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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抓捕

(2007-11-30 06:12:47) 下一个
第五章 抓捕

这样的著作犹如一面镜子,当一头蠢驴去照时,不可能在镜子里看见天使。――叔本华

一 黑 牌

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今天,好像对赐封的“现刑反革命”黑牌还讳莫如深,但在三十年前的毛时代,那是家喻户晓,人人必知必会的游戏规则巅峰。谁把这牌号用得最广泛最灵活,谁就很容易当官,而后越做越大,直到最后可以想给谁,谁就陷于求生难,求死更难的绝境。所以,那年头的“现刑反革命”牌多得来街头巷尾比比皆是。时时用“反革命分子”给人安套,比现在谈情说爱接吻发作发抖还快。那时候随便扯开纸箱踩平,杵上笔墨写上条目连名,再用铁丝穿过,往某某脖子一挂(包括张艺谋叫唱的“九千九百九十九哇”的少奇同志),就能荣升为万劫不复,千刀慢剐的黑五类。现在三十而立的孩子们听来好像是外星球机器人干的 UFF 事。其实不然,在上世纪从中叶到晚期,是中国(大陆)人人谈虎色变,避而远之的头等大事。谁家有人“中奖”,比中世纪患黑死病还要恐怖。

那天,我脖子上的这块黑牌不轻不重,不痒不痛,照命定的习惯戴上就得低头,目光盯在胸前,不越足尖。只拘一格降姿态,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国粹世人皆知。我偷偷瞧了旁边的唐玉凡师傅,他也获得同等待遇戴上镣铐抵着头,想到曾经同工的工友,闹起矛盾过节纠纷,我深感内疚。那阵子,我还以为他是受到连累。想不到在举国风声鹤唳的抓捕皇后后党一伙时,他对我反戈一击,引起一群工友大怒,纷纷揭发他的“乱党乱军”煽动言行,万炮齐发之下,后来同归于尽。也不知他当初是见义勇为首起反书记,或是别有用心利用时局鱼跃龙门。文革中人鱼龙混杂,谁也说不清,乱世嘛。当然,这还不是主要原因。后来才知道抓捕在我厂由公司分配名额,按照百分比,需要两人倒霉,至于有罪无罪,大罪小罪,“伟光正”同志从来懒得多想。现在那些上京告状致死不休的,永远不明白这才是硬得比小平同志的老雀雀还硬的硬道理。那时候的唐师傅已经五十来岁,中等个子,头发硬朗,面额方形,微微突出的下颚,黑黝黝的肤色,给人以饱经风霜的感觉。当年,他是机修车间里的少数老工人之一,才由别的单位转来我厂年余,应该受到尊重,结果事与愿违。我们都着低头在工厂临时被征用的解放碑敞蓬货车上,双手合拢在腹前,腕上那不锈钢手铐分外耀眼,初偿专政滋味,觉得和电影里的镜头不怎么相同。

二 北碚旧事

此时此刻,我们的囚车被停留在黄角树镇街边一条三叉路口边,周围看“西洋镜”的闲人菌集过来,用恐惧的目光满足各自的好奇心。身后不到一箭之地,煤炭与货运码头与沙滩,奔腾的川流由北下南,经沥鼻峡,绕温塘峡,象一头烈马将汹涌澎湃的浪花收敛之后,静如处子的文静拥入观音峡,再冲波逆折而奔往重庆,汇同长江,向着覆雨翻云的三峡一路“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这片依山临水的秀美地区,林木茂密葱郁,山势险峻绵延, 地处嘉陵江三峡的北碚市区(国民政府时代之名),跨江北、巴县、璧山、合川四县。这里山岭重叠,形势险要,曾是交通困难的穷乡僻壤,仅有水路连接外界。 当年我的老家祖籍合川县出现了一个中国民族工业巨子――堪称船王包玉刚的祖师爷――的卢作乎先生, 1927年来此任峡防局长, 他独具慧眼开发北碚这块风水宝地,,四处集资,八方捐款, 打破苟安局面,植树修街,建房造景,排除迷信,树立新风, 将一个兵荒马乱,匪徒横行的小镇,焕然为朝气勃勃的城市。

