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仰望夜晚幽蓝深邃的天空,看着星光璀璨的银河,从天的一端延绵到另一端,无穷无际,无始无终,犹如千军万马在向历史的深处行进,浩浩荡荡。自古就有百年后升天的传说,如果说人类的历史就像这浩瀚的银河,那闪烁的星星就应该是无数先哲故人和仁人志士智慧和思想的光芒了吧!
长久以来总想写点什么,来表达我对我的二位尊敬的老师 -丁迪夫和夏明霍先生的怀念,追思和景仰,弥补我长久没同他们联系以至天人永隔的愧疚。在我的心中,他们已化成了浩瀚星河中二颗永恒的明星,永远地照耀着我人生的道路!
回想老师来到我们学校的时候,正值文革刚刚结束之际。那时的课堂次序还很差,基本上是老师在上面讲课,学生在下面打闹玩耍。经过多次的政治运动冲击和对知识分子的无情摧残,大多数的老师们也都采取放任自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
丁老师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是由我们的另外一位姓许的老师,同时也是丁老师当年的学生引荐的。知道丁老师是位老老师,同学们都有几分敬意。遇到课堂次序差时,丁老师也不会大声地斥喝,只是用眼睛威严地扫过课堂,对特别不听话的同学重点地盯注一下。
那时刚刚恢复高考,我们上课的教材很不适用,丁老师就用他那秀丽的小楷镌刻油印或直接写在黑板上,让同学们抄写。那是我们第一次真正的学习中国诗词文赋,“岳阳楼记”,“桃花源记”,“阿房宫赋”等等,都是我们第一次接触到除毛泽东诗词之外的中国文学。
在南方阴雨绵绵的季节里,在宁静的课堂里,没有世界上的纷纷扰扰,不再听那枯燥政治说教般的语文,沉浸在《岳阳楼记》和《桃花源记》所描述的意境深远,瑰丽壮阔的世界里,那是多么遐意的事!
初见丁老师时,清瘦精干,瘦骨嶙峋, 但仙风道骨,目光炯炯,讲课时用一口地道的衡阳话,抑扬顿挫,头像老学究般的随语调微微地摇晃着。他永远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像一位严谨的军人般每颗纽扣都扣好,上衣口袋中永远会插着一支随时可用的水笔,风纪扣也是一丝不苟地系好的!
夏老师来的比丁老师稍晚一些。夏老师身材魁梧,声若洪钟,目光如炬! 记得夏老师的第一堂课,课堂很乱,夏老师也不吭声,径直走到黑板前,一声不响地把地图画完,平静地开始讲课,课堂还是很乱,夏老师终于按耐不住,一声大吼,激动地说:"你们以为你们很年轻吗?告诉你们,从你们这个年纪到我这个年纪就一步之遥"。夏老师说这话时,伴随着很夸张的手势,用手指着我们,再指着自己!现在我还能清楚的记得那天老师的表情和手势。一个经过那么多的坎坷和艰辛,一个受了那么多委屈和压制,一个被时代耽搁了大好青春岁月的老人,一个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一个想努力地工作去弥补荒废年华的老人,我们当时是不可能理解他心中的苦闷和愤懑的。现在我们真的就到了当年老师的那个年龄,才真切地理解到那一步之遥的涵意。
夏老师的历史和地理课,旁征侧引,总是非常的生动活泼。为了准备第二天的课,夏老师会做大量的准备工作,把所有相关的典故和历史史料尽可能的背下来,不照本宣科。若是地理课,老师会要求自己把相关的地图默记下来,并画在黑板上,说到那画到那。从世界地图,到中国地图,到分省地图,大江大河到大山大湖,从城市,交通枢纽到港口等等。地理结合历史,现实结合未来,娓娓道来。
我家住在湘江和耒水结合处的对面高处,遥看京广铁路。那时咱们中国的铁路上还跑着英国工业革命的产物蒸汽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上了夏老师的世界历史课才知道我们那时有多落后于世界的发展潮流。我在那时的一篇作文中,曾特别为这发了一番感叹。夏老师在丁老师那看到我的作文,特别高兴!大多数时候,夏老师是不笱言笑的。也许是对自己教学有所回报的满足,那天夏老师的笑容是那么慈祥,那么的平易近人,充满着对一个年轻学子的希冀和祝愿!
