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楼下
作者 地中海阿明
欧洲人心中的马耳他,就如同中国人心中的北戴河一样,是一处绝好的避暑胜地。所以,号称小拿破仑的法国总统萨克奇,上任后的头一件事就是租用私人豪华游艇,带着漂亮的小媳妇到马耳他度假。另外,马耳他这个地中海的岛国,冬天还是欧洲老人们避寒的好地方。于是在夏天,只要是临海的地方,随处可见身穿比基尼泳装的金发小姑娘;冬天则到处都是从北欧来此避寒的老人们;这里冬天明媚的阳光和蓬勃生长的绿色草木,让老人们感到温暖和舒适。难怪人们都说;马耳他是地中海上的一颗明珠,是欧洲的小天堂呢。
可是,即使住在天堂,如果没有好邻居,也同样和地 狱没多大区别。我在马耳他生活了十二年,一共搬了十五次家!除了开始的三次是因为房租问题,剩下的全都是因为邻居!我住楼上时,楼下是摇滚乐队;我住楼下时,楼上那家又有一到十二岁五个孩子;楼上下都清静了,隔壁是拳击训练俱乐部的墙靶;离教堂远吧,周围总闹小偷,挨着教堂住吧,整日里钟声不断,刚听时还很富有诗意,每天不断地听呢,睡眠直接受到了影响。在穷人区住,杂乱不堪,到处是狗屎,童便;一咬牙租下了富人区的别墅,没想到邻居更富,养了五匹高头大马,一开窗户,五十二岁的妻子立刻像害喜一样呕吐不停;我从不知道马的粪便味儿竟是如此的浓郁!
找房!不停的找房!搬家!不断的搬家!从海边到山顶,从首都到渔村,十几年来,我和媳妇跑遍了马耳他的整个主岛(另有两个小岛小到连电话都不用,一付儿童对讲机就可以保证联系了。)终于,终于在一片高级住宅区的边上,我们找到了一套理想的住房。这是一大片依山面海的斜坡。国家规定,为了不影响欣赏大海的景色,这里所有的建筑不可以超过两层。而且不许养马。房屋中介的小伙子热情非凡,把这片住宅区所有的优点像唱歌一样说了一遍。“这里都是只有两层建筑的套房,都是三室一厅一厨双卫;一楼有大后院还带游泳池;二楼有屋顶花园,可以吃着烧烤欣赏海景。都是去年新建成的,您可以任选一个。”妻子希望要有游泳池的,我因为腿疼比较怵头上楼梯,于是我们选择了带游泳池的一楼。因全球性的经济疲软,合同规定,连续租住半年以上,如果喜欢的话,可以把租金折算到首付中,以分期付款的形式买下此建筑。
我从来没住过这么舒服的房子;简直就是享受人生!半年一晃就过去了。首付凑齐数交上去了,以后每个月只需交银行一笔数目不大的贷款偿还费,我和妻子交第一个十年,儿子交第二个十年,二十年后,房子就是我们自己的了。
记得电视里的中医讲座说过;晚饭如果过于丰盛,吃的过饱,夜间就容易恶梦飞扬!也许就因为我过于贪图享受这套住房了,楼上的恶梦来了!
苏珊,一个挪威大姑娘;长得五大三粗,披散着满头的金发,嘴唇涂得鲜红,眼影黑的糁人。关键是她的那个火箭肚,没有八个月也有七个月了。将来孩子一出世,连哭带闹,再好的房子也不可能完全隔音啊!更可怕的是,现在隔三差五就来个小伙子陪她,开始我还以为是她丈夫,没想到总换人!估计都是过去的相好。(后来才知道,她有三个哥哥两个弟弟。)完了,这下过不了多久,我又该考虑搬家了——卖房吧!