二战期间中的大家闺秀,名门学子,长逃冠军纷纷荟萃这里。国难当头的诸多重要科学文化机构转移在此,北碚成为中国陪都中的陪都。而那时候的 四川境内,军阀割据,内战不绝,兵痞盗匪长年啸聚峡江,河运梗塞,商贾难行。之前的北碚没有工厂、只有作坊,庙宇、烟馆和赌场。卢作孚先生到北碚工作 5年,便获得了黄炎培的赞誉:“北碚两字名满天下。”杜重远褒为“昔称野蛮之地,今变文化之乡”。抗战爆发后内迁到重庆的中央机关、新闻机构,文化书局,文人学者学校,上流社会民众大批迁入。海内名流、专家学者在此得到安宁生活,继续科研和教育事业,不少重要科学论著与文学作品是在北碚写成或出版。林语堂将此地的幽默带到阳明山,梁实秋在北碚写出 “雅舍小品”,成为汉语散文随笔之经典。梁漱溟, 老舍都在此留下著作当为本钱,这里还有 陶行知的学校,冯玉祥的种树,张自忠长眠的坟墓 。当然,民族败类郭沫若曾在此放过的屁倒已早声消匿迹。无论怎么说,北碚为保存民族文化的血脉做出了重要贡献,卢作孚先生功不可没。遗憾他被周恩来从香港逗回来――民生公司大部船因此没有去到台湾――就不明不白死在“解放”初。呜呼,一代天骄,惨遭杀害(我不信是自杀)。反不如军阀时期享有厚誉,杨森就公开说他下辈子投胎,要做卢作乎那样人。

写到这里,我还想将这个被现代开发得乌烟瘴气(每次回去看倒北碚的凋残,痛心疾首也是多余)的历史文化重镇再啰唆几笔,让读者为我能在这里享有囹圄之遇而庆幸。四川人有个怪德性,自三星堆文化而后认同了北方邻居而来的秦砖汉瓦,就与今天我党我军的外战外行,内战内行的特长相反,而是:外战内行,内战外行。无论抗元抗清抗日抗印度,百战不殆,宁死不屈,堪称世界豪杰。抗战有“无川不成军”之说,就我家里就有两位爷辈出征之后,从此音讯了无,一分钱抚恤费,一句宽慰家属的话也没有。四川人对同胞则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从张鲁同志保管好粮仓,打整干净城池迎来曹操,而后刘备诸葛亮来搞得民生凋敝,大家还是为他修墓敬拜。到出产“伟大盗尸”之后,李井泉弄死的川人居全国之冠,巴人都能忍受。对外则不然,蒙古军人横扫中原,在川遭受重创,清军久攻难克,气坏了满族兄弟,比嘉庆三屠,扬州十日还要惨绝人寰的“波尔布特”行动,几乎斩尽杀绝四川人。

二 力挽狂澜

回头看去,距离北碚略半小时车程,连江而上的比邻钓鱼城,要是被蒙军同志象别地那么轻松愉快拿下,人类历史恐怕要重写,今天的地球是方是圆都很难说。 1234年西湖歌舞不休之后,虚弱的南宋以卵击石,因河南之战的溃败而引来蒙军杀红眼,连绵不断的马蹄蹂躏江山,血洗大地,在京湖两淮并列的三大战役中,川蜀战区恶斗最为激烈,元达子被杀得丧心病狂,损失惨重,最后蒙古悍将汪德臣被击溃负伤,死于我曾经最爱攀登的山峰之下,一箭之地的北碚缙云山寺庙。接踵而至的致命一击,让中央军委书记蒙哥同志的重伤很不愉快,便撤退到我每逢节假日都爱去游泳泡汤的北温泉公园处(那时候还没有开放)。主仆两个混蛋革命家前后一命呜呼,在北碚丢了狗命。这样震惊之外而又鼓舞人心的大事,改变了世界局面。遗憾那时没有手机,埃及人不懂蒙古人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欧亚,却在他们面前疾速溃退的真正原因。从此以后, 钓鱼城以“东方的麦迦城”、“上帝折鞭处”威名远播。 北碚象一个句号,摆在蒙军扩张足下。人类历史由此改弦易辙,欧洲文明崭露头角,成为主流,美国才做了老大,不慎将中国给了苏联的徒弟,这里成了唐夫之狱。