丁老师年轻的时候颇有点烂漫主义和愤世嫉俗的“嬉皮士”的味道,追求自由奔放的生活。出于年轻的冲动和抱负,也是出于对时局的无奈,四十年代曾有过浪迹天涯的经历。解放后,认为是可以大显身手,一展宏图的时候,却因为平日喜欢喝个小盖碗茶,和几位文学同好谈古论今,搞“文艺沙龙”, 被打成“右派”,剥夺了教书的工作,靠做“土胡子”(衡阳土话,指挖黄土为生的人),拉板车为生。
当年的反右,还殃及到一些无辜的学生!五八年丁老师在市八中被打成右派,暂时还在上课,一位学生肖德富照例喊了一声“起立”,于是肖的大半生都误在这两个字上面了,这两个字成了他的全部罪状。因当时有规定,中学生不划右派,他成了不是右派的“右派”,被开除学籍。
那位学生当年才16岁,天真地想到去北京找毛主席,结果被押送回来。之后在街道的介绍下,和刑事犯一起被荷枪实弹的军人押着去白鱼潭修水库。偷偷扒火车回来,又被当作盲流关进了拘留所,再送到耒阳修铁路。
此后的政治运动接二连三的到来,每次都提心吊胆,如履刀刃,惶惶悾悾地想着去躲避。他躲进了贵州和老家井冈山等边远山区,干重活,卖苦力。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又想到可能是名字惹的祸,改名为 “肖唤民”,结果硬是被解读为唤民者,唤起民众反党也!被斗得死去活来。
在丁老师平反后,他曾写信告知他的这位学生可以去找原单位八中,并介绍他去市委组织部,最后被安排在八中。但历次运动的打击和生活的磨难,他的这位学生最终没能走上正常的人生轨道,至今未婚,终日忽惊忽咋。
我还在北京求学的时候,丁老师曾很伤感的在信中跟我说:"你在北京,可以去近郊游览一番,看看各处的名胜,古迹,看看我们祖先给我们留下了什么?看来,我这辈子是不可能到北京一行了!原因是:青年时代是流浪者,解放后,连流浪者都不可能做了"。
那时我还不能理解这句话的真正意思,老师也不能讲得太多。历史很多的时候像当权者的小媳妇,任由打扮,但真实却只能有一个!历史又像瞎子摸象,看你从什么角度,在什么位置去触摸它,宏观的大象和微观的大象都是偏颇的,片面地。宏观的历史不够细致,多维性总是受到很多人为因素的影响,而微观的历史更加的感性,却也更容易被历史的洪流所淹没。从民国到共和国,是大历史的进步,可在某些方面在某些特定的历史时期却大大的退步了。这其中就有对个人自由和人性的尊重的退步。
曹禺的名著《北京人》中有句台词"那时候,没有虚伪,没有欺诈,没有阴险,没有陷害,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是非常和谐的。。。",丁老师年轻的时候曾把这看成是他所追求的理想境界。他对新中国充满着憧憬和渴望,认为这个理想境界只有等到全中国解放以后才会出现。然而现实的回答是残酷的。为此丁老师自嘲自己是"无知无识,不知天高地厚的可怜人"。
衡阳地质多红土和紫色土,质地坚硬。只能用铁镐一点一点地刨,无法用铁锹铲。遇到要开山动土的一些土木工程,都得请俗称“土胡子”的工人来刨土。那可真是耗时耗力的重体力活!
丁老师不但要做“土胡子”还要自己拉板车。那时的板车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是一种完全靠人力,用肩来拉动,用手控制车的高低和一根木棍拖地来做刹车的原始工具。
小的时候,经常看到一些身强体健的年轻民工,靠着下坡的惯性,仅靠脚尖触地的力量飞奔着冲下坡地。即便是有经验的民工也常常会失去控制,人仰车翻的摔到了下面的路旁或是田地里,狼狈不堪!而遇到上坡的时候,那就更苦不堪言了,人基本上要和坡面成一条直线,一步一步地奋力向前。为了防止载重的板车下滑,还得使劲把车下压靠车前的二根木橕和地面的接触产生的阻力来固定板车。
那时我们年少,经常会遇到哪些上坡的板车民工一边拖车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求助,我们往往会三五成群地一窝蜂地上前去推一把,然后散去。远远地还能听到民工气喘吁吁的道谢声。
衡阳地处丘陵地带,多坡地。那时的道路粗糙坎坷,劣质的柏油在炎热的夏天多呈熔化状。我无法想象丁老师这样一个如此弱不经风的单薄书生怎么能在下行的坡地驾驭这种原始的板车,仅靠木棍触地来做缓冲,靠脚尖触地来掌控方向?如何能人拉肩扛地把载重的板车在上坡时拖行?
