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里挑灯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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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爷爷,儿子和我

(2025-06-27 08:28:33) 下一个

              老爸,爷爷,儿子和我

 

                                                                   作者    地中海阿明

         开着王大胖子老婆送给他的这辆宝马z8,每天接他上酒店耍大勺做中餐,晚上送他回家,不知不觉已经六年了。这六年听他说东道西的,我好像也学到了不少东西;有时一说话带上几句,让人常常会误以为我也是个知识分子呢;其实就是个刷碗工。

         昨天晚上下班后,经理皮特说,明天下午有一个大型聚会,让大家连夜加班,整整忙了一个通宵。今天上午总算可以歇半天了。回家睡觉。

         “这几天不知为什么,总会不知不觉地突然想起已经去世二十多年的老爸。”老胖子今天略显深沉,一上车,又开讲了。

        我老爸是一个开朗乐观并经常妙语连珠的人。年轻时,他是一名制药厂的技术员;因为工作努力,人又聪明,很快就被提升为车间主任。

         有一次,车间突然着火了,大家慌作一团,不知该怎么办。老爸一把抓住一个身体最强壮的工人:“守住电话机!谁也不许给消防队打电话!”说完就带头冲进火海,领着大家把火扑灭了。年终点评的时候,老爸的车间被评为‘全年无事故优秀车间 ’,每个工人都分到了一份奖金。

         我问;“您为什么不让工人找消防队呢?”

“消防队一来,车间的年终奖金就没了。更主要的是,我知道什么样的火我能救,什么样的火我救不了。”老爸说。

     ‘父爱如山。’每当听到这句话时,我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地震时的情景;窗外黄沙飞舞,房屋突然像筛糠一样地晃动起来;“地震了!”老爸一把把我抓过来,“快站墙角!”我站在门后的墙角边,老爸用自己的整个身体把我罩住了。

         老爸教我下象棋,下围棋,游泳,滑冰,自己做芝麻糖,薄荷糖,打羽毛球,打乒乓球,自己制作半导体收音机,组装机铁玩具,他还会弹奏曼陀林!这个我一直没学会。

         老爸被提升为一个化工厂的厂长后,不到半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老爸和作为教师的老妈都成为了革命的对象,被关在了牛棚,不准回家。每天扫厕所,被批斗。

         一天,放学回到家中,正要进门,忽然看到老爸从远处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一脸丧气的中年工人。

“爸!爸爸!”我紧跑了几步迎过去。

“看见了吧,你也不用总陪着我了,今天晚点名的时候,我肯定到。”老爸对那个工人说。

“万一你跑了呢?”那工人说。

“站在毛主席像前说的话,不兑现就是反革命。行啦吧?”老爸对着毛主席的画像说。当时满大街挂的都是毛主席像。

         我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把房门打开。进屋后,老爸环视了一下冷清的屋子;“你妈多长时间没回来了?”“三个多月了。”我回答。“爸,您喝水。”我从大瓷壶中给老爸倒了一碗水。那只大海碗,是我早晨喝完豆浆从豆浆房顺过来的。天气实在太热了。我用已经飞了边的大蒲扇给老爸扇着扇子。老爸一口气喝干了碗中的水;“以后,不是自己的东西,别往家里拿。”老爸把大海碗轻轻地放在了大瓷水壶旁边。“嗯。”我轻声答应着。

“今天作业多么?”

“我们每天只读《毛主席语录》,没有作业。”

“我带你去钓蛤蟆吧!”老爸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光彩。“他们让我回家拿换洗的衣服,我看还是先陪我儿子玩玩吧。”

         一根长长的纳鞋底子线,一根长长的从路边折下的荆条,细线一头绑在荆条上,另一头系上一只在路边随手抓到的小蚱蜢;当青蛙死死地咬着蚱蜢不肯撒嘴,被爸爸高高挑起再放入我撑起的枕头套时,田间地头的上空飘荡的都是我和爸爸欢快舒心的笑声;直到有一只小青蛙跳了出去,爸爸冲过去追它时,我才看到,爸爸后背上那一道道带血的鞭痕……

         爸爸带我钓蛤蟆,是我一生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一次户外活动;它教我懂得了什么是父爱,什么叫心痛!

         冲击灵魂触及皮肉的文革风暴,席卷全国的每一个角落;有钱的人就是罪人,当权派就要被打到!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破四旧,立四新,文攻武卫!砸烂公检法!上至国家主席,将军元帅;下至幼儿园教师,财务室会计!任何职称都可以成为批斗你的理由!你敢反对,你就是反革命!当时,整个中国社会就像是一个喝醉酒的疯子,无法无天!

         要饭的当上了造反派的头头,每天都在打砸抢;有钱有权的人和有职称的知识分子,随时都可能厄运当头。                          一个人的自尊心是最值得敬重的,同时也是最可怜和可悲的;有上吊的,有跳楼的,有抱着石头投入湖中的,有喝敌敌畏的,有一家人堵严门窗,用湿煤封火,却故意打开炉盖儿,让煤气来解脱恐怖的。死后还要遭到疯狂的唾骂;‘心中有鬼,自绝于革命群众!’如果被救活了,那就要遭受加倍的革命洗礼了;‘你还用死来威胁革命群众?!呸!’接着就是无以言表的百般侮辱!