三 凋残今日

北碚,旁依美丽的嘉陵江三峡胜地,曾是我黄昏与周末散步处,至今我每次回国都要去重返回顾,缅怀这个改变人类历史进程的圣地,恐怕将来欧洲人翻开此页,也会争先恐后去北碚拣石头,刨沙堆的发掘研究,缅怀他们在中世纪遭受灭顶之灾时,是我川东子民的英勇献身换得。

北碚、这座不但是重庆的景区,也是全国罕见的绿化小城,山川锦绣子冠,一如卢作乎的蓝图,城镇主街有法国梧桐覆盖林荫,一条沿江公路直到温泉,再曲曲弯弯绕向人称小峨嵋的缙云山。从两峡之间平展的水面,对岸黄角树街道沿江也风景宜人,一条大道直向日本太君在清末投资开垦的蚕种场名为东洋镇,因此兴隆受惠多少村庄,为当地集市。这片辽阔方圆略十公里面积的桑林,曾有“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的诱人风貌,山垣郁郁葱葱,码头民风古朴。遗憾最后一次改朝换代以来,逐年的土八路作为,渐渐将这里乱建为密密麻麻的厂区,长年燃烧的焦煤,灰尘覆盖,污烟脏气,凌乱破朽,难民似的住宅,垃圾横飞的街道,将这秀丽的古镇折腾至垂垂待绝,奇丑难睹:塌方地面粪水横流,公路坑坑凹洼,在破烂车道上驾驶不如人行。如果想要获得国际赞助,将这里展示不愁捐款,可惜为“面子”而长久的鬼见愁,害得当地人纷纷逃匿。最好笑的反衬比较是北碚区府衙门在对面征用大片良田,修建出一个土洋结合的天安门广场加白宫圣殿似的城堡,珍石奇花星罗棋布,金水河流淫淫环绕,有记者在电视里发泄一通也不了了之。区大爷们仍然逍遥在总统办公室样的“紫禁城”里畅谈五化(加床头床尾温馨化)。通城街头密密麻麻贴满房地产商的广告,涂抹了烟尘和泥浆构成的美容得要令人呕吐的意味。

这就是我所在的北碚,也就是近年的变迁。抓捕我的那天,万万想不到此时此刻的今天,我能坐在万里云天之外,想着那片熟悉的天地和我的牢狱。

四 杂 感

索尔仁尼琴在他的《古拉格群岛》里,论述当年被蹂泥的社会心态,有这样精彩的描述:“有时,被捕的主要感觉是如释重负,甚至……高兴,但这是发生在逮捕大流行时期:当四周围正在把像你那样的人一个个抓起来的时候,而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却老不来抓你,不知为什么老是拖延——须知这种困扰,这种煎熬要比任何逮捕都叫人受罪,而且这不仅对软弱的人是这样。”有过几次逃跑机会的他,压根儿就没有动这念头。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苏军快要结束战斗的前三月,索尔仁尼琴在战火纷飞的前线被旅长叫到指挥部,先缴械,再被“契卡”人员抓住红星帽徽肩章,叫声:“你被捕了!” 十天前他还在敌人包围圈中,把自己的炮连几乎完整无损地带了出来。他还举了无数例子,如反共的瓦西里·弗拉索夫周围人被抓捕,最后他也大难临头时,反而心情象一块石头落地;一个教区的神父伊拉克里被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折磨得精疲力尽,最后终于被抓,他竟然高兴地给上帝唱起赞美诗。这么滑稽的行为,人比困兽还不如,软弱得象路上等待踩踏的蚯蚓。