八十年代初我曾去看望丁老师,已不记得确切的位置了,只记得是在市里的老旧街道深处,要穿过几家人家的小阁楼上。记得丁老师曾语带调侃地对我说,我就住在历史的废墟上!你不是总问我衡阳的老城墙在哪吗?这就是!原来老师的阁楼就是靠着废弃的老衡阳城墙搭起来的一个简陋的木房。
丁老师还是七个孩子的父亲。八十年左右为生活所迫,为了给老大还没工作的第五个女儿一个顶替名额,办了退休的手续。丁老师曾多次被评为市先进工作者和劳动模范,参加了年度的先进工作者代表大会。丁老师淡薄名利,对于这些应景式的形式,本无太多的好感,但能参加这个那怕是形式上的会议也是件很高兴的事。毕竟这么多年的一个微薄的愿望就是能有正常工作的机会,被社会所认可。丁老师在信中特别提到他参加先代会的欣慰感受,并告诉我在会上见到了我的母亲。在夕阳的岁月里,他不辞辛苦地继续工作在教学的第一线,谆谆不倦地告诫学生把握机会,努力学习!
相较于丁老师的儒弱和清瘦,夏老师壮实而刚烈。
夏明霍老师家世显赫,其祖父夏时济公,光绪朝进士,按江苏、浙江道员,正一品光禄大夫。民国初,退归故里,寓居江东浮桥公所,奉为开明绅士,颇孚众望。著述甚多,有诗文传世。其伯夏绍范公,是清朝诰授资政大夫,1901年钦加三品衔。曾东渡日本,攻读机械。范公有乃父之风,秉公正直,为政清廉。因嫉恶官场腐败,遂辞官不做。其父夏绍笙公,虽然也捐了个候补道,但志在文学,无心仕途。一生著作数百卷,无奈战火连年,失于兵燹。
夏家是湘南的大户人家,书香门户,诗礼之家。夏家礼教家规甚严,清晨庭院书声朗朗,男女皆能吟善赋。明字辈九男十二女,风云人物辈出!在大时代的影响下,明字辈的人大多都走向了一条背叛封建家庭的革命之路。大英雄夏明翰是夏老师的堂哥,他悲壮的绝命诗“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鼓舞了那一代人前赴后继的为了那个理想去奋斗,去建立一个更民主更自由更富强的新中国。
其时,夏老师尚年幼,不谙就里。但国恨家仇,时局艰难,最终还是选择了一条在那个时代下,大多数的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所共同选择的路。夏老师天资聪慧,在家庭的熏陶下,自幼就能填词作赋。二十岁出头,便有《闷雷集》与《春蕾集》问世。后来他转向攻读遗传、营养和天文学科,试图走出一条实务救国之路,做出一番利国利民的事业。
年轻时的夏老师血气方刚,敢作敢为。日本鬼子的魔爪伸到湖南的时候,夏老师单枪匹马,联系了几位热血志士,欲建抗日游击队,誓不做亡国奴。解放前夕,腥风血雨,风声鹤唳,夏老师以大无畏的气概在衡阳老家,创建了礼梓武工队,发展党团员,建立农会、妇女会,实行减租减息,有力地支援了衡宝战役,立下了汗马功劳。被当时的中共组织任命为中共礼梓特支书记。其部队后来编入衡阳县区中队。
解放后,他历任衡阳县委办负责人,党、政联合办副主任,县教育科科长。本想大展拳脚,终于可以为了这个国家和社会施展才干,一展宏图的时候,因为入党介绍人的所谓历史问题受到牵连,被劝告自动脱党,莫名其妙地失去党籍。调往新民中学任教,工资由18级降为20级。
在55年到57年初的三年教书生活,他尽量不去回首往事,把全部精力倾注于教学,创造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符号批改法”。1956年出席全省语文教改会议,成为名牌教师,全县知识界的代表。
在五七年的“阳谋”中,又再遭劫难,被定性为极右派,带上手铐,押上囚车,劳教三年。
之后同丁老师一样沦为"土胡子"。为了生计,也是不屈不挠秉性使然,夏老师几乎做过所有跟"土胡子"相关的工作,泥匠,石匠,园林设计等等。承受着奇冤大辱,碌碌无为地度着漫长的荒诞岁月。
但金子在那都会发光的!夏老师干一行,爱一行,精一行。他是一位能扛三百斤巨石的好汉,挖土运泥难不倒。不久,就精通了修方结算,受到同伴拥戴,选为班长。他领导的这个班,一直是质量过得硬、队员收入高的班。1974年,他带队到衡阳岳屏公园搞园林建筑,在博物馆南侧首创一扇“凹缝石墙”,立体感很强。后又在湖中拱桥一带,用黄黑两色大卵石镶砌花纹路面,古朴典雅,林园增色,至今尚存!夏老师曾在课堂上很骄傲地讲到这段经历,大丈夫能伸能屈,能文能武!
