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轻轻的迷误之中蹲着沉思
最后从遥远之处唤回自己
把自己引诱到自己这里
-- 尼采诗摘《流浪人》
只觉得热烈的太阳在动,我们下蹲的双腿越加麻木,忽然一声叫喊,“起来,集合上车!”于是,所有的警察把烟头一扔,民兵一震,这边,那边,嘿!对着走,呼声四起,驱赶鸭子般吆喝。门口观众后退,车箱板像张开大口的老虎等待吞噬,依然杠杆似的把我们“橇”上去,驾驶员发动车辆,像一串连绵不断的蚂蚁,浩浩荡荡,连接成队,不快不慢,等距行驶,驶回我们来过的道路。
这个黎明之后的罄空万里,任城区公路一路尘土飞扬,黄尘滚滚,车队徐徐开往汇集广场,那里已经被人流灌注。随着囚车来到,密集的人海铺开,无数密密麻麻的脑袋摇摆象揎起的浪潮,一波又一波扩散。这是地区最大的广场,位于北碚公园旁,那是二战时期,中国不少名流巨子居住过的胜地,距离嘉陵江仅有一箭之地,也是每次开会批斗囚犯以及枪毙宣判的处。那天严肃而热烈,路边红旗标语,广场上人声鼎沸,聚集了各工矿企业农村单位的民众,主席台上麦克风声音嗡嗡怪响,密集的人头,花花绿绿的衣服,人山人海汇,象穆斯林菌集在麦加朝圣。当我们囚车开到,麦克风里就响起炸锅般口号,什么“打到……!” “拥护……!”“紧跟……!”等等十年一贯的陈词滥调,迫使人们依照习惯举手呼叫发狂。
我们的头被压得更低,第一部车上是死刑犯,第二部车上排列我们四人(杨阿鲁,刘光全,忘记另一位)都是反革命罪牌标示,第三车,四车……是什么罪名,我们不敢回望,总之刑事犯罪份子排列在反革命罪之后,人数和罪名比例示众为精心策划,威慑效果要“恰到好处”方寸。囚车依次开至最前面主席团可见处停下,我们站立笔直,深抠低头,胸牌亮出,一个警察抓一个犯人的衣领压紧头颅,侧面看来,我们像弯头拐杖,车箱里站满民兵。厢板外粘贴标语,几百犯人当了主要节目演员。
广场有两个足球运动场大小,四周树木围绕,一边临街,另一半绕着公路,车轮扬起的灰尘覆盖的树叶失去颜色,树干没有枝叶的与水泥桩无二。观礼台可以容纳几十人,凭经验估计,坐着有穿军装和干部服的,有的手上拿着纸卷,有的上口袋的笔帽闪亮,条丝椅上有几个肚皮挺出。围观者远在场外,有的攀猴般爬在树上。听老一辈讲,以前国民党枪毙共党,也是人山人海的观众。清朝末年杀徐锡林,挖心肝下酒,看热闹的人们比华老栓买到血馒头更是积极。这样的观众怎么教育啊,我的天!我想起曾路过这附近码头街边草药摊,见一个瘸子和一个瞎子下棋,不少围观者看得聚精会神,瞎子盲棋不错,杀得瘸子丢盔卸甲。大家看在兴头,突然临街高音喇叭叫起来,有人听出大叫:哇,游街罗!要枪毙人了,快去看呀,拿钱都买不到的西洋景哟!周围守菜摊的小贩,鬼混的浪人,赶场的农民,棋边的围观者一窝蜂散去,瘸子把棋一揎,一跛连一跳的追赶。瞎子慌忙拿起棍棍,点点掂掂的问:那里?!那里?!
此时此刻我也西洋景了,今天的观众,一定有那卖草药的瞎子,下输棋的瘸子,守菜摊的小贩,赶场的农夫,街头浪人。一如既往,学校今天停课,工厂今天停工,市场今天关闭。人们很容易被吸引到这广场,一条死老鼠都可以吸引满街人,像这等场合,还有不来凑热闹的。
每年的九月末是规定的杀人的日子,国庆前的判刑就象农民杀猪过年。全国都要判一批,毙一批,把游街示众弄得喧响,足以迎合上级要求,以便升迁。估计那天不下十万观众,整个城镇万人空巷。我们只能看见自己的胸牌,囚车上站立的犯人高出地面,光光的青皮脑袋,弯腰驼背前倾,紧扣在肩背手肘上的绳索,以及胸前那黑牌,再伴随宣判罪状的麦克风,口号,形成架势,墙上华国锋图像微笑。我曾参加过如此的大会,也象他们今天看我们这样看别的犯人,将来他们中会有不少人会象今天的我回忆自己过去在他们的欣赏行列。我们今天的低头弯腰为的是有朝一日回到他们中间,再去看别人被批斗游街,遗憾他们没有这样的预感。其实,我又何曾预感过呢?