文革时候毛帝传旨要把他的那种(屁话)观点,一条(整人)路线,经常讲,反复讲,天天广播时我这么的想,曾看过猫捉老鼠的镜头,有时它根本不费力,只是轻轻的发出一种咆哮(重庆话为“忿痰”)声,就可将已经逃入洞中的老鼠震慑至畏缩颤抖,然后乖乖引颈出洞。人、一但给训练成鼠,只要党“忿痰”,就情愿死了。在千千万万的受害者中如:顾准,遇罗克,王昭,张志新,谁想过逃跑,往哪里逃?绝望如储安平也只有永远失踪。不过,党有党的办法,一会儿落井下石,随即又说要给出路,那政策是对你万剐千刀,你不但口服心服而且感激不尽。因为你发掘处于孤立状态时,所有的胆量都失去了。德国牧师马丁曾悔痛的说过:“他们追杀犹太人,我不是犹太人,我不说话;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不是工会成员,我继续不说话;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不是天主教徒,我还是不说话;最后,他们奔我而来 , 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

相比之下,我们岂仅仅是不说话哟:起初,他们说国民党坏,要听苏联加马(客死)列的干活,先成立苏维埃,叫根据地,把抢来的土地给每人一块,不得白不得,我们以为拣到便利,谁知才到手就被“十送(你那个)哥哥”唱去沙场,鏖战同胞,十不还一,弄成万户萧疏鬼唱歌局面;随之,他们把一路惊惶失措的脱兔长逃后来演成为雄赳赳的长征,播种机(播个球啊!),我们就脚板抹油,一路抓人杀人扣人质,比拉登还拉得多。接着,他们躲进陕北窑洞纺车织布种鸦片,让我们乐呵呵的跳舞吼歌“如今的南泥湾哟 ….. 花篮的花儿香哟 …… !” 等国民政府拼死拼活才打败了日本,而精神抖擞的我们就讥笑蒋介石摘桃子的同时,便马不停蹄去抢土地,占地盘,一下就发(财)了。随后,他们鼓吹占领全国,迎接新民主主义,翻身求解放,我们就凶神恶煞的困死长春几十万老幼男女,还在孟良崮逼死抗日英雄张灵甫。接着,他们想杀掉地主斗死资本家整昏工商业主,我们也挽起袖子捆绑忠厚老实的有田人,喊口号,砸石头,拿刀砍,听枪响;接踵而至的引蛇出洞之法,掐住右派的脖子便大言不惭叫做阳谋,我们也憨头憨脑的随声附那张牙舞爪的批判;于是,他们气壮如牛的信口雌黄要无限亩产,要烧山炼铁,搞武器想打仗再死人,我们就随声附和的砸锅破窗,多说多缴,落得家徒四壁,半数饿死得硬翘翘的倒在田坎。从那以后,他们还要在忆苦饭里找幸福滋味,我们就闷闷不乐的张开饿口咽下去,回想着地主给我们吃肉的过去,但谁也不敢出声;等他们搞到图穷匕见而后既是“文革”内斗,要我们信以为真,造反有里;这下搞得国凋人憋,民不聊生 乌烟瘴气的崩溃边沿,人人受害,家家悲戚,他们才开了会说什么小康大康的活,话刚落音就即用坦克去摊平学生,血沃京城,我们还是沉默无声,睁眼闭眼,不敢想,。最近,他们又说法轮功是邪教,要镇压,要活体器官,我们仍然抱定事不关己,隔岸观火。现在,他们就大腹便便,肆无忌惮瓜分国土,名正言顺营私舞弊,偶尔也开着奔驰笑嘻嘻访贫问苦给记者看看,在为没有裤儿穿的村民发放低保,用分分钱去宽慰一贫如洗在老根据地的老弱病残,当为救星再显,感动的还要痛哭流涕。而今,他们趾高气昂的挥金如土,红灯绿酒加妻妾成群,让农民的孩子为奴工,山村的女儿做行将就木的杨类小妃的二奶三带婊。除此而外,他们还耀武扬威囊括国库,从百万到千万,万万到亿万。归根结底,我们从瑞金响应到陕北追随,我们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我们以为东方大红,出了救星。我们顶礼膜拜,我们跳舞献忠,我们才呼了万万岁,又赞美总设计, 结果是全体下岗,大量乞讨,成批上告,连续上访,随时上铐,经常上吊,上黑名单,去跳高楼,去偷 TMD 的鬼偷渡 …… 。总之,他们是他们,我们还是我们。

五 从此转向

言归正传:那天我在囚车上等待的时刻,不由得想到当天发生事件的经过:

一九七七年九月十三日,当黄艳艳的朝阳射进车间门窗,慷慨的铺洒在我的钳桌半边,欣赏着我的榔头锉刀锯弓吭呤哐哴蹦跳,虎钳夹紧工件,锉齿在推进拉回中吱吱惨叫。数十年后我写了篇小品随笔“锉刀功夫”,两三百字之间,是七年的成绩。呵呵,这里不罗唆。那天的偌大一个机修车间里只有几人稀拉干活,其余工友分散到生产车间维修,上午大家还勉强混混,有的偷跑去传达室找报刊阅读,或闲在角落让时间滑过。车间后面一片半坡,空地上长满野草,那是我们去喝茶吹牛,偷闲的乐园。几部车床,一部刨床,一部铣床和两台钻床偶尔发响,氧气瓶,铁戥,钢板,水管乱堆在地。我正在打磨一台崭新机器的外罩,其设计制造到装配成功都出自我手。它用于体温计外径分号,准确快速,省力省人。机器已试车正常,产品车间的工人渴望已久。“你把它做出来吧,车间工人等待了好多年,需要……啊!”技术科长曾经这样苦口婆心,而今乐不可支,喜形于色。本来,该做这机器的人是头头专派信得过的两位同事去上海钻学一年后回来,居然无从下手。我实在是想出口气才开始答应下来,从制图到加工零件和装配,只有二级钳工头衔, 36 元人民币月(合现在接近四欧元,也就是我在芬兰半小时的工资)薪的我――除了车刨铣等机械加工以外――把工程师技术员以及钳铆捍工的活全部由自己一手干完。

但书记等我完成那么丰业伟绩之后,仍然不想对我将功折罪,仍然对我咬牙切齿,比“契卡”要抓索尔仁尼琴更甚。等到我把这体温计台分号机做好,与此同时,他已经叫公安局专门抓人的陈性家伙的儿子(好笑的是,他那时候才进厂不久,被分配来做我的徒弟)将搜集整理的讼状——那时候叫黑材料——利用下班回家的时候递交老子手里,只等他认为合适的时候,就开始了“抓壮丁”的活。

那个上午我干得性起,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叫你到学习班去一下,回来再干 ..... 吧。”车间主任话语轻轻,他走近桌边才细声细气的开口,这位由农村入伍提干而后专业的军人,说话腼腆,待人和善。那年头各处大小官员都是转业军人,农村包围城市之后转为农村人管理城市人,整个中国都在“义和团员”麾下。看他的神色我没有在意,点点头,随手把工具一扔,脱下油腻的手套走出车间,步行水泥公路上去。

呵呵,想不到这一去就“赵巧儿送灯塔”,我再也没有回到机修车间,从此永别了我喜欢的锉刀榔头。

走在厂门坡度向上,公路左面是农田和小道,右面一片球场,也是连接着小道和农田。生活了七年的地方,至今想来仍然历历在目,随丘陵山脊而下的厂区,一条主线公路象瀑布斜流,沿线两边是职工的住宿楼房礼堂饭堂,这片是生活区。车间以及办公室在低处,周围是农村的田庄,水沟,堰塘,蔓延低萎的丘陵连接到几十里外川东华莹山脉下的天府煤矿,远远高耸的山脉象一扇黑黝黝的屏风,依稀的林木象癞子头上有几根头发。时常,只能见到雾气弥漫和云黑象妖魔般扑下。寒颲的冬天和酷热的夏日,将依山临水的田土和工厂的房舍弄得象画家的败笔,色调不谐调。

我从这山峦的低洼处逆行,住宅区有栋才修好的青砖楼房,看起来已经不伦不类,没有装修而又不负责的工程,遗留的泥灰加上风雨冲刷之后,实在不敢说美观。在这六层楼房的二楼里有间是我被关押几月的“封闭式学习班”。

我依然来到原住的封闭学习班房间,里面已经没有床个桌椅了,只有两位熟悉的工友站在那里对我友好的笑笑,说陪领导安排我来这里一会,就和我东拉西扯的谈话。他俩是身体强壮的转业军人才分配进厂不久,我心里有点纳闷,怎么今天用他们来对付我。其中一个无所谓的说:“一会有点小事,要你先这这里等等。”他们将门关闭,就这么守着我,大家无聊而又尴尬,我弄不清楚这葫芦里的药,静静的呆着,还以为像两月前曾搞逼供的车轮战,一班人马围着质疑讯问,而后则要我的书写检查,从早到晚,日日如此,关押折腾几个月。不是说已经完结了吗,怎么今天又来这套。