         邻居家的李大爷上吊自杀了。“他解放前是靠收房租生活的。”我爷爷像是在自言自语。第二天,爷爷把我二姐叫到楼上;整整一手提箱的香港股票和英国债卷!“烧了吧,现在是保命要紧啊。”跃进炉子里的火焰,从下午一直跳荡到后半夜。

“我这里还有六根金条,三个儿子三个女儿,过两天把他们都叫来,一人一根赶紧分了吧。保命要紧啊!”爷爷的眼眶湿润了。

         晚了一步。当天夜里,抄家的造反派和红卫兵,就把家中的财产洗劫一空。几天后,奋斗了一生的爷爷,连气带吓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爷爷去世前的一天下午,奶奶对我说;“多儿,你爷爷叫你去一下。”“哎。”我答应着,来到了爷爷卧病在床的后屋。

“爷爷,您叫我干什么啊?”我当时大概是八岁吧,一心只想着下楼和邻家的小伙伴们去玩弹球儿。

“你坐这坐一会吧。”爷爷靠着被垛坐在床上,我坐在爷爷脚下的床边;虽不是心甘情愿,但也还算听话。就这样静静地坐着。

         现在想起来,爷爷可能是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孙子就是自己对未来的全部希望!真想好好地再看上几眼!家产已经不复存在了,但家族的生命还在延续!自己努力一辈子,不就是为了让子孙好好地生活下去吗?真希望能看到他们未来幸福生活的样子!子孙们生活的好了,自己这辈子才真正算是没有白活!

         如果我当时能稍微理解爷爷一点,我肯定会多坐一会,也许还会和爷爷多说点话,也许还会为爷爷做点什么,也许……,“爷爷,我想下楼去玩弹球了。”我说。

“去吧。”这是我听到爷爷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爷爷去世的那天,爸爸说,他看到夜空中划过了一道流星;很大很明亮。

         十年浩劫总算结束了。因为酷爱文学,热心表演,工作后我依旧经常参加一些文艺演出和影视配音;这样就免不了偶尔在广播和荧屏中展示一下。虽然本职工作已经完成得很出色了,但单位仍然有一些人想找我的麻烦;总想给我扣上一个‘不务正业’的名分。

         当时老爸因为心脑血管的问题住院治疗。文革后,老爸因为忘我的工作精神,被提拔为技术副局长;住院时被安排在有电梯的高档病房,以示国家对老一辈技术工作者的关爱。

         苹果皮已经削的差不多了,可是该怎么跟老爸说呢,我还是没有想好。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老爸问我。

         我把削好的苹果在盘中切成如意块儿,插上两根牙签,端给老爸。“您最爱吃的国光苹果。”

“是不是你们的小品被淘汰了?”老爸接过果盘,闭上眼睛陶醉在浓郁的果香之中。“真香啊。”是啊,长时间的住院输液,总会让人感到烦躁;大自然纯净的气息则能够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的清新感。

“没有,我们已经通过两轮选拔,明天就要决赛了。”我说。

“好啊。”老爸用牙签扎起一块苹果送入口中,用似乎有些不解的神情看着我。

“可是,明天应该由我来陪床。我,……”我心中实在是非常矛盾。

         “演艺界有一句话,叫做‘戏比天大’;我现在已经稳定多了。无论什么项目,能进到决赛都是很不容易的事。别忘了;好的演员是让角色借助演员自己的身体在生活;差的演员是借用角色的语言和行为来表现自我。一定要爱我心中的艺术,而不要爱艺术中的小我。努力吧!”老爸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我记住了。”我认真地答应。

         参加决赛的小品有六支队伍,其中有两组是专业团体的。但我们的小品《老交通》毫无悬念的获得了冠军。

         决赛结束后,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我连妆都没卸,裹上防寒服,抱着道具组送给我的半个西瓜,骑着自行车,顶着漫天大雪,直奔老爸的医院。

         住院部的楼道里早就静的没人了。我和中心站的小护士打了个招呼,便轻轻地推开了老爸的病房门。

“爸爸 ,我们赢了!”我尽量把声音压低,以免影响其他病房的人。

“好啊。”老爸把半导体的耳机从耳中取下,充满欣喜地望着我,“我怎么闻着有一股西瓜味儿呢?”

         当我把布袋打开,取出那大半个鲜灵灵的西瓜时,整个病房立刻就被甜美清香的西瓜味陶醉了。我用不锈钢勺从西瓜中间挖出了一颗完整的红心,放在白磁盘中,端到了老爸的面前。

         吃西瓜,真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这是在冬天!冬天啊,北方城市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患心脑血管疾病的父亲,收到了儿子演出取得冠军后,冒着大雪送来的无籽红壤大西瓜;这不仅仅是一次小型的庆祝,这更是一次父子之间爱的心灵碰撞!