差不多一个月了,他们家几乎每天吃烧烤,焦糊味儿呛得我们不敢开窗户;烟灰子飘得满游泳池都是。有几次他们甚至把烟头扔到了我们的游泳池里!太过分了!我和妻子敲开了她家的门,谈及烟头之事。她的态度还算可以;对不起,对不起,他们可能是喝大了,我一定要告诉他们不可以这么做。
回到家后,妻子对我小声说;“她的眼睛是黑色的。”我才不关心她眼睛的颜色呢,“你看她是不是该生了?”我妻子是妇产科大夫,应该知道这些事。“我看,最多再有一个月,不会错的。”快点生吧!能清静几天是几天啊!我不断地重复着这种想法,终于睡着了。二十年前有一个算命的,说我命苦;凡事希望的越多,在现实生活中就越是相反。不幸的是,被他说着了;深夜两点十分,楼上开始不让我清静了。先是咕咚一声,接着就是不停的在地板上钉钉子!立体声音响震的墙板直发颤!苏珊疯了!我从心里埋怨媳妇不该为了几个烟头去敲她家的门。“报警吧!”我抓起电话就准备按匪警号码。“不对,好像是出事了!”妻子毕竟是比我心细。
电动门锁早就打开了,苏珊苍白的脸上挂满了冷汗,趴在楼梯边上,下身的血和水已经把洁白的睡袍染红了。
医院产科急救室。护士长怒目而视;“为什么不早点送来?!”听口音是德国人。(在马耳他的各行各业都可以遇到来自欧洲各国的人。)“现在只能实行剖腹产了。马上通知她的家属过来签字,签字后才可以实施手术。”那张死沉沉冷冰冰的面孔告诉你;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再耽误肯定要出人命了!”妻子小声地提醒我。可是我能怎么办?刚搬来这么几天的新邻居,我连哪位是她丈夫都还不知道呢,更何况这位苏珊大姐的手机都不知道扔哪儿去了,让我上哪去找她的家人呢?!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们现在也不知都到哪去了!
“老郭!快想点儿办法啊!”妻子急切地说着,还不时地拉拉我的袖子。
望着躺在病床上,带着氧气面罩,已经处于半休克状态的大肚子新邻居——苏珊,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责任感,要救活她!
我一把抓起那只银白色的圆珠笔;“在哪签?”
德国护士长冷冰冰的看着我;“你的身份证?”
我把身份证递过去。
“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父亲。”
“可你们俩都是中国人?”她用下巴指了我妻子一下。
“苏珊是我丈夫和前妻生的孩子。”妻子平静地解释着。“他们的眼睛都是黑色的,他们的血型都是B型。”妻子直视着德国护士长的眼睛。“身份证上的地址门牌号也是相同的。她就住在我们楼上。”妻子的回答太聪明了。
“签字后,如果发生意外,医院概不负责,一切责任由签字人承担。”德国护士长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丝轻蔑。
我心里有点嘀咕;会不会出事呢?有没有必要承担这个风险呢?
“既然我是她的继母,我愿意和我丈夫一起承担这个责任。”妻子平静地说着,和我一起在责任书上签了字。“放心吧,一会儿接生时家属可以进去,有我进去盯着他们,不会出问题的。”就是嘛,堂堂国内大都市的产科大主任医师,坐镇一个小小的剖腹产,简直就是暗中来了一位保护神啊!
我绝对放心了。
黎明,回家的路上;“听那些小护士议论,你随便出了个主意,就成为他们今后剖腹产的手术指南了。”我一边开着车一边瞥了妻子一眼。
“哈,那些刚工作两年的小大夫,该学的东西还多着呢。”妻子得意地说着。我忽然觉得她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多岁!更漂亮了!
太阳出来了,照亮了美丽的大海和临海的高速公路。我那辆巧克力色的菲亚特老爷车,也哼哼唧唧地努力跑着,只是浓浓的尾气估计又超标了。
外国人是绝对的不懂礼貌!文明程度绝对的差!一周后苏珊抱着个快八斤重的大胖小子回家了。婆家人娘家人一大堆,欢声笑语绕梁不绝。可是,就没人给我哪怕是送来一小块水果糖!我觉得我们夫妇俩是她的救命恩人,但老外可能就觉得,‘你自己愿意那么做,活该!’你说这是什么人啊!妻子什么也没说,我别扭的看了一整夜外星人进攻地球的连续剧。找房搬家看来是势在必行了。
孩子满月的时候,苏珊家在屋顶上举办了一个大派对;两百多平米的大露台布置的灿烂辉煌,吃喝玩乐应有尽有。我也收到了邀请函,但我没去;什么样的好饭我没吃过。我有我的尊严。
房门被敲响了。
苏珊抱着她那个刚满月的大婴孩,旁边是一位手持鲜花很体面地绅士。“您好,郭先生,郭太太,这是我儿子的父亲,保罗。他是特意来向您们表示感谢的。”
“哎呀,你儿子真是太漂亮了,这眼睛太像你了。能让我抱抱吗?”妻子熟练地把孩子抱在了怀中,“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们就是想请您们帮助给起一个中国名字。”苏珊很认真地说。
“不着急,不着急。”孩子的爸爸保罗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了。“首先,我代表苏珊和我的儿子向您两位表示诚挚的感谢!”一大束美丽的鲜花,带着浓郁的芬芳送上来了。太美了!