五 抓 捕 批 斗

我当时还在想以前的镜头,大约一小时后,他俩将门半开,见有人在下面招手示意指点,要我们往楼下不远的礼堂去。那是全厂工人上班时候,一路安静无人。我以为又是一如既往,拿我当人民内部矛盾的批斗会,那年头这么整人,已经成为惯例。斗与被斗都习以为常,会上是上纲上线,会后依然如旧。这时,送着我的俩人一前一后,用意明显要我在中间,我们不快不慢,但又有点迟疑,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就到快要接近礼堂大门那片稍微宽阔空地的通道,已听到麦克风嗡嗡的拍打声,不知不觉中这两人已移到我身边靠拢,三人几乎并肩一行,大约还有十来米就到门口的这路段,其中一人拉我一下,叫声等等,正在迟疑的犹豫间,轰鸣震耳的喇叭声突然爆裂而出:“现在宣布大会开始,把现刑反革命……!”这下,已经容不得我思考,正右二人动作如电,我感觉到手臂一下向后被扯拉开来,肩膀被架起,脚下虚实不定,步伐又碎又疾,轻飘飘如腾云驾雾,又象翻跟斗似的,头项被击打下压,一溜烟歪斜拉扯象个醉汉被连跑带拖,身不由住,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起,就冲进了礼堂大门的主席台前。我那油腻腻的工作服被扭斜怪状,手腕被翻起上抬,关节微疼,头后有只手掌,脖子有五指抓紧衣领,同时用劲将我下压为弯弯勾头前倾,天灵盖对着黑压压,静悄悄,无声无息,坐在长条矮凳上的排排工人,目击的群众吓得不敢动弹,随之一连串的口号声由一人叫起,照习惯性的跟随一片不阴不阳的声调:


“坚决打击……… ! ”

“要把双打运动……!”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 ”

几个穿白色警服的站在主席台前,书记气势汹汹,宣读我们的罪状,和一年前我们批斗他时,截然不同,由工人爆发的情绪,让他狼狈之极,与今天判若两人。他用直捅大肠的语调,气壮更牛的宣布对挽救教育,再挽救再教育,直到死不悔改,一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我等,交由公安局法办。厂领导核心成员坐成半围,个个面目冰霜,前面座位是各车间干部,各小组长负责到齐属下职工。所有的基干民兵戴着红袖章,均匀分部在会场四周,如临大敌。人人端庄直坐,有的吓得脸色发白,还不敢呼救(多少年后他们告诉我)。我的头颈被下压,心里却浮想:哈哈!这天终于来啦。看来我写那么久的检查真是与虎谋皮。这时,由抓捕者宣读我们的罪状,当喉咙喷射出“立即逮捕”之句,嘎然而止,手铐一摇就铐了到位,再挂上“现刑反革命”加名的黑牌,一页印有逮捕证的纸片摆在面前,表示公正的画押。因为戴上手铐,我不能用阿 Q 法,其实,画不画都一样。然后我们被推出会场,扯上“囚车”。

此时此刻,我站在“囚车”上,身边是唐玉凡师傅,惑然间,他怎么与我同时推进会场,那时候他关在哪里,又是谁将他拖拉扯进会场?我已经通通忘却。当然,按照惯例,我俩的住家通通抄了个翻天覆地,若干年后退还了我的日记,翻开看,里面有无数条划上道道,那仅仅是我对时局的疑问和点滴的读书感受笔记,想不到也被划为赤裸裸攻击共党和毛周华之流的反动语言。现在想起来,真是乐趣。



附文:

锉刀功夫
我端了七年锉刀,小有体会,而今借得闲假,当茶余饭后谈资。
当年是钳工一出招,凭此可知行家深浅,道行几何。
说来各行功夫,必须神到意到气到,使用锉刀也不例外。当然,有气提气,无气提腰,软腰乏气的,就拍打老三篇放屁,便可开始。注意,锉刀使用平面为主,斜面为辅,球面时有时无,基本功在平面,花架子在球面。
先看虎钳高度,应在胸膈下与肚肌之间,下焦上逆,上焦下倾,中焦稳定左右,交相呼应,如球队中锋,棋盘河界。端锉刀以手肘平行,前进后退自如,斜身侧步,掌、肘、肩、为等边三角状,推重收轻.
初起锉刀纹路摩擦工件,平行似微风吻湖,渐进若帆船采莲。势起如狗啃排骨,虎虎有声,错落有序;势毕若睡狮覆草,安稳自如,蓄势待发。一把锉刀在手运行,为弓击琴弦,有高山流水之声,比首阳山粟之意,强攻弱回,象行军作战,开合并放。当年孙武扬戈上阵于外,孔明沉思运筹在内,莫非如此。其队形排列,皆眼前工件一一,无不听从号令。最是那锉沙应声而出,银光闪闪,如天女撒花,其势滔滔,屑铁如泥之利,虽干将莫邪在世,不可比也。
手持锉刀不可僵硬,柔和如玉女穿梭,也有单边撩掌。至于猿猴坠枝,白鹤亮翅就不不必啦。当太极论,杨式粘劲,陈式簧劲,吴式绵劲,孙式扎劲,兼收并容;持巧力,挥巧劲,使巧形,借巧势。力由足起,过腰间,达臂膀,随肘致腕,达指尖。一动似万马奔腾,千军上阵,那运动的手臂胸肌,一股股起落如山,筋骨暴突,其状之美,其情之昂,让秋水红娘看见,莫不呯呯心跳,不知东西;为闺房小玉所视,久久面红耳赤,凝然进退....., 皆如梦令矣!
据说,世界名车劳斯莱斯皆手工做成,但不知那些钳工可与唐夫切磋一二。
谁知我一但为文,变无足奇,今生今世再无缘锉刀耶!
呜呼!那失去的锉刀......, 以及我那筋骨暴突的年华!

唐夫之狱:第六章

    这就是区看守所,开着一对浅灰漆大铁门,武装警卫漠然站在那里。门外地坝外停靠不了几部车,可每年来来往往密集的车辆好多来此装载犯人,凡是几个主要大节日之前,政府为了教育和提高群众的觉悟,就从这里提出少数人来枪毙和大批犯人挂牌游街。

 

    这周围是一些农家的住房,很破旧陋烂。房前屋后还有菜地,延伸不远就是斜坡下去,那就是犬牙交错的嘉陵江小三峡内,嶙峋的山崖,婉延的江流在九月里已渐渐澄清,顺流而上是美丽的重庆的一大主要景点北温泉风景区,峋石而上是晋云山九锋十八庙,那里有汉晋六朝古迹,有名人诗词,春秋之季,络绎不绝的游人远道而来,瞻仰朝拜。稍北逶迤的山峰是钓鱼城,南宋时候中华一代天骄曾在这里抵抗元军数月,元帝被炮火击伤而毙,川军的英武,可歌可泣的英豪仿佛还在飘忽云空。想不到三年之后我成了摄影专业户的时候,每天爬上晋云山锋,登临绝顶,一览众山。

 

    初春的艳阳,深秋的霞辉,林木茂密,山势峥萦,昔日的情景已成回忆,我看看自己手腕上的镣铐,第一次戴,觉得有点沉,那滋味还真不好说,觉得很滑稽。闪亮的手铐上有一锯齿进到接口,一个钥匙口里,就是简单的机械棘轮棘爪撑住单向移动,所以,不用钥匙,就越压越紧。后来才知道监狱里根本不用这手铐,我摸着冷冰冰的手铐,想起电影镜头里的地下党人。可我是反革命呀,黑五类这名称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活。

 