         老爸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小块西瓜,送入口中,高兴的闭上眼睛尽情地享受着这凉丝丝,甜甜的,沁入心脾的芳香;享受着儿子献上的深深的爱!

         忽然,老爸张开眼睛,学着我小时候经常模仿电影《地道战》中日本老鬼子的模样;大拇指一挑,眼睛一斗,嘴一撇,‘吆西’!说完我们俩都哈哈大笑起来,赶紧捂住嘴!窗外,雪下得更大了。

“今天,你们单位的同事来了。”老爸一边享受着凉丝丝的甜西瓜,一边说,“两个主任,两个组长,一进来就问你去哪儿了。”

“您怎么说的?”我心中忽然感到有些紧张。

         老爸微笑地看着我,“我说,‘哎呀,他刚走,你们应该见着了吧?’”

“没有啊,”那个主任说,“我们从楼梯走上来的,没见着啊。”

“这孩子啊,他准是坐电梯下去的。快去存车处,准能追上。哎,你们也坐电梯下去,就说是三十六床老郭的家属,没问题。”

“不用啦,”那个主任说,“我们主要是代表单位来看看您的,怎么样啊,好些了吧?”

“嗨,人老了,每天有个儿子在身边陪伴着,心里就觉得踏实多了。”

“爸爸!您太棒啦!”我由衷地赞美着老爸。

         自己已经病的卧床不起了,却依然能够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保护孩子。这就是父亲,这就是伟大的父爱!我常常庆幸自己能够拥有这样一位好父亲!

         昨天,星期天一大早,家里养的小荷花开了,粉嘟嘟娇滴滴的;我赶紧端着相机左拍右拍俯拍仰拍,不停地拍,生怕不能把她的柔美表现出来。儿子突然来看我,手里还提着一个鳄鱼店的礼品提袋。

“你这是干什么?又乱花钱了是不是?”我说。

“今天是父亲节,父亲节快乐!”儿子把礼品袋交给我。

“你看,我不是说过了么,给我买礼物,超过十块钱的就别浪费了。你这是,……  ”

“哎呀,”儿子一把抓过袋子,,从里边掏出一只礼品盒,“您一直都是戴别人用过的墨镜,这鳄鱼店正好大减价,石英晶片,镀金镜框,才二百块钱。快戴上试试。”

         我无比心疼地让儿子给我戴上墨镜,“哎呀,太帅啦!”儿子惊呼着。“来来来,我给您拍两张,抬头,看这!(相机快门一阵欢笑!)哎呀,哎呦!哎——呀!”儿子一边看着照片的回放,一边赞叹着。“妈,妈!您快看,我爸多帅啊!到底是鳄鱼的眼镜,谁戴谁漂亮!”

        父亲节,原来是父亲节!怪不得我这些天总想起我的老爸呢!看来,每个节日都有它自己应有的意义,都有它自己应有的位置!真想念我的老父亲啊!

         王大胖子到家下车了。看着他三千多平米带游泳池的豪华大别墅,我想,他已经生活的这么奢华了,可是一提起他的父亲,还是那么情真意切,足见父爱在他心中的分量。我出国已经六年了,一共就回过两次家,只记得老爸的头发已经变得花白了;真该回去看看他了。不过,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个对象,要不然,将来谁给我过父亲节呢?

         “当当当,”有人敲车窗的玻璃;我把车窗放下;“请问,是中国人么?”一个学生模样的小姑娘问我。

“没错。 ”

“太好了。我是刚到马耳他的中国留学生,走迷路了。您能送我回马大的留学生宿舍么?”

         我稍微有点犹豫;倒不是嫌麻烦,主要是这位小姑娘的气质太优秀,人也实在太漂亮了。

“我付您二十欧元的油费,可以吧?”小姑娘从钱包中抽出一张二十欧元的纸币,递给我。

“我不可能收你的钱,上车吧。”我忽然觉得脸上有点发热。

“在马大是学医吗?”我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妈呀,这双大眼睛漂亮到每眨一下,都要引发我一次心跳间歇。我赶紧收回目光,死盯着前方的路面。

“我是来学英国文学的。”柔美的声音让我想起了家庭女教师‘简爱’。“to be or not to be.  ”(生存还是毁灭)也不知怎么的,我突然从嘴里流出了一句英文!

“行啊,看着您土了吧唧的,还知道‘莎士比亚’!”小姑娘舒心地朗声大笑。

         我忍不住向后视镜中又看了一眼,刚好那美丽的大眼睛眨了一下,得,我的心跳又间歇了!

         人生大戏的重场戏,有时就是从一次偶然的邂逅开始的。估计再过个三五年,就会有人给我过父亲节了。

 

                                                  完

 

                                                             2025年06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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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2)
评论
菲儿天地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可能成功的P' 的评论 : +1

真是套中套,赞!:)
可能成功的P 回复 悄悄话 父爱无边,有时候就在最普通的惦记当中。故事套故事,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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