。

我知道她听不见,仍轻声地对她说道:“殷晴,你跟我在一起受苦了。我知道你很能干,很坚强,很义气,凡事都往肩上扛。可每人的能力和精力是有限的,担太多的责任会被压垮的啊。殷晴,我知道你有很多事不想告诉我。你不告诉我,我怎么帮你?你信不过我吗?”

主任医师来了,他跟我道歉,说新来的年轻主治医师大意了,没注意到呼吸道阻塞。我点了点头,面色仍十分难看。

主任医师接着说:“我们会诊过了。你太太的急性肺炎是金黄色葡萄球菌造成的。我们从她痰液中分离出的变异金球菌,十几年前流行过,现在很少出现了。幸好它对现在的新抗生素没有耐药性,很快控制住了。我想了解一下,为何她会被感染上这种金球菌。”

我跟他讲,殷晴近来很劳累,睡得很少。昨天,晚上在学校小树林里的工地上,忙到半夜。

主任医师说:“那小树林中有很多人随地便溺,她可能接触了带菌的粪,或吸入了有菌粉尘,加上劳累,又受了凉,抵抗力下降,就发病了。我建议,让卫生防疫部门到那消消毒。”

我点了点头,问:“她什么时候能醒来?”

“她缺氧休克了十几分钟。我再开点药,对症处理一下。看看明天吧。”

主任医师走了。

“殷晴,你一定要醒过来”我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对她说。

我这一夜就睡在重症监护室里,只要有人来,我就会醒,直到那人走。我睡过去的时候,总梦见我与殷晴订婚那天,在小树林里,她骑在我肩上,双手迎风张开,秀 发飘舞。她当时咯咯咯的清脆笑声,总在我脑海里回响。我甚至产生了错觉,看到殷晴起身下床,说,她回来了,要与我拥抱。我两手迎着一抱,碰到的是自己的肩 膀。

天亮了,我看了看监护仪中殷晴的血压,体温和心率。她除了有点低烧,其它的都在正常的绿线范围之间。

“奇迹!真是奇迹!没见过急性重症肺炎恢复得这么快的。”我听见有个护士在走廊中说。

我心中不快,暗骂道:“恢复得快?人还没醒呢!如果殷晴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把你这个医院告倒!”

中午时分,殷晴还没醒。护士们将殷晴从重症监护室推了出来,转到了一个空气好,向阳的单间病房。我实在太疲倦了,蜷在病房中的小沙发上睡着了。

我醒来时,身上多了条毛毯。我心中一喜,殷晴醒来了!我起身一看,她还躺在床上。我以为她醒来又睡着了,上前推了推她,她没动。这时,我听见走廊中曲校长和我妈在那轻声交谈,便走出病房。

“天儿,你醒了。快吃我带来的午饭。”

“殷晴醒来过?”我问。

“还没。医生说,他用了点降低脑活动的药,能减轻脑损伤。最快也要今天晚上才能醒。”

“如果晚上还没醒呢?”我又问。

“那就要做好她长期昏迷的准备了。”

植物人!这三个字让我身躯踉跄一下。

“哦。”我安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看到曲校长,说:“殷晴她……”

曲校长难过地说:“她会好的。放宽点心。”

“林郁音和高诚怎么没来?”我问。

“他们生病在家。”

“他们也病了?”我问。

“可能是流感,他们快好了,不用担心。”曲校长说。

我妈将饭从饭包中取出,叫我去吃。我心中不安,边吃边用手机上网看关于植物人的信息。我越看心越重,吃不下饭了。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开始查如何唤醒植物人。我看完,心中有了计较。我让我妈和曲校长帮着照看一会儿殷晴,说我要出去一下。