    那阵云色昏暗,景物蒙蒙,1977年9月十三日,上午那么晴朗,下午变得十分阴沉,大抓捕的日子,天公为之不快。被钢棍单独“照顾”的我,与吓得哆嗦的其它犯人,被押送到看守所大门外,据说监狱不收打伤的犯人,他揭了我背花(重庆话意为将背打肿至破皮),而外部的衣服居然完好无损,一点不露痕迹。那时候我还有点功底,承受那一阵钢棍尚不至于昏倒。当我们走拢监狱的门口,里面出来接收的是监狱长,这是个五十开外的长者,方方的脸上有短短的胡渣,双眼斜边,没有颈项的头颅偏偏看人,中等个子,不注意看,要不是在那样的场合,不穿那样蓝色的公安服,谁都不信这就是监狱长,说他是菜农,还恰如其分。他的面容冷静和善,凶相全无,但毕竟是监狱长啊。一如给鬼门关钥匙的鸠山唱词。

 

    他手持着名单,低头抬头,点数看划,随即一招手,我们依次按照他的手向进去,越过铁门,里面有片菜地,地头连接宿舍住宅,随路延伸到一座砖墙,外面一点也看不到高墙,修得很有隐避艺术。我们再转一个壁面就一个单门,正好能容纳一人行走,迎面就是上下插满的铁栏栅,旁边一个岗亭,里面有个挎枪警察执勤。他哗啦开了铁栏门,让我们从很仄的过道进去,监狱长随后。

 

    高墙内突然很开阔一片篮球场大的院坝,连接的一排没有楼层的房屋,对着院坝的另一排房屋一直连和我们进去的右边平行,这排房屋有大半对向院坝,小半和那半部分只有几间的号房相对,中间有几米宽的间隔,平地高出半尺有一米宽的走廊,每间房屋的门上有把大铁锁,一个风门让警成天监视犯人,毫无隐私可言。但犯人有机会伸头出去,慢而小心的侧斜才能挪出,头大就望孔兴叹。只要枪兵懒动,或在岗亭里打瞌睡,这时候的犯人就伸出头来彼此聊天,机会不多但也有。一个门板上一个脑袋,三四个号房里都伸出脑袋的话,可以想象,那镜头有趣。不过,有时候头才伸出,游动的枪兵正好走拢,他会悄悄卸下武装皮带象鬼子进村,突然再扬起黑手,狠狠的一抽,那可能会十天半个月不知道自己姓啥。

 

    随着监狱长的指点,我们七八个犯人进了右面第一空屋,(如我在“献技之一“说的那间),他张开双手示意下按,大家明白就蹲下去,这模样很象中国传统式的解大溲姿势。他站在那条桌前说:“听我说,你们今天进来,大家都知道哟,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就不多说了啊。我姓徐,叫我徐管理。大家要遵守监规,不遵守是不行的,每个号房里墙上写有。违反要受到处罚,怎么处罚呢,你们去号房里就有先来的会告诉,我都不说了,嗯,是不是啦,我都不说了。好吧,现在起来把衣服裤子都脱了,通通脱光,把皮带抽出来,东西全部掏出来,放到全面来。”

 

    脱得赤条条的我们,衣服放在地上,放一堆靠近他脚边,就回到墙边站好。门口外有值班的枪兵来去走步,一个担挑饭盒的红毛放下担子,来问徐管理种地的事,守在桶边的是位女工等着,我们都不习惯,这么不雅的,当然,那女工倒没有注目。监狱长对他说了两句,就转身来把我们的衣服以此提起检查口袋,有的东西就扔在地上。我们的钱包,钥匙,手巾等杂物被他分别放在一个簸箕里。看看大家,叫了两人出来让他们面靠墙,把屁股翘起,他从口袋里拿出橡胶手套戴上,一如好莱乌电影里爱伸的中指头,插进了这两个不走运的家伙的肛门。弄得这两人怪模怪样的想扭动又不敢。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监狱长的抽查,考虑有人会带东西进来。万一是越狱工具呢。我想写牛虻的英国女作家家伏里契一定没有坐牢的经验,她写的是把锉刀放进馒头,那大慨不可能。坐过劳才知道人体功能真多!前几年刘小庆坐牢,大慨为此大吵大闹,就是不脱。居然惊动了中央下十二道金牌,说那可不是基层人员可以动的地方,给了她这特权,保住了移动库房。当我们都穿上衣服之后,已经没有了皮带,有人就用手提着,这样被领“分配”到各个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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