“快请到屋里坐吧!”我攥着鲜花把大家让进了屋里。妻子和苏珊带着小宝宝去参观游泳池了。保罗和我坐在客厅的大转角沙发上,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你儿子真的很漂亮。”我一边说着一便把那一大束鲜花插进了妻子最喜欢的那只水晶花瓶中。整个客厅一下子显得更加富丽堂皇了。
“我真的非常感谢您和您太太在关键时刻挽救了苏珊和我儿子的生命。”保罗站起来,给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我赶紧也站起来扶他坐下。“你别太客气了,即使我们不签字,医院也不会看着不管的。”我说。
“他们会的。我妈妈和我小妹妹就是因为当时没有人签字才去世的。”保罗说。
“可他们这是见死不救啊!”
“但是在法律上医院没有任何责任。”
我们都沉默了。
“您和您太太的行为,让我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想法。”保罗很认真地说。“我和苏珊已经同居五年了,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和她结婚,更没想过要她为我生孩子。可是昨天下午,当我从开普敦(南非的钻石之都)飞回马耳他后,见到了苏珊和我儿子,听到了您和您太太的事情,我当时感到非常的惭愧,是真的,我觉得我没有尽到一个丈夫和父亲所应尽的责任。身为一个男人,我不但没能保护好她们,还几乎断送了他们的生命!差一点就让我妈妈和小妹的悲剧重演!我真的是后怕死了!”保罗坐在那,把头埋在了双手里,悔恨交加的样子。
“好在母子都平安无事,你也别想太多了。”我把青花盖碗连同茶碟一起轻轻的推到他的面前,里面的茶水刚好温热适中。
“谢谢。”保罗端起盖碗,揭开碗盖,轻轻的呷了一口龙井新茶。“真好啊!我已经想好啦,下星期我就安排和苏珊的婚礼,结婚照也要带着我们的儿子一起照。”
“好啊,你儿子就是你和苏珊的福星。这样吧,孩子的英文名字还是随你的姓,中文名字么,就随她妈妈的读音,叫苏福星吧!”我的话音刚落,大家一同喊好。原来妻子和苏珊已经带着孩子站在门口了。当妻子把‘福星’的意思翻译过来后,苏珊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不停地亲着孩子;“噢,我的好宝贝,我的宝贝福星!”
送这福星高照的一家三口出门时,保罗的脸不知为什么突然红了起来;“郭先生郭太太,我知道你们冒着坐牢的危险救了苏珊和我儿子,这只是因为你们是伟大的人。我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物质财富可以和你们高尚的行为相提并论,但你们毕竟是挽救了我所珍爱的两个人的生命。所以,我和苏珊还有我们的儿子,我们还是想要表示一下我们的心情。”
一只精美的汽车钥匙放在了我的手中。
“我不知道您是否喜欢这种款式,今天上午我替您办好了全部手续,卖家说您可以随时去更换各种颜色。。。。。。”
保罗闪身站在一旁,停在我家门前的是一辆崭新的银色宝马跑车!
开着宝马跑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这是我三十年前给别人擦车时产生的幻想。现在,我身边坐着我的妻子,我开着宝马跑车在临海的高速公路上飞驰——幻想变成了现实!
“我一直想问你;你怎么知道苏珊的血型是B型呢?”我快速瞥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妻子。
“他们给苏珊建病历的时候我多看了一眼。”妻子得意得就像若无其事一样。“苏珊今年是二十六岁。我记得二十五年前你们剧团到欧洲作过一次循环演出。对吧?”妻子缓缓地说。
“对,我们当时转了好几个国家,当时欧洲人对中国的京剧知道的太少了……你怎么想起这事了?”
“我只是觉得苏珊的那双眼睛太像你年轻的时候了……”
“哎呀,你乱想什么呀,我这辈子只有一次单独接触外国小姑娘的经历,就是给意大利的小马莉娅补习汉语……”
“你单独给外国女孩补过汉语?我怎么没听你说过?”妻子的音量好像提高了许多。
“我,我,我主要是怕你做手术的时候分心。”我忽然觉得背后冷飕飕的。
“停车。”
“干什么?”
“我叫你停车!”
我快速扫了一眼;妻子已经把装有两升矿泉水的瓶子盖打开了,只等我一停车,她就会把矿泉水从我的后脖领一直倒进去,说是为我去去火。这手她以前用过了。此时此刻,我怎么会停车呢?豁出去啦!
夕阳照射下的临海高速公路上,银色的宝马跑车像疯了一样飞驰着。
现在,什么‘搬家啊’‘换房啊’那些乱七八糟的琐事,我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