我开车回到琴行,在二楼卧室找到殷晴的手袋,翻找出银行保险柜的钥匙,然后在书架上挑了好多小提琴谱。接着,我开车到银行取出鬼琴瓜奈里,带着它与琴谱回 到殷晴的病房。如果殷晴一时没醒来,我要用琴声唤醒她。一日不行就一月,一月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一辈子,直到她醒或者我死!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我看着小提琴谱,挑曲目,找出用左手三个指头能拉好的,然后一一排指法。半夜里,护士进来给殷晴换了纸尿布,挂上了点滴。清晨三四点钟了,殷晴还没醒来。我抱着装着鬼琴的琴箱,在阵阵心痛中,蜷在小沙发上朦胧睡去。

我一觉醒来,已是早上八点多。殷晴被推出去拍X光胸片,不一会儿被推回来。九点钟,病房主任来查房了。他用听诊器听了听殷晴的心跳和呼吸,看了看护士测的 体温曲线和X光胸片,用个橡皮小锤敲了敲殷晴的关节,又做了一些神经反射的测试。看他忙完,我问他殷晴的情况。他说,才两天肺炎就好了,比正常病程好得快 很多。我问他,她什么时候能醒。他叹口气,说再观察几天吧。看他开出的治疗方案中有鼻饲管,那是植物人进食的用具,我的心沉到了底。

病房主任一走,我关上病房的门,吻了吻沉睡中的殷晴。我取出鬼琴,对它说:“殷晴成了这样,多半为了你。现在是你做贡献的时候了。”

一曲《爱的郁愁》应我心而出。鬼琴的整个琴身伴着琴弦流出的音符而振动,我的锁骨被震得发酥。在这种酥麻之中,我的左右手齐动,仿佛在上紧一根生命的弦。这曲拉完,殷晴还没醒。看上去,像躺在那静思一般。我叹一口气,琴弓搭上琴弦,拉响了第二首曲子《沉思》。

我希望殷晴真的只是在睡梦中沉思,沉思完了就会醒来。

“你拉得真好!”这是殷晴的声音。我低头一看,她的头正转向我。

“殷晴!你醒了!”我大喜过望,放下琴,跪在床头,拉起她的手。

“你是谁?太亮了,我看不清你。”殷晴侧着头,眯着眼看着我。

“我是陈天。”我应完,跑去拉上窗帘,让房间暗些。

“陈天?”

“是的,我是陈天!”我非常高兴,我的殷晴回来了!她回来了!

“哦,你是那个老在操场跑圈的陈老师!我还不知道,你的琴也拉得这么好。你怎么在这?我这是在哪儿呀?”在我的注视下,殷晴的脸红了红,困惑地四处张望,显然缺失了点记忆。

“你在医院里。”我说。

“我出车祸了?”她问。

“不是,你得了急性重症肺炎,被送进医院急救,刚刚醒过来。”

“哦,是么?你怎么会在这?是林郁音叫你来帮忙的么?”殷晴问。

“不是。是我送你到医院的。殷晴,你让我好担心!”我说罢,就要去吻她。

她用被单一挡,说:“我跟你不熟,不要这样。”

“殷晴,你不记得了吗?我们定婚了啊。你看这定婚戒指!”我拉起她的左手,让她的戒指和我的戒指并放在一起。

她更加困惑了,仔细地端详着这对戒指,说:“陈老师,这种事不能拿来开玩笑的。”

“没开玩笑!你看清点!”我怕她看不清,张开左手手掌,让她看个够。那知,当她看到我的断小指,尖叫了一声,用被单蒙住了头。

“陈老师,你的小指怎么断了?”她在被单中问。

“被薛梁的人砍了。”

她吃惊地露出半个脸,问:“为什么?”

“看我不爽呗。你刚醒来,有些事记不清了,以后我慢慢告诉你。殷晴,你肚子饿了么。想吃东西么?”我站起身来。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我还要去机场接爱尔德先生。”

“爱尔德先生?那是两个多星期前的事了。他是个骗子,与薛梁一起骗钱的。”

“怎么可能?”