观众有的厌淡,有的随波逐流,有的力争表现。太阳下久久站立,无数的手挥动扇子,背上已经湿透,热汗变臭气。酷热的天气令人窒息,广场周围的树木烤得东倒西歪,干枯的树叶稀稀拉拉落在路上,任谁踩踏。整个上午几乎过去,罪名与黑牌齐挂,人潮共车队捧场。闹嗡嗡的口号声,唾沫嘶竭的批判声,伴随荡漾的横幅,标语,旗飘,各种杂语声,共同汇集在阳光下,形成光怪陆离的景象。密密麻麻的人头,各色各样的衣服,各式各样的体型,胖瘦高矮,精灵,麻木,摇头晃脑的,呆若木鸡的,把整个操场堆满。随着头参差不齐的摇晃,起伏不平。就在我车旁的人群,有人把口痰随地一吐,哎约一声,发出个女高音,嘿,对不起呀!这人蹲下去擦鞋,不想又抵近另一个人屁股,响一炮,许多人顿时闪开,捂住鼻口,哈哈大笑,人浪波动,花样百出,声色各异。有谁说,“嘿,严肃,严肃点,注意政治影响!”
这广场的语录碑使我想起几年前重庆南岸上新街区委广场的一次同样的批斗会,红卫兵和基干民兵一往如旧,又去南岸织布厂里给陈木匠捆绑挂牌,这个无辜的年青人是挨批挨斗的黑五类分子,逆来顺受从来理所当然。那天提着绳索的群伙,拿起棍棒的边说边笑就往木工房里走去。陈木匠正专心致志的弹墨划线,一排木匠工具在眼前闪闪发亮。当来人一呼,他猛抬头,恍然大悟时,不由自主就抓起了手斧头,跳起来,扑上去… … 。于是,另一个批斗大会有了,也那么热烈,那么多观众,那么多犯人。广场上人山人海争看挨枪的行刑镜头,想见陈木匠的尊容者东穿西钻,最后爬那块巨大语录碑,观礼台尽收眼底,好不畅快。人们接踵而至,窝蜂拥上,前仆后继,坐的,站的,爬的,吊的象叠罗汉。那实际是一垛砖墙修砌,金光闪闪的字体里全是朽土,就在大会宣布陈木匠执行死刑时,这语录碑颓然倒下,十多米的高,一两尺厚的土墙咂进人堆。呵!一时哭爹喊娘,短手残腿,身首异地,粉身粹骨不计其数,真是老天有眼,鬼神有灵。
我的胡思乱想被压在头上的打手提醒,他有时交换手势,弄得我后颈窝很不舒服。反剪的手臂,关节酸麻,眼前只有迷迷晃晃,昏昏沉沉。进行了两三小时的嗡嗡麦克风突然停息片刻,立即换了个声音,念念有词道来我们的罪状,罪证,罪行。理所当然,反革命者居先,念到我的罪状:“...该犯思想一惯反动,书写反动文章,攻击党政领导,把矛头直接指向毛泽东,周恩来,华国锋...,,仇视社会主义。尤为伪劣的是:于1976四月起,该犯煽动群众,停产罢工,滋事生非,围攻,冲击,扭打领导干部,造成损失六万余元。破坏唐山抗震救灾任务,扰乱社会主义建设。经上级批准,予以逮捕法办。”六万余元?我听到暗暗好笑。天明白这是怎么算出来的。
一个又一个罪行在嗡嗡叫鸣中无形的滚出,铺洒到广场的人头上,人们无聊而怠倦的疏懒,悄悄疏散是群众大会的惯例。广场呈现越来越多的松动时,一声最高音的吼叫:现在,批斗游街开始!这下象一针兴奋剂,使厌烦了的人们来了精神,连忙涌在路旁,争看犯人在囚车上浩浩荡荡押出会场的镜头:尘烟滚滚,色彩迷乱,热闹和稀奇,吓猴必须杀鸡。
漫漫的路开始了,所有被汇集的人群争先恐后来观赏我们,在960万平方公里的疆域上, 彩旗飘摇,车队浩荡,我们低下头颅,盯着共和的歧路弯弯曲曲。烈日下,那长空发青的川东丘陵,绵延的烂路,破朽的山庄,逶迤的荒岭,尘沙的公路,凌乱的车澈烟尘扑面,象深邃诡秘的魔窟展开,兀现出枯焦的田野,干黄的小草,红色的石子,褚色的泥土。在天高地阔的雾霭透过烟尘射散的太阳下,草叶枯,石头峭,蜿蜒车队,徐徐龟行,喧嚣喇叭,污黢黢,灰勃勃,车粼粼,声啸啸,人潮鼎沸。
象一个浩大的大兵团正在开发,簇拥着我们噗哧热烫的青皮光头,走过乡村,集市,工厂门前,那嘶叫着的高音喇叭声浪,像一个巨大的魔口在吞噬囚车,演着中国运动的连续剧。我们在车上摇摇摆摆,当汽车缓缓的开出了人群密集的地区,加快了速度,前往一个又一个的公社,矿区,会场………。
唐夫之狱: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