1979年,沉冤二十余年的他,终于熬到了苦难的尽头。政治名誉恢复了,虽然党籍问题仍然悬而未决,但至少可以正常的工作了。对于一个把事业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人来说,别的就都是身外之物了。那时我们学校迎来了几位当年衡阳城最顶尖的老师,他们是丁迪夫老师,夏明霍老师和屈向荣校长,他们都是所谓“右派”。
我们的少年时光大都荒废在无所事事,或是在无谓的学工学农学军和五花八门的政治运动中了,他们的到来对我们来说无疑是久旱逢甘雨,是上天赐给我们最好的人生礼物。他们就像黑暗中光明的化身,蒙昧中文明的使者,给我们带来的知识的雨露和思想的启迪。
夏老师忧国忧民,治学以经世致用为旨趣。尤记79年的一天,正值对越自卫反击战方兴未艾之时,夏老师颇为严肃地来到课堂,讲完了正常的课程之后,就在黑板上把中越边界的地图画了出来,夏老师就像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将军一样,把中越双方的军事对峙态势详细地解说了一遍。从小就向往打仗的同学们听得如痴如醉。当时从京广铁路转运到湘桂铁路盖着军用帆布的战争物资昼夜不停,川流不息。那时我们才感到战争其实离我们并不遥远而读书是一件那么有趣的事!
两年后,五七中学改名二十二中,夏老师被市教育局任命为校长。他心潮澎湃,立下了3年将学校改观的誓言,使出拼命三郎的劲头,创校长听课半学年达304小时的新纪录,有效地提高了教学质量。同时,倡导移风易俗,整顿校容,被评为全市卫生先进单位。
可惜他只做了一年的校长,因为年逾六十,必须离退。1983年初,他开始过起清闲的生活。是年底有如星外来客,市政协的一位副主席突然光临,请他出任光明学校校长。他欣喜若狂,苦于无所作为的心情再度振奋起来,疾步迈上了晚年的人生里程。
丁老师曾在夏老师古稀寿辰之际,填词青玉案一首,这样描述他们苦难和友谊以及夏老师晚年的经历:
凄风苦雨寒天短,最难得、知心伴。
长夜茫茫相待旦,论人谈事,并肩倚枕,不识何时倦。
运抛华盖时机转,驰骋光明教坛战。
十载栽桃将十万,运筹帷幄,宏图正展、校苑风流远。
丁老师和夏老师是文朋诗友,有着高山流水般的知音之谊,又有着相似的苦难经历和人生轨迹。在他们相知相识的岁月里,他们“论人谈事,并肩倚枕”。在他们的晚年,走动频繁,互相探视,终于可以无拘无束的喝盖碗茶,天文地理,海阔天空了。
夏明霍先生的一生满腔热血,才情洋溢,然而怀才不遇,生不逢时。作为一生的知己,丁老师在最后的岁月里还编辑出版了《夏明霍七十寿辰诗文集》。丁,夏二位我们尊敬的老师于九五年和九六年带着无限的遗憾和许多末竟的事业和理想,先后离开了人世。
在丁迪夫先生的奠文里,有一篇吊唁词,如泣如诉,带血含泪,悲怆地写道:
先生去矣,泉下若逢秦始皇,问他坑儒因底事?
没学来了,灵前凭吊丁夫子,仰谁接踵续师风?
人哀善长,我哭良师。
聆教卅三载,常忆坐上春风,阶前化雨。
晚奉余能,躬身尽瘁。
违颜不满年,竟成空怀马帐,诗废蓼莪。
我在去国离乡的几十年的日子里,因生活的动荡和迁徙,和他们失去了联系。但是在徘徊的时候,在迷惘的时候,在困惑的时候,在得意的时候,在成功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他们。总觉得他们还会在学校大楼一侧的那个冬寒夏热的小砖屋里,在炎热的夏天,会递给我一把蒲扇,在酷寒的冬天,会有一个温暖的小火炉。
几十年的时光如白驹过撩般过去了,待我再次回到故乡的时候,他们已仙逝多年,随黄鹤而去,融入了悠悠的历史长河中。愿他们在理想的桃花源里,不再有人间的纷扰和磨难,没有“右派”和“臭老九”的包袱,自由地吟诗作词,引颈高歌,有几亩良田,种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二位老师对生活的豁达和淡然,以及他们对知识和真理的追求永远是我的榜样和楷模。在我心中,他们永远是那样的高山景行,道高德劭。繁星闪烁的人类文化历史长河,因千千万万这样文化传承者和文明道德的身体力行者,才变得更加璀璨,更加艳丽多彩。希望他们的苦难和悲剧永不再发生。
泣纂此文,以祭奠我尊敬的老师和表达我对他们深深地怀念!