我将手机上的日期给她看,她不信,向我要了她自己的手机,翻看了一会儿,脸突然变得通红通红,将信将疑地看了看我。她可能读到了与我谈情说爱的短信。

殷晴挣扎地坐起来,将宽松的病号服拉平,遮好不小心露出的胸,不太稳当地走向病房内的厕所。我要去扶她,她不让。我只好跟着她。

“别进来,我要上厕所!”她反插上了门。她在厕所里小声地打了半个多钟头的电话,用的是上海话,我听不太懂。

她总算出来了。

“打完电话了?”

“手机没电了。”她害羞地看了看我。我搀扶她到床上,她没有拒绝。

我安置她躺好,出去找医生。我边走边想,殷晴回到了我身边,但我跟她的爱恋可能要重新开始了。

有关的医生护士都来了,他们见殷晴醒了,全都大松了一口气,与我握手,表示祝贺。我谢了他们,特别是那几个当值的医生和护士,他们为殷晴熬红了双眼。病房中的人群在谈笑中散了。

“陈老师,你能不能找找我的手机充电器?”殷晴问。

“在你车里。我去拿。”我走前,对她说:“能不能不叫我陈老师,叫我陈天?”

“我尽量吧。”她点点头。

我从车里给殷晴拿来手机充电器,她的手机一开,铃声不断,她的朋友一个个地打电话来慰问。

今天是星期天,她能来的朋友都来了。半个小时后,病房里人来人往,鲜花水果堆了一桌。他们在她的床周围了一圈,问长问短,我则一人恬淡清闲地坐在病房一角欣慰地看着。

我见她精神不错的样子,想,她应该不久就可出院了。我这才突然想起,她还没有干净的内外衣。于是,我在人圈外向她招招手,做了个要外出的手势。她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我开车回到琴行,在她的卧室中找了个行李箱,装进些她的内外衣服。在回医院的路上,我从花店买了一束花和一个大花瓶,回到医院。一进殷晴病房,我听见她的 要好姐妹们都在骂陈天,说他没照顾好殷晴。我噤若寒蝉地悄悄进去,将她朋友们送的花收齐,放入大花瓶,摆在桌上,默默地退出来。殷晴的一个小妹拦住我,问 我是谁,我说“护工,护工。”才得以脱身。

我到护士台,问了问殷晴的病情,又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护士回答,要再观察一天。我生怕殷晴累着,让护士出面,将殷晴病房里的人全都请了出去。我又给我妈打了电话,说殷晴醒来了,她很高兴,向我要了护士台的电话,说,要问护士殷晴现在可以吃什么,她做好中午送来。

众人走后,殷晴有点困倦,睡过去,出了一身的汗。

我得空,打了个电话给二球。他说,他把那三个大波女都招了。我问为何。他说,本来要淘汰一个已婚女,但她在饭局上给健身馆开张出了好多点子,就留下她了。 我对他的决定表示赞许,说人才很重要。我又说,殷大小姐病得很重,我不能参加策划了。二球让我专心照顾她,有了新人帮忙,他有信心办好那边的事。

我不敢睡,生怕殷晴又睡了醒不来,拿了那本《人力资源管理》,坐在沙发上看。不一会儿,我不争气地歪倒在沙发上。我心中绷着的弦一松,睡得很沉。我妈中午 来时,叫我。我睁眼看了她一眼,又睡过去。我一直睡到天黑,又听见我妈叫我吃晚饭,还听见殷晴与她对话。我懒得应她,放心地接着睡过去。

我被人摇醒,正要发脾气,发现是殷晴。她穿戴整齐地站在我面前,说:“陈老师,我要出院了。”我劝她最好在医院再呆一晚,她不听,我只好办了离院手续。

我俩拿了东西到停车场。殷晴伸出手,说:“车钥匙还给我。我的车,我自己开。”

“好吧。”我让出了驾驶室。

殷晴边开车,边问我:“陈老师,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了。您真的是我的未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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